麵具
彆院深深, 樹蔭滿地。
大中午的日子,眾人卻覺得後脖頸一陣陰涼閃過。
沐鈺兒說出這話時,竟緩緩鬆了一口氣, 畢竟在排除重重不可能後,最不可能的猜測就成了最可能的選擇。
這雙手不可能是一個人類的手。
“什麼叫不是人!”秦知宴聽得汗毛直立,忍不住追問道。
小張哆嗦地問了一下:“難道,難道是鬼。”
洛陽最不缺的就是鬼故事, 其中因為貫穿洛陽的洛水每年都有不少人意外跌落去世, 成了鬼故事最多的素材。
“不,不可能。”秦知宴斷然否決道,“且不說到底有沒有鬼, 不是都說陰陽分明嘛,這也沒有七月半, 洛陽也不是在陰陽兩界的地方,怎麼也輪不上厲鬼殺人, 還是殺小孩,小孩陽氣重, 厲鬼不是最怕嗎, 所以肯定不可能是鬼。”
——分析地有理有據,可見話本看的不少。
小張嚇得連連點頭:“對對, 厲鬼在陰間, 和我們陽間人可沒關係。”
“但是我聽聞, 水鬼殺人之後,脖頸處或者腳脖子處都會有一條細長的線。”小張話鋒一轉,哆哆嗦嗦說道, “少尹覺得像不像這條線啊。”
秦知宴臉上的鎮定逐漸瓦解, 最後忍不住靠向沐鈺兒, 小心又猶豫地問道:“司直覺得像不像啊。”
陳菲菲欲言又止地看向強裝冷靜的兩人,要是沒有相互擠在一起,這大義凜然的語氣倒也說得過去。
沐鈺兒沒理會他們的一驚一乍,按劍正打算走了幾步,就被人死死扯住袖子,便站在原地,仔細思考著,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若是說造成脖頸這個情況的痕跡,確實很難說是人的手能捏成的。”她站在門口被半截日光落下照亮的地方,大紅色的袍子被亮光一照,顯出整齊的紋路來。
她的目光落在那條詭異的烏青的細長痕跡上。
——人的手指不可能這麼細這麼長。
小張立馬苦著臉:“所以真的是水鬼殺人留得痕跡,聽說水鬼的手指就很長。”
“難道我要去陰間抓人?”秦知宴木著臉,哆嗦說道。
沐鈺兒這才回神,打量著鵪鶉一樣的兩人,敷衍地伸手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不是鬼,沒有鬼,青天白日哪來的鬼。”
“你剛才不是說不是人的乾嘛?”秦知宴小聲說道。
沐鈺兒歎氣:“我說的是有人裝神弄鬼,再說了鬼沒事大白日也不會來好吧。”
“可人是大晚上死的!”秦知宴碎碎念地駁斥道。
沐鈺兒揚眉:“誰跟你說大晚上死的?”
秦知宴古怪地嗯了一聲,有理有據分析道:“昨天晚上他們報的案,你們北闕的小昭不是也昨天被抓的嘛,壞人肯定是怕事發,這才殺人滅口,肯定是昨天死的啊。”
身後的陳菲菲不耐說道:“簽單簽好了沒,我要剖驗確定死亡時間了。”
秦知宴連忙把懷中的五張簽單遞上去,嘴裡碎碎念著:“到時候一定要縫合好啊,我好不容易才說下來的,還差點被打了,還好我舅舅的名頭能唬人,才能安然回來。”
陳菲菲接過單子仔細看了看,這才遞給一側的老李,漫不經心說道:“放心,一定給你縫出一朵花來。”
秦知宴苦著臉,委屈巴巴抱怨著:“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你給我打下手。”陳菲菲對著一側的老李說。
老李連連點頭。
陳菲菲手中的那把刀格外特彆,刀刃極薄,刀柄細長,刀尖格外尖細,甚至像一片柳葉。
她伸手在小孩的肚子上摸了摸,手指能陷進去,皮膚卻已經毫無彈性。
“從肚子開剖嗎?”老李小心問道。
陳菲菲搖了搖頭,手指點了點他脖頸處的位置,左右各自比劃了一刀:“這兩處下刀,之後交彙在胸口正中位置,最後向肚臍做縱切。”
老李很快就劃出一個樣子:“這是有什麼說法嗎?”
“縫合容易,而且能完全觀察到身體裡麵所有器官,加上這幾人脖頸處有傷口,可以更好的觀察。”陳菲菲倒是事無巨細地解釋著。
她邊說,手中那把薄薄的刀便乾淨利索地劃下,一股難聞的味道便瞬間彌了出來。
小張臉色微變,本想強忍著站在這裡,直到那刀刃順著胸口直直落下,最後劃到圓鼓鼓的肚子時,一股濃鬱的惡臭似在泥水中發酵的味道徹底湧了出來。
彆說小張,就連秦知宴也臉色大變,隨後齊齊衝出去吐了。
陳安生強忍著惡心,隻是還沒看的仔細就被人捂住眼睛,順勢推了出去。
秦知宴猝不及防接住小孩,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隨後默契地站在門口,不肯再進去。
陳菲菲倒是冷靜,把舌頭底下的薄荷含片咬了一塊,直接吞下去,這才壓下這股惡心的味道。
“內臟全都破了。”老張打了一個寒顫,心中閃過一絲恐懼,“這不是溺水的人會有的東西。”
仵作驗錯屍,輕者停職,重者斬首。
小孩肚子裡的黑水順著兩人白色的衣服低落在地上。
“舀一勺放在邊上備用。”陳菲菲低聲說道。
老李從箱子裡拿出一個湯勺,滿滿上一勺,甚至還用手掌晃了晃,仔細聞著那味道。
門口果不其然傳來三聲起此彼伏的嘔吐聲。
“不是酒,應該就是普通的水灌在肚子上發酵了,所以味道很奇怪。”老李謹慎說道。
陳菲菲嗯了一聲。
“肚子裡的水要排乾淨嗎?”
“要。”陳菲菲說,“小心彆碰到內臟,鈺兒,幫我那個木盆來。”
沐鈺兒嗯了一聲,很快就掏出一個早已備好的乾淨木盆,兩人很快一人一邊,用勺子把裡麵的黑水全都弄乾。
老西看著裡麵的器官,倒吸一口氣:“連脾臟都破了,這,這小孩死前到底經曆了什麼。”
“什麼,什麼意思啊。”門口傳來秦知宴虛弱的聲音。
他扶著門框,隻露出一隻耳朵,眼珠子也不敢看過來,隻是發出詢問的氣音。
“就是他生前被人大量灌水,肚子撐破之後禍及其他器官,導致所有器官生前都有損害,甚至還翻湧把食道都灼傷了。”陳菲菲看著小孩的食道,冷淡說道,“胃和腸道裡已經沒有任何吃食了,消化完這些東西至少需要三個時辰。”
“什麼意思?”老李不解問道,“就是他是三個時辰前死的,屍體是在卯時過半時,被起床的百姓陸續被發現的,往前推三個時辰,難道是昨夜子時左右死的。”
“是他最後一段飯到現在死前,至少隔了三個時辰,他是什麼是吃的飯?”陳菲菲問道。
老李往前翻了翻本子,最後說道:“這位小孩的丫鬟交代,他是酉時過半在一處酒樓中吃完東西,然後小郎君鬨著要去放河燈,然後被突然湧過來的人群擠散之後就發現丟了,之後是立刻報了案。”
沐鈺兒快速說道:“那人就是子時到卯時之間死的。”
“不是昨天晚上死的!”秦知宴忍不住探出半張臉,驚訝問道,“你們昨夜是什麼時候救出小昭的,難道是在子時?”
陳安生半個身子扒拉在秦知宴後麵,小聲說道:“不是,是亥時還差一炷香,我記得清楚,亥時是第二輪花船遊行,提早一炷香的時候,樂呼街路上的戲班子都配合花船上的鑼鼓開始敲鑼相應,所以我當時喊救命,也沒有人察覺不對。”
“凶手發現事情暴露後,竟然還留著這幾個小孩。”秦知宴忍不住說道,“這不合邏輯啊。”
能走上人口販子這條路的,就沒有一個是心慈手軟之輩,很多時候,哪怕是有事發的可能,他們不是鋌而走險,打算硬碰硬,要不就是直接把所有貨物都殺了,等著下一批,而往往後麵一種辦法更加方便,也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京兆府也連同各衙司打擊過很多這樣的人口販子,對這些人的凶殘天性也算了解一二。
“因為這些人可能不是用來拐賣的。”沐鈺兒解釋著,腦海中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對了,這幾個人的名字,生辰八字這些信息有嗎?”
小李的聲音從另一門邊,虛弱傳來:“有有。”
他自懷中取出一張紙顫顫巍巍地遞了過來。
沐鈺兒接過去仔細看了一眼,隨後掐指算了算,嘴裡念念有詞。
“你們北闕司直還會算命。”秦知宴驚訝問道。
陳安生得意點頭:“那是,我家老大什麼都會,你要是去南市算命報上紫微真人的名字,給你打折。”
秦知宴立刻豎起大拇指:“北闕業務還挺廣。”
“這五個小號,包括小昭都是水命。”沐鈺兒冷不丁抬頭說道。
陳菲菲側首看過來。
“一般來說甲乙為木、丙丁為火、戊己為土、庚辛為金、壬癸為水。”沐鈺兒慎重說道,“這五個小孩以此是丙子時,甲寅時,壬辰時,丙午時,壬戌時,小昭是癸巳。”
“我昨日聽著安生說,就覺得像是邪.教。”陳菲菲呲笑一聲,“他們綁了孩子不是為了買賣,而是要做更見不得光的事情。”
“所以不是人口買賣,是邪.教作亂。”秦知宴萬萬沒想到事情還能走到這個地步,頓時苦著臉,“這案子是越來越難破了。”
疏議中為了防止各種邪.教亂出,特意規定了兩項製度,一個是沙汰、度牒製,一個是寺觀僧官製,都是為了規範僧尼。
對私自傳...教的人更是有明確規定:‘諸造祆書祆言者,絞’,此罪為重刑,但也擋不住有心之人用這種一本萬利的辦法為害百姓,隻是這些不法之人都是在鄉村傳...教,洛陽身為神都,管理格外嚴格,陛下更是三申五令,若是一旦露出這個苗頭,還鬨出人命,京兆府眾人的官路也算走到頭了。
“那他們為何要給小孩子灌水?”老李不解問。
陳菲菲收回視線,繼續檢查著傷口:“不知,這就要看看這個邪.教在渲染什麼法了,不過這個小孩的死因現在可以確定了。”
沐鈺兒立刻看過裡。
“被人灌了大量的水,胃囊破裂,損傷肝膽,最後翻湧到食道,窒息而死。”陳菲菲眸光極冷,淡淡說道,“這個死的過程極為痛苦,有些人運氣好會在一個時辰內死去,有些人卻要受了三四個時辰才會痛苦死去。”
秦知宴倒吸一口冷氣。
“好狠的手段。”沐鈺兒喃喃自語,眉心隨後緊緊皺起,“人死後是立刻拋屍的嘛?”
“屍斑符合死後溺水的特征,背部和四肢沒有久躺形成屍斑,應該是發現死了立刻就拋到水裡,所以整體屍斑屍僵比尋常屍體要輕很多,乍一看確實和溺死沒有太大的區彆。”陳菲菲最後檢查一遍,一遍遍和老李核對著所有問題,最後都仔細記錄下來。
“昨夜是夜市,沒有宵禁,到了子時已經人來人往,聲音不斷。”沐鈺兒抱臂說道,“凶手發現人死了之後,立馬拋屍倒也說得過去,也不會引起彆人注意。”
一個小孩在整個洛陽裡太小了,宛若塵埃,凶手借著人流拋屍,倒也不突兀。
“那人死了為什麼還要擰斷他的脖子。”秦知宴小聲問道,“一般來說人死之後,多做多錯,反而會暴露更多的問題。”
可惜屋內三人皆沒有說話,老李正在專心致誌寫案記,沐鈺兒正抱臂沉思,而陳菲菲開始縫合這具小孩的屍體。
“現在所有的線索都跟水有關,很難不懷疑這個邪.神和水有光。”好一會兒之後,沐鈺兒出聲,“出生時候含水的小孩,被灌入大量的水,脖頸處的痕跡傳聞是溺水者才會有的痕跡,人都是在水中被發現的,一個是巧合,但個個都是巧合,實在奇怪。”
“五行相生相克中,和水有關的是金生水,水生木,水克火,土克水,所以金木火土都有可能。”陳菲菲說,“但總的來說,都是邪門歪道。”
“昨夜儺戲上好像養的就是水神祈福。”門口陳安生冷不丁說道,“有一個帶著龍王麵具的人,牽著一個木頭機關製作的龍王,還挺活靈活現的,那龍頭真的很逼真。”
沐鈺兒眉心微微蹙起。
“這麼巧。”
“這些儺戲上演什麼會像你們報備嗎?”沐鈺兒問。
秦知宴搖頭:“不會,但我知道你們說的那個水神儺戲是誰家的戲園子。”
沐鈺兒精神一震。
“戶部巡官燦珍楊家中養著的戲班子。”秦知宴解釋道,“他家祖上就是渤海高家的一支後裔。”
“就那個跳大神很厲害的那個家族。”陳菲菲抬眸問道。
秦知宴嗯了一聲,最後強調著:“是祈神!據說他做人偶很厲害,活靈活現的,還能自己動,東宮引薦給陛下後,陛下很喜歡,哪怕他眼睛有問題,但還是破格讓他去了戶部,做了一個清閒的巡官。”
沐鈺兒挑眉:“真的假的?”
“我也是聽說。”秦知宴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他最厲害的就是點睛,傳說被他點了睛的木偶才會活過來。”
“裝神弄鬼。”陳菲菲走到第二句屍體,“木頭就是木頭,尚點不成金玉,怎麼幻化得了人。”
所有人都沒有接話,隻是沉默地看著她剖開第二句屍體。
“死因和第一個相同,胃內同樣沒有東西,時間也是子時到卯時,指甲上有一根灰衣細絲,大概率掙紮時從凶手身上抽出來的。”
“第三人,死因是……脾臟破裂後,血液倒湧,胃內有東西。”陳菲菲心思微動,隨後頭微微低下伸手小心去撥弄那個胃,胃裡的東西已經完全空了,隻有腸上還有一點糊糊的東西,“最後一頓飯到死前是兩到三個時辰,可能三個時辰不到,他是何時吃的東西的。”
“戌時,和阿娘出來玩,準備回家的時候,才和他阿娘一起吃了一碗羊肉粉。”老李不解問道,“他這個死因為什麼不一樣。”
“他忍得住這些水給他帶來的疼,但他身子忍不住。”陳菲菲抬眸,任由頭頂的汗水滑落鼻尖,落在惶然落在胸口衣襟上,神色漠然,但隱隱有悲憫閃過,“死的時候最是痛苦。”
她的目光落在第三個男孩身上。
小男孩穿著最簡單的麻衣,身形瘦弱,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這五個小孩中家境最差的一人。
屋內的氣氛渾然一怔,陳安生失神盯著那人的腦袋看。
要不是他當時攔了那些大人一下,她肯定沒法帶著小昭平安逃出來。
“那他是醜時之後死的。”沐鈺兒的聲音拉回所有人的神思,“所以每個小孩死的時間都不一樣,但每個人都是死了就扔,所以,凶手身邊需要很多人,很多人那目標一定不小,他們需要一個落腳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宅院是最好的選擇。”
“嗯。”陳菲菲開始手腳麻利縫合第三具屍體,“凶手不會距離這幾個拋屍地點太遠,你到時候可以從這裡下手。”
“我叫人去拿地圖!”秦知宴立馬說道。
“這個是什麼?鱗片?”陳菲菲縫好屍體,正打算離開,眸光微動,低下頭來,自第三具的指甲處夾出一個細微的鱗片。
小小一片,甚至還沒有指甲蓋大。
“是不是雨的鱗片。”老張說,“他是在洛水裡被發現的,洛水裡都是魚。”
陳菲菲不說話,隻是把那東西仔細放好,隨後去檢查第四具屍體。
“第四具死因和第一具相同,胃內也沒有東西,指甲上有砂石。”
“第五具也是如此,嗯,第五具的脖頸傷口處有木屑和沙泥。”
直到午時的沙漏發出叮咚一聲,頭頂的日光徹底移到頭頂,兩側的冰塊也早已化掉隻剩下一灘水,陳菲菲這才直起腰來,身上已經濕了一片,整個人麵色蒼白。
沐鈺兒上前扶著人坐下:“辛苦了。”
秦知宴指了指地圖,手指捏著一根樹枝,隨意比劃著:“我剛才根據發現這五個小孩屍體的地點,找了幾個地方,但位置都在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附近。”
沐鈺兒目光一掃而過洛陽城區內的地圖,眸光微動。
樂呼街,陽春街,尋石街是洛陽南市附近最熱鬨的三條縱橫街,一向是廟會夜市時,人流最大的時候,也是發生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