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
光明殿位於迎仙宮左側的仙居宮, 背靠九州池,麵朝集賢門,自左側的閭闔重門右拐便是今夜宴會上為陛下表演獻丹幻術的百戲堂, 。
陛下今日舉辦佛會,就連百戲堂和集賢書院全都被千牛衛監管,重重關口千牛衛嚴加守衛,六個副統領更是把光明殿團團圍住, 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相國寺的法師穿著金絲紅袈裟站在高高的祭台上, 神色莊嚴肅穆,舍利被放在紅布托盤上在熏煙繚繞中也顯出幾分高潔神聖來。
五尺高的天香按照七星穴位列隊,白煙四起, 麝香彌漫,整個空地上到處都是熏香清香的味道。
光明殿的大門隨著陛下的進入終於關上。
十八位僧侶就地打跌念經, 梵音四起,陣陣唱和, 聲聲回蕩。
鐵甲深深,梵音靡靡, 極致的冰冷和慈悲在清明的上空飄蕩。
殿內, 陛下正打跌坐在佛像前神色虔誠,手中的紫檀佛珠格外顯眼。
高高在上的佛像垂眸微笑, 含笑看著蒲團上虔誠的君主。
朝廷對佛家的高僧大德、高尼大德都賜以紫袈裟、銀龜帶, 以示地位尊稱和褒獎。
那件紫僧衣由七條紫綾編織而成, 暗繡佛家典故,在亮堂的正殿暗中光流動,富貴異常。
殿內隱約可以聽見外麵的佛音, 菱格花紋落在金磚上, 像佛經中所言的團團祥雲。
那道幽深的影子就像一條長蛇, 悄無聲息地貼著石柱滑下,幾乎在陛下身形微動的瞬間,手中寒刀閃爍,直撲而去。
隻是他手中的刀還未落下,手指就被人牢牢禁錮著,那雙本該蒼老的手在此刻像一個鐵鉗,把他的手腕摁住。
“你要殺的人是我嗎?”穿著紫色僧袍的女人回過頭來,那張常年肅穆莊嚴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一身小黃門打扮的毛婆羅用力掙紮著,卻完全掙脫不開,那隻手看著輕飄飄的,卻壓著他的脈搏生疼。
“你不是薑荇!”他大驚。
‘薑荇’歪了歪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陛下早已耳順之年,臉頰消瘦滄桑,常年不苟言笑,眼神威嚴,可現在臉上卻掛著如此燦爛的笑容,實在堪稱驚悚。
那人眨了眨眼,咳嗽一聲,故意大聲反駁道:“不可以直呼陛下名字。”
黃色帷幔後麵傳來一聲虛弱的咳嗽聲。
沐鈺兒立馬正襟危坐,手指微動,直接把人撂倒,板著臉說道:“說,為何行刺陛下。”
唐不言自帷幔下緩步走來,走到沐鈺兒身邊。
“你,唐不言,是你,沐鈺兒!”毛婆羅終於分辨出這個聲音為何熟悉,大為吃驚,“你們怎麼在這裡?”
—— ——
初五巳時未到,天色微亮,一輛馬車掛著唐家的標記停在端門前。
“陛下未曾宣召少卿。”守門的千牛衛副統領為難說道。
唐不言的身影自車簾後沙啞傳出:“還請統領代為通報,就說……”
他的聲音一頓,隨後緩緩說道:“眾星拱辰,南鬥東移,臣夜觀星象,想麵見陛下。”
副統領蹙眉,隨後說道:“少卿稍等片刻。”
馬車內,沐鈺兒低聲問道:“少卿為何不直接說。”
唐不言一張臉冰白,靠在隱囊上,神色沉靜:“莫白把王蕭兩家插入千牛衛中,誰也不知道到底人在哪裡,現在我們在暗處,不能走漏風聲。”
沐鈺兒似懂非懂點頭:“那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紫薇宮有一條南北走向的中軸線,最南端是天闕,北是定鼎門,之後依次北部走向是天津橋、端門,應天門,之後是萬象神宮明堂、通天浮屠天堂,這條中軸線就像一個人體,端門位於天樞穴附近,且天樞一向代指國家政柄。”唐不言咳嗽幾聲,聲音帶著疲憊。
“所以少卿說的眾星拱辰就是指的是天樞。”沐鈺兒沉吟片刻後說道,“南鬥六星,主天子受命,如今東移,是說天子有難?”
唐不言抬眸看她,微微一笑,溫和說道:“司直聰慧。”
沐鈺兒被他看的頗為不好意思:“是少卿厲害,我就是馬後炮。”
兩人等了半個多時辰,隻聽到外麵的日晷發出一身清脆的諍聲。
——巳時正刻。
“陛下有請。”大門大開,統領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
馬車暢通無阻入內,隨後停在迎仙殿外。
“少卿,司直。”金鳳大統領的聲音在門口想起。
沐鈺兒輕易地跳下馬車,意外發現金鳳臉色格外差,眼底是遮擋不住的烏青。
——莫白犯事,金鳳難辭其咎。
“大統領。”唐不言下了馬車,微微頷首。
“請吧。”三人對視一眼,各自移開視線,不再多言。
迎仙殿內,那個碩大的博山爐已經消失不見,整個宮殿和前日來時截然不同。
這次來接兩人的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官。
“奴婢冬兒,陛下已等候多時。”
相比較春兒整日板著臉,這名叫冬兒的女官才叫真的冰冷,一雙眼看人時完全不帶任何情緒。
殿內,陛下已經換上紫色的僧袍,正坐在圓凳上,任由宮娥梳頭,鏡子也成了小小一塊,由宮娥捧著。
千秋公主正跪坐在一側把玩著首飾。
“微臣叩見陛下。”
“卑職叩見陛下。”
兩人隔著珠簾下跪行禮,神色恭敬。
“說吧,又是什麼事情?”陛下聲音冷靜。
“今日佛會,毛婆羅會意圖行刺。”唐不言直接說道。
“什麼!”千秋公主大驚,噌的一下站了起來,“什麼時候,如何行刺!”
唐不言眉眼低垂:“微臣不知。”
“不知?”千秋公主眉心緊皺,“也就是沒影的事情?”
“根據公主殿下身邊的貼身宮娥蘿羽供述,毛婆羅準備在今日做一件大事。”唐不言眉眼疏離,“今日宮中隻有佛會,微臣鬥膽猜測,毛婆羅會在今日……”
“蘿羽!”千秋公主打斷他的話,厲聲說道,“不可能,她說自己身體不適,我讓她回去休息了,她一個洛陽人,怎麼會和毛婆羅一個東夷人有關係。”
唐不言抬眸,看著公主殿下蒼白的臉,唇角微動:“她是王家後人。”
千秋公主後退幾步,直接撞到在桌角,神色惶恐。
“她家不是做雜技的嗎?”
那分不安的模樣便是沐鈺兒也看的心疼。
“是,她是王家旁係庶女意外逃出後被現在的家人撿到,後來毛婆羅誘惑於她。”唐不言聲音平靜。
“阿娘……”千秋公主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雙眼含淚,卻又久久不敢說話。
永泰郡主的前訓尚在眼前,不過隻是收養當年厲太子東宮舊人,陛下便斬殺駙馬,軟禁郡主,導致郡主難產而亡。
陛下睜眼,看著麵前惶恐的小女兒,伸手握住她的手背,輕聲說道:“繼續說下去。”
陛下並沒有安慰公主殿下,這話是對著唐不言說得。
沐鈺兒心中一怔,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
——陛下先是陛下。
唐不言當日在鄭州遊船上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第一次如此清晰得讓她明白這個道理。
皇權之下無感情,陛下不是母親,不是女人,是一個帝王。
唐不言沉靜地把蘿羽的話重複了一遍。
陛下沉默著,隨後伸手安撫著千秋公主:“奸人蒙蔽我兒,我兒不必慌張。”
千秋公主神色迷茫,喃喃低語:“蘿羽,蘿羽怎麼會是壞人呢。”
“少卿密語入宮,是打算如何?”陛下移開視線,盯著銅鏡中隱約可見的唐不言的身形,
“微臣冒犯。”唐不言就像一座冰雕,站在珠簾下,流光溢彩的珠簾光澤落在他的眉宇間,卻經不起半點波瀾,“想為陛下分憂此事。”
“如何分憂?”陛下問。
“北闕司直沐鈺兒武功高強,手上有一絕技,可讓陛下看清此事,又不遇危險。”
這是兩人在入宮馬車上用短暫的一刻鐘內想到的唯一辦法。
魯寂案中的人,皮,麵,具讓北闕大感興趣,隨後張一整日鼓搗,當真是做出一個相似的東西。
沐鈺兒武功高強,機警善變,最合適釣魚。
“如何分憂解難?”千秋公主回神後,視線落在沐鈺兒神色。
“卑職學過易容術。”沐鈺兒恭敬說道。
“你要易容成阿娘的樣子?”千秋公主挑剔地打量著沐鈺兒,“你身高不足,身量也不行。”
“都可以變幻的。”沐鈺兒信誓旦旦說道。
“這,這不好吧。”千秋公主蹙眉,“大不敬。”
陛下沉默。
角落高懸的刻漏顯示,舉例午時還有兩刻鐘。
“陛下,莫白招了。”門口,傳來陳策的聲音,與此同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迎麵而來。
沐鈺兒心中微驚。
冬兒很快就捧著折子走了進來。
殿內的氣氛渾然一變,它本就安靜,可在此刻卻連風聲都悄然消失,所以人的視線都在那封大紅色的折子上一閃而過。
陛下接過折子看著,好一會兒才說道:“易容吧。”
沐鈺兒心中一驚,偷偷抬眸去看陛下,卻不料和銅鏡中的陛下眸光撞了個正著,頓時嚇得低下頭。
“魑魅魍魎,人心陰獄,朕倒要看看這些人到底要做什麼。”陛下收回視線,冷笑一聲,“朕走到這一步,可曾有過半步膽怯,可笑奸人,膽敢挑釁於朕。”
沐鈺兒戰戰兢兢上前,低聲說道:“卑職想要描繪一下陛下的眉眼輪廓樣子。”
陛下的眸光在她臉上掃過,隨後便閉眼,不再說話。
沐鈺兒爪麻,小心翼翼上前摸了摸。
入手的皮膚溫潤細膩,輪廓流暢。
陛下當年冠寵六宮,絕非浪得虛名。
千秋公主在一側仔細看著,突然說道:“司直哪裡人?”
沐鈺兒含糊說道:“卑職出生在長安。”
千秋公主歪頭,打量著阿娘又看著沐鈺兒的眼睛,隨口說道:“你易容阿娘倒是容易。”
沐鈺兒回味了一下,差點直接跪了。
門外,金鳳得了冬兒的話,便悄然吩咐下去。
內庭中的風悄無聲息變了個方向。
—— ——
光明殿內,沐鈺兒立馬歪頭笑了笑:“是我哦。”
這樣古靈精怪的樣子若是落在她自己的臉上,還稱得上可愛無辜,可一旦落在陛下的臉上,便顯出幾分恐怖。
毛婆羅臉上露出難以言表的神色,就連唐不言也跟著移開視線。
於此同時,穿著明黃色常服的陛下和圓領袍子的千秋公主,容成嫣兒隨之而來。
陛下站在佛龕邊上,冷眼看著麵前之人:“毛婆羅,你好大的膽子,你一個蕞爾小國出身之人,朕待你不薄,高官厚祿,天樞重造,你不行感恩之心,反倒行刺於朕,罪該萬死。”
毛婆羅冷笑著:“蕞爾小國,我這等賤民所做的一切在陛下心中這些是恩賜,可在我心中卻是我實打實自己奮鬥的,陛下看人之低,實屬自大。”
千秋公主歪頭,像是聽到笑話一般笑了起來:“你如此自卑,何以尊大。”
毛婆羅臉上笑容一僵。
千秋公主走出帷幔,笑臉盈盈走了過來:“人之高低,自來就是自己爭的,怎麼能說是陛下讓你低賤了,波斯滅國至今,陛下可有半分怠慢,你自行把自己放在這個位置,為何又怪我們把你看低了,天地生才皆有限,妄自菲薄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