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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 南書房。
蕭珞正在臨窗的案前批閱奏章,身旁卻無人侍奉,整座乾元殿也空無一人,看著很不尋常。
但蕭珞的神情卻很自然。
遣開殿內宮人, 自然有她的用意。
片刻後, 南書房外光影微晃, 有一道頎長的身影走入,徑直來到蕭珞麵前。
顧璟安安靜靜站在案前, 自上而下注視著這位統治東璜王朝近千年的女帝,臉上的神情落在半明半暗的陰影間,看著有些莫測難辨。
而女帝直到這時方才停筆, 抬頭朝顧璟微微頷首,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顧璟微微一楞,隨後麵色和緩下來,眼中露出了然的意味。
“你認識我。”他開口說道, 語氣很肯定。
在這一個月的相處間,女帝並未有任何遮掩,顧璟自然也看出了其中不尋常之處。
他與這位東璜女帝, 應當是認識的。
而他與蕭崇琰,或者說蕭崇琰曾經的那個身份, 應當也是認識的。
而他們相識的過往,曾經相處的種種經曆,想必都在那段——被顧璟遺失的記憶裡。
“看來你也知道, 你缺失了一部分記憶,是嗎?”女帝見到顧璟反應, 輕而易舉便有了判斷,“很多事情, 他並不知道。”
“是的,而且我現在確認,我缺失的記憶就在滄瀾大陸。”顧璟知道女帝說的“他”,指的便是蕭崇琰,因此他隻是略微停頓,便接著問道,“曾經的我可有留下過什麼話?”
女帝微微頷首,開口道:“唯有四字,順其自然。”
顧璟聽到這四個字後,卻像是驟然明白了什麼一般,嘴角勾起微渺的笑意,歎息般輕聲開口:“如此也好。”
“既如此,那我便相信你們。”
蕭珞看著眼前身形樣貌與曾經全然不同的少年,有些感慨,亦有些欣慰。
八百年前,也有一個人站在她身前,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如此也好,即便忘記一切,那也沒什麼。”
那個人一身白衣勝雪,負手立於山巔,遙遙望向九天。
從來高坐雲端,為整座大陸護道,從無半點私心的聖人,卻是眼神決絕,要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座天地——
“因為我一定會再次走到他身邊。”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讓他是一個人。”
隻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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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六部尚書官署所在,對麵便是翰林院,沿著這條三元巷一直走到儘頭,在東湖的另一側,則是東璜官家的修道學府……”
蕭崇琰與顧璟二人走在皇宮前的朱雀大街,聽著顧璟為他一一指出大街兩側的建築,一時間感到有些恍惚。
雖說自己在東璜皇城生活的時日確實不長,滿打滿算也不過六七年而已,幼時又極少出宮,確實對皇城很是陌生,顧璟說的他有大半都不知道。
“……這些地方單看並不起眼,但於皇城卻至關重要,因為它們每一處,都是皇城大陣的節點……”
但顧璟先前應當從未來過此地,不過是住了一個月而已,怎得就這般熟悉了?
“東璜王朝更重文人風雅,追求名士風流,因此皇城大陣隱而不顯,布局極為精妙。但中洲則不同,中洲——”
顧璟的神情間滿是欣賞,顯然對東璜皇城大陣頗有讚譽,但他接著自然而然說出“中洲”二字後,卻是驀地收聲,在心底泛起疑惑的同時,眼前霎時閃過很多模糊不清的畫麵。
在那些畫麵中,他看到另一座皇城與東璜皇城有些相似,細看卻很不同。
在那座同樣威嚴深重的皇城中,有五爪金龍臥於長城腳下,十二根龍柱自皇城前的大街一路向遠處而去,每根龍柱下都刻著皇城大陣的陣紋。
極儘輝煌,更顯莊重。
顧璟極力想看清那座皇城的模樣,在下一瞬間,眼前忽然再度晃過一道畫麵,赫然便是那城門——
“顧璟,我想要那個。”
這時蕭崇琰的聲音驀地從身旁傳來,顧璟回過神,正看到白衣翩翩的少年站在路旁,正目不轉睛盯著小推車上的貨物,一臉認真,興致勃勃。
那推車旁插滿了形狀各異,活靈活現的小糖人,一個身穿短打的中年男子正十指靈活地上下翻飛,不一會兒便做出了一隻昂首挺胸的小京巴來。
“這位小公子想要什麼?”
那商販看到蕭崇琰認真的模樣,頓時笑了起來,說道,“想要什麼樣的,我都可以給你做!”
蕭崇琰思考片刻,回頭看了眼顧璟,然後一本正經對那商販說道:“我要兩個小糖人,一個做成我這樣的,還有一個……”
他指了指顧璟,說道:“做成他那樣的。”
“好嘞!”
不過片刻時間,兩個糖人便都已經做好,蕭崇琰一左一右將它們握在手中,走至顧璟身旁,十分理所當然地遞出右手中的糖人,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我請你。”
顧璟看了看蕭崇琰手中那屬於自己的方寸物,一言不發地伸手接過,正要低頭去看,眼前便再度閃過紛亂的畫麵。
在那些畫麵中,有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白衣幼童,長得冰雪可愛,鐘靈毓秀,和蕭崇琰一般愛在集市裡買糖人,也愛將糖人做成自己的模樣,握在手中隻是看著卻並不吃上一口。
那個孩子同樣自小體弱多病,惹人心疼,卻天生大道無情,適合修行。
顧璟看著在自己身前舉著糖人,東瞧瞧西看看,慢吞吞閒逛的蕭崇琰,總覺得畫麵中的那個幼童若是長大,便會是像他一樣。
一樣驚才絕豔,一樣風姿卓絕。
對於顧璟所想,蕭崇琰自然一無所知。
他隻是握著手中的糖人,不自覺便想起了曾經。
千餘年前,自己還在流雲巔修道時,師兄每每帶他下山,都會在集市為他買上兩個糖人,一個做成自己的模樣,一個做成師兄的模樣。
而他一定會握著師兄模樣的那個糖人,然後把做成自己模樣的那個糖人送給師兄——
蕭崇琰腳步微頓,忽然怔住,心想眼前這番景象,豈不正與曾經一模一樣?
但是顧璟與師兄……
他們二人,分明身份、長相、性格與招式習慣都不一樣,甚至顧璟根本就不會劍。
而蕭崇琰的劍法卻是師兄親手教的。
可這完全不同的兩人,卻又在很多細小的地方有著太多相似之處。
例如那兩顆蜜棗,例如這一對糖人,又如顧璟總是恰好到處知道自己喜好,兩人間從來都默契非常。
從兩人見麵伊始,他便對顧璟有著莫名的親近與絕對的信任。
這份理所當然與毫無保留,對經曆過北地爾虞我詐生死博弈,流雲巔上天下為敵的蕭崇琰而言——
便是最大的不同尋常。
……
……
“嘩啦。”
有淙淙水聲自遙遙夜色間傳來,越漸清亮,在這其中,又有喧鬨人聲驟然響起,像是比朱雀大街更要熱鬨三分。
蕭重琰回過神,發覺他們二人不知不覺間已然走到東湖邊。
湖邊到處都是放河燈的人——這是東璜王朝的習俗,在中秋佳節這一日親手點上一盞河燈,寫下自己的心願,再將河燈置於東湖水麵,任其順流而下。
若河燈能順利飄至東湖的另一端,那便意味著心中所願定能順順當當實現,若漂流而至半途卻就此傾覆,那也不打緊——滄瀾有雲“好事多磨”,萬般艱難後,終有到達彼岸那時。
這種對未來的期許與憧憬,這種對人世樂觀且充滿善意的態度,便是東璜人曆來崇尚的名士風流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