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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變發生的時候, 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

那道鬼念尤為特殊,並不完全侵蝕被寄生者神識,相反卻始終躲在暗中,讓端肅在無知無覺間按照鬼念所想般行動, 直到此刻方才占據主導, 露出猙獰麵目。

它此前種種擾亂人心、挑撥離間言語, 隻是為了此時此刻,讓眾人產生哪怕隻是一點點微弱的遲疑——

便已經足夠讓它有機可乘, 從而做成那件最有意思的事!

鬼化蕭崇琰!

在屋內迅速擴散而成的茫茫黑霧內,白衣少年的身形已經被完全吞沒,金色劍氣化作薄如蟬翼的屏障抵擋在他身前, 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層層消磨,眼看著便要徹底被吞噬殆儘。

“小九。”

被黑霧重重圍困的蕭崇琰冷漠開口,朝顧璟的方向伸出手,呼喚自己的本命劍。

與此同時, 顧璟身後的空烏琴驀地低吟出聲,有劍鳴驟起,欲回應自己的主人——

“——殿下!”

“彆動!”

“鬼祟暗藏者, 速速離去!”

三道或焦急或冰冷或浩然的聲音急促傳來,蕭崇琰的肩膀被身旁的顧璟強行按住, 接著整個人被顧璟圈在懷內。應召喚而來的九逍劍躍出空烏琴,接著便自然而然落入一身黑衣的少年醫修手中。

“錚——!”

佛光與劍光先後亮起,同時落在蕭崇琰身周, 聯手突破那層愈發濃鬱詭譎的黑霧,不斷切割驅逐, 最終竟然生生將一道猩紅的暗影從其間逼迫而出!

“是你們啊。”

那道暗影意味不明地啞聲低笑,在劍光的追擊下遊刃有餘分散逃逸, 又倏爾間聚攏為一處,曖昧地劃過蕭崇琰耳畔,吐出不詳的字眼。

“蕭崇琰,你無路可走。”

“——鏘!”

劍光緊隨其後而來,於半空劃出一道極為精妙的弧度,將暗影驅離蕭崇琰身旁,下一刻驀地落在端肅身前,與那急掠而至的暗影正麵相接,便如同是那暗影一頭撞上了劍芒!

暗影猝不及防下向上疾掠,欲退入端肅體內。

此時劍勢已散,天上卻又有一道浩然佛光直直落下,要搶在這之前將暗影鎮壓。

若空神情肅穆,緊緊盯著那道暗影,神色蒼白,顯然在對峙間消耗極大。

這道詭異非常的鬼念並未完全消弭端肅神魂,但若讓這道暗影再度沒入端肅體內,那端肅便會徹底淪為鬼物傀儡,一切將再無可挽回。

“端先生小心!”

頁安護在蕭崇琰身前,見狀高聲喊道,欲喚醒端肅神智,為若空爭取一線時間。

“嗡!”

暗影自下而上在前,佛光由天而降在後,那短短一瞬猶如被放慢無數倍,二者之間隻有毫厘之差!

僵立於原地的端肅身形微動,似是有微弱感知,垂在袖下的五指微張,緩慢而艱難地寸寸揚起——

“嗤。”

然而最終還是晚了一步。

佛光無力消散,暗影沒入端肅體內,那雙黯淡無光的瞳孔間再度亮起猩紅光芒,端肅扯開嘴角,看向上首麵無表情看來的白衣少年,露出一個詭譎的笑容。

“蕭崇琰,我在鬼域等著——”

“砰!”

那道暗啞陰柔的聲音戛然而止,猩紅的瞳孔在瞬息滅去,接著有微弱的光亮自那對瞳孔間閃動,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一般顫動不已。

“端先生……”

頁安在看清場間情形的下一刻,臉色驟然慘白。

屋內黑霧儘數散去,那道猩紅暗影的氣息已然徹底消散,與此同時,屬於守一派領袖端肅的生機卻在飛速流逝。

在眾人眼前,那襲河東名士的天青色長袍已經被鮮血浸透,寬大的袖擺頹然落下,在空中揚起一道血線。

千鈞一發之際,端肅奪回身體的控製權,在那道鬼念出聲挑釁時悍然出手,一掌擊在自己心口,將自己的心湖與神魂徹底粉碎!

心湖被毀,神魂儘碎,端肅必死無疑,鬼念自然也無所依附,直接消散於天地間。

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壞的結果。

蕭崇琰看著生機漸滅,臉色迅速灰敗死寂的老人,神色淡然道:“端先生,你不必如此。”

以端肅的身份,回到皇都後,自會有女帝親自審判。

端肅聞言,卻是輕輕笑了笑,說道:“無論如何,我都隻有一死。”

這位叱吒東璜朝政數百年的帝師神色疲憊,看向蕭崇琰的眼神有些抱歉,卻並無後悔。

“我與鬼族合作是真,犯下無數殺孽是真,想要殺你是真,懷疑你是鬼族也是真,先前所說確實是我之本意,我也並不認為自己的看法有錯。”

老者輕歎一聲,開口說道:“殿下,你是個不該出現的人,為了東璜,你本應當離開滄瀾大陸,永遠不要回來。”

“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東郡王必然已和鬼域達成協議,他要登上東璜帝位,便一定會殺死陛下……

“首先要除掉的,就是我們這些陛下身邊的人……我隻是被他利用的棋子,卻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到頭來身中鬼念而不自知……”

端肅苦笑一聲,身形搖搖欲墜,聲音已然低微得幾不可聞。

“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已經無顏麵對陛下,實在罪該萬死。”

“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想說?”

蕭崇琰沉默片刻後輕聲問道。

端肅低低咳出幾口血沫,喘息著說道:“紅蓮密信被篡改,我當時未想太多,但如今……陛下帝印不穩,恐怕身陷危境,皇都那邊怕是不好……但若鬼域投影落下,鬼物全麵入侵,河東卻必須守住……”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艱難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蕭崇琰,懇求道:“殿下,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相求,隻是如今唯有您……”

“不必多言。”蕭崇琰打斷他,神色平靜道,“這裡是東璜。”

而他是東璜親王,皇族血脈,身負王印而來。

少年親王一派沉靜安然模樣,獨立人前,滿身皆是矜貴疏離,遙不可及,似乎屈尊降貴,行走世間一程,卻從未將這世間放在心上。

可他的眼神卻是幽深凜然,不可侵犯,猶如九天神明高居雲端,受萬萬人信仰崇敬,在最危難之際——

走下天頂,孤身一人,護住身後所有。

這副再熟悉不過姿態,便與千年前的那道身影重疊,先前種種疑慮霎時不言自明,端肅悚然一驚,而後明悟一切。

他此番千般思慮,百般謀劃,可謂煞費苦心,本應無所錯漏,卻沒想到自始至終都落在蕭崇琰眼中,無所遁形。

這位少年親王隻是用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巧合,光明正大將計就計,卻引他不得不自投羅網。

而此後他為鬼域之主所惑,逐漸走偏,眼看就要無可挽回,卻依舊被蕭崇琰在最緊要關頭看破,力挽狂瀾,為河東破局掃除最後一點隱患。

如此種種手段謀略,氣度風姿,教人心悸難安,隻餘下滿心敬畏,接著便更覺好奇。

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如何能做到如此?又怎麼可能做到如此?

端肅本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卻在想通的刹那心境通明,滿心震撼敬畏,然後再無一分質疑。

——輸在這一位的手中,他心服口服。

曾經滄瀾大陸縱橫天下,無人可及的魔君冕下,怎麼可能會那般輕易為人所害,悄無聲息死去?

他早該知道會有如此結局……不論是天柱下那四人,還是在那背後無數如他一般知情的幫凶——

當年他們在流雲巔所犯下的滔天大罪,終有一天會千倍萬倍,報諸於己身。

違背本心,背離大道,這是他們應得的報應。

端肅在最後一刻終於幡然醒悟,然後便心神愈寧,坦然而笑。

他朝蕭崇琰恭敬垂首,麵向東方跪倒,拜伏在地,深深俯首,向遠在皇都的君王跪拜叩首,伏地請罪。

“——轟隆!”

驚雷驟起,暴雨如注,跪伏在地的端肅已然生機儘滅,就此死去。

“轟隆!”

沉沉夜色被紫色雷電照亮,亦照亮屋內眾人沉重麵色。

河東郡外鬼物大軍壓境,來勢洶洶,而三大派領袖卻隻餘一人。皇都局勢依舊未知,女帝安危未明,蕭崇琰卻又被鬼域盯上,隨時都會落入險境。

天色將明,眾人心頭卻蒙上一層陰翳。

在一片安靜中,頁安輕聲開口,說道:“殿下還請去往皇都,我留在此地,必會死守河東,不讓鬼物踏入城內一步”

蕭崇琰看向青衫執扇的讀書人,知道對方還有一句話沒說。

若守不住,便以死殉國。

他低低咳嗽一聲,有些疲倦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暫且還不會離開。”

待天明後,河東得知端肅與許意死訊,必然士氣全無,根本擋不住鬼物大軍。

“先守住河東,再赴皇都求援,去見皇姐,然後毀掉鬼域投影。”

蕭崇琰平靜開口,看向臉色微白,眼神決絕的頁安,神情微頓,遲疑片刻,然後有些笨拙地露出一個安撫微笑。

他說:“不必擔心。”

因為我在這裡。

“鬼物大軍已在城下,但河東天地結界仍未解除。”

若空走入主院,徑直向坐在樹下的蕭崇琰走去,在他身後停住,俯下身低低開口,神情有些凝重。

“此方天地結界需有兩個亞聖聯手方可落成。但端肅已死,若不是他……那便還有一人。”

而他們至今都不知另一人是誰。

若空等了片刻,樹下卻始終沒有聲音傳來,年輕僧人想到蕭崇琰那副病弱不堪的身子,頓時有些慌張,快步繞到少年身前,接著神情微頓,露出一臉無可奈何神色。

“……頁安在安排守城,申應還在修養,讓我再睡一會兒,想吃紅豆糕。”

蕭崇琰靠坐在一張楠木椅中,整個人都陷在厚實的毛絨軟墊內,初夏時分,懷中卻仍然抱著個暖手爐,知道有人接近後也不睜眼,隻是模模糊糊地開口,張嘴就是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紅豆糕。

若空扶額歎息:“冕下……殿下,您就一點兒也不擔心嗎?”

“……哦,是你啊。”

在若空頗為憂慮的聲音響起後,蕭崇琰終於勉勉強強睜開眼睛,輕飄飄瞥過去一眼,然後露出一副被打擾的不悅神色,慢吞吞地問道:“顧璟還沒回來?”

他說完也不等若空回答,微皺眉頭,像是抱怨般自言自語道:“給那個陳前水看病,需要這麼久嗎?”

若空:“……”

久在澄水院修行的僧人一臉茫然,直覺似乎哪裡不對,但卻始終說不上來,隻是一言難儘地對著白衣少年看了又看,心想曾經叱吒風雲,殺伐決斷,威嚴冷酷的北地魔君——

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殿下。”若空小心翼翼地開口,“如今河東——”

“小和尚,我說過了……”

蕭崇琰抬頭,打斷若空的話,神色疏懶困倦,一副昏昏欲睡模樣,但他的眼神卻極為清明冷靜,深不可測,如同看透一切,令人不由自主便心底生寒,頓生敬畏之心。

明明隻是極為隨意的一瞥,卻讓若空條件反射般背脊微僵,束手而立,如聽師長訓斥般垂首不語,再不敢有半點旁的念頭。

“先守河東,再去皇都,你還在擔心什麼?”蕭崇琰看著渾身僵硬不自在的若空,有些納悶,“河東隻需守住防線,穩定戰局,其餘皆不須考慮——”

他想了想,眼中露出困惑神色,認真問道:“這很難嗎?”

……

……

若空啞口無言。

這很難嗎?

在蕭崇琰理所當然的語氣下,他竟然也產生了一瞬間的猶疑。

難道真是他想得太過簡單,麵對數十萬鬼物大軍,河東僅憑這區區一城修士與守軍……確實不難?

那夜暴雨過後,河東十二郡內四處遊蕩的數十萬鬼物忽然齊齊暴動,不出一天時間便彙聚於河東郡外,一反先前毫無章法,胡亂傷人的狀態,攻勢迅猛且進退有據,就像是有人在背後指揮。

鬼物不知疲憊,不畏生死,數量更是遠遠多於河東郡修士與守軍。

而河東以三大派為首的修士卻剛剛遭遇重創,三派領袖有兩人死去,一人重傷,士氣低落,戰力大打折扣。

這怎麼看,局勢都於河東極為不利。

——就這還不難嗎?

若空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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