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被查理曼恨出血來的寧灼,正在食堂裡吃飯。
近來,寧灼的胃口不錯。
“海娜”的人,私下裡一致覺得寧灼吃飯約等於是在吃貓食,左一口右一口,很快就飽,對飲食質量也毫不在意,能湊合就湊合,純是為了補充基本的營養而“進食”。
所以他們習慣自己準備一點吃的,放在基地的各個角落,撞運氣一樣,如果寧灼突然有點胃口,就能及時把他喂飽。
他們總鼓動著讓寧灼去帶夜宵,也是希望他突然饞嘴,能給自己買回一樣兩樣好吃的回來。
甚至有人認為,傅老大總守著食堂,也是躍躍欲試地想要把他喂胖。
可惜寧灼一年之內去食堂的次數少得可憐。
現在他能坐下來,安安心心吃幾頓熱飯,整個“海娜”都不約而同地喜氣洋洋起來。
就連金雪深也挺高興。
不過他對著寧灼,這輩子嘴上是說不出什麼動聽的來了:“轉性了?識好歹了?”
寧灼沒理會他。
冥冥之中,寧灼感覺,他的舊生活快要結束了。
新生活朦朦朧朧的,就在前方,他看不清楚,心裡沒數。
所以他像動物一樣,麵對未知,先吃飽再說。
這天晚上,“海娜”和“磐橋”一起聚了會。
兩家一起呆了這麼久,早在暗地裡各自有了交往,隻是礙著寧灼和單飛白的麵子,也礙著他們過去打打殺殺了這麼多年的過往,不大樂意把這種關係擺在明麵上。
閔旻不出外勤,又性情坦蕩,不拘著什麼,和鳳凰交朋友交得最為坦蕩,可以說是一馬當先地破了冰。
可一群大老爺們兒卻扭扭捏捏,即使對彼此有了欽佩,也有了共同話題,卻也隻敢私下來,黏黏糊糊、眉目傳情的,宛如偷情。
不過,幾杯酒下肚,大家就沒那麼多忌諱了,雜糅在一起嗡嗡地攀談起來。
酒酣耳熱之際,匡鶴軒的膽子也大了,居然沒壓住好奇,開口打聽起寧灼過去的事情來:“寧哥,你胳膊是怎麼……沒的?”
他並沒指望他說,甚至在問出口時,匡鶴軒已經下意識挺直了背脊,繃緊了肌肉,做好了挨罵挨抽的準備。
但寧灼看他一眼,很平淡地作出了回答:“碰到綁票的了。”
正在摟著手下的肩膀說笑的單飛白回過了頭來,遙遙地投來一個神情複雜的目光,耳朵也豎了起來。
匡鶴軒頗感詫異:“誰敢綁您啊?”
既然開了話題,寧灼索性簡單地講述了他的過去。
寧灼的苦難,放眼整個銀槌市,其實真不算什麼。
在銀槌市底層,多的是流離失所,多的是慘絕人寰。
他比金雪深幸運,還保有大部分肢體。
他比閔旻強悍,能靠著自己的力量自救。
他比唐凱唱清醒,他至少知道自己的親眷因何而死,有著明確的仇家。
而且,在那樣的死境裡,他一個小小少年硬是單槍匹馬地闖了過來,在這殘酷世界裡徒手創下了一個“海娜”。
再加上寧灼講故事時毫無渲染,宛如在講述第三個人的事情,故事中淒慘的因素被削減了不少,落在旁人耳裡,更像是一個合格雇傭兵的成長前史。
譬如匡鶴軒,就聽得心悅誠服,熱血沸騰。
平心而論,他即使活到了這把年紀,也不能夠像十三歲的寧灼那樣狠絕。
他熱切崇拜地看著寧灼,小聲感歎:“寧哥,牛逼。”
但一向話多又愛熱鬨的單飛白靜了下來。
他一語不發地聽完了整個故事,望著寧灼和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一眨的。
寧灼
也察覺到了他遙遙投來的目光,並被他那一瞬不瞬的眼睛看得有些心亂。
但他並不看他,隻靜靜喝下一杯酒。
舊日的痛苦,寧灼已經把它儘數吞了下去,結成的不是痂,是向內而生的一身鋼筋鐵骨。
非這樣不可,否則如果傷口時時開裂流血,他報不了仇。
單飛白難得地沉默到了回房間的時候。
寧灼帶著一點好聞的酒氣,率先踏入房間,打開燈,讓柔和的燈光撒遍全身,同時頭也不回地問單飛白:“今天怎麼了?啞巴了?”
話音剛落,剛剛明亮起來的房間驟然回歸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
灼熱的掌溫貼著他的皮膚,將他的毛衣從下卷起,露出了他的肩背。
寧灼被他頂得一路向前,摸黑伸出手臂,撐住了一麵牆壁。
“隻喝酒,沒吃飯?”寧灼冷淡地嘲笑他,“饞成這樣?”
然而,單飛白並沒有做越軌的行為。
他隻是俯下身,溫柔地親吻了他肩膀和義肢交界處那細細的裂痕。
寧灼的身體立即弦似的緊繃僵硬起來:“嗯……”
他這一身鋼筋鐵骨,不是用來應付這個的。
寧灼聽到單飛白的話音從耳邊響起。
這回,他沒有撒嬌,語氣仿佛是正在忍受什麼難以忍受的事情:“……疼死我了。”
奇異的,寧灼聽懂了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他的耳垂像是被烈火燎了一下。
可那裡分明沒有火焰,隻有單飛白的呼吸。
單飛白認真地親吻他的傷口。
生物傳感功能忠實地將嘴唇柔軟火熱的觸感傳達到了寧灼的大腦,惹得他害疼似的,一陣一陣地哆嗦。
單飛白是真的疼。
自從寧灼說起他的故事,他的肩膀就火燒火燎地疼了一晚上,疼得他什麼都想不了,什麼都做不好。
單飛白把額頭抵在他的鎖骨上,埋怨自己:“我來得好晚啊。”
寧灼被他的語氣逗得想笑,卻又被他的又一個吻弄得尾音顫抖:“那個時候你才八歲。……彆他媽親了……”
單飛白認真地回想,寧灼在地獄裡煎熬的時候,他究竟在乾嘛。
……記不清楚了。
他是眾星捧月的小少爺。
他是血火求生的修羅鬼。
他們的一生本該是天堂地獄,毫無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