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袁世凱隆重宴請剛出牢門的汪精衛(1 / 1)

楊度 唐浩明 2924 字 21天前

小羊角胡同整天賓客如雲,高朋滿座,汪精衛春風滿麵地接待各方朋友。聽說楊度來訪時,他立即親往大門口迎接,將楊單獨帶到書房。剛落座,陳璧君便端著茶進來。汪精衛忙介紹:“璧君,這就是楊先生。”“哦!”陳璧君一驚,說,“精衛總在說你,我們太感激你了。”“哪裡,哪裡!”楊度說話間將陳璧君仔細地看了一眼。這位大革命家的女友是個典型的南國女郎:中等個子,略顯得有點瘦,黑黝黝的麵孔上五官端正,沒有過多的打扮,舉止乾練灑脫,真有幾分巾幗英豪的風度。陳璧君並不回避,放下茶杯後便挨著汪精衛的身邊坐下,大大方方地參與男人們的談話。“皙子,我這幾天一直在盼望你來。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我的案子來,又是租房子,又是派馬車,還有八萬銀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汪精衛拋出一連串的疑問來。他隻有二十七八歲,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精神上充滿著勝利者的喜悅興奮,生活上有陳璧君的精心照料,出獄還不過幾天,往日那個風采傾人的美男子形象便又恢複了。楊度在心裡暗暗讚道:天地造化太偏愛他了,簡直齊全得令人不可挑剔!轉而又羨慕起坐在一旁的陳璧君來,一個女人能嫁得如許郎君,真正是百世修來的福氣!“看把你急得這樣!”楊度笑了起來。“我告訴你吧,這些都不要記到我的頭上,是另一個人在關心著你!”“誰?”汪精衛急切地問。陳璧君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也在望著楊度。“袁世凱。”楊度有意壓低聲音。“袁世凱!”汪精衛看了一眼陳璧君,轉過眼來疑惑地問楊度,“他是滿清的總理大臣,他為何要關心我?”陳璧君的神態也頗為困惑。“精衛,這不奇怪。”楊度端起茶杯,平靜地說,“袁世凱雖然不讚同你行刺攝政王的舉動,也不讚同你革命反滿的主張,但他愛你的才華,尤其欽佩你為自己的信仰視死如歸的氣節。古往今來的大官員中,像袁世凱這樣愛才重德的人也不少哇!”汪精衛點了點頭說:“倒也是的。如此說來,我要謝謝他才是。”轉臉對陳璧君說:“璧君,你說呢?”陳璧君說:“謝謝他也是應該的。”楊度忙說:“袁世凱正要見你,你去當麵向他道謝吧!”“好,那你給我引見引見。”汪精衛快活地說。“明天晚上我來接你。”說罷,楊度起身告辭。第二天晚上,北洋公署袁府大門口懸掛起八盞大紅宮燈,門前又移來四五十盆花木:應時的秋菊開得茂茂盛盛,經霜的石榴紅紅豔豔,牛眼大的金橘黃黃澄澄,四季常青的鬆柏蒼蒼翠翠。大公子袁克定,二公子袁克文,三公子袁克良率領一班子幕僚清客,齊刷刷地站在門外恭候。馬車夫搖起輕脆的鈴聲,膠皮大輪平穩地在門前停住。袁克定穿著簇新的長袍馬褂來到車門邊,微微彎腰,高聲說:“請汪先生下車!”汪精衛沒有料到袁府的歡迎場麵如此隆重,正不知對站在車旁的這個人如何稱呼時,楊度忙介紹:“這就是袁大公子芸台先生。”又指著克定身後的兩個人說:“他們是二公子寒雲先生、三公子規廠先生。”見袁府三位公子迎候在旁,汪精衛頗為感動。他雙手抱拳,邊下車邊說:“不敢當,不敢當!”袁克定扶著汪精衛的手說:“家父極為欽佩汪先生,愚兄弟更是對汪先生崇敬不已。今日汪先生光臨寒舍,乃我袁家的光榮。”袁克定的話說得如此誠懇,令汪精衛心中暗自驚訝。這些天來他的雙耳灌滿了稱頌之辭。革命同誌的頌揚自在預料之中,普通百姓的讚揚也可以理解,袁府是什麼人家?袁大公子是什麼人物?居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大出意外。一起走到門邊,正要跨進大門,隻聽見一聲高喊:“汪先生到!”喊聲剛落,從門裡左側便房中走出一個人來。但見此人頭大腿短,膀闊腰圓,臉上紅光滿麵,雙眼精光明亮,上下罩一身煙灰色長袍,粗粗一看,簡直如同大鐘寺裡那座渾圓的古鐘。汪精衛正觀望著,克定輕輕地說:“那就是家父,他從不到大門口迎接客人,今日為汪先生破例。”汪精衛一聽忙趨前一步,叫了聲:“袁大人!”袁世凱伸出雙手,握著汪精衛的手,兩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汪精衛今夜著一身淺灰色條紋西服,係一根紅底起花軟綢領帶,腳蹬白色雪亮皮鞋。俊雅的儀表,配上這一身嶄新的洋裝,在一大群暗色古樸的馬褂長袍麵前,真像仙鶴來到群雞之中。袁世凱發自內心地歎道:“久聞汪先生有潘安、何晏之美,老夫總有懷疑,勇烈如先生者,怎會是那樣的容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先生麵前,小兒輩皆成寒鴉了。”汪精衛連說:“袁大人過獎,過獎!”袁世凱以這般隆重的禮儀迎接汪精衛,這是楊度所沒有想到的。一個剛從牢房裡放出來的謀刺攝政王的政治要犯,見上一麵,對袁世凱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已經是出格了。如此重禮相待,也不怕官場說閒話?這樣敬重汪精衛,是真心,還是為了籠絡利用?猛地,楊度想到汪精衛要殺的是載灃,載灃不是他的死對頭嗎?他要借禮遇汪來發泄對載灃的仇恨。是的,一定是這樣!眾人一起走進袁府餐廳。這裡,新安裝的電燈正放出雪亮的光芒,大圓桌上早已擺滿了山珍海味、玉箸銀杯。袁世凱對汪精衛說:“今夜此宴特為汪先生而設,請上坐!”若是換了彆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子,無官無爵,誰敢領這個情?可是汪精衛畢竟是革命黨人,又自視甚高,推辭幾下後便大大方方地落座在上席。待袁世凱坐下後,袁氏兄弟、楊度等也依次坐下。汪精衛說:“這些日子裡,袁大人對我照顧備至,非常感激。這次來府上,是專門為道謝的,沒想到大人這般客氣,我愧不敢當。”袁世凱說:“汪先生人品氣節,老夫甚是尊敬,小小一點意思,不足以言謝。來,喝酒吧!”袁世凱舉起酒杯,大家都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袁世凱又命克定給汪精衛夾菜。席上,袁世凱絕口不提“革命黨”三字,也不說南方的戰事,一個勁地和汪談家事,談讀書,又問汪有妻室沒有。汪將陳璧君介紹給袁氏父子。袁世凱聽後連連說:“難得難得,好一個奇俠女子。”又說,“我有十多個女兒,沒有一個像樣的,以後得便,還得請陳女士光臨敝舍,讓我的女兒們見見她,也讓她們開開眼界。”袁世凱這樣誇獎陳璧君,汪精衛心花怒放。他覺得袁與一般陳腐官僚大不相同。吃完飯後來到茶室喝茶。克文、克良告辭,克定和楊度陪坐。閒談幾句後,袁世凱說:“聽汪先生剛才所說,老夫方知汪先生也是書香宦門出身,又抱著一腔愛國之心,自與江湖上打家劫舍的草寇不是一類人。世上以為老夫身為總理大臣,會堅決反對革命黨,其實他們看錯了,我隻不過是厭惡那些混入革命黨內部的青皮強盜而已。”汪精衛大吃了一驚,心裡想:袁世凱竟然不反對革命黨,此話從何說起!“老夫三十多年來為國家辦事,深知國事弊端重重。”袁世凱繼續說,“汪先生年紀輕,可能不知道。早在康有為初到北京的時候,我就為他代遞過變法奏折,以後又參加了強學會。兩宮回鑾後,我和張文襄公一起上變法三疏。後來在山東在直隸練新軍辦新政,這一切為了啥?還不都是為了國家的富強!”袁世凱說到這裡,拿眼睛盯了一下汪精衛。汪精衛感到這眼神裡有一種威懾力量,似乎又藏著很深的潛台詞。楊度插話:“是的,宮保大人為中國的新政辦了很多實事。好比前年全線通車的京張鐵路,就是宮保大人在直督任內委任詹天佑修建的,全部鐵路完全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施工的。老百姓都說,這條鐵路長了我們中國人的誌氣。”楊度這段話說得袁世凱很高興,接著這個話題說:“汪先生那時在日本求學,可能不太清楚。這條鐵路雖隻有三百多裡長,但中間經過居庸關、八達嶺,穿山過水,地形複雜,工程浩大。洋人說,中國修造這條鐵路的工程師還未出世。我鼓勵詹天佑大著膽子乾,要什麼東西,我為他采購,經費我提供,彆人說閒話,我給他支撐。也是詹天佑爭氣,到底建成了。詹天佑就是當年曾文正公派出去的留美幼童。曾文正公很有遠見,為國家培養了很多人才,少川也是這批人之一。”少川是唐紹儀的表字。他是袁世凱在朝鮮時的老部下,袁很賞識他的才能。袁回國在小站練兵,又調他在營務處辦事。袁做直督,調他做天津海關道。以後曆任外務部侍郎,滬寧和京漢鐵路總辦,郵傳部侍郎,奉天巡撫,去年任郵傳部尚書。這次袁組閣,又任命他為郵傳部大臣。詹天佑修造京張鐵路,這事汪精衛知道,但其中細節他不知道,聽了袁這番話後,他想袁這個人還真的會識人用人,有領袖群倫的胸懷。於是說:“詹天佑做成這番事業,也多靠了您的支持信賴。”袁世凱微微笑了一下說:“凡是有真才實學,願意為國家出力的,老夫一向都支持。革命黨如果真正是為了中國在辦事,如果行民主辦共和真的能使中國富強的話,老夫也一定支持。”熱情年輕的革命家被總理大臣說得激動起來,興奮地說:“袁大人,您若真的支持中國行民主辦共和,這是中國人的幸運。我相信我們革命黨人也會樂意與您交朋友的。”“謝謝。”袁世凱摸了摸胡須,說:“那就請汪先生把我這個意思轉告給貴黨的領袖們,尤其要趕快告訴在武昌的黃克強先生。”“好!”汪精衛滿口答應。“我還想請汪先生你幫我一個忙。”袁世凱伸出一隻粗短的手臂來,將肥厚的手掌揚了揚。“關於民主共和方麵的學問,老夫一無所知,想請汪先生給我傳授一下。”聽說袁世凱要向他請教關於民主共和的學問,汪精衛的情緒大為高漲起來。他有滿肚子這方麵的知識,可以不做任何準備,接連講三天三夜不會重複。多年來他在海外華僑之中賣力宣傳的,也主要是民主共和的學說。汪精衛清醒地知道袁世凱在今天中國政壇上的地位和作用,心想:倘若通過自己的宣講,使得袁接受民主共和,將會避免許多流血犧牲,革命道路將要因此而變得大為通暢。他太樂意做這種事了。“袁大人,什麼時候開始講?”袁世凱略為思考了一下,說:“白天,我事情多,實在抽不出空。這樣吧,每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你給我講一個小時,三個晚上把民主共和的要點講完,行嗎?”“行!”汪精衛滿口答應。“那就從明天開始,我派車接你,請汪先生準時前來。”汪精衛知道袁世凱忙,便起身告辭。袁又親自將汪送到大門口,楊度陪汪上了車,離開袁府。袁克定隨著父親回到房間。袁世凱對兒子說:“你明天去找幾本革命黨人寫的小冊子來,我要看看,你們兄弟也要看看。”“爹!”袁克定大惑不解,“您真的對民主共和感興趣?”“克定呀,你今年三十三歲了,一直在我身邊長大,怎麼就不多用點心思學學呢?”袁世凱皺起眉頭,一臉正經地對兒子說,“民主共和,你想想我會行民主共和嗎?中國又能行民主共和嗎?但現在革命黨鬨事,半個中國都響應,能用武力鎮壓得了嗎?惟一的一條路,是與他們和談。他們口口聲聲講民主講共和,我若一點都不懂,如何與他們談話?”袁克定說:“哦,我懂了,爹是為擒虎子而入虎穴。”袁世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你還是這裡不開竅。”袁克定又疑惑了:明明你剛才說的是這個意思嘛,為何又不是?在袁大公子的心目中,他的這個老子真是不可企及。十七八歲開始,他就立誌要做父親這樣的實力人物,甚至還想超過。十多年來,他亦步亦趨地向父親學習,細心觀摩,用心揣測,希望把老子的一套學到手,但他又覺得與老子之間的差距太大了。父親的心思、手段,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不過他從不灰心,他相信總有一天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請父親指點。”袁克定恭敬地垂立在父親身旁,一副虔誠的領教神態。袁世凱對兒子們管教甚嚴,總盼望他們能成大器,今後能接他的班,但這些年來他漸漸失望了。年歲小的且不去說,已長大成人的幾個:二公子克文風流放蕩,甘願做個詩酒文人,他不喜歡;三公子克良成天嘻嘻哈哈,傻小子似的,他也不喜歡;四公子克端性格古怪孤僻,他擔心這個兒子有神經病;五公子克權熱衷在書齋裡做學問,六公子克恒、八公子克輯都想辦實業,七公子克桓一門心思想賺大錢,都令他不滿意,比來比去,還隻有老大勉勉強強。克定天性好談國事,袁世凱認為此子有大誌。克定也的確有時能給他出點主意,替他辦些事情,故他也對這個長子素來看得重。儘管袁克定不是他理想中的接班人,但十五個兒子中,今後也隻有指望這個嫡長子了。複出以來,他更有意對克定加以培植,自己心裡想的一些事情也常跟克定說說,企盼兒子更快成熟。“克定,你想過沒有,眼下的戰事會如何結局呢?”袁世凱盯著兒子問。“兒子沒有很好地想過,請父親賜教。”其實袁克定想過,而且想過很多,隻是他不便說,他要先聽聽父親對這樁大事的看法。“結局不外乎這麼幾種。”袁世凱從茶幾上的煙盒裡拿出一支雪茄來,克定忙劃燃洋火,幫父親點燃。噴出一口煙後,袁世凱繼續說下去,“一種是革命軍將漢口再奪回,馮華甫、段芝泉他們敗在黃興手裡,然後河南、山東、直隸、東三省都學南方的樣,宣布脫離朝廷獨立。那時,朝廷完了,我們袁家也完了。”袁克定說:“不能這樣結局。”袁世凱淺淺地笑了一下,說:“第二種是馮、段立即把漢陽、武昌拿下,再派出十幾路大軍征討已獨立的各省,將革命黨一一蕩平,還一座完整的江山給皇上。”袁克定摸了一下後腦門說:“這是一件挺難的事。”“哼!”袁世凱從鼻孔裡重重地噴出一口濃煙。“豈隻是難,而且我也不情願,我犯得著為他載灃出這個力嗎?天下無事,把我削職為民,天下有事了,又要我來帶兵上前線。他想要我做第二個曾國藩,打錯了算盤。我袁某人不是曾國藩,也不想做曾國藩!”袁克定心裡有點驚訝:父親這樣明明白白地表示不願效忠朝廷的話,這還是第一次。他點點頭說:“是的,載灃欺人太甚。他不值得我們袁家替他賣力。”“眼前隻剩下第三條路了,與革命黨談和。”袁世凱將小半截雪茄掐滅在煙灰缸裡,從沙發上站起,把兩手叉在腰間,那神情分明表示他的決心隻下在這步棋上。袁克定小心翼翼地問:“既為和談,雙方就都得接受對方的條件,爹準備接受革命黨人什麼條件呢?”“我接受他們的民主共和!”袁世凱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他們不是說民主共和是他們的最高目標嗎,我就接受這個最高目標。”“爹提出什麼條件呢?”袁克定最關心的是這個。“他們也得拿最高地位來酬勞我。”“他們的最高地位是大總統。”“對,叫他們讓出大總統來。”袁世凱摸了摸橫在鼻子下的胡須,似笑非笑地望著兒子問,“你爹做中國第一個大總統如何?”“好極了!”袁克定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孫文、黃興哪裡是做大總統的料子,全中國也隻有爹才能做大總統。”稍停一會兒,袁克定又提出一個問題:“爹做了大總統,皇上怎麼擺呢?一個國家,能既有大總統,又有皇上嗎?”“這是個難題。”袁世凱重新坐到沙發上,說,“所以我要你去找革命黨人的小冊子來看看。要皇上嘛,想來革命黨人不會同意。不要皇上嘛,我袁家畢竟世受國恩,今後有人說袁某人欺負寡婦孤兒,不仁不義,我也不願背這個惡名,要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袁克定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呆呆地站著。袁世凱一時也沒有好主意。他對兒子說:“克定,你去跟皙子商量一下,看他有什麼好點子沒有。你也要皙子向汪精衛透個風,看我提出的這個條件,他們接受得了不。”“兒子遵命。”袁克定滿心喜悅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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