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冷冷清清的前門火車站 前來給袁世凱送行的隻有嚴修和楊度(1 / 1)

楊度 唐浩明 4381 字 21天前

與這道諭旨在《京報》麵世的同時,各種關於袁世凱的飛短流長也在京師顯要們的客廳裡、大小衙門的休息室裡,在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間廣為傳播。頃刻之間,一位不可一世的烜赫大員,變成了一介眾矢之的的催罪平民。求職寄食打秋風之輩不再來了,趨炎附勢之徒不敢沾邊了,更有膽小怕事的人,連北洋公署的大門口都不敢過了。往日冠蓋如雲的袁府,眼下冷寂到門可羅雀。這是白日裡的現象。一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便有一個個黑影鬼也似的從小門閃進去,然後又匆匆地從側門邊消失掉。這些人都是十餘年間,被袁世凱提拔安插在中央或直隸、山東各衙門以及北洋六鎮中文武官員的私人代表。他們本人不敢到這裡來,因為朝廷會在北洋公署的四周布滿暗探,這對他們今後的仕途是十分不利的。然而,這位袁宮保過去的確於他們有恩,今日倒相了,連一個安慰都沒有,似乎於良心上說不過去。於是他們或打發自己的子弟,或派遣下屬仆人趁著黑夜來一趟。一般都沒有信函,帶來的是口信,表示他們的殷切關注,希望袁宮保回籍後放寬胸懷,好好保養,有朝一日再度出山。所有這些人都給昔日的恩人送上一張銀票,多至數萬,少則數千。最多的一張是直隸臬司張鎮芳送的,整整四十萬兩。張是袁的表弟,由袁一手提拔,累任肥缺,家裡積蓄了幾百萬兩銀子。張鎮芳一向出手闊綽,對表兄遭此不測之禍既憤慨又同情,四十萬兩銀子所表達的正是這一份深厚的情誼。袁府內室這些日子裡一片亂糟糟。於氏夫人成天哭哭啼啼,各房姬妾們手足失措。袁克文也無心去勾欄瓦舍鬼混了,縮在家裡讀書。一大群少爺小姐們則隨各自的生母忙著收拾行李。整個袁府上上下下,幾乎無人明白這場飛來橫禍的背後原委。與此相反,這座宮保府的主人的心境倒還安寧。他知道,由於自己的精明強乾,業績丕著,必然招致彆人的嫉妒;由於自己多年來手操重權,處理過不少大事,必然得罪了一些權貴顯要;由於戊戌年流播甚廣的傳說,必然引起今日身為監國的載灃的怨恨報複;由於訓練了兵強馬壯的北洋六鎮,必然遭到滿蒙親貴的猜忌。所有這些,過去都因為有慈禧太後那座保護傘才得以安全無恙,現在山陵已崩,對頭當國,囚禁殺頭、抄家滅族,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在如此險惡的局勢下,居然能保住首領和全家的平安,真是萬幸萬萬幸了。袁世凱不由得從心底裡感激徐世昌給他出的主意,感激張之洞和北洋六鎮的昔日袍澤們在這生死關頭時對他的支持。他相信這是袁氏先祖的庇佑,於是每天早晚高燒紅燭,對著高祖以下的曆代祖宗牌位無比虔誠地磕頭謝恩。在全家忙忙碌碌收拾金銀細軟的時候,他在思索著:回河南後,究竟選擇何地為自己的休憩之所?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本不是一個要考慮的問題。他是項城人,毫無疑問應回項城去,但袁世凱卻不願回項城。項城對於他,既是生之育之的故園,又是懷有深深隱痛的畏地。原來,這是因為有一場鮮為人知的家庭恩怨之故。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在夫人劉氏生了長子世昌、次子世敦後娶了一個妾,妾也姓劉。這位劉氏妾生有四個兒子,即三子世廉,四子世凱,五子世輔,六子世彤。六年前,袁世凱在直督任上時,生母去世了。袁世凱對母親感情很深,接到訃告後立即趕回家,為母親操辦喪事。當時在家主持家政的是他的異母二哥袁世敦。這個袁二老爺守著袁氏詩禮傳家的家風,為人拘謹遷腐。入葬的時候,袁世凱提出要將母親與生父、嫡母合墓。袁世敦不同意,搬出妾不合墓的家訓來反對。袁世凱大為光火,心想自己身為一品大員,為袁家掙得了十分風光,卻不能為母親贏得一個與丈夫合墓的死後地位,於臉上太不光彩了。袁世凱與他的二哥爭吵起來。袁世敦寸步不讓,說:“不怕你官做得再大,回到家裡,你仍然是我的庶弟,你得聽我的,服從家規家訓。妾不合墓,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能由你來破壞。”莫看袁世凱的本事可以移山填海,在這件事上,他就奈不何他的嫡兄,而項城那些本家居然也都站在袁世敦那邊。母親終於不能與父親合墓,堂堂一品總督氣得離開老家,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項城。袁世凱與嫡兄鬨翻之後,與自己的同母兄弟更顯親密了。三哥世廉得知四弟革職為民的消息後,即刻乘火車來到北京。這些年來,世廉靠了這位四弟,由經商發了大財,在汲縣買了三百多畝土地,建起了一座豪華莊園。世廉對弟弟說,彰德府北門外有一個洹上村,相傳伊尹佐商湯時,遭謗在此隱居三年,後來商湯王親自來洹上村迎他回朝。此地山水秀麗,還有一座舊王府,原是前明一個藩王的府第,乾隆年間一個致仕的尚書將它修繕後,在此頤養天年。現在雖已荒蕪,但略加修整後便可居住。袁世凱對洹上村十分滿意。山水、王府均為其次,重要的是這裡曾經居住過一位遭謗避隱而又獲大用的前代名相。他希望自己就是三千多年前的伊尹,隱退隻是暫時的,東山再起應為期不遠。他決定自己先帶一部分人去汲縣住一段時期,打發袁克定去洹上村買下那座舊王府,並查看地形,做出修複擴建的計劃。京師府內的善後事情還很多,他留下能乾的五姨太楊氏全權料理。這是光緒紀年終止的前夕,北京城正處在歲暮的嚴寒時節。連日陰雲密布,北風呼嘯,大風卷起灰沙塵土在半空中飄舞著,將這座古老的京師攪得昏天黑地,給人一種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昨夜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清早雪停了。袁世凱推開窗門,一股冷氣迎麵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往日,白茫茫的雪景常能激起他的豪邁之氣,今日這無邊無際的大雪,在他的眼裡,無異是上蒼降下的一件碩大無朋的喪服。吃過早飯後,去汲縣的人都來到正廳。他們中有夫人於氏,六姨太葉氏,八姨太郭氏以及他們所生的子孫,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個,另外還有十多個男女仆人。正廳中央高高地豎著九塊牌位,上麵寫著袁世凱的曾祖父耀東及曾祖母郭氏,祖父樹三及祖母吳氏,生父保中及嫡母劉氏生母劉氏,嗣父保慶及嗣母牛氏。在燭光和香煙中,袁世凱率領妻妾子孫跪在父祖牌位麵前,行三跪九叩大禮。袁世凱喃喃地祈禱著,求祖宗保佑回鄉順利,早日起複。然後起身出門,登上大馬車。沒有鞭炮,沒有鼓樂,馬車隊默默地黯然離開北洋公署,悄沒聲息地駛向前門火車站。袁家包了一節車廂,眾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搬運行李,袁世凱獨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不言不語麵無表情地吸著雪茄。往事雜亂無章地浮現在他的腦際。一會兒是兒時的袁家寨,一會兒是朝鮮半島的漢城王宮,一會兒是初練新軍的天津小站,一會兒是停放太後梓宮的儀鸞殿。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卻仿佛如在夢中。人生真如一場夢嗎?幾十年來步步高升春風得意,他從來沒有想起這個地老天荒的疑問。今天,命運冷酷地把這個疑問推到他的麵前。前後的車廂都有送行的親友在與遠離者互道珍重,“一路平安”“沿途保重”“早日歸來”等聲音不絕於耳,更有至親骨肉、恩愛夫妻不忍分離的,抱頭痛哭,依依不舍,揮淚登車後又下到月台。那是一片人間真情。可是,袁家包的這節車廂,卻冷冷清清,死氣沉沉,沒有一個人前來送彆,沒有一句歡喜的話語。想當初,前後呼擁,左右恭維,儀仗輝耀,八麵威風,而今罷官回籍,竟然一個故人都不見了。這人世間的冷暖炎涼,怎麼會是這樣的涇渭分明,毫厘不爽!一向不太動感情的袁世凱不覺大為傷感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此人正踏著積雪冒著嚴寒向前門火車站走來,向袁家包的這節車廂走來,向他坐著的這個窗口走來。此人好像是楊皙子!不錯,來的正是楊度。九年預備立憲章程剛擬好初稿時,兩宮便同時晏駕了。憲政編查館的總辦大臣載澤是慈禧太後的內侄女婿,比起彆的載字輩黃帶子來,他又多了一層親屬關係,故對辦理喪事特彆起勁。憲政館本是個清閒衙門,大部分人無事可做,於是載澤就給館裡全班人馬加派一個臨時差事—辦理國喪。辦國喪是個肥差。往昔,或死一個皇帝,或死一個太後,辦喪事花銀子都像淌海水似的。現在,皇帝、太後同時死去,兩場國喪一起辦,開銷便簡直是無底洞了。所以國喪的參與人員,上至總管的王公大臣,下至走腳跑腿的辦事人員,個個都想從中發一筆財。憲政館裡的人無不踴躍參加。楊度對此等事原無興趣,但大家都積極,他也不能落後,這一個月來便泡在沒日沒夜的繁忙事務中。看到《京報》上登出王景純的參折後,他先是不以為然。禦史參劾大員是常有的事,這裡麵的情況很複雜。有的確實是激於公憤,伸張正義。也有的意不在彈劾彆人,而在為自己博取名聲,越是官位高、聲望大的人,他們越是要觸犯,采取的是頗類“附驥尾而行千裡”的手法。還有的禦史則純是被人收買受人唆使,那是些用文字做刀槍的殺手。王景純這個人,楊度不認識,不知屬於哪一類。不過像袁世凱這樣的人,遭禦史攻擊也算不了特彆奇怪的事。他辦事留下的把柄很多,且地位高影響大,公敵私敵都很多。禦史要對他來一手,從哪個方麵講都說得過去。轉念他又想,兩宮剛死,便有人來參奏,這裡麵會不會有更複雜的內幕呢?比如說,戊戌年的事,攝政王一上台便修舊怨呢?聯係到剛加賞太子太保銜,又覺得似乎不太像。前幾天,他突然看到袁世凱罷官回籍的上諭赫然登在《京報》頭版上,才明白王景純的參劾是大有來頭的,攝政王果然是弟報兄仇。當夜他到了夏壽田家。兩個老友就當前朝廷局勢談了很久,楊度對袁世凱所處的險惡環境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到北洋公署去了兩次,兩次都是大門緊閉,門前閱無聲息。他想:袁世凱或許是遵循大臣削職後不與外人交通的古例,既借以自保,亦以此不拖累彆人。但這位於自己昔日有知遇之恩而今日又倒大楣的人,在離開京師之前,連一麵都沒有見,楊度很覺於心不安。他料想袁世凱出京時的場麵會是冷清的,決定自己去送行,給失意人一點暖意。袁克定兄弟這幾天也見不到了,他隻得打發何三爺從彆的途徑去打聽。昨天下午,何三爺從火車站處得到確訊,袁世凱明天上午離京回河南。夜裡,楊度與靜竹、亦竹談起這事。她們也主張楊度去送行,哪怕再沒有第二個送行人,也應該去,即使為此丟了官也不在乎。人世間總還得要有幾個不把利害關係置於第一位的人的,否則,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必要存在了。當楊度來到月台上東張西望尋找時,袁世凱終於忍不住,叫了聲:“皙子,你來了!”楊度循聲望去,隻見袁世凱夾著雪茄的手在窗口動了兩下,然後伸出半個臉來。“袁宮保!”楊度驚喜地喊著,快步向窗口跑去。剛登上車廂,袁世凱已經站到對麵了,伸開粗短的雙臂將楊度緊緊地抱住,不自已地說:“皙子,就你一個來送我,你真是我的患難知己!”抱了很長一段時間,袁世凱才鬆開手說:“皙子,咱們坐下聊聊。”楊度將車廂掃了一眼。車廂裡很零亂,雜七雜八地擺著各種行李,幾個仆人正在滿頭大汗地整理著。於氏夫人和幾房姨太太的眼睛紅腫腫的,孩子們驚疑地挨著各自的母親坐著。遠處一角坐著三個抱長槍的兵士。他心裡一驚:“這不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嗎,難道還要動用兵士押解回籍?”他很快鎮定下來,無事般地在袁世凱的對麵坐下,問:“大公子呢,沒來?”“他到彰德府去了。”袁世凱說,“我們先去汲縣暫住一段時期,夏天搬到彰德府洹上村去,他到那裡購置房子去了。”楊度點點頭,望著這位遭貶的大員。隻見他臉孔明顯地黑瘦了,益發襯出嘴唇的厚大,兩鬢現出了不少白發,神情有點疲憊,但兩隻圓大的眼睛仍然光亮,仿佛在告訴人們,他胸中的銳氣並未減殺。楊度略覺一絲寬慰。相對沉默了一陣,楊度說:“我幾次來府上探望,見大小門都關得緊緊的。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您今天離京回籍的消息。”袁世凱苦笑了一下,說:“削職為民,無公事可辦了,關起門來還可以減少些閒言碎語。”楊度扭過頭瞥了一眼後麵的三個兵士。大概今天起早了,車尚未開動,他們便已打起磕睡來了。楊度輕聲說:“那三個家夥好像是步軍衙門的。”袁世凱看了他們一眼,說:“是的,明為護送,實是監押。”“可恥!”楊度咬緊牙關罵了一句。“輕點。”袁世凱以手壓了壓。“皙子,你要知道,我這已經是不幸中萬幸了,差一點腦袋就丟了。有他們押送還好些,我還真的怕半途有人行刺,不明不白地死掉。”“真的,是要留神點。”這句話提醒了楊度,他突然想起《水滸傳》中野豬林的故事來。“你放心,我早做了準備。”袁世凱拿手拍了拍腰間99csw.。“這裡藏著家夥哩!”說罷,“嘿嘿”地笑了兩下,露出一排大而黑黃的牙齒來,又指著剛剛走過去的兩個男仆的背影說:“他們棉袍裡都有英國的短毛瑟。”“這就好!”楊度點點頭,心想:不愧是戎馬出身的新軍統帥。“皙子。”袁世凱親昵地叫了一聲。“這次多虧了張中堂的幫忙,幾次想去登門致謝,但又不便。你來了很好,麻煩你代我去一趟錫拉胡同,就說袁某人這輩子不會忘記他的恩德。”“我明天就去。您還有什麼彆的話要轉告張中堂嗎?”楊度常聽人說,張袁二人麵和心不和,他希望能由此了解一點袁對張的看法。“也沒有什麼彆的話要說了。”袁世凱想了想。“張中堂才學閱曆都要大大超過我,平時辦事又謹慎,不像我,留給彆人的把柄很多。不過,依我看,朝廷會有一係列大舉措出來,罷袁某人的官職隻是開始,你不妨轉告張中堂,請他多留個心眼。”“行,我一定把您的意思轉告給他。張中堂過於鯁直,攝政王大概也不會很親近他。”“攝政王,哼!”袁世凱的鼻子裡衝出一股氣。他抬起眼又看了下那三個抱槍的兵士,見他們睡得正熟,說,“他現在相信的是一班子本家子弟,那些人中居然有人說我是曹操。皙子,早知如此,我不如乾脆做曹操還好些。”楊度瞪大著雙眼望著這位貶歸原籍的軍機大臣,不料他今日說出這等話來。然而就是這句話,仿佛一道電光閃過,使他突然看出了這個人物內心中的秘密。多年來醉心帝王之學,努力尋找命世之主的候補四品京堂,心扉陡然為之一開,大有一種“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然而,他此刻正在走麥城,能有東勸再起的一天嗎?“是的!”楊度斷然點頭附和,說,“曆來都說曹孟德是奸雄,其實他才是漢末真正的英雄。統一北方,穩定漢室,保護劉氏孤兒寡婦的正是他。不瞞您說,我最欣賞的就是他那句毫不矯飾的自白:若非孤,正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曹操說的是一句大實話。”袁世凱插話。楊度接著說:“彆人都可以稱王稱帝,他曹孟德為什麼不可以做皇帝?何況他本人到死都沒有登基,做皇帝的隻是他的兒子。要是我,根本不會等到兒子那一輩,我自己早就篡位了。”袁世凱夾雪茄的手輕輕地在楊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著說:“痛快,皙子,咱們是心心相照!”楊度就勢問:“袁宮保,您能對我說說此番回鄉後的打算嗎?”“皙子,偌大一個京師,今日我隻有你一個貼心人了。我跟你說句真心話吧,你聽著就行了,不要對彆人說。”袁世凱的神態凝重起來。“我此番回河南,奉行的隻有八個字:怡情養性,以待時變。”楊度進一步試探:“您認為時變會很快到來嗎?”“皙子,古人說:月暈而風,礎潤而雨。時變的種種跡象都已出現了。”袁世凱盯著楊度的臉,正色道,“依某之見,遲則三五載,速則一兩年,中國必然大變。”楊度驀地將袁世凱的手握緊,神色莊重地說:“宮保大人,楊度今日真正地看到了您才是中國的梁柱,無故遭貶而英氣不殺,令楊度敬佩,對時局的看法又不謀而合。宮保大人,您放心回去怡情養性吧,謝安回朝的一天不會很久的。”袁世凱也緊緊地握著楊度的手,激動地說:“皙子,在我倒大楣的時候,你能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真正地感謝你。若不嫌我給你帶來麻煩的話,請常去洹上村走走,看看我這個落難的朋友。”楊度說:“您在北京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亦竹她也總不忘大人的寬宏大量。”“說哪裡話,我那個老二真不成器,她和你才是真正的一對。什麼時候生了個胖兒子,不要忘記向我報一聲喜!”“那是一定的。”“哎呀!”袁世凱忽然喜滋滋地指著窗外說,“皙子,你看那好像是範孫來了!”楊度順著袁世凱的手勢看出,果然是範孫。“範孫是個拘謹的人,剛才那些話不要對他說。”就在袁世凱叮嚀之際,範孫已走近了。範孫是嚴修的表字,時任學部侍郎。嚴修,直隸人,二十四歲即高中二甲進士入翰林院,是個學養深厚、品行端方的讀書人。袁世凱做直隸總督時,他任直隸學務處總辦。袁在直隸大辦新政,新軍、洋務、教育,三大項目齊頭並舉。袁敬重嚴修,常和嚴商量興辦教育的大計,虛心聽取嚴的意見,委嚴以重任。嚴修感激袁世凱的知遇之恩,為直隸的新學興盛竭儘全力。後來袁又保舉他進朝廷,直到出任學部侍郎。這次袁遭貶,朝廷內閣、軍機處、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直隸總督衙門無一人替袁世凱說話,惟獨嚴修抗言上疏,曆數袁之功績。尖銳指出,以足疾罷黜大臣,將貽後世子孫以笑柄,請朝廷收回成命。這份書呆子氣極重的奏疏,當然不會得到攝政王的理睬。“範孫,我在這裡!”袁世凱忙起身,對著窗外招呼。“慰庭兄!”嚴修邊喊邊進了車廂。楊度也站起與嚴修打招呼。大家剛坐定,月台上響起鈴聲。袁世凱說:“火車就要開了,兩位的高情厚誼,袁某人心領了,請趕快下車吧!”“不要緊,我送你到蘆溝橋再下車。”嚴修坐著未動。他今年四十九歲,比袁世凱小一歲,但人長得單瘦,又配上一副圓框東洋近視眼鏡,看上去,倒比袁要大五六歲。“皙子,那你就先下車吧!”“我和嚴大人一起送你到蘆溝橋。”“好,最好!”袁世凱顯得很興奮,吩咐家人拿出兩瓶酒來,於氏夫人又將隨身帶的乾牛肉、花生仁拿出。袁世凱親手斟滿三杯酒,動情地說:“有句老話:一生一死,乃見交情。袁某今日被貶回籍,無故遭難,兩位先生不怕受牽連,冒著嚴寒前來車站送我,又要陪我到蘆溝橋。此情此義,袁某一生一世不會忘記。倘若天不絕袁氏,還有出頭一天的話,必當重報。蒼天在上,這杯酒為證。”袁世凱說罷,將茶幾上的酒杯端起,再舉平頭頂,然後略微彎腰,把這杯酒灑在腳邊的絨毯上。楊度趕緊給空杯再斟上。三人碰了一下杯子,都一飲而儘。正在這時,車頭拉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鳴叫,緊接著是一聲“哐螂”巨響,火車啟動了。在沉重的車輪與鐵軌的輾壓聲中,這輛拖著四節車廂的蒸汽火車,緩緩離開前門車站,向西南方向駛去。袁世凱望著漸漸消失的正陽門,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感。嚴修見袁世凱的麵孔陰晦沮喪,知他心裡難受,安慰道:“慰庭兄,想開點,伊尹蒙誣,周公負謗,重臣受一時之委屈,不久終將大白天下的例子,自古來數不勝數。好生回籍休養一年半載,朝廷聖明,澄清小人構陷後,必當重新起用。”袁世凱說:“我能想得開。當年先叔祖在前線帶兵與長毛作戰,流言惡語幾乎每日不斷,朝廷也存有疑心,但先叔祖還是挺過來了。先嗣父為官期間,也常有不順心之事。看來我袁家的人,上天給予的磨難要比彆人更多些。袁某我自己招來的禍自己承擔,原無所恤,隻是範孫兄你為此受連累,我心中不安。滿朝文武,過去自稱是我朋友的不知有多少,遇到出事了,都噤若寒蟬,惟有你仗義執言,抗疏上奏。範孫兄,你不愧為今天的古君子!”“彆說這些了。糾偏扶正,本是臣子侍君的應儘責任,何況慰庭兄在直隸期間對我的一片誠意,今日上疏,也是義不容辭的。”嚴修摘下眼鏡,用手擦了擦深陷的雙眼。“嚴大人,您的奏拆發下來了嗎?”楊度問。他對這位滿身書卷氣的學部侍郎充滿敬意。“淹了。”嚴修歎口氣說,“我又擬好了一道折子,請乞骸骨歸裡。今日送慰庭兄回籍,過幾天我也要回老家去了。”“這都是我牽累的。”袁世凱的眼圈有點紅了。他從衣袖袋子裡掏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來,說:“範孫兄,這是一張八千兩銀票,請你收下。”嚴修連連擺手:“你這是做什麼?”說罷,臉上現出很生氣的神色:“我剛才的話,是向你叫苦來的嗎?”袁世凱忙說:“範孫兄,你莫生氣。我知道你長期來做學官,沒有額外的進益,加之廉潔自守,日子本來就過得清貧。倘若回籍,一大家子人如何過?我雖然也罷了官,但銀錢上比你好些。你不要推辭,收下吧!”嚴修斂容道:“慰庭兄,我上疏請朝廷收回成命,乞骸骨請歸故裡,均為道義所激,不存利害之心。你今日拿八千兩銀子來,硬逼我收下,豈不壞了我的清名!”袁世凱聽了這話,隻得將銀票依然放進袖袋,說:“好,範孫兄,我敬重你的誌向,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不必太固執,哪一天生計有困難了,修一封書到洹上村來吧!”楊度過去隻聽說過嚴修的大名,沒有見過麵。今日見他這樣,方知是一位捐介可敬的長者。“嚴大人,像您這樣一位忠貞體國的賢臣,若真的也被罷官回籍的話,那朝廷算糊塗到家了。”嚴修凝視楊度片刻,緩緩地說:“皙子老弟,眼下朝廷的氣候,真是陰晴難測呀!”一句沉重的話說一得大家都緘默起來。過一會,袁世凱對嚴、楊說:“克定的農工商部右承一職尚未撤掉,他還得常住北京,請二位今後多多照應。”嚴修點頭。楊度問:“克文、克良他們呢?”袁世凱說:“暫時還住北京一段時期,明年秋天後再隨他們的母親一道去洹上村。”略停片刻,袁世凱突然問:“皙子,湘綺先生有信來嗎?身體如何?”“上個月湘綺師來過一封信,說他依然天天抄書著述,身體也如常。”“皙子先生,聽說令妹詩詞做得很好,是個頗有名氣的女才子。”嚴修問。“嚴大人聽誰說的?舍妹不過是喜歡吟幾句詩罷了,離女才子還差得遠哩!”楊度笑著說。“皙子。”袁世凱接過話題,“說起令妹,我倒想起一件事,請你去封信問問她。”“什麼事?”“令妹有曹大姑、班捷好之才,我早已聞名。”袁世凱說,“我家裡女孩子多,想請一個女先生來教她們讀書識字,令妹是個很合適的先生。不知她肯不肯做這個事,願不願意到洹上村那個冷清地方去。”楊度說:“這好辦,我去封信問問她。她跟丈夫不很融洽,說不定她會接受的。她一向不慕熱鬨,冷清不冷清她不在乎。”袁世凱說:“那好,隻要她願意屈就,館金我出雙倍。”“叔姬淡於名利。隻要相處得好,館金多少她不會計較。”正說著說著,火車速度放慢了,窗外出現了古老的蘆溝橋。袁世凱起身說:“蘆溝橋到了,二位請下車吧!此情此誼,袁某會永遠銘記的。”楊度、嚴修也起身,與袁世凱再次抱了一下肩,然後下車。袁世凱送他們到車門口。嚴修說:“慰庭兄,多多保重!”楊度說:“袁宮保,東山有期!”袁世凱拱著手說:“天氣嚴寒逼人,二位也多多留心!”一會兒,車頭又鳴起汽笛,繼續向南駛去。楊度、嚴修肅立在站台上,一直到轟隆隆的響聲完全消失在凜冽的北風中,才踏著積雪,緩慢地離開蘆溝橋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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