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函其實乃一份請願書,是由湖廣會館呈遞上來的。開頭第一句話說:為陳衍殘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張書。張之洞剛看了這一句,便大為吃驚:陳衍乃一身無寸權、手無寸鐵的文士幕僚,何得殘害鄂民!他懷著莫名的驚奇讀下去。原來下麵的文字乃狀告陳衍,在光緒二十八年湖北設立銅元局時,提出當十當二十銅錢的餿主意,為湖廣總督衙門聚斂銀元一千四百萬兩,而這些錢財被糜費在鐵廠和槍炮廠等洋務局廠上,洋務無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卻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從那以後,湖北物價年年上漲,至今百姓生計必需品已上漲十倍之多。陳衍以鄂民之血汗換取某大員的個人虛名,實乃奸佞小人,禍鄂災星。請張之洞殺陳衍,懸陳衍之頭於黃鶴樓上,以謝二千萬鄂民,以乎荊楚大地之公憤。下麵是密密麻麻的幾十個簽名,打頭的一個,簽的是“蘄水湯化龍”。張之洞耐著性子看完後,勃然大怒。他沒有想到湯化龍這個年輕後生,居然會帶頭上一份這樣的請願書。五年前,湯化龍中進士不做官而自願去日本學法政,這件事得到張之洞的讚許。他在督署接見湯化龍,以後在多次集會場合鼓勵湖北年輕人向湯化龍學習,像湯化龍那樣誌存高遠,中西會通。想不到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報德,竟做出這種事來。這哪裡是在罵陳衍!不錯,當十、當二十的建議是陳衍提出的,但付之於實行還得湖廣總督的同意才行,責任當然隻能由總督來承擔。照湯化龍之流看來,設銅元局是殘害鄂民,那殘害鄂民的罪魁禍首不是陳衍,而是我張之洞。說什麼懸陳衍之頭以謝鄂民,不如直截了當地講,懸張之洞之頭以謝鄂民!想起自己在湖廣任上十九年,為湖北的洋務事業慘淡經營,嘔心瀝血,為支付洋務的龐大開支不得不設立銅元局,所獲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於國計民生。不料,到頭來不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為禍國之災、殘民之賊,要說冤屈,天底下還有這樣大的冤屈嗎?一口痰衝到喉嚨,氣接不上來,張之洞猛地暈倒下去。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權看到飄在地上的請願書,明白了父親陡然起病的原因。晚上,陳衍、辜鴻銘等人也都聞訊趕到張府。隨後趕到張府的,還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梁敦彥這些年來可謂吉星高照,飛黃騰達。前年,梁敦彥隨張之洞進京入外務部。袁世凱賞識他,將他安置在外務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語,很快在外務部派上大用場,三個月後便升為右丞。接受八年美國教育的梁敦彥,敬業務實,在那些隻會做官場功夫的庸俗官吏中顯得格外出類拔萃,一年後便升為侍郎。待到袁世凱削職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書。梁敦彥對張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來張府看望老上司。看了請願書後,陳衍心緒沉重,他對臥在病榻上的張之洞說:“老相國不必為此而憂鬱,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紳既然要我的頭,我就回武昌去,讓他們把我的頭取下吧!”張之洞的嘴角邊流露出一絲淒笑:“陳衍二字是張之洞的代號,你這還看不出!”辜鴻銘說:“老相國,我們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湯化龍叫來當麵辯一辯。京師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開拉嫖客的妓女和鑽門子的政客,再沒有幾個乾正事的人。”辜鴻銘這幾句話,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聲來。梁敦彥對國內外政治局勢較為清楚,他比彆人看得透一點:“據說湖北馬上要成立谘議局,湯化龍新從日本回國,已被看好為谘議局局長。他這樣做,一是迎合百姓對物價的不滿,為自己贏得體恤民情的好名聲,以便順利當選;二是現在各省士紳都主張立憲,對朝廷遲遲不行立憲不滿,因此他們對朝廷一切都否定,借此煽動人心,討好百姓,以擁護他們上台。湖北士紳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國在湖北所辦的一切。依我看,陳石遺固然是一個代號,銅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個開端,今後還要拿鐵廠、槍炮廠、火藥局、織布局等一個個地開刀。”張之洞聲息微弱地插話:“崧生說的有道理。戲台隻有一個,他們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錯是錯,沒有錯也是錯。湖北的戲,可能還正在敲開場鑼哩!”說罷,閉住雙眼,一臉的枯槁陰黑。“戲台”,辜鴻銘心裡一驚,聯想到上次說的道具,看來入京後的老相國與兩廣兩湖時的香帥,的確是大不相同了。張仁權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心裡湧出一絲恐懼來。他強打精神安慰:“爹,現在各省都有一批這樣的立憲黨人在活躍著。他們看似跟革命黨不同,其實也是與朝廷離心離德的。湖北的立憲黨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務業績,完全出自於他們的私心。是非自有定論,公道自在人心,湯化龍這幾個人就能代表二千萬鄂民嗎?爹,您犯不著與他們計較。”兒子的話也很有道理。張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睜開眼睛來對兒子說:“我多年來不知市麵上的物價,為一方總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樣,這是失職。你寫封信給念礽,叫他細細調查一下,這些年來物價的情況,尤其是米、鹽、油、菜、肉這些東西的價格。”“好,我這就寫。”仁權答道。張之洞似乎已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嚴重,停了一會,他又吩咐:“桑先生與我分彆已經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見,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時常想起他,有許多話要跟他說。你要念扔想辦法儘早與他的母親聯絡上,請桑先生夫婦到京師來住一住,再不來,今生今世怕不能見麵了。”“爹,彆胡思亂想了,您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好好保養身體,老朋友見麵時,才有精力說話哩!”仁權雖如此勸慰著,但心裡對老父此番的病況著實擔憂。他在信中叫弟妹們隨時準備進京,並設法通知桑先生,無論如何要儘快來京與父親見麵。陳念礽接到內兄的信後,帶著鐵政局的兩個工役,實地在武漢三鎮做了三天的調查。這一查,令一向對中國洋務抱著樂觀態度的陳念扔大吃一驚,不僅證實了請願書上所說的物價漲十倍,而且幾乎所有被調查的人都不承認武漢的洋務局廠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惠,槍炮、鋼鐵,他們固然不需要,鐵路、水電的好處,他們因為無錢,一點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這種與他們密切相關的日用品,他們也很少購買。因為生產成本高,售價並不比洋貨便宜,老百姓要麼買洋布,要麼買來自鄉村的更便宜的家織布。陳念礽麵對著這些調查上來的實情,不知如何稟告嶽父。說實話,怕他生氣,病情加重;說假話,虛誇政績,又對不住良知。他把這些情況如實寫在信裡,告訴他的繼父桑治平。這些年來,桑治平和秋菱一直住在香山縣城。選擇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秋菱的次子耀韓一家在這裡。再則,這裡一年四季天氣和暖,青草長綠,鮮花長開,令桑治平歡喜不已。他朝朝暮暮與南海為伴。滔滔海浪,洗刷他心中的塵垢;無限海域,拓寬他的視野胸襟。旭日東升、星月搖晃的壯闊海景,更鼓蕩起他胸臆間消失已久的藝術情愫,他重新拿起了畫筆。在最能感受宇宙浩瀚的大海邊,他的智慧和靈氣得到升華,一幅幅湧動生命精神的畫從手中誕生,他和秋菱也從這些畫中重獲青春。真正是“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年過古稀的桑治平常常會回憶往事,會回過頭看一看過去的足跡。但此時他的心緒,跟眼前陽光照撫下的南海一樣,平靜而空闊。當年是那麼地霹靂驚爆、動人心魄,而今都似乎已被歲月長河洗滌得淡泊乎和,被無限時空消解於悄沒聲息之中。他有時會從心裡發出訕笑:當年給肅順做謀士,弄得偷雞不著蝕把米,害得自己從此改名換姓;倘若肅順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也不過是肅順或是皇上手裡的一個工具而已。後來,給張之洞做幕僚,奔忙了十多年,說到頭,還是為他人作嫁人裳。進一步說,不給張之洞做幕僚,自己做一方督撫呢?湖北洋務的困境和革命黨欲推翻朝廷的現實,讓桑治平的頭腦日漸清醒過來,即便做一方督撫也將會一事無成!在與秋菱相處、與畫筆為伴的日子裡,桑治平終於領悟到,隻有愛情和藝術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永恒!功名也罷,地位也罷,其實都是以出售自身為代價。它隻是一種交換,猶如農夫以穀換布、商人以貨易銀一樣。淡漠了功名和地位,並不意味著淡漠情感和友誼。在過去的生命曆程中,那些以情誼留在桑治乎腦中的人,在天風海雨衝刷下,塵埃去掉後他們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了。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張之洞。那年身肩晉撫之命的張之洞驅車古北口,禮聘他出山。古北口月夜,兩人約法三章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這份彆於世俗的道義相交,令他永生不能忘懷。他也很想見見張之洞,向他談談彆後十餘年間他的這些新的人生體會。現在張之洞已奉召進京,他定居在香山城,一南一北,相隔四五千裡之遙,要見一麵也真難啊!這一天,他接到了念礽從武昌發來的急信,方知張之洞已病得不輕,渴望在有生之年再見見麵。桑治平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相聚了,再遠再難也得去。秋菱自從離開京師,便再也沒有回去過。四十多年了,大內都換了三四位皇上。京師是啥樣子了,秋菱多想舊地重遊啊!老夫妻決定攜手北上。好在海路早已開通,兩人身體都還硬朗,一路坐船去京師不成問題。於是,他們從香山坐船到香港,再從香港換上英國的海輪沿海岸北上,直抵天津,再由天津轉火車。沿途花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待到一腳踏上前門月台時,京師早已是和風拂麵的初夏了。經過治療調理後,張之洞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銷假理事了。這次見到分彆十餘年的老朋友,他更是心情興奮,病又好了幾分。陳衍見到桑治平後更是倍加歡喜,隻是談起鑄錢而招致湖北物價猛漲時,頗為內疚。桑治平安慰道:“物價上漲,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據香山一帶的老華僑說,西洋各國物價上漲是普遍規律,故西洋人不存錢,有一個花一個。再說,這當十當二十的鑄錢法,湖北不做,彆的省也會做的。”陳衍苦笑道:“若不行當十當二十的辦法,湖北的物價或許不會漲得這樣快。不是跟著相國到了北京,我這顆頭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頭不還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嗎?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梁敦彥感激桑治平當年的伯樂之恩,在乾隆爺賜名的都一處設宴,為桑治平夫婦接風,陳衍、辜鴻銘等人作陪。辜鴻銘現在已做了京師大學堂的教授了,他依舊和過去一樣,隨意談笑,不拘小節。他的中西會通的學問和嬉笑怒罵的性格,在京師大學堂裡很受歡迎。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條兒胡同尋找當年的肅相府。肅相府會敗落,這是他們早已想到的事,但沒有親身來到條兒胡同之前,他們絕沒有想到會敗落到如此地步。眼前已沒有當年肅相府一絲一毫的痕跡,問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搖頭不知道肅順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肅相府在何處。好容易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才知道這段往事。那年抄肅相府的時候,他就住在胡同口上。老頭子說,抄了家後,肅相府貼滿了封條,封條上蓋的都是步軍衙門的長印。以後每隔幾個月,便啟封幾間屋。到兩三年後,全部封條都啟了。這裡住進了二十幾戶平民百姓。幾十年下來,這些住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閒錢修繕房屋?老頭子帶他們走到胡同中部,指了指對麵說:“這一大片當年都是肅相的舊宅。”桑治平、秋菱望時,眼前的房屋儘皆灰暗破敗,牆汙門朽,瓦縫間、牆頭上到處是雜草枯莖,煙囪傾斜,雜物亂堆,進進出出的幾個人,也都蓬首垢麵衣衫襤褸,若不是破爛堆裡那幾棵高大的槐樹被秋菱認出,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老頭子所指的這片地方,就是當年朱柱碧瓦、雕梁畫棟的肅相府!幾隻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簷下呢喃叫著,正應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這兩句古詩。曆史又一次驚人相似地重演。想起這當年與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間便遭滅頂之災,不到五十年便敗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從中來,淚水簌簌而下。肅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對人生的領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裡近五十年的這個大秘密告訴張之洞的時候了,再不說,今生今世就沒有機會了。翌日晚餐後,張之洞笑著對桑治平說:“仲子兄,我過去寫的詩,你讀過不少。你讀過我填的詞沒有?”桑治平想了想說:“好像沒見過。”“你是沒見過。”張之洞點點頭說,“我年輕時也常填詞,進翰苑後,不再填了。前年火車過河南安陽,想起不遠處就是當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時定都的鄴城,發起少年狂來,填了一闋《摸魚兒》,你有興趣到書房去看看嗎?”桑治平興奮地說:“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賞欣賞。”二人一起來到書房,仆人掌燈上茶,坐定後,張之洞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條幅來。桑治平接過一看,果然上麵寫著《摸魚兒·鄴城懷古》。他輕輕誦道:“怎麼樣,還過得去吧!”桑治平剛一讀完,張之洞便急著問,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剛學填詞的新手等待詞壇名家的評判。“豈止過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讚道,“一口氣從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數落了一遍。一條漳水如故。為這些鄴城的匆匆過客作了總結。”“仲子兄,你是真懂詞。”張之洞撫須笑道,“你還看出點彆的名堂嗎?”“有名堂!”桑治乎點了點手中的條幅,“這一句‘春草連天風雨’,是偷的溫庭筠的‘鄴城風雨連天草’。偷得好,一點作案的痕跡都沒留下。”“自古文人皆是賊,沒有不偷彆人的。”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沒這樣痛快地笑過了。“‘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這一句恐怕是這闋《摸魚兒》的詞眼了,我沒說錯吧!”“沒說錯。”張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東去,浪淘儘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這一歎,將世上一切英雄都歎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瞞你說,這兩年我心裡就常有這種歎恨,魏武、拓跋燾是何等的英雄蓋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況我張某人!唉,仲子兄,你來了,我才跟你說說;你不在,能與我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呀!”桑治平已從這番話裡感覺到張之洞的心緒,雖然沒有深入交談,他已看到彼此之間的相通之處。“香濤兄,你猜我昨天到哪裡去了?我和秋菱去條兒胡同找肅順舊宅去了。”“你們去懷古了?”張之洞的眼神裡充滿著驚奇。“京城裡可供懷古的地方多得很,為何要去憑吊肅順?”“我們不是去懷古,我們是懷舊。舊地重遊,追尋那一段我們共同的刻骨銘心的歲月。”看著張之洞的眼神由驚奇到疑惑,桑治平揭開了這個凝重的謎底:“香濤兄,你決然沒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經是肅府裡的西席,秋菱她是肅府的丫環。”“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張開兩隻大眼睛,多年來缺少神采的眼眸裡射出一絲驚異的光芒。他伸出乾枯的手指來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爺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時正在肅府?”“是的。”桑治平平靜地說,“我那時不僅正在肅府,我還隨著肅順去了熱河。肅順等八人受顧命之後最早發出的幾道折子,都是我擬的稿。”張之洞盯著桑治平,仿佛望著一個陌生人似的,仔細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肅順為他的幾個公子請過不少先生,在肅府做過西席不算奇怪,張之洞的好友王閭運就任過此職。肅順出事後,王閩運還特為到京師去看望肅順的兩個兒子,送了一千兩銀子給這兩個昔日的學生。但隨同去熱河並在顧命大臣與兩宮爭鬥的時期,為肅順擬稿,這種西席就非比一般。浮過張之洞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是,倘若當年肅順一派勝了的話,眼前的這個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種什麼樣的處境了。“這麼多年了,從未聽你吐過半個字。”張之洞的心中異常感慨。“那麼,子青老哥知道嗎?你對他說起過嗎?”“沒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告訴你的。”“那你為何不告訴我呢?”張之洞有點氣沮地說,“你是不相信我嗎?”“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在想,應當選一個什麼時候告訴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臉上現出一縷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現在也可以不告訴你。”張之洞點了點頭:“那你就對我說說當時的情況吧。你是怎樣離開肅順的,你和秋菱是在肅府相愛的,還是後來到香山去見到她時才動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曆史了,連太後都作了古,不須忌諱什麼了,都說給我聽聽吧。我想,這一定是極好聽的故事。”張之洞的語氣中似乎帶有點央求似的,仿佛一個小孩子正在懇請長輩給他道往事,說掌故。“好,這正是我這次北上的一個最重要的內容。我們慢慢地說吧,今天說不完,明天再接著說,隻要你想聽,我什麼都可以說。”“你說吧!”張之洞將書桌上的一遝紙推向一旁,兩隻手擱在桌麵上。他覺得這樣舒服些。“自從上次得病以後,我對我眼前的事反而無多大興趣了,我的興趣更在對往事的回憶咀嚼上。你說吧,關於你所經曆的那些事,你的生活體驗,我什麼都喜歡聽。”於是,桑治平對老朋友慢慢地說起來。在摯友麵前追憶往事,這其實也是他自己所樂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寧靜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陽前往京師應試,落第後又如何經王閶運推薦進肅府做西席,在肅府時如何與秋菱兩心相印。他繪聲繪色地描敘四十八年前那場決定大清命運的宮廷政變,講肅順等八大臣失敗後的心緒,講肅府被抄,講自己的壯遊天下,講在虎丘賣畫結識張之萬,最後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卻一直盯著長安天街。就這樣,桑治平和張之洞接連談了三個晚上,掌燈說起,夜深而罷。桑治平傳奇般的經曆,給張之洞的心靈以深深的撞擊。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優秀的人才,一生所得儘皆自己奮鬥而來。現在麵對著這位老朋友,他開始對此不那麼自信了。要說資質秉賦、目光見識、辦事能力等等,自己並不比桑治平強多少,若說堅定執著、篤於情義,則遠不如他,至於他的繪畫才華,則更是望塵莫及。看來解元探花、督撫宰輔的錦繡曆程,大概多半是來於運氣。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曾國藩的一段名言來:“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傳萬世。”看來,這位老於世故者的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閱曆之得,悟道之語!“仲子兄,你那年為何要堅決地離開我,除開仁梃遇難這件事外,還有彆的原因嗎?”桑治平說:“仁梃的遇難,將我的設想打破,同時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事業並非自己能全盤把握,而個人的生活卻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秋菱對我的愛使我感激,我對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對著這麼短暫而脆弱的人生,我為什麼還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業上,而讓真愛實情在怨闕中白白流失?所以,我毅然決然地學習陶朱公,要不顧一切,攜我所摯愛之手,泛舟五湖,歸隱海隅。”張之洞被這番話所深深打動。他好像看出了他們之間的最大差彆,就是在做事做人這一檔子上。他這七十年來的人生經曆,尤其是給他帶來輝煌的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盤包括。至於做人這方麵,尤其是夫妻之愛、家庭之情、手足之誼、朋友之義等等,很少去想過,也很少去體驗其間真味。幾十年來,仿佛做了事業的奴隸,而遺忘了人生的真趣。這難道就是輝煌的成功的人生嗎?張之洞被自己的疑問所問倒。他有點後悔起來:這一問怎麼問得如此之遲!“仲子兄,咱們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辦了許多實事。你認為這些事,能對國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實效嗎?”湯化龍等人對湖北鑄造銅元的指責這件事,給張之洞的心靈造成很大的陰影。他從來都認為自己辦的全是有利國計民生的實事,是國家和百姓的功臣。鑄銅元造成物價上漲十倍的事實,使他開始反省起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敢那樣自信了。“你這些年來辦事不易!”桑治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所問,把話題錯開去。“你這話是真的知心之言。”張之洞感歎道,“病榻上,我曾經把外放晉撫以來這三十年間所作所為,作了細細的回顧,發現除開在太原期間還略有點閒暇外,在廣州,在武昌這二十多年裡竟無一刻安寧,不隻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幾乎有每日都在荊天棘地間行走似的感覺。”“是啊!”桑治平淺淺一笑。“我是陪著你在荊棘中走了十四五年。”“你走後的這十多年更不好過。”“我知道,念礽常有信來。”桑治平同情地望著老友。“叔嶠遭難,袁昶被害,對你的心創傷很大。鐵廠的被迫轉給盛宣懷,織布局的貪汙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對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轟轟烈烈辦大事,我知你其實是孤獨的。你的許多良苦用心不為人所理解。你耗儘心血在拚搏,你做的許多事,都是彆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說不敢做的事。”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身上的血熱了起來。多少年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如此貼心知己的話。他很想將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抱住這位布衣摯友,但他已沒有這個氣力了。“仲子兄,我為自己這二三十年做了這樣一個總結:大抵所做之事,皆非朝廷意中欲辦之事;所用之錢,皆非本省固有之錢;所用之人,皆非心悅誠服之人。”“是的,因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國傳統治國術中所規範的,你開創的是一片新天地。經營這片新天地,你既缺錢,又缺人。”“但是費力不討好,有很多人在罵我。”張之洞的神情又顯得沮喪起來。“你說的也不錯,是有不少人指責你。”“他們指責我些什麼呢?是不是也像戶部那樣,說我張某人專門糜費朝廷銀錢?”“當然有很多人說你糜費了銀錢,但這還不是主要的。許多人批評的是你辦的這些洋務沒有收到實效。鐵廠出來的鋼鐵沒有用來造高樓大廈,紗布麻絲四局沒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電火車老百姓享受不起,至於槍炮廠造出來的槍炮雖多,洋人還是照舊打進北京,帝後還得離京出逃,並沒有看到漢陽造的槍炮發揮作用。嚴複前不久在天津的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你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通。他說體與用不能分開,比如說有牛之體乃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乃有致遠之用,未聽說以牛為體,以馬為用的。”“中體西用”雖不是張之洞的發明,卻是通過他的《勸學篇》而傳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務局廠中得到實踐,是張之洞晚年視為一生對國家的最大貢獻。現在居然遭到嚴複如此的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時候,張之洞必定會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現在,他依舊頹坐在鬆軟的藤椅上,衰病讓他失去發怒所需要的體力,湖北洋務見效甚微,也讓他失去了發怒所需要的底氣!“香濤兄,我說的這些讓你生氣了吧?”看著老友麵無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癡之態,桑治平為剛才這番直言後悔起來。“沒什麼!”張之洞打起精神說,“我倒是想見見這位嚴複,聽聽他的意見,中國今後到底該如何辦。是全盤接受西學,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學呢?還是依舊全用自己的中學,一概不用西學。我這腦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體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就不必把嚴複的指責看得太重。”桑治平實在不願意太刺傷了這位努力做事的實乾家。“我想聽聽你的下文。”“嚴複是從邏輯學的角度看‘中體西用’,才有體用不能分開的觀念。其實,任何一種事物都可以從多種角度去看。換個角度,所見便不同。古人所謂移步換形,說的就是這種現象。你是官員,辦的是眾人之事。治眾人之事也是一種學問。西方稱之謂政治學。”“政治學?”張之洞對這三個字很陌生。“政治學這個名稱,我們的典籍上不曾有過。但政治二字,古人還是用過的。《說苑》上就有‘政治內定,則舉兵而伐衛’的話,意為國事政務的治理。隻是這兩個字,後來卻不常用了。”“我與劉峴帥會銜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張之洞想了一下說,“折名叫做《變通政治人才為先遵旨籌議折》。”“對對,正是這兩個字。”桑治平連連點頭,繼續說,“若從政治學來看,你的‘中體西用’便是一個極高明的謀略。我知道你這句話的‘眼’在西學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學。你明白,這種推行要變成眾人的行為,才有實際效果。若是都反對,推行雲雲,便隻會是空想。中學在中國盛行兩千多年,根深蒂固,深人人心。若一旦全拋,或者把它貶低,反對西學的人不要說了,即便讚同西學者,在心理上也難以接受。現在,你說中學是本源,是主體,西學不過為我所用罷了,反對西學者不好說什麼,讚同西學者也可以容納。眼下中國的當務之急,不是先在邏輯上去辯個一清二楚,而是要趕快把西學引進來,先做起來再說。對於這樣一樁從未實行過的新鮮大事,儘量減少反對,減少阻力,爭取最大多數的理解支持99csw.,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圖的是國強民富。嚴複是邏輯家,圖的是學理縝密。角度不同,所見則不同。說句實在話,我更傾向你的實用,並不太欣賞嚴複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後世當用黃金鑄造。其道理就在於此。”“高山流水識知音。仲子兄,你才是‘中體西用’的真正知音!”說了半天話,張之洞的眼光中這時才見一點神采。“嚴複雖詰難你,但沒有惡意。批評你的人中還有另外一類,他們心懷叵測。”張之洞被桑治乎這句話吊起了胃口。“這類人的目的,是在推翻朝廷。他們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為國家為朝廷的官員,甚至恨那些清正廉潔實心實意為百姓辦事的官員,因為大清這樣的官員多,大清的江山就牢固,他們要想推翻就困難。他們巴不得大清的官員個個糊塗混賬,人人貪汙中飽。如此,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要說他們心中全無是非,也不對,待到他們上台後,他們同樣要褒善貶惡激濁揚清,隻是現在不擇手段罷了!”張之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張某人,現在不幸成丁他們的絆腳石,他們自然要掃掉我。想想也可理解,隻是他們不要歪曲我,誣陷我就行了。”“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桑治平勉強安慰道,“辦洋務,這件事總是做得對的。風氣一開,不怕沒有後繼人,眼下雖收效不大,今後總可見實效的。洋務可強泰西,就一定可強中國。這點信心你應該堅持。”老友的話給張之洞以鼓勵,抑鬱的心情開朗了許多。“這看來是個絕大的題目,我們再慢慢聊吧!仲子兄,我近日有個想法,想編一部詩集,將舊日好友如今已歿世者的詩作彙集刊刻,借以寄托思念,並讓他們的詩作能借此保留傳世。名字就叫懷舊集。”“這是好事,人選哪些人?”“我想了幾個,你再幫我補充。”張之洞掰著指頭數著,“徐建寅、蔡錫勇、寶廷、張佩綸、袁昶、楊銳。”“楊銳”,桑治平聽到這裡,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一張總是帶著笑意的娃娃臉又浮上腦海。一個多麼優秀的青年才俊,一心一意為國家的強盛,竟然無端做了菜市口的無頭鬼。桑治平由此看出老友心靈深處的情感。或許,這部懷舊集純是為了懷楊銳而編,隻是為了不至於太顯眼,才把徐、蔡、寶、張等人也拉進來。桑治平說:“我在京師也沒多少事做,徐建寅、蔡錫勇、楊銳,也都是我的朋友,這部懷舊集就交給我來編吧,就算我們一道來懷念舊日的朋友。”“好。”張之洞臉上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我們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