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袁世凱用三牛車龜板甲骨 換來了張之洞的以禮相待(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5334 字 21天前

張之洞大辦荊楚洋務實業,有一個人在華北平原上同樣勤奮苦乾。他也辦洋務,但他的洋務事業明顯地傾斜在軍事上。他的北洋軍聘請的多是洋教官,配備的是最新的洋槍洋炮,且人數達六鎮之多。他不僅會辦軍事,更擅長政治,觀顏察色,結黨拉派,縱橫捭闔,長袖善舞,在幾個大的關口上,因為看準了,把握住了,從而扶搖直上,風雲際會,成為當今天下萬方注目的人物。此人是誰,他便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袁世凱在從朝鮮回國後的短短數年間的迅速崛起,讓朝野上下明顯看到一顆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或許很快便會輝光明耀、照射四野。不少人發出“國朝得人”的感歎,但也有人在不斷地向樞垣提出警告:此人很有可能是一個王莽、董卓式的人物,切不可掉以輕心。他們的顧慮並非空穴來風。袁世凱辦北洋軍,是以一個久曆行伍熟諳軍旅者的身分在辦,到時他可以親自指揮這支軍隊上陣打仗,與張之洞等書生製台大不相同。換句話說,張之洞等人辦的新軍,是朝廷的軍隊,袁世凱的北洋軍,將有可能變成他的私家軍隊。袁世凱太會交往了。他的關係網不僅結到朝廷的王公大臣,也觸及到西洋各國的政要。不少外國使館的公使在不同的場合公開表示過,袁世凱才是中國真正的人才,袁世凱代表著中國的希望。一個握有軍權的中國高級官員,受到西洋各國的如此稱讚,這不是朝廷之福。袁世凱還隻有四十多歲,精力充沛,思路活躍。他從沒有認真攻讀過“四書”“五經”,也不太看重聖賢教導、綱常倫理。血氣方剛則易起異念,不受聖教則缺乏約束。縱觀上下古今,惹是生非,胡作非為,甚至攪得天下不寧者多半是這種人。更令人不放心的是,此人不講操守,品行無端。朝野不少人說,戊戌年他先是答應了譚嗣同在天津閱兵時發動兵變,擁戴皇帝,囚禁太後,但一到天津就立即向榮祿告密,變禍首為功臣,用譚嗣同等人的血染紅自己的頂子。這完全是奸人賊子的行為,而他居然做起來嫻熟老到,左右逢源。當年他可以出賣皇上,日後也可以出賣朝廷。這種人都不防範,還要防範什麼人?這股風先是在王公府第中暗暗地吹拂著,後來吹進了紫禁城,最後終於傳到慈禧的耳中。慈禧開始警覺了。大清當國者,曆朝曆代都謹遵祖訓:不讓漢人握兵權。隻是到了鹹豐年間,太平軍太強大,八旗綠營太無能,為了保祖宗江山,才讓曾國藩、左宗棠等漢人組建湘勇。這是萬般無奈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防範再三,嚴加控製。一旦江寧打下,便即刻迫使湘勇裁軍,且十裁其九,用高官厚爵、良田美宅買去他們手中的利刃、身上的鐵甲。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祖訓煌煌不絕於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軍權不可落人漢人之手!而這一政治傑作的創造者,正是慈禧本人。對於防範袁世凱的話,她如何會掉以輕心!七十三歲的老太太再次運用她的政治智慧,將袁世凱調進京師,任命他為由總署改名而來的外務部尚書兼軍機大臣。這是古今權術中用得最多的一個:明升暗降,體麵地解除危險人物手中的實權。為了不讓袁世凱有所借口,同時調張之洞進京,一樣地進軍機處。保定城裡的袁世凱對朝廷的用心洞若觀火,卻發作不得。他領下聖旨,有意磨蹭,為的是在保定城裡與過路進京的張之洞見麵,以便通過再一次的隆重接待而以輸誠意。無論是從私心的欽佩角度,還是從今後的利益相關,袁世凱都希望能像與朝中的慶王那樣,與張之洞建立非同尋常的情誼。七十一歲的張之洞雖舍不得離開經營了將近二十年的湖廣,卻也對自己晚年能得到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待遇而滿意。人生追求的最高境地是什麼,作為儒家弟子來說,還不就是人閣拜相嗎能做一代輔佐聖君成就大業的賢相,斯世足矣,夫複何求!身為軍機大臣的大學士,有職有權,且可以天天麵見太後、皇上。倘若能憑借這一切,推動全國的洋務事業,使十八行省都能像湖北一樣學堂林立、工廠接踵、鋪上鐵軌、架設電線、水電連通、馬路交叉,再加上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勁旅,古老的神州不就邁進了時代的前列,貧弱的中國不就成了富強之邦嗎?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武漢三鎮、湖北全省即便好,也隻是一城一省,隻有全國都好了,才是整個中國的興旺。調入京師,身居相位,才有可能實現這個願望。古稀之年的張之洞,懷著這樣一種美好的憧憬,留下湖北鐵政局督辦陳念扔等人在武昌繼續原來的洋務實業,帶著家眷和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告彆鄂湘兩省的官場士林、局廠商界,躊躇滿誌地登車北上。時序正是光緒三十三年仲秋。兩年前,蘆漢鐵路已全線通車。張之洞坐在豪華舒適的臥車廂,看著窗外的村莊田疇和那條年久失修,逶迤北上的千年驛道,想起過去進京時千裡跋涉鞍馬勞頓,如今睡臥之間便穿山越嶺,一日千裡,心裡感慨萬千。這條鐵路正是自己在光緒十五年間親手勾畫出來的。曆經幾起幾落的曲折,十多年間在曆任直督的配合下,終於鋪設成功,正在每日每夜造福於國家百姓。可以想像得到,在今後的歲月裡,它將與南邊正在規劃中的粵漢鐵路連成一氣,對中國的自強偉業起著難以估量的作用。尤其令張之洞欣慰的是,蘆漢鐵路全線運行僅一年便將全部投資收回。鐵的事實證明,自行籌款或向外國借款修築鐵路,是一件一本萬利的大好事。蘆漢鐵路的成功,將會促使整個中國鐵路事業的發展。在一陣震天嗚叫聲中,火車緩緩啟動,張之洞佇立窗前,深情地望著傾注自己下半生全部心血的武漢三鎮,心情頗為激動。這座已具現代城市雛形的華中重鎮,眼下的器局不僅遠過京津,超邁穗港,就連有十裡洋場之稱的大上海,也未必比它強過多少,至於它的靈魂——以鐵廠、槍炮廠和布、麻、紗、絲四局為代表的洋務局廠,則更是京津穗港所望塵莫及的。武漢三鎮,今天是梅內徐圖自強的典範,明日就是富強中國的縮影。曆史無疑會記住湖北洋務為中國強盛所作出的貢獻,曆史也決不會忘記我張某人的開創之功。正在這時。他看到龜山腳下高大的煙囪正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這景象給他以巨大的喜悅。他遙指窗外,孩子似的嚷道:“你們看,鐵廠冒煙了!”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都圍了過來,順著他的手臂眺望著,果然見漢陽鐵廠的黑煙在越冒越濃。陳衍有意恭維道:“香帥;,您辦的這些局廠可謂天下獨有,海內無雙!漢陽槍炮廠要超過德國的克虜伯廠。”這顯然是不合事實的出格頌揚,熟悉歐美現代大工業的梁敦彥,對陳衍這種文人習氣極不滿意,但見張之洞正在興頭上,也不便潑冷水,隻是淡淡地笑著,不吱聲。梁敦彥剛卸下江漢關道,經張之洞的推薦,就任新成立的外務部司官。“可惜,隻有模樣,沒有精神。”不諳世故的辜鴻銘卻不顧忌,他心裡想什麼嘴裡便說什麼。辜鴻銘好與人抬杠。他的這種性格,張之洞和陳衍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氣。張之洞笑道:“湯生,你說話可要負責任,憑什麼我辦的洋務局廠隻有模樣,沒有精神?”辜鴻銘也笑嘻嘻地說:“武漢的局廠我都去看過,歐美的局廠我看得更多,兩相比較,我有這個感覺:武漢的局廠與歐美的局廠模樣兒相似,但品性卻相距很大。”陳衍忙說:“模樣相似是個基礎,至於品性,可以慢慢培植,過些年後也就會差不多的。”“你說得不對。”辜鴻銘較起真來,“模樣相似是沒有用的,關鍵在品性。湖北局廠,照現在這個路子走下去,是培植不了好品性的。”張之洞開始有點不高興了。他問辜鴻銘:“你聽到什麼啦?”“我正要跟您說哩,香帥。”辜鴻銘一臉正經地說,“武昌閭巷裡,流傳這樣兩句俚句,說是官劣而為商,商劣而為官。前者的代表是一大群進入局廠的候補道,後者的龍頭老大,便是鐵廠的督辦盛宣懷,經商發橫財,現在做了朝廷中的一品尚書了!”話是不錯,但在如此好氣氛下說這等敗興的話,這個辜湯生真是太不懂事了。梁敦彥見張之洞的臉色越繃越緊,心裡暗暗想著:必須把話題轉開。看著車窗外出現一大片沼澤地帶,他趕緊對張之洞說:“香帥,這怕是古書上所說的雲夢澤了。”張之洞望了望窗外,說:“是的。楚襄王遊雲夢,遊的正是這一片地方。”陳衍的更大興趣也是在這談古論文上,於是忙插話:“這雲夢澤因為楚襄王的遊曆而幻怪離奇,一直成為曆代騷人墨客筆下的神秘之所。到了南宋時,有一個遊方道士路過雲夢,指著雲夢之北說,三百年後此地將出天子,不想這話給他說對了。”這話撩起了辜鴻銘的極大興趣,禁不住問道:“天子是誰?”張之洞斥道:“桑先生教了你一年的二十四史,你不好好讀書,這下子對不上號了吧!”梁敦彥說:“我聽人說前明嘉靖皇帝以旁支從安陸進的京師,這天子是不是指的他?”陳衍道:“正是。從此,雲夢在幻怪的色彩上又加了一道尊貴的光環。”張之洞似有所思地說:“可見這荊襄三楚是一塊寶地,老夫的十九年心血不會白費。”“那是自然的。”陳衍忙附和。梁敦彥成功地將話題扭轉過來了。大家談曆史說掌故,一路談笑風生地穿過雞公山,奔馳在豫中大地上。次日午後來到了彰德府。張之洞饒有興趣地問辜鴻銘:“湯生,我考考你,你知道彰德府城外有個著名的遺址叫什麼嗎?”辜鴻銘這些年來發憤苦讀中國典籍,憑借他過人的記憶力和悟性,他比幕府中許多宿儒更通中國學問。隻是他一直無機會作萬裡行的壯遊,對中國的輿地所知甚少。他一向坦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遂笑了笑說:“我從未到過彰德府,真不知道這裡有個什麼著名遺址。”張之洞捋須笑道:“我說湯生呀,你自誇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一到真要管用時,就露出先天不足的缺陷了。”辜鴻銘望了望一邊微笑不語的陳衍:“石遺兄,這地方難道與‘四書’‘五經’有關?你告訴我吧!”陳衍說:“聽香帥給你上課吧!”張之洞說:“《盤庚》三篇,開篇第一句是什麼?”“盤庚遷於殷。”不待張之洞說完,辜鴻銘便答道。“對了。”張之洞指了指窗外。“這裡便是殷。”“哎呀!”辜鴻銘驚叫起來,頭伸出窗外。“這裡就是三千年前的殷都了!”陳衍笑道:“可惜現在一片頹廢,隻能叫殷墟了。”張之洞望著辜鴻銘說:“彰德府城外有個叫小屯村的地方,就是當年殷都的所在地。光緒二十五年,當地老百姓從古墓廢丘裡發掘不少獸骨,因為骨頭大,大家都叫它龍骨。都說龍骨可以入藥,治多年的風濕,於是北京同仁堂藥鋪就到這裡來收購。我的內兄王懿榮那時正做國子監祭酒,他自己本是一個高明的醫生,知道陳年獸骨的這種藥用功效,聽說同仁堂裡有從河南收購來的龍骨,便買了一些。他是一個有心人,在龍骨上發現了不少像文字一樣的東西。經過細細考證,認定這就是殷商時期記述卜筮的文字。就這樣,王懿榮無意之間發現了這個埋在地底下三四千年的絕大秘密。”辜鴻銘伸出大拇指來讚道:“王懿榮真了不起!真偉大!”“可惜,他在庚子年為國捐軀了,龍骨上的文字沒有繼續研究下去。”張之洞歎口氣說,“若讓我自己選擇的話,我寧願不進京做大學士軍機大臣,倒是願意住在這裡,大量搜集出土龍骨,把這個研究做下去。”陳衍說:“這的確是件比做軍機更有意義的好事。”辜鴻銘認真地說:“香帥若呆在這裡做龍骨文字研究,我願伴著您,給您當助手。”張之洞哈哈笑道:“可惜,我是身不由己,想留在彰德府也是不可能的呀!”正說著,汽笛長鳴一聲,火車在月台邊停了下來。侍役們忙著下車打水取食物。這時一位身穿二品補服的中年官員,在幾個隨從的陪侍下,走上車來。那官員不須打聽,徑直走到張之洞的身邊,對正在看報的張之洞彎下腰說:“香帥,您還認得下官嗎?”張之洞摘下老花眼鏡,將來人認真地看了看說:“你不是楊蓮府嗎?怎麼到這裡來了?”“香帥好記性,下官正是楊士驤。”楊士驤謙卑地笑著說,“下官奉慰帥之命,特為到彰德府來恭迎您,下官在此地已等候三天了。”“坐吧,坐吧!”張之洞伸出手來指了指對麵的沙發。“慰庭這人禮數太多了,打發你到彰德府來接我,耽誤你這多天,實在沒有這個必要。不過,彰德府住幾天也不會白住,你去小屯村看過殷墟了嗎?”“去過,去過!”楊士驤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樂嗬嗬地說,“我這次在小屯村買了三牛車龍骨,借這列火車運到保定城,公餘要好好揣摩揣摩,興許能認出幾十個古字來。”“太好了,太好了。”張之洞笑道,“到時你可以先給我看看,莫急著公布於世,免遭方家譏笑。”“香帥願意替我審核,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我隨身帶了幾塊龜殼板,有幾個字,我自認猜得了七八分。請香帥看看,點撥點撥下官。”“在哪裡,快拿給我看看!”張之洞一副急迫的神態,仿佛一個貪玩的兒童,焦急地向大人索取一件新奇的玩具。楊士驤從隨從手裡接過一個布包。打開布包,露出十來塊沾著泥土的黑褐色龜板。張之洞急忙重新戴上老花眼鏡,取過一塊細細地審視著。辜鴻銘、陳衍等人也一人拿起一塊,十分好奇地觀看。奔馳北上的火車廂,頓時成了一個考古研究所。看著張之洞的專注神色,楊士驤為自己精心準備的這一招而慶幸。楊士驤是直隸布政使。四年前,張之洞進京路過保定時,袁世凱在總督衙門設盛宴招待張之洞。張之洞坐在主賓席上,左邊坐著袁世凱,右邊坐著楊士驤。二人殷殷勤勤地款待著這位貴客。可張之洞並不十分知趣。他基本上不搭理左邊的主人,卻對右邊的主陪很熱情。原因是楊士驤乃翰林出身,一肚子掌故學問,又極善言談,與張之洞很對路。他們一起談翰苑軼聞,談前朝舊典,高談闊論,津津有味,完全不顧及滿座嘉賓貴客。彆人倒不覺得怎樣,袁世凱心裡則很不是味道。他是酒席的主人,張之洞不對他熱乎,已使他感到不快,更當著他的麵大談科場翰苑,明顯是欺負他非兩榜出身,腹中無笥。袁世凱被冷冷地晾在一旁,臉上雖掛著笑容,心裡卻嫉恨不已。到了散席的時候,張之洞還送給袁世凱這樣一句話:“袁慰庭,想不到你一旦做了總督,身邊便會有楊蓮府這樣的人。”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你袁世凱本是一個粗人,隻是因為你做了總督,身邊才會有才子學人跟著;假若你沒有這麼高的官位,這些人才不會看得起你呢!袁世凱被這句話噎得半死。張之洞走後,袁世凱氣得對楊士驤說:“張香帥這樣看得起你,你乾脆跟他好啦!”楊士驤是個圓滑得可以隨意滾動的人。他知道袁世凱心裡不平,忙賠著笑臉說:“張香帥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他即便要我去,我也不願伺候這種人。他在慰帥您的麵前大談文事,其實恰暴露出他不懂軍武的弱點。他是個乖巧的人,隻有談文事方可保全自己的臉麵,若在您的麵前一談帶兵打仗的人,便立即露了餡。我知道他的底細,隻是不說破罷了。”楊士驤這番話說得袁世凱轉怒為喜,想一想張之洞已到了衰暮之年,實在沒有必要跟他計較,於是很快便釋懷了。這次袁世凱決定再來一次籠絡張之洞,打算派一個人遠到他的家鄉河南彰德府去迎接,以出格的禮節來表示自己這一番仰慕之心。他立刻就想到了能與張之洞談得來的楊士驤。楊士驤想,從彰德府到保定城,要坐將近一天的火車,再談得來,也不可能談一天的話。要怎麼樣來討得老頭子的歡心,讓陪伴的這一天過得歡快而充實呢?他想來想去,想到了殷墟裡出土的龍骨。在彰德府上車,從龍骨談起,豈不會引發這位雅好古董的老名士的極大興趣嗎?這一招果然靈。張之洞、辜鴻銘、陳衍和楊士驤四個人,麵對著這十幾塊龜板,圍繞著甲骨文這一新興的學科,有著無窮無儘的話題。不知不覺間,列車已進入保定車站。保定城已是萬家燈火的初夜時分。車剛一停穩,月台上便響起一片西洋軍樂聲。一行穿著簇新北洋軍禮服的吹鼓手們,或握銅號,或背銅鼓,在一個手執銀杆人的指揮下,整齊而嘹亮地吹奏一首滿車人都聽不懂的樂曲。楊士驤起身對張之洞說:“請香帥下車,在保定城住一夜,袁慰帥已在督府衙門擺下接風酒恭候。”張之洞說:“我看就不要下車了,這麼多人去吵煩袁慰庭,也過意不去。你就下車去複命吧,代我們謝謝他。”楊士驤急道:“慰帥派下官去彰德府迎接,就為了請您在保定城住一夜。請香帥看在這番誠意上,賞臉下車吧!”陳衍也覺得袁世凱用心太厚了,若不下車,也說不過去,便對張之洞說:“袁慰帥是真心誠意請香帥下車,香帥給他這個麵子吧!”張之洞笑了笑說:“袁慰庭這人,說好,好在這裡;說不好,也不好在這裡。一個官員,太注重迎來送往,太待人熱情周到,就會分散心思,影響辦實事。”楊士驤忙說:“袁慰帥因對您格外仰慕,才如此出格逾禮。對於彆人,他並不都是這樣的。”這句話說得極得體,既袒護了袁世凱,也抬高了張之洞。“好吧!”張之洞起身說,“也不要讓袁慰庭太掃興了。湯生,石遺,你們陪我到袁慰庭那裡走一趟。崧生不舒服,你就和其他人留在車上不動,明天一早我回來就開車。”眾人簇擁著張之洞走下車廂。腳剛一落到月台上,便有一個穿著耀眼軍服的青年軍官跑上前來,向張之洞行了一個舉手禮,聲音洪亮地說:“北洋第一鎮第一協第一標標統馬如龍奉袁大帥將令,在此恭迎張大帥,請張大帥一行上轎。”張之洞檢閱過江蘇的自強軍、湖北的新軍,對這一套並不陌生,隻是心裡想,,我又不是來檢閱北洋軍隊的,何必如此!袁世凱這人太多事了。他對著軍樂隊揮了揮手,便向著前邊走去。就在這時,軍號吹響,鼓樂齊鳴,月台上再次熱鬨起來。張之洞上了綠呢大轎,在星月燈火中穿街走巷。突然眼前一片明亮,扶著轎杠陪同前進的一位小吏隔著轎簾說:“張大帥,總督衙門到了。”張之洞挑起轎門簾,看到高大木牌坊後麵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兩旁高高地懸起四根燈鏈,在夜色中顯得璀璨壯觀。綠呢大轎在木牌坊麵前停穩,扶杠小吏將轎簾掀起,張之洞剛一邁出轎門,便聽見旁邊響起洪亮的豫東口音:“張香帥,一路辛苦了,晚生袁世凱恭候香帥光臨保定!”原來,迎在轎旁的正是袁世凱,緊跟他身後的是直隸臬司、糧道、兵備道、保定知府以及北洋六鎮的高級武官們。燈光下,但見粗矮壯碩的袁世凱一身官服,麵帶微笑,神采奕奕。身後的文武個個精神抖擻,雖已是八九點鐘的夜晚,卻不見絲毫疲憊倦怠之色;尤其那些武官,佩刀仗劍,筆立挺拔,英武之氣畢露無遺。張之洞在心裡歎息一聲:“老夫不如此人!中國的希望或許在他的身上。”張之洞一改前兩次的倨傲不恭之態,笑容滿麵對袁世凱說:“慰庭,你太多禮了!”袁世凱再次打千:“香帥能賞臉下車,不僅是晚生的榮幸,也是保定全城的榮幸,若是白天,晚生會動員保定全城百姓來夾道歡迎。”張之洞大笑:“若如此,乃老夫之罪過!”說罷,拉起袁世凱的手,二人一道邁步向大門走去。稍事休息,袁世凱便請張之洞入席。張之洞說:“老夫已在車上吃過東西,不必再吃晚飯了。”袁世凱說:“為請香帥,晚飯已推遲了三個小時,想必同寅們肚子皆餓了,請香帥莫再推辭。”張之洞驚道:“何須如此!大家為老夫餓肚子,老夫怎能心安?”在袁世凱的陪同下,張之洞一行來到直隸總督衙門花廳。這裡早已燈火通明,熱氣蒸騰,十多席八仙桌上羅列著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氣彌漫著整個花廳,飄散到直隸總督衙門前後院的各個角落。坐定後,由袁世凱帶頭,接下來直隸司道、保定知府、北洋六鎮依次向張之洞敬酒,一個個揀最好聽的話恭維著頌揚著,直視張之洞為當今的張陳房杜,一頂頂高帽子戴得老頭子頭暈暈的,心甜甜的。他怕自己酒後失態,每次敬酒都略微舔舔而已。袁世凱、楊士驤依舊分坐兩旁,不斷地夾送著各種珍饈美饌,張之洞也隻是揀點清淡的嘗嘗而已。為了彌補上次的過失,張之洞這次儘量多和袁世凱說話,不再有意和楊士驤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慰庭,你什麼時候進京?”“不瞞香帥,晚生已經向太後、皇上遞了折子,請求讓晚生依舊在直隸不動。”袁世凱放下筷子,挺起腰板,神態嚴肅地回答。“你不願意進京?”“也不是不願意。晚生自覺才能有限,不是做外務進軍機的料子,還是在直隸做總督順手些。”“慰庭呀,老夫勸你一句。”張之洞又下意識地捋起須,擺出慣常的架子來。“你還不到五十,前程遠大。外官你已做了二十多年,曆練也已夠了,應該到京師裡去做做朝官。再說,朝廷對你依畀甚大,外務、軍機都是極重要的職位,決不在直督之下。中樞號令天下,做好了,對國家的貢獻,要遠勝一省督撫。”對中外局勢已看透的袁世凱心裡冷笑著:這老頭子是真不懂時局,還是假作正經?這個時候,還談什麼“中樞號令天下”!朝廷連派五大臣出國考查憲政的錢都拿不出,要各省分攤,它早已是一個空架子了,還有什麼號令天下的資格?眼下的朝廷與各省的形勢,跟晚周相差無幾。朝中的軍機宰相哪能與一個強省的督撫相比!老頭子莫非讓虛名給衝昏了頭?袁世凱想到這裡,決定試探一下:“香帥,你曆仕兩朝,德高望重,從武昌調到京師,自是人心所望,朝野所歸。做了大學士、軍機大臣後,當然是以中樞號令天下,為國家所做的貢獻要遠過湖廣兩省。晚生不能跟您相比,且做事顧大不及小,難免遭人譏評。晚生進京,隻怕反不如在直隸。”張之洞說:“你平時做事,一向敢於負責,也頗自信,為何一旦叫你進樞垣,反而畏葸不前了?太後年高,皇上多病,國家又值多事之秋,正是我輩為君分憂、為國操勞之際。想你袁家,自端敏公起到令尊,都是救時的忠臣。你應當以先人為榜樣,國事為重,自家為輕。好在你我同在軍機,有事還可以一起商量嘛!”國事為重,自家為輕。這樣的語言,袁世凱隻是童稚時代,從塾師的口中聽到過,這幾十年的軍戎官衙之中,他再也沒有聽人說過這種話,自己心裡也從不存這種念頭。想不到這個白發消瘦的古稀老頭,卻吐出這等久違的古訓來!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張香帥呀張香帥,今日四海之中還有幾個像您這樣想,大清朝廷包括老佛爺在內,有幾個像您具這般心思?如此禮崩樂壞、人心鼎沸之際,您怎麼還信奉這過時發黴的名教?不過,袁世凱倒也從這兩句話中看出張之洞的為人來。儒家信徒多迂腐,然則也多厚實。張之洞如此篤信儒學,他也一定是個既迂又實的人。與這種人打交道,不必擔心他會兩麵三刀、傾軋陷害。今後到了軍機處,還得多靠他為自己擋點風雨才是。袁世凱誠懇地說:“香帥的教誨,使晚生大開茅塞。袁家三代深受國恩,晚生自當儘忠國事,不以個人為懷。若太後不準奏,晚生也不再堅持了。早日進京辦事,朝朝夕夕可得香帥指教,請香帥到時切莫以晚生愚鈍而嫌棄。”張之洞笑道:“你都愚鈍,那天下無聰明人了。”另一桌上,直督幕府總文案楊士琦等人陪著辜鴻銘、陳衍,也是觥籌交錯,談興甚濃。楊士琦對他的主子袁世凱很是崇拜。言談之中對袁的本事之大發跡之快欽佩不已,說起袁的一妻八妾之豔福及其後院之宏闊豪華來,更是垂涎不已。辜鴻銘瞧不起楊士琦這副巴兒狗的神態,更對袁世凱的聚斂貪婪甚為厭惡,趁著酒興,他笑著對楊士琦等人說:“我給你們說點洋人的事吧!”直督幕僚們都知道這個混血兒的不凡經曆,於是紛紛舉杯叫好。其中一個年輕人更是嬉皮笑臉地說:“辜先生,你逛過洋窯子嗎?洋嫖客和咱們中國嫖客有不同嗎?”辜鴻銘聽了這話,又好氣又好笑:“洋女人我倒是有幾個相好的,洋窯子可沒去逛過。但我知道洋嫖客和中國嫖客是有不同的地方。”“有哪些不同?”五六雙眼睛餓狼似的瞪向辜鴻銘。“洋嫖客嫖娼為已,中國嫖客嫖娼為人。”辜鴻銘的這兩句話把滿座給弄糊塗了。這些飽讀“四書”“五經”的幕僚都知道孔子有句名言,道是“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卻對辜氏的這兩句嫖經頗為費解。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中國嫖客嫖娼是給彆人看的?那個年輕人央求道:“辜先生,請你解釋下。”辜鴻銘原本不過借用《論語》兩句話來標新立異、聳人聽聞罷了,其實並沒有什麼深意在裡麵。年輕人這一問,他一時倒給噎住了。好在他腦子靈活,立即便有了答案:“你們不知道,外國人富裕,溫飽不愁,做娼妓的隻是變個法子來尋樂趣而已,故嫖客也不需花費太大,彼此都是為了自己。中國女人做娼妓,多為生活所迫,賣身是為了錢,恨不得一夜掏儘嫖客的半年薪俸,所以中國的嫖客為的是養活娼妓。這不是為人嗎?”年輕人感歎起來:“看起來下輩子一定要做個洋人才是,連當嫖客都當得瀟灑。”眾人都笑起來。楊士琦說:“還是聽辜先生說洋人的事吧!”“有一天,一個來華的英國紳士對我說,你在英國多年,知道英國人有貴種賤種之分嗎?我隻知道印度人有這種區分,在英國時倒沒有聽說過。我如實以告。那個紳士說是有分彆的,隻是你不知道罷了。我問他如何區彆。他說,看他們到中國後的表現便知道了。凡英國人在中國住了許多年,體形不變的則是貴種。若到了中國沒有多久,便迅速發胖,大腹便便的則是賤種。我問這話從何說起。那紳士說,在中國,各種食品,都比英國便宜,凡賤種都喜歡貪小便宜,於是大吃大喝,很快就贅肉累累了。”一個幕僚禁不住插話:“辜先生,用這種辦法真的可以分出賤種貴種來嗎?”“我後來有意觀察,證明這個紳士所說不誣。”辜鴻銘滿臉正色地說,“其實,用這個辦法也可以來區分中國官場的貴賤來。凡做官的,取錢取物都遠比老百姓容易。貴種則不以這種容易而多取,謹守本分,飲食起居與常人無異。賤種則不然,利用手中的權勢,大量攫取民脂民膏,肥私利己,大起洋樓,廣置良田,小老婆討了一個又一個……”“哈哈哈!”剛說到這裡,聽者都知道辜鴻銘的醉翁之意了,不約而同地哄堂大笑起來,弄得楊士琦臉上尷尷尬尬的,很不自在。陳衍知道辜鴻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生怕弄得主人不快,忙圓場,端起酒杯對楊士琦說:“我們這個辜湯生,是逢佳朋美酒則話多,今天各位既是博稚君子,燕地之酒又醇厚甘美,他說起話來便口無遮攔了。來來,我和湯生借花獻佛,敬楊總文案和各位一杯!”於是大家都舉起酒杯,十分豪氣地互碰了一下,均一飲而儘。在主客皆歡之中,直督衙門的奢豪夜宴終於結束了。袁世凱對張之洞說:“今夜請香帥委屈在幽燕客棧歇息。明天上午,晚生再恭送您上車。”張之洞說:“吵煩太多,明天你不要送了。”楊士驤說:“慰帥想儘儘地主之誼,香帥您就不要推辭了。”袁世凱說:“晚生知香帥一向不受彆人饋贈,故也不敢備什麼禮相送。隻是有一樣東西,晚生和蓮府商議著要相送,想必香帥不會推辭。”張之洞望著楊士驤說:“什麼東西?”楊士驤笑著說:“就是從彰德府帶來的那些個寶貝。”張之洞還沒有回過神來,袁世凱說:“蓮府對晚生說,香帥昨天在車上,對殷墟龍骨有極大的興趣,好些個文字已被香帥破譯了。晚生說,既然香帥是考訂龍骨的專家,不如把你帶來的那三牛車龍骨都送給香帥,供香帥公餘賞玩研究。蓮府說,就不知香帥肯不肯賞臉收下。”“老夫收下,收下。”張之洞從來沒有這樣爽快地接受彆人的贈與。“老夫把它們都帶到京城裡去,如果能看出點什麼名堂來的話,說不定今後還要麻煩彰德府替我多收集點送來。”楊士驤高興地說:“這個容易,我立即打發幾個人去彰德住上半年,好好地再收集幾牛車龍骨來,運到京城裡去!”張之洞笑道:“莫著急,待老夫先好好看完這三牛車再說。”望著張之洞等人的綠呢大轎消失在夜色中,楊士驤對袁世凱說:“看來老頭子這回讓您給籠絡上了。”袁世凱道:“這還得謝謝你的那些爛牛骨破龜板!”楊士驤說:“拿什麼謝我?”袁世凱反問:“你要什麼?”“直隸總督!”“行。”袁世凱立即答應。“不過有一個小條件,你每年至少得給我五十萬兩銀子,我好應付京城裡那班餓鬼。”楊士驤點點頭:“這好說。”朝廷的要職,國庫裡的銀子,就像做小買賣似的,如此三言兩語就給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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