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春天,在湖南長沙大辦時務學堂的,除譚嗣同、梁啟超、熊希齡等人外,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他的名字叫唐才常。唐才常比譚嗣同小兩歲,不但是同鄉,更是誌趣、性格相投的刎頸之交。唐才常出身書香門第,本人亦是秀才。光緒二十年至二十二年,他在張之洞創辦的兩湖書院讀書兩年,是書院有名的高材生。他同時又兼習武術,並與長江流域的會黨廣有交往,和譚嗣同一樣是一個文武雙全的熱血青年。說起長江流域的會黨,要追溯到四十餘年前的老湘軍頭上。當年老湘軍的霆字營統領為鮑超,鮑超是四川奉節人,他的霆字營中有許多四川人。四川有個影響很大的會黨名叫哥老會,四川籍的湘軍把哥老會帶進霆字營。入哥老會的人互相之間特彆親密,平時有福共享,打仗時有難共當,最受丘八所喜歡。很快,哥老會便發展到湘軍各營各哨。江寧打下後,湘軍十成裁了九成,這些被裁撤的湘軍一部分回到老家,也有一部分不願回家,流落在沿長江兩岸的江蘇、安徽、江西、湖北等省內,他們靠著哥老會的組織形式存活下來,並不斷發展會眾,最多時曾達十多萬人。因為哥老會勢力強大,地方官紳無不畏懼退讓三分,因而使得其他會黨,如三合會、天地會、大刀會、紅教會、白蓮教及拜上帝會餘黨也跟著在長江流域活動起來,加上這些人在內,光緒年間長江兩岸共有二十餘萬會黨在山林江湖中活躍,成為當時中國黑社會勢力最強大的一個區域。湖南的平江、瀏陽、醴陵一帶自古尚武之風盛行,譚家是瀏陽顯宦,唐家則是瀏陽名儒,各種勢力都願意與他們接近,譚、唐二位本是儻倜不羈的脫俗之才,便憑借這些關係與湖南乃至長江中下遊諸省的會黨建立了密切的聯係。譚嗣同在法華寺會見袁世凱的第二天,鑒於時局的危急和對袁世凱的不太放心,便向居住長沙的唐才常發出一封密電,叫他迅速與兩湖會黨取得聯係,並立即北上趕到京師,共襄大業。唐才常接到電報後,火速與湖南的幾位會黨首領取得了聯係,又星夜趕赴漢口,欲與湖北首領商議。就在這時,噩耗傳來,譚嗣同等六君子為中國的維新變法英勇獻身。同時,他在獄中的題壁詩也傳了出來: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世人紛紛猜測,“兩昆侖”指的是誰?隻有唐才常心裡清楚,這肝膽相照的兩昆侖正是譚嗣同和他兩人。眼下好友去了,自己留存,留存者隻有秉承遺誌,繼續奮鬥,才能不負去者的最高托付和期待。唐才常含著巨大的悲憤,為好友寫下了一副傳誦極廣的挽聯:“與我公彆幾時許,忽警電飛來,忍不攜二十年刎頸交同赴泉台,漫嬴將去楚孤臣,簫聲嗚咽;”“近至尊剛十餘日,被群陰構死,甘永拋四百兆為奴種長埋地獄,隻留得扶桑三傑,劍氣摩空。”他本欲赴京為譚嗣同收屍,後聽得瀏陽會館的長班劉鳳池已負主人遺骸,正在南歸途中,便回家稍作料理後急赴上海,籌商新的行動。唐才常在上海停留幾天後,輾轉香港、新加坡、日本等地,聯絡海內誌士,共同匡救時局。在日本期間,他拜會了亡命此地的康有為、梁啟超,又結識了主張以革命手段推翻滿清建立共和的興中會領袖孫中山。兩派都主張武裝起事,康有為的目的是勤王,推翻慈禧複辟光緒,孫中山的目的是革命,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去年十一月,唐才常帶著康有為所籌集的三萬銀元及與保皇、革命兩派都關係甚深的熱血誌士傅慈祥、林奎、沈藎、畢永年、秦力山等先後回國。不久,慈禧立溥雋為大阿哥,上海電報分局總辦經元善聯絡一千二百多人聯名上書,反對廢立,要求光緒帝力疾臨禦,勿存退位之思,唐才常、沈藎等人都列名其中。唐才常從這一行動中看出了光緒在全國的聲望,“勤王”的決心更加堅定。他在上海發起成立正氣會,用以聯絡同誌,共圖大舉。為更好地聯係江湖會黨,兩個月後,唐才常又在上海成立自立會。自立會的形式與哥老會、天地會等差不多。開山堂,發票布,山名富有山,票號富有票,上設正副龍頭,下有內外八堂,拜香堂、喝雞血酒。康有為、唐才常列名副龍頭大爺,梁啟超、林奎、畢永年、秦力山列名總堂大爺。就這樣,他們將長江流域一帶的二十餘萬會黨團結在自己的周圍。自立會既受康、梁領導,又遙戴孫中山。北京義和團攻打使館的事件出現,全國人心浮動,唐才常和在海外的康、梁、孫都認為是個可以利用的大好時機。唐才常遂以挽救時局、保種保國為辭,在上海張園召開國會,選容閎為會長,嚴複為副會長,又設總部於上海,分部於漢口。與此同時,林奎、傅慈祥在漢口籌建起義的軍隊。將軍隊定名為自立軍,集兵二萬,分七軍四十營,另以會黨十萬作為後備和應援力量。這七軍即中、前、後、左、右、新軍、先鋒營各軍。中軍的主力為湖北新軍駐漢標營的士兵及中下級軍官。前軍設在安徽大通,後軍設在安徽安慶,左軍設在湖南常德,右軍設在湖北新堤,新軍及先鋒營設在武漢。中軍統領為林奎、傅慈祥,新軍及先鋒營的統領為唐才常。自立軍定於光緒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中元節起事。這時,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與西洋各國及日本簽訂《中外互保條約》的消息傳了出來,海外的康、梁、孫與國內的唐才常等人都於此看出了一個微妙的動向:李、劉、張三督與朝廷的態度有所不同,倘若能說動他們獨立於朝廷的話,則既可以免去兵戈之災,又可利用他們的威望影響全國,無論是對眼下的勤王,還是對今後的變專製為共和都大有好處。這些熟諳日本曆史的誌士,都知道當年明治天皇就是靠著強有力的薩摩藩鎮和長州藩鎮的策劃,才實現王政複古和倒幕維新的。光緒就好比明治,李、劉、張就好比薩摩和長州。由李、劉、張來策劃實施,一切就會順利得多。年輕的救國誌士們都認為此種設想值得一試。恰好此時李鴻章在香港,孫中山請英國駐香港總督卜力代為進行。卜力通過翻譯和李鴻章談了一個上午的話,李聽的多,說的少,對於“兩廣獨立”這個重大的問題,他不表態。直到會談結束,卜力也沒弄清楚這個資格最老名望最高的總督,對此究竟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卜力聳了聳肩膀,對與中國大員的談話之艱難深感無奈。卜力做過多年的香港總督,時常與中國官員打交道。這種交道給他的愉快感極少。他似乎看到在他與中國官員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分明存在著的厚牆深溝,彼此之間很難溝通。後來他才悟到,這是兩種文化的差異,他本人無法越過。他將與李鴻章的會晤告訴孫中山。孫中山高興地說:“晤談是成功的,請你過幾天再去見見他。”誰知兩天後李鴻章便接到恢複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任命,當卜力再次與他會麵舊事重提時,李一口拒絕了。“兩廣獨立”的努力算是白費了。遊說兩江總督劉坤一的,是後來做了新軍第六鎮統製的年輕留日士官生吳祿貞。吳祿貞通過一個在自強軍中做中級軍官的朋友引導,在總督衙門裡拜會了劉坤一。吳祿貞是個直炮筒,不喜歡轉彎抹角,話沒說幾句就提到了“兩江獨立”的話來。劉坤一聽到這話,臉色陡然一變:“你是想走當年王閩運勸曾國藩的路嗎?這條路在我劉某人這裡一樣的走不通!”在湘軍戰功鼎盛的時候,年輕的書生王闓運曾勸曾國藩蓄勢自立,遭到曾國藩的拒絕。作為一個性情剛烈的軍人,吳祿貞受不了劉坤一的這種奚落,一氣之下二話沒說,就走出總督衙門,心裡狠狠罵道:“真是個老廢物,還擺譜哩,等我們起義成功後,你向我投誠,我都不收留!”自立軍的分部設在漢口,張之洞自然是自立軍首領密切關注的重要人物。中軍統領林奎采取江湖通常手段,選派四名武功高強的俠客在湖廣總督衙門旁邊遊弋,試圖尋找一個機會下手,劫持張之洞。因為北方局勢緊張,武昌各衙門已接到不少湖北地方亂民蠢蠢欲動的報訊,督署及省垣三大憲等衙門都大大加強了戒備,親兵營為督署增加兩個哨的兵力,日夜值班,不敢有絲毫懈怠。四名俠客在衙門四周遊弋半個月,有幾次甚至登上張之洞居住的後院上房屋頂,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機會。康有為得知這一情況後來電製止。這時唐才常也從上海趕到漢口,在緊靠英租界的寶順裡住下。寶順裡的房主李寶田在英國人辦的寶順洋行當買辦,以他的名義在寶順裡購的六棟房屋,其實是寶順洋行的產業,受英國租界的保護。中國官府未經英國領事館同意,不能進入寶順裡。因為有這層保護,唐才常住在這裡,並將自立軍總部機關也設於此。否定劫持方案後,唐才常和傅慈祥決定光明正大地進督署遊說張之洞。這是因為唐才常和傅慈祥都有一個很好利用的身分一一兩湖書院的肄業學生,而張之洞則是以總督、創辦者的身分一直兼任兩湖書院的名譽山長的。正是武漢三鎮又成火爐的日子裡,午後,唐才常和傅慈祥兩人各穿一件薄竹布長衫,來到位於漢陽門碼頭附近的湖廣總督大門口,對門房說:“我們兩個是兩湖書院的肄業學生,得官費派往日本留學,現學成回來,特為拜謁恩師張大人,請代為通報。”張之洞對兩湖書院的學生寄與厚望,凡有兩湖書院的學子造訪,均撥冗接待,何況他們又是官費資助的東洋留學生,想來張大人一定更為樂意接見。門房想到這裡,笑著對唐、傳說:“二位稍等一下,我去稟報大人。”一會兒工夫,門房出來,果然客氣地說:“二位先生隨我來,張大人在客廳裡接待你們。”在會客廳剛坐穩一會,張之洞便來了。令兩位過去的學生所驚訝的,還不是四五年不見的兩湖書院名譽山長的衰老,而是他的散漫隨意,不修邊幅。在兩湖書院就讀期間,他們曾多次見過張之洞。那時的張之洞雖其貌不揚,卻官儀十足。正二品的翎頂蟒袍、三寸高的白底烏筒靴,在前呼後擁的隨從襯托下,總督大人顯得威風凜凜,令那些年輕的學子兩眼不敢正視,心裡則羨慕得要死。而如今的這個老頭子,上穿一件灰白色的寬袖對襟夏布衣,下套一條半長闊腿玄色舊綢褲,不穿長衫已使人驚奇了,腳下還趿著一雙麻與布混合織就的拖鞋,手上拎著一把有了裂縫的大蒲扇。若不是在督署客廳裡相遇,若不是先前認識,唐才常、傅慈祥怎麼也不會相信他就是威名赫赫的湖廣總督,分明就是一個老態龍鐘、毫無地位的普通市井老者,頂多隻是三家村的一個窮老教書匠而已!早就聽說張之洞通脫簡易,看來傳說自有它的依據!唐、傅見張之洞邁過了門檻,立刻刷地起身,彎腰向他深鞠一躬,然後自報身分:兩湖書院第三期學子湖南瀏陽唐才常,兩湖書院第五期學子湖北潛江傅慈祥。“坐,坐下。”張之洞上下撲了兩下蒲扇,和氣地對著兩個後生子說,自己也邊說邊坐下。“你們兩個都是兩湖書院的,我看著你們有點麵熟,但若在路上相見,認不出來。”這是實話。張之洞一年到書院不過兩三次,唐、傅兩人在書院讀書時也沒有格外突出的表現,當然不可能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很深的印象。唐才常說:“我們兩個從兩湖書院畢業已有幾年了,今天特來看望恩師。”那時的官場士林時興認師拜師。親自教過的學生,哪怕隻三個月半年,終生認其為老師,這是天經地義的。書院的山長,視書院的所有士子為生,反之,所有士子也認他為終身老師,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府試、鄉試、會試的各位座師、房師,被中式的秀才、舉人、進士視為老師,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各省學政、各府教諭,被該省的士子視之為老師,也在情理之中。所有這些,都有師與生的痕跡可循。還有一種普遍的拜師習俗,那就是下級官員執著門生帖子恭恭敬敬地拜上級官員為師,上司如果受了,今後就按師生形式頻繁走動。這種做法實在沒有一點師生之跡可循,隻是將赤裸裸的功利目的掩藏在深情脈脈的師生之誼中罷了。一旦到了原來的學生大為發跡,做的官和自己相當或甚至超過自己的時候,做師的便要將帖子奉還,表示自己現在已當不起你的老師了。據說剛毅與翁同穌的關係惡化便起於這件小事上。剛毅原來隻是刑部的一個主事,因辦事能乾,翁同穌器重他,將他提拔為郎中。剛毅見翁同穌這條路子可走,便遞上門生帖子,翁收下了。從那以後,剛以翁的門生自居,執禮甚恭。以後外放地方官,每次進京,都要殷勤看望恩師。後來,翁將他再調進京來,做了禮部侍郎。那時翁是尚書,官位還在剛之上,剛仍對翁以師相待。不久,剛人軍機,升工部尚書,又調兵部尚書,又拜協辦大學士,和翁完全平起子坐了。翁卻沒有想到這時應該將剛的門生帖子還給剛,引起剛的極大不滿。最後,在慈禧麵前多次告翁的惡狀,翁終於被開缺回籍,丟失了富貴仕途。剛毅這種反目為仇的小人做法雖是少數,卻很典型地說明了晚清官場中所謂師生關係的實質,說起來真是令人可笑可歎!主考、學政出身的張之洞,出任地方督撫之後,一向熱中於辦學校作育人才,他自然樂於得過他一日之教的人終生稱他為師。對於那些為了乾求而遞門生帖子的下屬,隻要他看得起的,他也樂於接收其為門生,樂嗬嗬地聽人家叫他老師。見這兩個離開兩湖書院好幾年的年輕人來看他,還稱他為恩師,張之洞顯然高興。他笑著對唐才常說:“你從兩湖書院肄業後的情況我略知一點。你是回到湖南去了,為地方做事,時務學堂你參與了,《湘學報》上常看到你的文章。辦新政是好的,但不要太激烈了。聖人說過猶不及,你也過了點。當然,比起譚嗣同來,你又算穩當的了。”唐才常注意聽著,在目前這個時候,提起譚嗣同,不罵他為奸佞,隻是說他激烈、過頭了0身為朝廷大員,這種態度,已足夠友好的了。唐才常覺得欣慰。隻見張之洞又轉向傅慈祥,問:“你從兩湖書院肄業後做了些什麼事?”傅慈祥答:“我在兩湖書院讀了兩年後又轉到湖北武備學堂,瀆了一年後,由官費派往日本留學,先入日本的成城學校。後人士官學校。”張之洞聽到這,眼睛一亮,說:“你這條路選得好,湖北最缺軍事教官。你這次回來是休假,還是畢業了?”傅慈祥猶豫了一下說:“我是回來休假的。”張之洞問:“什麼時候畢業?”傅慈祥隨口答:“明年夏天。”張之洞用蒲扇指著傅慈祥說:“我和你約定,明年夏天你一回國就來找我,我派你去訓練新軍。隻要你好好乾,待遇和提拔我都會從優。”傅慈祥笑了笑說:“謝謝恩師。”張之洞搖了搖扇,說:“大熱天的,你們來督署看我,還有什麼彆的事吧。既然是兩湖書院的學生,那我們師生之間沒有客氣可講,有什麼事就直說吧!”唐才常和傅慈祥互相看了一眼。唐才常挺了挺身板,操著瀏陽音極重的官話,聲音洪亮地說:“我們二人來督署,一來是好幾年沒見恩師了,心裡係念,特來看望;二來,我們也確有一樁大事要向恩師稟報,求得恩師的支持。”張之洞停止搖蒲扇,眼睛再次為之一亮。從這兩次的亮眼中,唐才常和傅慈祥都看出,張之洞外形雖老了,但內神並沒有老,依舊和前幾年一樣的充足健旺。“恩師,學生就以實相告吧!”唐才常麵色凝重地望著張之洞,顯然壓低了聲音,瀏陽官話變得渾厚低沉起來。“眼下北方拳民猖獗,京師更處在拳民的控製之下,載漪、榮祿、剛毅等人欺蒙皇上,挾亂民自重,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圍攻各國駐京師公使館。據最新消息,各國已調動近兩萬軍隊,組成聯軍,現正集結天津,不日將向京師開拔。拳民所謂刀槍不入純屬鬼話,在兩萬西洋聯軍麵前,他們隻有死路一條。京師危急,皇上危急,天下所有良心不泯的中國人皆憂心如焚,我輩亦如此,日夜籌思良策,試圖救皇上於兵火之中,挽神州於陸沉之際。”張之洞繃著臉盯著唐才常,一邊聽著他如流水般滔滔不絕的講話,一邊想:此人濃眉大眼,臉如國字,膀闊腰圓,膚色黧黑,十足的一個帶兵勇將的材料,可惜他一直辦報搖筆杆,不去學軍事。相反,那個讀了三個中外軍事學校的傅慈祥,卻眉清目秀,一副書生模樣。人真的不可以貌而定。唐才常說的這個情況,張之洞已從盛宣懷的電報中獲得。不過,他同時還知道聶士成、李秉衡的部隊正在開往天津的途中。聶軍完全是西洋裝備的新式軍隊,又是主軍,麵對著身為客軍的聯軍有許多優勢,應當可以抵擋得住的。張之洞並沒有把局勢看得如唐才常所說的那樣嚴重。“學生有幸看到,當此北國危亡中原板蕩之時,獨恩師與兩廣的李中堂、兩江的劉峴帥,頭腦清醒、目光犀利,不奉偽詔,不從亂命,不畏無識之流的詰難,毅然與西洋各國簽定中外互保章程,為皇上保東南半壁河山之安寧,為華夏免數省百姓之流離,這種置一己聲名於不顧,以社稷蒼生為重的風尚,學生敬仰至極,感佩無已!”儘管唐才常、傅慈祥在張之洞的眼中並沒有什麼分量,但他還是很看重唐才常對他參與中外互保行為的看法。因為這畢竟是背著朝廷與洋人簽的條約,若要深文周納的話,扣上“賣國”“漢奸”的罪名,也不是無憑無據的。唐才常這番話代表著一部分讀書人的看法,應是值得重視的。“你們能這樣體諒老夫就好。”張之洞說著,手中的大蒲扇又輕輕地搖動起來。“不過,學生們鬥膽請問下恩師,假若京師出現了一種新的局麵,恩師將作何種態度?”唐才常目光炯炯地望著張之洞,張之洞分明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他為避開這種淩厲的挑釁,放下扇子,端起茶杯來喝了半口。心裡雖然有所意識,口裡卻不由自主地問:“京師會有什麼局麵出現?”唐才常單刀直人:“西洋聯軍打進北京,皇上被囚,朝廷變成外國人聯合組成的政府。若是京師出現了這種局麵,恩師,你的態度如何?”張之洞拿杯子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茶水從杯口濺了出來,他趕忙將杯子放回幾桌上。就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心緒很快恢複了平靜。“在老夫看來,這樣的事是不會出現的。四十年前,英法聯軍也曾打人過京師,文宗爺在避暑山莊安然無恙。洋人嗜利,給他重利,他便與你和談,他沒有必要囚禁皇上。再說,京師裡有步軍統領衙門,還有神機營、健銳營,新近又成立了虎神營,洋人要囚禁皇上也不容易。”“這次和上次不同,”一直未開口的傅慈祥忍不住插嘴了,“上次是因續約不成,仇恨尚不大。這次是圍攻公使館。公使館就是國家的代表,打公使館就是打他的國家,這是對他的最大侮辱。何況,日本公使館死了書記官,德國公使乾脆給拳民殺了,這仇恨就大了。一旦打進京師,洋人囚禁皇上的可能性是大的。至於京城內外的軍隊,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根本就不能打仗,決不可能成為洋人的對手。”傅慈祥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你可以打人家的公使館,殺公使,人家為什麼就不可以囚禁你的皇上?若是真的重演“靖康恥”的話,該怎麼辦?擁立泥馬渡江的“康王”,那誰又是今日的趙構呢?張之洞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了。他反問兩個學生:“倘若真有那種大不幸的事情出來,你們看怎麼辦呢?”唐才常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堅定地說:“恩師,那時請您出麵宣布湖廣獨立。”“獨立”!這個在十一年後的武昌起義時期,各省紛紛采取的行動,此刻在湖廣總督的腦子裡完全是不能想像的大逆不道。張之洞睜大眼睛,板起麵孔:“湖廣是朝廷的湖廣,怎麼能獨立?”傅慈祥立即說:“皇上被囚,朝廷已不複存在,湖廣宣布獨立不再是對朝廷而言,而是對洋人而言,這不是背叛朝廷而是表示更忠於朝廷。”對於一個在儒家學說熏陶下成長的讀書人,對於一個世代深受國恩本人又身居要職的朝廷命官,張之洞對這個奇怪的建議深感突兀,即便真的出現“徽欽被虜”的事,他也沒有想到過“獨立”二字。張之洞嚴肅地說:“此事太重大,不宜多談,何況今日談此事,也為時過早。”康才常說:“恩師的這種態度我們可以理解,不過到那時,學生就要先采取行動了。”“采取行動”?張之洞驚疑起來。他的兩隻雖有點昏花卻依然銳利的目光重新將這兩個昔日的學子打量起來:唐才常和梁啟超、譚嗣同一起辦過時務學堂,他莫非是康梁一黨?傅慈祥這些年在日本留學,據說在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流品複雜,不少人同情康、梁,有的甚至還同情那個以造反暴動為業的江洋大盜孫文。傅慈祥是康黨,還是孫黨?來者不善!張之洞的腦子裡突然間浮出這四個字,他的聲音立刻威厲起來:“你們要采取什麼行動?”“勤王!”對於談話氣氛的變化,唐才常並不感到意外,他從容答道。張之洞問:“你們憑什麼勤王?”傅慈祥頗為自得地答:“我們有十萬兄弟聚齊在長江兩岸,隻待登高一呼,便會贏糧影從,直搗黃龍府!”張之洞從這句話中嗅出一股異味來:這聚集長江兩岸的十萬兄弟,豈不就是那些嘯聚江湖的會匪黨眾嗎?見張之洞沒有出聲,唐才常再挑明:“到時候,我們想借漢陽槍炮廠的槍炮子彈用一用。恩師造槍炮原是為了保衛皇上保衛社稷,到了皇上被洋人所囚,社稷被洋人所占的時候,我們借用槍炮來勤王衛國,想必恩師不會不同意的。”這是什麼話!這豈不在明白告訴我,他們將會打劫槍炮廠,在武昌起事嗎?勤王,勤王,他們打起勤王的旗號,不知將要做出什麼事來;退一萬步說,即便勤王,也隻能由我湖廣總督出麵,你們憑什麼做這等事!張之洞完全明白了,對麵坐著的再也不是當年單純文弱的兩湖書生了,他們很可能是會黨之頭,綠林之首。與他們之間,再也不是師與生,而是官與匪的關係了。本應立即將他們拿下,但想想又覺不妥,這無疑將會把剛才這一番話公開出來,對自己不利,不如暫時不露聲色。他起身說:“老夫尚有許多公務要辦,你們回去吧!”不等唐、傅說話,便對著外麵高喊一聲:“送客!”回到簽押房,張之洞獨自一人將會客廳的這一場會見從頭到尾,細細地回憶著,越想越不對頭,越想越可怕。他把大根叫來,低聲說:“給你一個緊急差事。你去張彪那裡挑選二百名精壯兵士,分成兩個營,日夜巡邏,加強戒備,特彆注意要道關口碼頭和漢口各租界人口處的動態。這兩個營交給你統領,三天內組建好。”大根一聽,全身血便立刻沸騰起來,頗帶幾分興奮地問:“四叔,發生什麼事了?”張之洞嚴峻地說:“有消息說:長江流域一帶的會匪正在蠢蠢欲動,近期內有可能在武漢三鎮鬨事,說不定會暴動。”大根覺察到事態的嚴重,將纏在身上的精鋼腰帶勒了勒,說:“四叔放心,我會把這事辦好的。他們敢有點風吹草動,我會立即向您稟報。我這就去漢陽張彪那裡。”“慢點,你稍等下,我要給張彪發個手諭。”張彪三年前已離開親兵營,當上了湖北新組建的新式軍隊的統製。這個新軍完全仿照江寧自強軍的形式,分八個標,二十四個營,共七千餘人。張之洞給張彪寫了封短信,告訴他局勢嚴重,要嚴加戒備,尤其是武昌城裡各衙門、槍炮廠、火藥廠要添派重兵看守,不能有絲毫懈怠,遇有情況,隨時報告。張之洞將這封雞毛信用火漆封好,命大根立即趕去漢陽新軍統製衙門。就在張之洞對武漢三鎮加緊戒備的時候,北方的局勢越來越壞,一道道令人恐悸哀痛的電文,通過上海電報分局源源不斷地發向全國各省督撫衙門:“洋兵攻陷天津,大清武衛軍統帥聶士成在八裡台戰場英勇犧牲。”“董福祥軍圍攻使館月餘不下,榮祿調國初攻北京時留下的紅衣大將軍火炮,但未中使館卻使民居大受其害。”“主和派徐用儀、立山、聯元、許景澄、袁昶相繼被殺。”“直隸總督裕祿戰敗自殺。”“浙江提督、武衛左軍統帥馬玉昆大敗,退至武清河。”“巡閱長江水師大臣李秉衡,在武清河被洋兵大敗,退兵至通州張家灣自殺殉國。”“北京城被洋兵攻破,董福祥敗走彰義門,縱兵大掠逃逸西去。太後召見大學士六部九卿,竟無一人到場。京師城內拳民全數逃散。”“太後攜皇上、大阿哥、載漪、奕劻、剛毅、趙舒翹未明離宮,出西直門,向懷來方向逃去。洋兵占領北京城。”京師陷落,帝後出逃,對於戰事來說,這是何等慘敗!對於國家來說,這是何等恥辱!然而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有著五千年文化傳承和四萬萬民眾的中華民族的國土上,發生在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帝國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按照西曆計算,這正是十九、二十兩個世紀之交。中國和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以受人欺侮任人宰割、喪師失地、首都淪陷的奇恥大辱告彆舊世紀,進入新世紀!張之洞和所有良心未泯的中國官紳士民一樣,麵對著這一道道無情的電文,陷於巨大的悲憤之中。得知袁昶被殺的那一天,張之洞罷去了晚餐,徹夜未眠。不到兩年的時間裡,自己一生寄望最大品學最優前景最為看好的兩個學生:楊銳、袁昶都在英年被殺害。殺害他們的又不是仇家怨敵,而是他們所共同尊崇的皇太後。這是怎麼一回事呀!這世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他深知楊銳穩重厚道,決不會是康、梁、譚那一類激進亢奮的人,皇太後居然不加區分,不加審判,就將他和譚嗣同一道給殺了,真是冤枉。但此冤猶有可說:因為楊銳畢竟時運不好,和譚嗣同等人同時被授章京之職,很容易被誤認為康黨。但袁昶之死,卻無任何道理可說。難道在六部九卿的會議上,一個太常寺卿不可以發表不同的意見?朝廷主戰,難道主和的人就都得殺頭嗎?自古道言者無罪,現在是不但有罪,而且罪至於死!這是什麼王法,這難道是清明之治嗎?更何況,袁昶的話完全是對的,是金玉良言,是耿耿忠心。皇太後呀皇太後,您精明一世,為何這兩年間糊塗至極?這一夜,慈禧端佑康頤昭豫皇太後那拉氏英明聖哲的崇高形象,在張之洞的心目中降落了許多!但是,在聽到太後攜皇上已安然無恙地逃出京師正行走在西去的驛道上,強占北京的洋兵也並沒有派兵去追趕捕捉的時候,張之洞還是由衷地感到欣慰:太後和皇上沒有受辱,這是祖宗的庇佑;洋兵並不越城追捕,這表明西洋各國並不想滅亡中國。太後、皇上還在,朝廷就還在;朝廷還在,大清的各級文武也就還在。張之洞想起十多天前唐才常、傅慈祥的遊說,心裡默默地舒了一口氣:幸而腳跟站得穩,沒有聽信他們的胡說。“湖廣獨立”,這是多麼荒謬絕倫的設想。大清二百年深仁厚澤,國基篤實,是不會滅亡的。想在老夫麵前玩花招,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嫩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