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對廢立大事 三個總督三種態度(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4947 字 21天前

慈禧再度訓政的第二天,光緒便從養心殿搬出,住進紫禁城西邊南海中一個名曰瀛台的孤島上,對外稱之為養病,其實已被軟禁,身邊隻有幾個太監和宮女服侍。他的正妻那拉氏皇後原本就和他不投緣,現在則乾脆投入她的姑媽懷抱,與丈夫斷絕了聯係。與皇後同日冊封的瑾妃平素嫉妒妹妹珍妃的獨寵,此時更有幸災樂禍的快感。她明白表示站在皇後一邊。至於珍妃,本就招慈禧的嫌惡,正好以乾預朝政的罪名將她打人冷宮。其他幾個地位低的妃子更是不敢上瀛台。於是,光緒身邊便沒有一個妃嬪了。他一天到晚孤孑一身,形影相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憐的皇帝,心緒痛苦到了極點。先前隻相信康有為所說的“若不變法,求為長安一布衣亦不能”,卻沒有想到,變法後的遭遇,也同樣是“求為長安一布衣而不能”。光緒的性格本脆弱,體質又單薄,遭此打擊後,果然大病了一場。從此他便木木訥訥的,形跡近於呆滯。每月朔望之日,他照例被太監引導,乘坐一葉小舟渡過水麵,進宮向太後請安,背誦兩句固定的台詞後便不再開口,一旁垂手侍立。慈禧也覺得難堪,便吩咐跪安,讓太監重新將他帶回瀛台。有時慈禧會見重要的外國客人,為避免洋人猜疑,也把光緒帶在身邊。光緒同樣如一尊木偶似的,不說話,甚至笑都不笑一下。於是,有機會見到皇上的大臣們都私下議論起來:皇上莫非真的神誌上出了毛病,否則怎麼這樣目光呆癡,麵無表情,精神委靡,言辭木訥?皇上畢竟是皇上,太後畢竟年事已高,反省之後的皇上仍得要回宮處理軍國大事,大清國今後還得由皇上來掌管。皇上病得這樣,如何能擔當起君王的重任呢?在皇族裡,則有人在偷偷議論著更大的事情:皇上這個樣子,得趕緊另打主意。前代可援引的舊例不外乎兩種:一是廢,一是讓。無論是廢是讓,都得有個取代者。誰做這個取代者合適呢?有幾個王府在遍視近支黃帶子之後,對這個天大的好處有可能降落在自己府內抱著希望,於是便對大位懷著覬覦之心,躍躍欲試地在各權貴府第中穿來走去,打聽聯絡,尋求機會,以求一逞。這其中有一家自認為可能性最大,遂最踴躍,最熱中,這一家便是位於西城平安裡的端郡王府。府主名載漪。說起載漪的身世來,可非比一般。他是道光帝的第五子惇王奕諒的次子,奕琮是鹹豐帝的弟弟,恭王、醇王的哥哥,當今皇上的親伯父。載漪則是皇上的嫡堂兄弟。載漪的長兄載濂在父親去世後承襲王位。按祖製,載漪不可能再封王。載漪的封王是因為過繼給瑞王府的原因。嘉慶帝的第四子綿忻封瑞親王,綿忻去世後其子奕誌承襲王爵,奕誌無子,為使國不除,鹹豐帝讓侄兒載漪出為奕誌的嗣子,承襲王爵。內閣述旨時,因筆誤將瑞寫成端,聖旨不可改,遂將錯就錯,瑞王便變成了端王,載漪就這樣成了端郡王。載漪的長子溥雋年方十六歲。從血統來說,若為光緒嗣子,他不如出身醇王府的光緒諸侄,若為同治嗣子,那他就是最為親近的侄輩了。這是從父輩一脈來看,若從母係一脈看,溥雋則有著彆人不能攀比的優勢,這是因為他的母親乃慈禧的內侄女。慈禧的弟弟桂祥有三個女兒,長女乃光緒之後,次女即溥雋之母,三女則為輔國公載澤的福晉。當年光緒即位,除開為鹹豐的親侄外,更仗著母親是慈禧的親妹的緣故。滿朝文武都知道老佛爺的私心,若要立嗣,最佳人選必為溥雋。因為醇王府現今的溥字輩,並非老佛爺之妹的血脈,乃是老醇王的側福晉劉佳氏的後代。載漪自然深知端王府目前所處的形勢,故對慈禧百般逢迎,務必要討得這位大清神器授予者的歡心。對於四歲進宮的光緒,慈禧經曆了一個從期望到失望的過程。當她得知光緒竟然聽從康有為的奸謀,居然有圍攻頤和園的想法時,這個一生強悍,隻能製人不能製於人的女人終於狂怒了,失望升格為仇恨。她決定要將親手立的皇帝,再親手廢掉。心存這個念頭後,她遍視近支各王府,目光最後也停留在溥雋的身上。她叫載漪把溥雋帶進宮來瞧瞧,又特為邀請蒙古老狀元、同治皇後的父親、她的親家翁崇綺一旁觀察。經過三天的強化訓練,溥雋在父親的帶領下,走進養心殿東暖閣。慈禧見他健康清秀,跪拜如儀,應答也還流暢得體,心中頗為滿意,隨口問道:“平時在家除讀聖賢書外,還做些什麼?”溥雋答:“奴才除讀書外,還喜弓馬騎射。”這話讓慈禧中意,說:“騎射乃咱們滿人的本色,萬不可丟掉。”又問:“喜歡讀什麼書?”溥雋答:“史書及祖宗典冊。”慈禧點點頭:“也做詩嗎?”溥雋答:“間或也做些詩。”慈禧問:“近日做了什麼詩,念一首給我聽聽。”溥雋答:“奴才昨日作了一首《秋雁》,請老佛爺賜教。”停了一下,溥雋念道:“西風乍起時,群雁飛江南。聊將天作紙,揮灑二三行。”慈禧笑著說:“詩做得不錯,賞你一套文宗爺用過的筆墨,下去吧!”載漪帶著兒子,高高興興地出了養心殿。載漪父子剛出宮,崇綺便對慈禧說:“老佛爺,恭喜恭喜,端王府有這樣聰明的小主子,老佛爺您有這樣穎秀的內侄孫,這真是大清之福。溥雋知書達理,尤其詩做得好。聊將天作紙,揮灑二三行。這詩真有王者氣概。老佛爺,您若將溥雋賜給老朽做門生,老朽這一世就算沒白活了。”慈禧聽了這話,很歡喜,說:“好哇,就叫溥雋拜你為師吧!”崇綺樂得白胡子翹了起來:“老朽謝老佛爺了。”見過溥雋這一麵後,慈禧已在心裡定下了這樁大事。溥雋進宮麵試並得到老佛爺的讚許之事,很快便傳遍朝廷上下,端王府立即車水馬龍,熱鬨如市。在許多人的心裡,端王府就要成潛邸了,其中榮祿、剛毅、啟秀、裕祿、徐桐等人更為積極。榮祿、剛毅在這次變局中,堅定地站在太後一邊反對皇上,啟秀、裕祿是新政期間進的軍機,他們本是皇上提拔的,卻反了水投靠太後。他們都害怕一旦山陵崩皇上重新掌權後會報複,遂一致主張廢除皇上,另立新主。徐桐一向反對西學,他不滿光緒,主要在信仰上而不是利害關係上。榮、剛、啟、裕執掌軍機大權,是眼下大清國的實力派人物。徐桐身為大學士,又曾做過同治帝師,年高德劭,在朝廷中有極高的聲望。他們與慈禧結成聯盟,廢光緒立溥雋,看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了。但這時卻有兩位王爺主張持穩重的態度,一是軍機處領班禮王世鐸,另一個是總署大臣慶王奕劻。世鐸做了十四年名不副實的軍機處大臣,奕劻則是近幾年來走紅的王室重要人物。世鐸和奕劻與光緒無怨隙,他們站在較為超脫的立場上,認為廢除皇上一事太重大,且光緒因行新政而廢,亦頗冤枉。二人意見一致,遂共同奏請慈禧,但他們不便直說,而是采取紆回的方式。世鐸奏:“近日王公中密傳,謂皇上病重,不能理政,老佛爺有另立之意。奴才和慶王以為此事可否聽取京外督撫意見,請老佛爺聖裁。”慈禧看了看奕劻:“你也是這個看法?”奕劻叩頭說:“奴才的看法與禮王爺一樣。”慈禧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問世鐸:“依你看,此事如何與地方督撫商議?”世鐸說:“此事太重大,又屬絕等機密,不可擴散,隻宜與極少數人商議。奴才與慶王私下認為,當今天下隻有三個總督可議此事。一為大學士、前直督李鴻章,二為兩江總督劉坤一。二人為湘淮兩軍碩果僅存者,且久為總督,老成穩重,此二人非得事先征詢不可。第三位便是湖廣總督張之洞。此人非湘非淮、非台非閣而受天下督撫推重,眼界開闊,謀國忠貞。此人亦宜與之商議。三人之外的督撫,似不宜讓他們知道。”慈禧又沉默多時後才說:“好吧,就按你們說的,軍機處辦個絕密信函,分寄李、劉、張三人,叫他們直抒己見,儘快答複。”第二天,三封絕密信函由軍機處發出。一封直送賢良寺李鴻章寓所,另兩封以四百裡加急分發江寧和武昌。李鴻章從歐美五國回來後,滿以為可再獲重用,卻不料依舊隻是一個文華殿大學士。自雍正建軍機處後,內閣的權力便大為降低,到鹹同之後,內閣大學士完全成了一個虛銜:位雖高,秩雖隆,而實權幾乎一無所有。“大學士”往往成為對立有大功之人的榮譽褒獎。李鴻章很少去內閣辦事,當然也無事可辦。他一直住賢良寺,讀書散步,門前冷冷清清。他是一個十分看重權勢和事功的人,處於這種境遇,自然心境抑鬱。對於前一段的新政,李鴻章的態度比較複雜。應該說,李鴻章是最早認識中國已落後世界很遠,必須向彆人學習的先知先覺者之一。他的這個認識是在戰爭中得來的,是在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正因為此,早在同治初年,他便辦起了金陵製造局、江南製造局等一批洋務軍工廠,是曾國藩“徐圖自強”國策的重要製訂人和繼承者。早在同治九年,在處理天津教案中,他便和曾國藩會銜上書,提出派幼童出國留學的建議。後來在長達二十多年的直督兼北洋大臣的歲月中,他更是傾儘全力辦北洋水師,辦軍火工業。光緒的百日維新變法,不過是以朝廷的名義將他三十年來所做的事業推行於全國罷了。作為第一代的試辦新政者,李鴻章怎能不擁護不支持?但是,對剛剛夭折的新政的實際謀劃人康有為及其一班子人員,李鴻章卻與他們有著很大的隔閡;造成隔閡的原因,不在學理上和策略上,而在感情上。甲午海戰失敗,李鴻章被康有為及康的同誌們罵為漢奸、賣國賊,已夠傷他的心了。後來強學會成立,他打發家人持兩千兩銀子要求人會,而遭到嚴拒。這對他來說,更是臉麵掃儘。於是李鴻章不再與康黨發生任何聯係。對康黨這次的慘敗,李鴻章多多少少有點幸災樂禍。不過,作為一個淮軍統帥出身的國家重臣,他的胸懷尚不至於褊狹到不能容罵他的人。在心靈深處。他還是欣賞康有為、梁啟超的。百日新政期間,李鴻章一直安居在賢良寺裡,靜觀時局變化,可與否,他都不置一言。這天,他接到由軍機處送來的火漆密封的信函,心裡想:兩三年了,還沒有收到一封如此函件,老夫早已是一個閒雲野鶴了,還有什麼重大的國事要問我?待到拆開看時,李鴻章怔了半晌。廢立皇上,這是何等重大的事!做過多年翰林的李鴻章熟稔史冊,知道曆史上凡有廢立的時候,均是局勢動亂的時候,廢也好,立也好,往往都沒有達到期望的目標,反而加重動蕩。典型的例子如東漢末期,廢立之事經常發生,導致的結果是權臣執政,朝廷威望下降,政局進一步惡化。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除康熙朝外,從未有過廢立之事。當初康熙爺對於太子的廢立慎而又慎,即便太子作惡多端也還是想方設法儘量不廢。最後,實在到了不可救藥的程度,才下狠心廢黜,從而實行傳之後世的藏名於金匣的建儲製。然而,就是這樣的慎重,也引發了諸子爭位、骨肉相鬥的朝局。曆史的經驗值得借鑒,廢立之事,不是萬不得已,決不可輕率行之。李鴻章對曆史感歎一番後,又回到眼前來。他並不認為光緒是一個非廢不可的昏暴之君,即使如密函所說的“身患重病”,也不能成為理由。皇上今年才三十八歲,正當英年,病得再重也是可以治愈的,不必因此而廢黜。再說,皇上並無兒子,若是廢了,又由誰來繼位,豈不又要引起一場近支王府之間的爭鬥?但李鴻章知道太後很恨皇上,以他如今伴食之身來規諫此事,力量不夠,而真正有力量的,是太後所懼怕的洋人;如果洋人反對,那太後就不敢了。但自己如今的地位也不宜到各國公使館去探聽此事呀!苦苦思索良久後,富有權謀的李鴻章突然有了極好的主意!李鴻章悄悄來到定阜大街慶王府。老於世故的奕劻在王府客廳契蘭齋,熱情地接待了這位已無往日威風的落魄大學士。坐定,寒暄之後,李鴻章說:“廢立大事,老朽不敢與聞,承蒙王爺和軍機處看得起,告知這等機密大事。老朽認為,處眼下局勢,這等大事,一是太後聖心裁奪,二是要探一探各國的態度。”奕劻是一個極為看重洋人的王爺,忙點頭說:“中堂說的是。西洋各列強都與我們大清建有外交往來,他們自然會很重視這件事,探聽一下他們的態度很重要。中堂與外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又剛從歐美回來不久,與各國公使館交往頗深,可否就請中堂到公使館去探聽探聽?”“唉!”李鴻章長歎一聲後說,“洋人都是勢利的人,我如今無權無勢,不過一閒人而已,怎麼能去公使館探聽這等重大的事?即便去,他們也不會對我講真話。”奕劻說:“中堂說的也有道理,還有什麼彆的辦法可以探知公使館的態度嗎?”李鴻章想了想說:“辦法也不是沒有,老朽有一個主意,也不知可行不可行?”奕劻忙說:“中堂有什麼好主意,儘管說。”李鴻章說:“我離開直督已經有三年了,各國公使都以為我現在是一個拿薪俸養老的人,不過問朝政,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和我談朝政。如果太後能讓我暫時到哪個省代理一下總督的話,各國公使知道朝廷又要用我了,必定會來祝賀,那時我就會順便跟他們談起這件事,探一探他們的口氣。”奕劻是個精於權術的老政客,李鴻章這番話背後的真正目的,他一聽就明白了:無非是不安於賦閒,欲借此機會向朝廷要個總督的實職,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後,轉個念頭又想:李鴻章的這個主意也是可行的,若不找個由頭,又如何能與公使館接觸?太後對兩廣總督譚鐘麟不太滿意,不如建議他去廣州取代譚鐘麟,兩廣洋務多,李比譚更合適。想到這裡,奕劻笑道:“中堂這個主意很好,我明天和禮王爺商議後,就奏請太後。”世鐸也認為此法可行,一同麵見慈禧,請放李鴻章兩廣總督,替代不善於與洋人打交道的譚鐘麟。慈禧答應了。果然,各國公使館聽說李鴻章外放兩廣總督,紛紛前來祝賀。英國公使心直口快,不等李鴻章轉彎抹角探聽,先自問了起來:“聽說貴國要廢掉大皇帝,有這事嗎?”李鴻章就勢說:“廢立的事,我沒有聽說過。不過,即便真有這事,也是中國的內政,貴國是不能乾預的。”英國公使氣傲地說:“這當然是貴國的內政,我們大英帝國是不會乾涉的。隻是,我們隻認得‘光緒’二字,若是換彆的人做大皇帝,我們承認不承認,還得請示敝國政府。”顯然,英國公使不讚成廢除光緒。其他一些主要國家的公使除俄國外,李鴻章通過旁敲側擊,也探出了他們的心思:反對廢除光緒。李鴻章把他的探聽告訴奕劻,奕劻又稟報給慈禧。慈禧得知後,心裡甚為不高興:這些洋鬼子真是可惱,中國換皇帝與你們何乾!這時,江寧發給軍機處的密電也到了慈禧的手中。七十二歲的前湘軍首領兩江總督劉坤一,是個不拘細末卻大事明白的人,他不認為光緒行新政有什麼錯,不能因此而遭廢黜。想到自己年過古稀,近年來又疾病纏身,有生之年也不多了,在這樁大事上,不妨說句真話,大不了開缺我的江督。我已做了三十多年的督撫,也做煩了,開缺後正好回籍養病,安度天年。劉坤一這樣想過後,給軍機處發了一封密電,電文簡潔,關鍵話隻有兩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慈禧看到這兩句話後,心裡不悅,難道已定的就不能變動了?君在我的手裡,我立誰,誰就是君。新立的君與臣之間,不也是君臣之名分嗎?心裡雖這樣想,但到底外國公使和兩個元戎重臣都明確表示不同意廢立,慈禧不能不慎重對待。她現在期待著來自武昌的回複。武昌的湖督衙門裡,張之洞接到軍機處的密函後,已經反反複複地思考三四天了。擺在他麵前的真是個大難題。張之洞的內心裡毫無疑問是支持新政、擁護光緒的,是不主張廢除這個“身患重病”的年輕皇帝的。皇上有不足之處。在張之洞看來,這不足之處主要在兩個方麵:一是太過於相信和依靠康有為,二是太急於求成。康有為學理怪誕,使人不能對他完全放心,且地位卑微,又不足以服眾,用他作新政的主要讚襄者,是皇上的一大失誤。舊法實行二百多年了,有的則從前明繼承,為時更久,怎麼可能在短期內便全部除舊布新?百日維新期間大大小小的變革達三百餘項,有時一天之內下達十餘個變法諭旨,使人目不暇給,叫各省各府縣如何辦理?紙上的東西不落到實處,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皇上太輕率,太躁進,太缺乏實際辦事能力了,有的甚至近於兒戲。“欲速則不達”這條古訓,百日維新的失敗給了它又一個最好的證明。但即便這樣,他也不同意廢除皇上。因為皇上所要辦的這件大事,歸根結底是為了強國富民,是符合世界潮流的,與張之洞本人的心是相通的。然而,張之洞又不便明確表示這個態度。他有兩個大的顧慮:一是在百日維新中,他本人儘管沒有應詔人京襄助,但他的學生楊銳,他的山西時期的幕友楊深秀都卷入得很深,此外,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都和他有說不清的牽連,在知曉內情的人看來,湖廣總督實際上已卷入了這場變局。鑒於此,張之洞想儘可能地把自己與百日維新劃得清楚些,隔得開些。此時,若再站在皇上一邊上,他怕彆人指責他為康黨,為維新派第二。張之洞知道太後很想廢掉皇上,若明確表態不同意廢的話,無異於直接反對太後。張之洞怕得罪這位厲害的老佛爺。他將此事與梁鼎芬、徐建寅、辜鴻銘、陳念扔等人商議。梁鼎芬主張跟隨重新訓政的太後,辜鴻銘主張支持失敗的皇上,徐建寅、陳念扔則依違兩可,張之洞仍拿不定主意。這時,大根進來對他說:“四叔,吳郎中遠遊歸來,想看看您,您有空嗎?”自從那年送武當山焦桐到武昌以後,吳秋衣與張之洞便沒再見麵。眼下遇到這等大事,張之洞本沒有心思與一個江湖朋友閒聊天,但轉念一想,江湖人乃權利場的旁觀者,俗話說旁觀者清,何況他多年來漫遊四海,見多識廣,更可以清醒地看待這樣的政壇大事。隻是這事決不能傳揚出去,否則,總督向遊方郎中谘詢朝廷廢立,將會被世人當成笑料看待。“吳郎中現在哪裡?”“他已在督署門房外。”“你問過他嗎,他住在哪裡,是不是還在歸元寺掛單?”“是的,他說他還是借住在歸元寺。”張之洞想了想說:“你去告訴他,說我這時正有急件要辦,請他晚上再來,我有重要事和他商議。”晚上,吳秋衣如約來到督署,張之洞高興地在小書房裡接待這位不一般的郎中。吳秋衣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感歎地說:“香濤老弟,你這些年老多了。案牘勞形,此話不假!”張之洞看老友雖黧黑瘦削,卻神完氣足,也感慨地說:“你跟上次見麵時差不了多少。風雨滋露鬆柏人,此話也不假!”說罷,二人都快樂地笑起來。張之洞問:“秋衣兄,這些年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吳秋衣爽朗地答道:“這些年主要在北方停留。在泰山附近滯留了兩三年,後又去了嵩山、華山和五台山,不知不覺間,人世就過了十年光陰。這次再返歸元寺,原住持虛舟法師居然圓寂三四年了,現在的住持,當年不過一齋頭而已。歲月過得真快!”“是呀,是呀!”張之洞連連點頭,“歲月過得真快,就連當年接待你的門房都變老頭子了。”“香濤老弟,那年從武當山帶來的桐木料你做了幾張琴?”張之洞答:“九截桐木料,我已做了五張琴,還留下四截,預備著給將來的兒媳和出嫁的女兒做。”吳秋衣問:“做出的五張琴,音色還中聽?”“好,每一張都好。”張之洞說,“尤其以那截最長的格外好,我將它做了一張大琴,取名天下和平,留在府裡,佩玉常常彈彈,那音色真有繞梁三日不絕的妙處。”吳秋衣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喜色。“秋衣,我之所以約你今晚來此,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聽聽你的意見。”張之洞麵色凝重地將談話轉到主題上。吳秋衣頗覺意外地問:“你的重要事情都是國事,而我是一個不問國事的人,我能給你提供有價值的意見嗎?”“不錯,是國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問國事,我要的正是不問國事人的意見。”吳秋衣斂容說:“那你就說吧,我儘我的所知所識回答你。”張之洞神色肅穆地說:“這是一件絕密的國家大事。你必須答應我,隻在這裡說,出了書房外,不向任何人提起。”“什麼國家大事,這樣絕密?”吳秋衣下意識地整了整頭上的布帽子說,“我答應你,守口如瓶,絕不向任何人說起。”“你先看看這個。”張之洞將軍機處的密函,遞給了吳秋衣。吳秋衣接過一看,心裡大吃一驚,但臉上卻不露聲色,平靜地說:“我知道了,你是決定不下,想要聽聽我這個不僅是局外人,而且是江湖人的看法,替你做個參考。”張之洞點了點頭。吳秋衣說:“如此大事,你能拿出來和我商議,足見你對我的相信,今晚我們在這裡所談的一切,我自然不會泄露半點出去。江湖人無求無忮,對這等事,或許比你們局中人還要清醒些。不過,我倒要問你一句話,你也要以實相告。”張之洞坦然說:“有什麼你就問吧,對你,我沒有不說實話的理由。”吳秋衣盯著張之洞的眼睛問:“對當今的皇上,你認為是廢好,還是不廢好?”張之洞說:“皇上雖有許多缺陷,但他願行新政,有勵精圖治的抱負,這就是好皇帝。若有聖祖爺、高宗爺那樣的明君英主,也不是不能廢除皇上而改立賢者,但遍視當今,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人,卻沒有一個像樣的。故我的態度很明確,還是不廢皇上的好。”吳秋衣說:“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的難處:太後要廢,你不同意廢,既不想得罪太後,又不願意違背自心,兩難!”張之洞說:“正是這樣。你有什麼良法可以幫我擺脫這個兩難?”吳秋衣思考良久,說:“香濤兄,你說說,自古以來,立君立主,是家事還是國事?”張之洞想了一下說:“按理說,立君立主是國事,但它從來又是當作家事對待的。”吳秋衣說:“是這麼回事。楊修被殺,是因為他插手曹家的立嗣事,曹操恨他。劉琦兄弟相爭,請求諸葛亮救他。諸葛亮說,立誰為荊州之主,這是你的家事,外人不得多嘴。依我看,帝王家從來隻把立嗣當作家事,當作國事來看的,極少極少。即便有說是國事的,也多半另有目的,是說給彆人聽的。”張之洞用心聽這位老江湖的分析。“我想再問問你,太後是個怎樣的女人?”張之洞略為思忖後說:“太後剛強明斷,看重權力,與一般女人大不相同。”吳秋衣說:“依我看太後好比漢之呂後,唐之武則天,是一個喜歡自己攬權弄權的人。她口口聲聲將自己比之為開國之初的孝莊皇後,其實完全不是。孝莊若像她這樣,大清哪會有聖祖爺出現?”張之洞在心裡想,郎中的話雖然尖刻了一點,卻是實話。據說百日新政期間,皇上十二次赴頤和園稟報,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員還得由太後親自決定,離京前還得去園子裡向她叩頭謝恩。這哪裡是還政頤養,分明仍在控製著朝廷!再有魄力的皇帝,在這樣的控扼之下,也難有所作為。吳秋衣繼續說:“你想想,這樣的太後,她能把一個外臣的話當一回事嗎?無非是利用利用而已。你的話投合她的心思,她就把你的話拿出來作擋箭牌;你的話不合她的心思,她或置之不理,或從此以後整個兒不喜歡你這個人。”張之洞似乎被這幾句話開了點竅,心裡一時明亮了許多。“所以,依我這個不懂權術的郎中看來,你不妨這樣回複軍機處:廢立乃天子家事,當由太後聖心明斷,外臣不宜亦不應置喙。”張之洞望著吳秋衣,默念著他說的這三句話。吳秋衣說:“你可能以為這幾句話好像與沒說無多大區彆,其實大不相同。第一,你嚴守君臣之分,不插手太後的家事;第二,你同意太後自己作出的決定,今後是廢還是不廢,你都是讚同的。”張之洞突然完全明白了如此回複的妙處,滿臉笑容地說:“你這幾句話真是太好了,幫了我的大忙。”吳秋衣說:“這種回複,你其實也想得到,用不著我來說,我隻是解去了你心中的疙瘩。你原先或許以為這樣做是耍滑頭,其實這才是最恰當的處理方式。本來,既是天子家事,外人便不宜說長道短。你說當今的太後是一個聽不進彆人意見的人,你又何必去多嘴?”張之洞起身說:“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就用你的話作為複電。我這幾日事多,今夜就說到這裡,過些日子。我再到歸元寺看你,聽你談談雲遊北部河山的心得。”這天半夜,湖廣總督的密電,從武昌傳到了北京。三個總督的答複,兩個反對一個不表態。不表態就是不同意,慈禧心裡當然明白。這時又有駐外使臣向她報告,英、法等國的報紙上刊登了關於中國欲廢除皇帝的報道。正如吳秋衣所說的,慈禧其實並不大看重她手下總督的意見,她最為關注的是洋人的動態,於是她終於打消了廢除光緒的想法。但慈禧的改變,使得載漪及榮祿、剛毅、啟秀、徐桐等攀龍附鳳之輩著急了。他們分頭向慈禧奏請換一個法子,即預立大阿哥,為避免醇王府的不滿,申明此大阿哥是繼承穆宗皇帝的。穆宗做了十三年的天子,無後而終,現在又過去了二十四年,皇上並未誕育皇子,穆宗之廟長期無人祭祀,這事無法向祖宗交代,醇王府不應反對,也無理由反對。大清祖製,自雍正朝起就不再立太子即大阿哥,現在破了祖製預立儲君,多少有點掣礙,但可以“皇帝病重,事出無奈”作搪詞,過兩年待大阿哥成年後,便可叫他代行皇帝事。如此,名未廢而實已廢,外人既無借口乾涉,文武百官也不會因廢立大事來多口舌。慈禧覺得這個辦法好,采納了。於是,以光緒的名義詔立溥雋為大阿哥,開弘德殿教讀,以徐桐、崇綺為師傅,又命端郡王載漪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兼管虎神營。載漪掌管外交和軍隊,權勢在當年的攝政王大臣奕沂之上,隱然可與人關之初的皇叔多爾袞相比了。慈禧自以為她玩的這個花招很高明,其實她的真實用心,全國臣民都很清楚,就連外國人也蒙騙不了。光緒二十六年元旦,為溥雋正式行禮的大喜日子,文武百官都遵旨朝賀,但各國公使館儘管早早接到了邀請書,卻一個公使都沒到場。公使館的冷落大大激怒了慈禧,也讓未來的太上皇載漪深感尷尬。聯係到外國人引渡康梁出逃的前科,慈禧、載漪對洋人的仇恨,已到怒不可遏的分上了。倘若說由鴉片、教案、租借口岸等事而招致的國辱尚可忍受的話,那麼這種因個人尊嚴和地位所結下的私怨,則是決不可寬恕的。大清王朝的最高權力執掌者,對洋人已忍無可忍,他們在竭力尋找一個機會報仇雪恨,發泄心中的這口惡氣。機會終於被他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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