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為譚繼洶了卻家事,譚繼洶卻並沒有為張之洞了卻公事。想起漢陽鐵廠銀錢困窘、生產萎縮,湖廣總督心情仍是沉重。戶部因翁同穌的作梗不撥銀子,湖北又確實藩庫無銀,鐵廠怎麼辦呢?不料,正當經營陷於困境時,鐵政局兼鐵廠督辦蔡錫勇又突然得急病去世。蔡錫勇不僅西學好,人品也好,是湖北洋務的一根頂梁柱,剛剛五十歲便英年早逝,令張之洞悲悼不已。蔡錫勇留下的重擔,隻得叫陳念扔勉為其難地挑起。鐵廠的出路在何方,張之洞想起蔡錫勇多次說過的商辦之事,把念扔找來商量。翁婿至親,無須客套,談話直接進入正題。“嶽丈,蔡督辦說的商辦,是可以考慮接受的。美國人辦企業,全是商辦,政府幾乎不管。”“商人奸詐,惟利是圖,鐵廠關係到國計民生,交給他們去辦,能放得下心嗎?”張之洞滿臉憂戚,屋子裡的炭火很旺,他摘下帽子,露出大半個禿頂和稀疏灰白的發辮來,愈加顯得老而醜。“無商不奸,這是中國曆史上的偏見。因為有這個偏見,才有崇本抑末的政策;長期奉行這個政策,又使得中國積貧積弱。其實,這個偏見實在要不得。商人有奸有不奸的。鄭國做牛生意的玄高就是一個不奸的愛國商人。嶽丈,說句實話,哪行哪業裡人都是有奸有不奸的。就拿讀書人來說,應該是最純潔的,但讀書人中奸的還少嗎?一部《儒林外史》,寫出了多少讀書人中的奸詐。又說農夫該是純潔的吧,各鄉各村的盜匪還不都是農夫出身,他們不就是刁民嗎?”念礽覺得以這樣的口氣跟嶽翁說話,有點峻厲了,便嘿嘿笑了兩聲,緩和下氣氛。換了一種語調說下去:“小婿在美國生活了八年,跟美國商界打了不少交道。依小婿看來,美國的商人中有奸商,也有類似中國的儒商,有小好大儒的,有先奸後儒的。”張之洞笑著說:“小奸大儒,先奸後儒,這樣的話,倒是第一次從你的口中聽到。這怎麼解釋?”“許多商人最初都是貧寒的,靠精於盤剝發家,這發家的過程中就少不了欺蒙拐騙。後來發起來了,覺得再一味行奸使詐實無必要,同時也想用錢來洗刷往日的劣跡,便大做好事。比如捐錢辦慈善、辦教育、辦公眾福利事業,博取個好名聲。這便是先奸後儒,這種人在美國的商人中不少。有的商人在與彆的商人做買賣時行奸使詐,但在為國家為公眾辦大事時,他又光明磊落。這是因為他知道國家和民眾的力量很大,行奸,一經揭發,便身敗名裂,一生翻不了身;光明磊落則可得到很高的社會地位,提高他的身價,從而更有利於他的生意。這叫做小奸大儒,或叫做暗奸明儒。”張之洞哈哈笑道:“這美國的商人,真把商字做到家了。”“商業發達起來後,中國的商人也會這樣做的。”陳念礽說,“漢陽鐵廠是國家的洋務大廠,會有人來認真接辦的。其實辦好了,他是名利雙收。”“念礽,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官辦不行,商辦就行了呢?”陳念礽想了一下說:“這大概是商業這樁事的性質決定的。商業是個以謀利為主要目標的行業,由商人來辦,由於利益相關,他會有很強的責任心,做任何事都會精打細算,管理就會嚴格具體,儘可能地減少或杜絕浪費、拖遝、推諉這些現象。官辦的主要弊端是利益不與個人相聯係,辦事者不願傾其全力來做。另外,官場有一套相沿已久的繁瑣環節和沉暮氣習,與經商的靈活、快捷、簡便、迅速把握時機這些因素相距太遠,所以官辦不如商辦。”張之洞仔細琢磨女婿的這番話,覺得也有道理,但改由商辦,又交給誰呢,誰有這個財力和才能呢?陳念礽說:“大家在一起也議論過,一致認為當今中國最適合接手辦鐵廠的商家便是盛宣懷。”盛宣懷!張之洞想起七年前赴任途中,在上海與盛宣懷晤談的情景。正是他,當年就說過湖北有豐富的煤礦鐵礦,開礦煉鐵,大有可獲,隻是此事宜商辦不可官辦。張之洞將此視為奇談怪論否決了。七年後再去請他來辦,不是承認自己輸了,承認自己不如他嗎?何況,盛宣懷還是李鴻章的人!張之洞生氣地說:“可以考慮商辦,但不能交給盛宣懷來辦!”陳念礽知道張之洞不喜歡盛宣懷。話還說不說下去?猶豫一會,他還是鼓起勇氣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嶽丈,小婿想說兩句逆耳的話,您同意我說吧?”“你說吧!”張之洞從微微張開的嘴巴裡吐出這三個字來。他知道陳念礽直來直去、決不說違心話的性格,這在他周圍眾多屬下和幕僚中間是極為少見的。隻有一人與之相同,那便是辜鴻銘。他有時想,這是不是受西方風氣的影響,少了中國士人之間慣有的客套虛偽?但同是西方回來的梁敦彥又不這樣,看來又不全然。在一片附和恭維聲之中,張之洞有時倒是想聽聽不同的聲音,他因麵喜歡與辜鴻銘和陳念礽談話。“盛宣懷這個人的人品操守,指摘者不少,但對盛宣懷的辦事魄力和才乾,卻少有否定的。他辦的輪船招商局、電報局都是成功的。二十多年來他積累了辦洋務的經驗,結識了一批外國商人,在中國商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同時也積聚了巨額財富。這些條件,在今天的中國,可以說無人與之相比。鐵廠要商辦,非他莫屬。況且他早年在湖北辦礦務,那年又專門在上海與您見麵談此事,可見他對湖北洋務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期望。這一點也不是彆人可比的。小婿想,漢陽鐵廠不僅是您一人的心血之所在,事業之所在,更是大清徐圖自強的希望之所在,是國家洋務事業尤其是鋼鐵行業發軔之所在。漢陽鐵廠即便受了千挫萬折,也不能停辦,也不能失敗。它若停辦了失敗了,將會動搖許多人以洋務自強的信心,將會推遲中國洋務事業的進展。它造成的影響,首先不是嶽丈您,而是國家,是我們的大清國。”陳念礽的情緒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一向把以身許國作為終生信念的張之洞也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且不說他最後的結論是否正確,把鐵廠與國家洋務大局聯係,從這個角度來高瞻遠矚地看待,這便令張之洞欣慰:這個女婿是挑對了,他是我的知音!“現在的情況是,若不改為商辦,很有可能會停辦;若不用盛宣懷,很有可能會失敗。小婿想,在盛宣懷麵前承認官辦不如商辦,雖有損製台大人的威信,但比起鐵廠停辦、失敗而言,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倘若真的停辦或失敗,那影響就更大。起用盛宣懷來辦鐵廠,仍是您的決定,這就是您的英明之處。今後鐵廠辦好了,壯大了,發展了,曆史必會記住您篳路藍縷、創業艱辛的功績,記住您作為中國鋼鐵業開山鼻祖的功績,記住您起用盛宣懷讓他有一個施展才乾的機會的功績。而這些,說到底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用事實說明中國是可以將洋務引進來辦好的,是可以通過洋務實業走上自強道路的。”“好了,不要說了!”張之洞心頭的疑慮猶豫早已被這番話一掃而光。“就派你去上海會見盛宣懷,和他商量接辦漢陽鐵廠的事情。”陳念扔往來武昌與上海多次,與現居上海輪船招商局的盛宣懷洽談關於將鐵廠由官辦改商辦的事宜。盛宣懷本對湖北的礦業抱著極大的希望,當年張之洞若聽從他的意見,以商家來辦理洋務局廠的話,他很樂意出麵來做督辦。可現在,相隔多年再來找他,他卻猶豫了。陳念扔第一次去上海,他以養病為由,暫不談生意場上的事。正事雖不談,對這個能操一口流利英語的美國留學生卻欣賞備至,禮遇甚隆。陳念扔不能在上海多呆,稍住幾天後又趕回武昌。第二次再到上海,盛宣懷說他很樂意做此事,但目前要為李鴻章出洋做準備,待李鴻章出洋後方可正式商談。陳念扔隻得又回武昌。張之洞對盛宣懷這種有意擺譜和明顯地表示對李鴻章的忠心,雖很氣惱,但也隻得忍著。待到陳念扔第三次去上海時,盛府門房又告訴他,老爺到常州鄉下掃墓去了,請客人在上海寬住幾天,他一回來便會商議這件大事。陳念礽遂耐心住下來,等著盛宣懷回滬。其實,張之洞和陳念礽都誤會了盛宣懷。他並不是在擺譜,在念扔往返鄂滬之間三個多月的時間裡,他正在辦著很重要的事情:請現任招商局幫辦的好友鄭觀應代替他去武昌私訪漢陽鐵廠,為他的決策提供第一手資料。鄭觀應帶著兩個助手在武昌城裡住了二十來天,又去大冶、馬鞍山等地轉了轉。情況基本上都弄清楚了。前幾天回到上海。正是清明時節,盛宣懷便借掃墓的機會邀請鄭觀應去他的老家小住幾天。一來鄉間寧靜清新,春暖花開,風景絕佳,看看田園風光,放鬆放鬆,消除城市喧囂所造成的疲憊壓抑;二來好從容商談有關漢陽鐵廠接辦不接辦的事。在盛宣懷依山傍水、外樸內奢的鄉村彆墅裡,二人對坐啜茗。一個矮小單薄,尖臉小腮,一個高大寬挺,雙目深陷,外表差距很大,卻有相同之處:都精明乾練,都長於謀畫算計,都魄力閎大。“陶齋兄,說說你的看法吧!”盛宣懷放下含在嘴裡的肥大雪茄,一邊彈著灰,一邊笑笑地說。“依我看,此事可為。”鄭觀應放下手中的銀製咖啡杯。“你談談你有哪些顧慮,我可以就你的顧慮來談談。”“我的顧慮嘛,主要有三點。”盛宣懷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後說,“第一,那邊現有的機器設備如何,具體情況如何,你是個見過大世麵的實業家,你看看具不具備辦大企業的條件?”“依我看,漢陽鐵廠的機器設備毫無疑問在國內是第一位的,在亞洲,也無可匹敵,即便在歐美,也算得上先進。這是因為他的所有設備都是從歐美各國買來的好家夥,隻是錢花多了而已,被外商敲詐,自己的經辦人又從中貪汙,多費了許多冤枉錢。若我們去買,隻有六成的銀子便足夠了。至於總體情況,則談不上最好。馬鞍山的煤質不好。大冶的鐵是豐富的,質量也不錯,但化鐵爐不建在大冶卻建在漢陽,真不知張香濤當年是如何規劃的。這是一個最大的失誤。”盛宣懷笑道:“張之洞辦事,既不講實效,又不去考慮是賺還是虧,他圖的是臉麵上的風光。當初就有人勸他不要將鐵廠建在漢陽。他說他在督署辦公,從窗口便可看到煙囪冒煙,心裡放心。其實,建在省城,隻是為了方便來往人觀看,以便展示他的政績。他的這點子心思,明眼人都知道。”鄭觀應說:“這種局麵,帶來許多麻煩,運輸不便,運費大增。”盛宣懷又問:“那裡的人員如何,技術上有能人把關嗎,工人的操作上行不行?”鄭觀應答:“據我們了解,張之洞為鐵廠網羅了不少能人,其中好些個便是從歐美留學回國的。鐵廠督辦蔡錫勇,是個很能乾也很有責任心的人,可惜不久前去世了。接替人即那個陳念扔,也有真才實學。雖是張之洞的女婿,卻不是徇私。廠裡還有三十六個洋匠,洋匠總管德培,技術上也不錯,還有幾個人也可以;其餘的洋匠大多並沒有真本事,拿的銀子又多,中國技師不服。工人的操作,隻能說勉強應付,比起西洋來,要差得很多。人員最大的問題在管理部門上,人浮於事,爭權奪利,貪汙受賄,拖拉推諉,毫無一點西方企業的管理知識,完全與衙門一個樣。”盛宣懷冷笑道:“如果我們接受,第一要全部裁掉這攤子人;第二,要叫那些草包洋匠滾蛋;第三,凡無一技之長的工人,也都要換掉,人員要大量精簡壓縮。”鄭觀應說:“這是非常對的,務必如此,才能辦好。鐵廠生產一噸鋼,成本要十二三兩,西洋一噸鋼隻要六兩,而且質量好,人家如何會買我們的?這成本高,主要是兩個方麵的原因:一是運費高。馬鞍山的煤,運來漢陽已經遠了,還要從開平、日本去買焦炭,就更遠,運費更高昂。二是人員太多,開支太大。當然,還有浪費上的原因。”盛宣懷不停地吸著雪茄,眼睛時不時地眺望遠處山坡田壟上的桃花、李花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似乎在儘情欣賞眼前的山鄉野景。見盛宜懷長時間不做聲,鄭觀應以為他還是不想接辦,便說:“杏蓀兄,你不是很想做中國第一洋務家嗎?如果把鐵廠接過來,把它辦好了,你便一定是第一洋務家了。張之洞辦不成的事,你辦好了,這天下還有誰來與你爭高下?再說,張之洞與外國人交往頗多,倘若你不答應,他就會轉而找洋人。若洋人接辦,就不好了:第一,會讓洋人更瞧不起我們中國;第二,這麼一塊肥肉讓洋人得了,也真是遺憾事。”“陶齋,鐵廠的根本出路是在鋼鐵的銷路。銷路旺,鐵廠就活了,沒有銷路,再怎麼整頓改進都是白做的。”盛宣懷又點起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後,慢慢地說,“這兩個月來,我一直在考慮這個事。中國用鋼鐵最多的地方隻有鐵路,若鐵路大興,則鋼鐵銷售就可以大旺。但目前津通鐵路已建好,其它鐵路雖計議多時,卻動工無期。鐵路不興,鐵廠的鋼鐵就隻有積壓起鏽了。”“敦促蘆漢鐵路馬上動工。”鄭觀應也在想這個問題。“漢陽鐵廠的興建,當初便有為蘆漢鐵路提供鋼軌的一層用意在內,隻是後來蘆漢鐵路停下來了。現在看來隻有蘆漢鐵路動工,才可能使鐵廠的鋼鐵有大量銷路。據說當年李中堂反對重修蘆漢而主張先修津通,是懷著點私心在內的。津通在直隸地麵,對他有利,蘆漢是直隸和湖廣兩個總督聯合起來一道修,他擔心張之洞擁蘆漢之功而坐大。”盛宣懷笑了笑:“你這是從哪裡聽來的話,李中堂知道了,可不高興啊!”鄭觀應哈哈笑起來說:“李中堂想壓張之洞,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我就是當麵對他說,他也不會否認。不管怎麼樣吧,反正李中堂的直督早已讓出來,眼下的王文韶是資格老才乾弱。他不會壓張,反倒是想借張的力量來辦成蘆漢鐵路,為自己臉上貼金。”盛宣懷說:“我們先跟張之洞講好,讓他和王文韶合奏蘆漢鐵路近期開工,這個折子批下來了,我們再談接手的問題。”鄭觀應說:“蘆漢動工是大有希望的,這兩個月來已有人在造這方麵的輿論了。據說折子也上了兩三份,《字林西報》、《字林漢報》上有好幾篇文章都在談這事。”盛宣懷笑了笑說:“陶齋,你知道嗎,這都是你在漢陽期間,我配合著你做的事!”“哦!”鄭觀應恍然大悟,不覺伸出拇指來。“杏蓀兄運籌帷幄,決勝千裡,高明,高明!”盛宣懷收起笑容,老謀深算的本色立即恢複:“蘆漢動工是第一步,但蘆漢即便動工,也不能保證漢陽鐵廠的鋼鐵就一定暢售,人家洋人的鋼鐵又好又便宜,為何不買他們的?況且還有回扣,和各種各樣看不見的賄賂。要確保鐵路用鐵廠的鋼,還得有個措施。”鄭觀應說:“蘆漢鐵路肯定在張之洞和王文韶這兩個總督的手中掌握著,張肯定會要用漢陽鐵廠的鋼。”盛宣懷冷笑道:“辦實業,要徹底打掉書生氣不可。陶齋兄,你身上還有幾分書生氣沒打掉。張之洞如果真有辦實業的本事,鐵廠也不會來叫我們接辦。你想想看,他要做總督,還要辦彆的局廠,他會有多少心思來直接管鐵路?到時候,他隻是一個傀儡,實權都在彆人的手裡。”“你的意思是……”盛宣懷胸有成竹地說:“成立一個鐵路公司,我來任督辦,蘆漢乾線就由鐵路公司來管。任他湖廣還是直隸都不能插手,這樣方可徹底擺脫官場習氣,也可確保鐵路用鐵廠的鋼。”“好!”鄭觀應不得不佩服盛宣懷比他要遠勝一籌。“這個鐵路公司也要由張王會銜奏請批準,借他們的手來為我們辦事。”我也這樣想廠盛宣懷毫不遮擋地說,“商人要辦大事,必須要依靠官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權在他們手裡。西方那些大商人,哪一個不是由走官府這條路發跡的?就是發達了,也還得依靠官府才能做更大的事。中國是個官僚國家,更非如此不可。隻是中國的商人要想辦大事,除依靠官府外,再得加上一條:巴結洋人。因為洋人有錢,借洋雞來為自己下蛋!”“依靠官府,巴結洋人!”鄭觀應爽朗地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難怪你做起事來暢通無阻,左右逢源。這可是你盛氏經商辦實業的真經呀!”盛宣懷得意地說:“我盛某人經商辦實業的真經還多著哩,這兩條還隻是表麵的,易得學。深層的,我就是明白地說出來,彆人也學不好。”鄭觀應笑道:“我將我的老三交給你,你帶他個五六年吧!”“那倒不必。”盛宣懷正經地說,“陶齋兄,說句實話吧,像我這樣賺這麼多的錢,仔細想想也沒多大的味道。我這幾年老是想,我死前要留下兩條遺囑:一是子孫不要經商辦實業,做點小事即可;二以僧服大殮,從簡薄葬,讓我的靈魂歸到佛祖的身邊。”鄭觀應吃驚地問:“既如此,你天天挖空心思苦苦算計,又為了什麼?”“為什麼?”盛宣懷望著遠方霧嵐繚繞的峰巒,若有所思地說,“說得好聽一點,是為了國家的自強;說得實在點,是為了讓世人看看我盛某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因為話題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二人都暫時不再說下去,一個吸雪茄,一個喝咖啡,都默默地看眼前的田園。正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的暮春時節,杜鵑聲裡楊柳依依,拂麵熏風中夾雜著花草的清香,令人心脾暢通,西位為洋務勞心勞力、常年奔波於城市碼頭、在盤算洽談燈紅酒綠中過日子的大實業家,這眼前的恬淡、寧靜、清新、平和,給他們勞瘁的心靈以舒坦的撫慰。一時間,他們竟冒出某種疑惑來:人活在世上,到底是過西洋的那種富裕忙碌生活好呢,還是過中國傳統的這種清貧淡泊的田園生活為好呢?疑惑隻是一閃而過,既已投身商海,便好比是釘死在傳動帶上的螺絲釘,隻能隨著高速動轉的機器而運動,不能再有彆的選擇了。“杏蓀,張之洞派他的女婿來上海三次了,我們這次應和他的女婿一道去武昌和張麵談一次,以表示我們的誠意。”“這次去武昌還不是時候。”“為什麼?”“月底李中堂取道上海放洋,要等他走後我們再去武昌。”“我們往返一次武昌頂多半個月,趕得及月底送李中堂。”“不是來不及送的問題。李中堂是不高興我與張之洞合作的,倘若他知道後反對怎麼辦?我是聽他的還是不聽他的?他這次出洋要訪問歐美五個國家,少則八九個月,多則一年,待他回國後,我把一切事都辦得紮紮實實,他再反對也不好說什麼了。”既不得罪老主子,又不失去這個機會,盛宣懷真可謂計慮周到。鄭觀應不再說什麼了。從常州一回到上海,由鄭觀應作陪,盛宣懷以最高規格熱情接待陳念扔,態度誠懇地講明,隻有在蘆漢動工和成立鐵路公司兩件事情得到朝廷同意後才能接辦的道理,並表示,一旦獲準,立即和鄭觀應親赴武昌拜會張製台,再一起商討具體事宜。為鄭重起見,商辦的鐵廠還得與製台衙門簽訂接辦合約,雙方今後都得信守諾言,這是西洋各國的通例,請張製台諒解。陳念扔從談話中看出盛宣懷的誠意,他很讚同這種做法:雙方都把醜話講在先,一旦達成協議簽字後,則務必遵守照辦,不得翻悔。但中國絕大部分商人卻不這樣,談判時被求的一方漫天要價,誅索無度,有求的一方則好話說儘,事事應允。會談時,雙方都各自揀好的說,把不利於對方的東西有意瞞著,結果留下許多後遺症,互相扯皮,互不認賬,到頭來到底誰是誰非無法追究。陳念扔表示這兩點要求是理所當然的,一定說服張製台先辦,並請盛宣懷早日去武昌定下這樁大事。盛宜懷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四月下旬,李鴻章帶著兩個兒子和一大群隨員從天津坐海輪來到上海。七十三歲的李鴻章遭受甲午之挫後,其聲望降到他一生的最低點。《馬關條約》的簽訂,使他被舉國罵為賣國賊。二十多年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寶座失去丁,如今隻剩下一個文華殿大學士的虛銜,冷冷清清地住在賢良寺,仿佛一個暫住京師的寓公似的,無權無勢,一生熱中競進的前淮軍首領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正在這時,當年訪問中國的俄國皇儲現在的沙皇尼古拉,舉行加冕儀式。因為還遼事件中,俄國起了主要作用,朝廷派員前去祝賀,派的欽差是王之春。俄國以王職位低加以拒絕,點名要李鴻章前去,朝廷隻得改派李鴻章。正處人生低穀的李鴻章得此消息,心情大為振奮。他以洋人依然看得起感到榮耀,並深知隻要洋人看得起,朝廷便不會冷落他,重新執掌大權的日子為期不遠。聽到李鴻章即將出訪俄國的消息,德國、法國、英國、美國都向他發出邀請,希望利用此次出訪的機會順便訪問他們的國家。洋人的重視,立即把李鴻章的聲望又抬了起來。他出國前夕,被訪的各國公使在使館為他設宴餞行,各部院也看出李鴻章餘威尚存,起複在即,便二改先前的冷漠,都與他熱乎起來。就這樣,沮喪了一年多的文華殿大學士,如今又重新意氣昂揚起來。一到上海,各國駐滬領事館也爭相邀請,弄得李鴻章應接不暇,儘管疲勞卻仍很興奮。直到坐上法國郵輪愛納司托西蒙號,與送行的各國公使及專程從蘇州來上海的江蘇撫藩臬三大憲告辭後,李鴻章才有點空暇與盛宣懷說幾句話。“杏蓀,聽說張香濤的鐵廠辦不下去了,要你接手,有這事嗎?”重領風光的李鴻章雖須發皆白,臉上布滿了老人斑,精神卻很好,腰不彎背不駝,兩眼看人依然有威淩之色。“張香濤派人來上海找我多次,但我沒有答應。”盛宣懷一副恭敬的晚輩神情。“不要答應他。”李鴻章的口氣近於命令。“張香濤好大喜功,華而不實,漢陽鐵廠被他弄得一塌糊塗,你怎麼接手法?讓他自生自滅,給天下後世留一個笑柄算了。”“是的,漢陽鐵廠據說管理混亂,虧空嚴重,是個爛攤子。”盛宣懷避開接不接的實質問題,圓滑地與李鴻章敷衍著。“我知道,張香濤是在看老夫的笑話,他想取老夫而代之。哼,他還嫩了點。”李鴻章習慣性地掏出兩隻玉球,在手裡滾動著。“杏蓀,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正月底,袁慰庭突然到賢良寺看我,做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勸我辭職回籍安心養老。我一眼看出了他的陰謀。他是受翁叔平的關托,來為翁叔平說話的。翁叔平協辦大學士做久了,早就想晉大學士,沒有缺,要我回籍養老,叫我騰一個缺出來。我就偏不騰。我對袁慰庭說,你告訴翁叔平,叫他死了這條心,我決不會主動請求開缺的,除非朝廷罷了我。袁慰庭聽了這話,灰溜溜地走了。杏蓀呀,我告訴你,張香濤和翁叔平安的都是一個心思。”李鴻章開懷大笑。自海戰以來,他還沒這樣開心笑過。盛宜懷也陪著他大笑。“杏蓀,你千萬不要答應張香濤。我回國後必定會重掌北洋,你若是對辦鐵廠有興趣,我替你在天津建一個大鐵廠,比漢陽的要大得多!”盛宣懷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不久,由直隸總督王文韶和湖廣總督張之洞會銜合奏的,關於蘆漢鐵路開工和成立鐵路公司,並委派盛宣懷任公司督辦的折子,因為沒有了李鴻章的阻力,很快被朝廷批準。得訊後,盛宣懷便帶著鄭觀應等一班隨員,乘坐輪船招商局的豪華客船,溯江西上,奔赴武昌。盛宣懷與張之洞在武昌城裡反反複複地商談了個把月,才把合約簽訂下來。盛宣懷親自督辦鐵路公司,而把鐵廠交給鄭觀應來總辦。從此,由湖廣總督張之洞出麵代表政府的官辦漢陽鐵廠,便移交給由當時中國第一大資本家盛宣懷為頭的商人經理。中國有洋務以來最大的一家工廠,經過四五年的探索後,終於與世界的企業經營之路接上了軌。就在盛宣懷、鄭觀應招商引股大力整頓漢陽鐵廠、蘆漢鐵路在鐵路公司的督辦下轟轟烈烈動工興建、張之洞在湖北全力經營槍炮廠及布、麻、絲、紗各洋務局所洋務學堂的時候,一場維新改革運動,經過康有為等少數有識之士多年艱苦卓絕的努力過程,已經悄悄地卻又是不可阻擋地在全國蔓延開來。很快,“維新”、“改革”,便成為響亮的字眼、時髦的舉措,其中又數湖廣轄境內的湖南省鬨得最為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