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恭王府裡 敗軍之將一吐苦水(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5684 字 21天前

恭王府裡無論是客廳、議事廳還是書房,都有中式西式兩種,視客人的身分與愛好分彆安置接待。外國客人來訪,都安排在西式客廳,但也有例外。比如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是一個標準的英國人,但此人二十歲來中國,已在中國謀事四十年,自稱愛中國勝過愛英國,對中國古老文化酷愛不已。赫德每次來恭王府,奕沂都安排在中式客廳裡相見,而且事先還得特彆布置一番,把中國氣味營造得足足的。同樣的,本國客人來訪,則安排在中式客廳,對於那些愛好洋玩意兒的,則安排在西式客廳。恭王知道李鴻章是一個仰慕西洋的人,常將他請到西式客廳或西式書房相見。李鴻章在充滿異國情調的客廳裡剛剛落座,奕沂便進來了。“李鴻章向王爺殿下跪安。”李鴻章彎腰作揖,左手端著一頂鑲著大紅珊瑚頂子的大蓋帽。奕沂忙扶住李鴻章的手臂,說:“中堂免禮。”說罷,注目望著眼前這個正遭受各方指責身處困境的四朝元老。與春天見麵的那一次相比,李鴻章明顯地瘦了、憔悴了,頭發胡須上又多鋪了一層霜。七十一歲的前淮軍首領,原本腰板挺拔硬朗,如今已現出幾分佝僂之態了。“中堂也老嘍!”奕沂從心裡深深冒出這句話來,然後拉著李鴻章的手,一起在鬆軟的絨沙發上坐下,關切地問:“近來都還好嗎?”“唉,再不濟也得挺過來呀!”李鴻章仿佛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似的。“現在王爺複出,一切都有指望了。”奕沂感受到一種與世鐸不同的真正的情誼。事實上,他和李鴻章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這種不一般的關係,不但因為他們二人相交年代的久遠,更因為他們彼此之間對國事看法的投緣。當鹹豐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年紀輕輕的奕沂便以器局開張而獲譽於朝,與著名的能乾大學士、軍機大臣文祥相契合,在對漢人領兵和與洋人打交道這兩件大事上,總是持開明的態度,與那些頑固守舊的滿蒙親貴們截然不同。他早期信任湘軍,後來又倚重淮軍,這使李鴻章對他感激。尤其在洋務事上,奕沂與李鴻章的觀點幾乎完全一致,即儘力維持和局,以便徐圖自強。從這個觀點出發,他們主張在國內大辦洋務,與洋人宜友好合作,信守合約,儘量不挑起事端,一旦有事也先立足於調和,儘量利用各列強之間的利益關係來求得平衡。因此他們常常遭到守舊勢力和清流人士的指摘,但他們一直堅信自己的這一套才是真正有效的治國方略,而反對者的論調不是有意唱高調嘩眾取寵,便是未親曆艱難不知深淺。在李鴻章眼裡,奕沂是他在朝中的強大奧援和靠山。在奕沂眼裡,李鴻章是朝廷的乾城和柱石。共同的觀念和相互的依賴,使得他們成為少有的官場上的知心朋友,他們可以在自家的小房子裡推心置腹地談論國事和人事。十年前奕沂被罷黜後,李鴻章頓感失去了一個強大的支持。畢竟有著幾十年不同於一般的關係,退居於王府的奕沂和依舊顯赫的李鴻章並未中斷聯係,逢年過節,彼此常有書信問候,李鴻章間或也會去王府看望奕沂。今年四月,李鴻章在渤海海麵檢閱北洋海軍。那是他一生中最為出風頭的幾天。他坐在從德國進口的快艇裡,在萬頃碧波的海麵上乘風破浪,檢閱那一艘艘氣派龐大裝飾一新的鐵甲戰艦。這是一支多麼威武的海上雄師啊!李鴻章的巡視快艇每經過一艘戰艦邊,該艦管帶帶領全體水手列隊站在甲板上,一齊對空鳴槍。此時汽笛長鳴,聲震四周,管帶手揮兩色小旗,向北洋海軍的最高統帥打出問候、請安的祝語。然後進行放炮打靶、快速前進、急速轉彎等各種實戰演習。這時的李鴻章,激動的心情,就如眼前的波濤一樣起伏不定。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慘淡經營,今天終於有了這樣一支強有力的海軍。我李鴻章對大清的貢獻前無古人,不但在朝野內外是第一大功臣,就是在洋人麵前也有頭有臉,今後可以和他們直起腰杆說話了。回京師向慈禧稟報後,李鴻章特為去了一趟恭王府,一是去看看老朋友,二是對他說說這次海上閱兵的盛況,也讓他高興高興。他告訴前軍機領班,北洋海軍噸位目前排名世界第八,我們所防備的對手日本隻排名十四,若說北洋海軍對付英法等國尚有困難,但對付蕞爾小國日本來說是綽綽有餘的。奕沂固然高興,但也提醒李鴻章,北洋海軍畢竟沒有經曆過實戰,真正的戰鬥力如何,要在實戰中才能看得出來。帶兵多年的李鴻章自然知道這一點。回到天津後,李鴻章命令北洋海軍官兵努力加強實戰訓練,但大多數官兵並不把這道命令放在心上。北洋艦隊的絕大部分管帶,是由福州船政學堂畢業又留學過英國的高材生,聘的教官,均為歐洲人,水手是從陸師中十裡挑一選出來的精壯漢子。這支洋味十足的艦隊,從官員到士兵,從來就有一種很強的優越感,習慣於高待遇高享受,沒有吃苦耐勞的傳統。作為軍人,他們也很少有為國赴難馬革裹屍的心理準備。因閱兵有功而得到朝廷賞賜的北洋艦隊的官兵們,並沒有意識到不久以後,就與一衣帶水的近鄰有一番毀滅性的海上惡鬥。但李鴻章身邊的外籍軍事參謀們有所預感。他們告訴這位北洋大臣,日本舉國上下在發憤圖強積極擴軍備戰,目標對準朝鮮和中國的東北。日本海軍的噸位雖不及中國,但戰艦上的武器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必須切實防範。他們並告訴李鴻章,英國船廠最近造出一艘時速二十三海裡為目前世界第一的四千噸巡洋艦,如果將它買下來,可以大大加強北洋艦隊的力量。李鴻章很想把這條巡洋艦買下來,但此前他為買艦的事多次碰壁,心裡仍有餘悸。猶豫很久,他想起這次檢閱太後高興,或許趁著這個時候容易獲準,便鼓起勇氣再次上奏,請朝廷為北洋艦隊撥銀一百四十萬兩,其中八十萬兩用於購買巡洋艦和培訓駕駛人員及水手,另外六十萬兩用於加強和更新各艦艇上的大炮。不料沒有多久,戶部便將這紙奏議駁回,說是太後萬壽大典在即,所費浩繁,一切其他開支都得停止,北洋艦隊買船添炮事著庸勿議。李鴻章看到批文後,歎息不已。很快這艘巡洋艦便給日本買去,取名吉野,成為日本艦隊的主力。就是這個吉野號,在大東溝海麵上的戰役中耀武揚威、凶猛狠惡,終於使得北洋海軍敗下陣來。李鴻章滿臉愁怨,無處訴說,滿腹苦水隻得往肚子裡咽。今天,在奉旨複出的多年上司兼老友麵前,北洋海軍的最高統帥真想好好地說說,要把含在喉嚨裡多年的那塊骨頭一吐為快。李鴻章雖然對洋家夥感興趣,但與盛宣懷不同。盛宣懷是儘可能地洋化。屋子裡的擺設,使用的東西,服用的藥物都是洋式的,隻要與外國人在一起,他就一定穿西裝戴禮帽拿文明棍。平時的飲食,他也喜歡吃西餐喝咖啡,惟一的遺憾是他不會說洋話。李鴻章卻不這樣。他喜歡洋人的家具用具,如鋼絲床,如沙發,如手表,他也喜歡服西洋進口的藥丸。但他在任何場合下決不穿洋服,也決不以不會說洋話而遺憾。至於飲食方麵,他更是頑固地保持家鄉的老傳統,抽水煙袋,喝黃山茶,吃油膩味重的皖菜。奕沂知道他的習慣,特為吩咐家人給他上府裡常備的祁門紅茶。喝了兩口茶後,奕沂將談話切人正題。“李中堂,今天請你過來,是想請你說說北洋海軍的實際情況。初夏閱兵時,你對北洋海軍抱有很大的期望,為何世界噸位排行第八的反不及排行十四的?是偶爾的失誤,還是實力不敵?還有,這次打了敗仗,北洋海軍有多大的損失,目前在威海港修整的艦艇還具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跟日本再決一戰,勝負的結果將會是如何?李中堂,我們相交近四十年了,你應當相信我,請你務必對我說實話,這是我們與日本的決策的基礎。”奕沂斂容正色說的這番話,雖然含有責備的意思,但李鴻章並不感到難堪,因為他們是多年的相知,更因為奕沂的話誠懇、實在。李鴻章是個做實事的人。他深知,誠實的話即使不順耳,也比那些順耳的虛假話要強過千百倍。在這一點上,醇王奕澴與他的六哥便有很大的區彆。奕澴的致命弱點便是不務實,喜歡說過頭話,辦過頭事。李鴻章遇著奕澴這種頂頭上司,有苦說不出,還不得不違心順著他。奕沂的平實態度,讓李鴻章心裡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他正好借這個話題向奕沂說一說這些年來的實情。“王爺,您這個話問得很好。多年來,我就想對您說說。隻是您既已退隱王府,我也不便以這些俗事來煩惱您。現在王爺既領軍機,又領總署和海軍部,我有這個責任要將這些年的事情如實稟告王爺。隻是請王爺耐著性子聽下去,莫嫌我人老話噦嗦。”奕沂笑道:“你說什麼,說多少,我都願意聽,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我還要陪你喝兩杯哩!”“謝謝王爺的美意。”李鴻章喝了一口祁門紅茶,臉色端凝地說了起來。“要說我們大清的海軍,不是我當麵在王爺麵前說好話,實實在在地是在王爺的手裡草創的,又經王爺的特彆照顧而初具規模的。”奕沂輕輕地點點頭。為了取得奕沂的更大同情,李鴻章有意回顧起往事來:“早在鹹豐十一年,曾國藩提出購外洋船炮的建議時,王爺便奏請以關稅款來購買外洋小兵輪,命廣東、江蘇等省督撫募內地人學習駕駛,又命已租的美國輪船二艘配上炮械,駛赴安慶,交曾國藩調遣。中國人指揮外國炮船,應從這裡開始。”奕沂插說:“還是你的老師曾國藩有遠見,早在鹹豐十年便奏請學習洋人造炮製船的技藝。我還記得他的折子裡說得很清楚:目前資夷力以助剿,得紓一時之憂;將來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曾國藩真正是見高識遠,老成謀國。”奕沂如此稱讚他一生所敬重的恩師,這讓李鴻章心裡甚是舒帖,忙說:“曾國藩的這個想法還得靠王爺您的玉成,若不是您緊接著奏請皇上設立總署及添加南北口岸關稅,哪有日後洋務之事的出現!”“你說的也是實話。”奕沂若有所思地說,“若將後來的各項洋務舉措比作一台大戲的話,曾國藩的動議,我與文祥及我的嶽父大人的會銜奏折算是拉開了這台戲的帷幕。”“王爺比喻得真好!”李鴻章不失時機地讚揚一句,繼續說下去。“同治元年曾國藩在安慶試造小輪船,同治四年在上海建製造局,五年朝廷任命沈葆楨為船政大臣,七年,江南99lib?製造局造出恬吉號兵船,這是我們大清第一艘戰船。”“這恬吉還是你的老師親自取的名字。我記得他對我說過,恬吉二字寓含的是四海波恬、廠務安吉之意,他還親自坐著恬吉號從江寧到采石磯。”“是的,王爺好記性。其實曾國藩那時身體已很衰弱,他之所以那樣高興,像年輕人一樣興致勃勃地登船試航,是因為他從恬吉號的身上看到大清徐圖自強的希望。”“不錯!”奕沂的心裡充滿了對辭世二十多年的那位社稷之臣的無儘緬懷。“這一年,瑞麟向英國訂購六隻船,又向德國訂購一隻。八年,船廠又造出一隻取名萬年青的兵艦。到了光緒四年,便有沈葆楨奏定各省每年協款四百萬兩,南北二洋各分二百萬,專用來發展海軍,用十年的時間建成北洋南洋和粵洋三支海軍。這時多虧王爺出麵說服沈葆楨,不要將有限的銀子平分,應先集中精力建好北洋,然後再建南洋、粵洋,這樣才保證北洋有較多的銀子辦事。”奕沂笑了笑說:“沈葆楨那個倔老頭,把他的那個南洋看得很重,非要平分不可。不是我去勸說他,隻怕彆人是說服不了的。”“正是王爺所說的,沈葆楨倔得很,那一年也是為了銀子,硬是跟曾國藩對著乾,最後還是曾國藩讓了步才罷休。”李鴻章繼續他的大清海軍史的簡要回顧。“北洋海軍就憑著這筆銀子,在七八年時間裡陸續在英國和德國定購鐵甲船兩艘、巡洋艦五艘、魚雷艇六艘,再加上上海福建兩船廠所造戰船十五艘,於是有了像模像樣的北洋艦隊。我又在天津辦了一所水師學堂,請閩省侯官人嚴複主持教務,培養海軍各種技術人員。”“嚴複這個人我見過。聽人說,他的英文書寫能力比英國人還強,有這事嗎?”奕沂對嚴複表現出少見的興趣。“有很多人這樣說。”李鴻章答,“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福建船政學堂的第一屆學生,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曾在軍艦上實習五年,後又到英國海軍大學留學五年。他與彆人的不同之處,是在海軍大學裡留學時,不僅研習海戰的戰術,還研習歐洲各國的政治、經濟等學問。有一次,他跟我談了一個晚上的話,他說我們不僅要學洋人的技術,還要學洋人的國家管理辦法,而且這比技術還重要。我看這人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過幾天,我把他從總教習提升為總辦。”“嚴複多大年紀了?”“今年剛滿四十。”“喔。年紀還不大,今後說不定有無量前途。”已過花甲的皇伯近年越來越感覺到“年富”才是真正的財富,縱有金山銀山,一旦人死身亡,便全都化為烏有。他停了一會,說,“光緒十年前的北洋、南洋的舊事我還記得。十年後我不當政了,第二年海軍衙門建立。照理說,應該發展得更快,為什麼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樣呢?”“唉!”李鴻章從胸膛裡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王爺,您有所不知,我難呀!”奕沂兩隻略為渾濁的眼睛盯著這位滂館四聚的北洋大臣,認真地聽著他的下文。“光緒十二年,朝廷設立海軍衙門,太後命醇王爺總理其事,命慶郡王和我為協理,又命善慶為幫辦。我當時看到這道上諭,因設立海軍衙門的喜悅一下子減了許多。”“為什麼?”奕沂頗有興致地問,“你跟我都說過好幾次要由朝廷出麵辦個海軍衙門。有人還說,張佩綸積極倡議此事,是受到你的指使。”十年前,張佩綸因馬尾之役被革職充軍,在西北荒原一住四年才獲赦回籍。李鴻章賞識他的才華,家裡剛好有一個寡居的女兒,便將四十歲的鰥夫張佩綸招為女婿,並留在身邊做幕僚。一個當年視李鴻章為濁流的清流骨乾,如今卻成了依靠李鴻章棲身的上門女婿,不要說昔日友朋恥笑,想必張佩綸自己心裡也決不會好受。真可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然則張氏的違心曲己,也正好說明一種世情:對於大多數士人來說,“清高”隻能建築在舒適的生存基礎上,失去了這個基礎,要再保持“清高”則十分不易。張佩綸的命真的不好。甲午海戰後,李鴻章大受攻擊,張佩綸也因此受到牽連,不少人指斥他應負“參謀失誤”之責。張佩綸成天如縮頭烏龜般地躲在家裡,忍氣吞聲地接受各方譴責而不敢做聲。“沒有,這是有人存心挑唆,張佩綸那樣愛管閒事的聰明人,還要我來指使嗎?合北洋、南洋、閩洋、粵洋為一洋的事,他是可以想得到的。”李鴻章喝了一口祁門紅茶,繼續說,“朝廷同意設立海軍衙門,這是我企盼多年的事,我當然歡喜,但委了這一大堆人來辦,令我為難了。由醇王爺來牽頭,這是出於太後的重視。海軍是要與洋人打交道的,醇王爺對洋人的態度,王爺您是知道的,我真怕有些事與他講不清楚。”對於自己的七弟,奕沂是再了解不過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醇王爺倒也罷了,中間還夾一個慶郡王,後麵又跟著一個善慶,這事可不更難辦了?”李鴻章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一下。對於慶王奕劻和善慶,他有著滿肚子的牢騷要發。這兩個人都是看中海軍衙門的時髦和銀子,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弄到這個肥缺,哪裡是辦事的人!可是,現在他們都還與他共著衙門辦事,還是不說為好。“我打聽到曾紀澤英國公使任期已滿,請求朝廷讓曾紀澤進海軍衙門。醇王說,曾紀澤是個最合適的人,張之萬也推薦了他。於是我給他寫信,請他趕快回國。”“曾紀澤有乃父之風,可惜天不假壽。”奕沂歎息。曾紀澤回國後,出任海軍衙門幫辦,不久又兼任兵部侍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眼看將要為國家擔當更大的責任,卻不料四年前以五十二歲的英年早逝,朝野均為之惋惜。“是呀,那幾年的海軍衙門多虧了他在支撐。唉,為他的去世,我難過了好些日子,我為國家哭,也為自己哭,我一直把曾紀澤當親兄弟看待。”以曾國藩待李鴻章的恩德,奕沂相信李鴻章說的不是假話。“海軍衙門有曾紀澤在支撐著,我也極想利用它為大清的海軍做點實事,但事實上,我和曾紀澤的想法都是一廂情願,我們根本沒有力量按自己的意願辦事。現在看來,不辦海軍衙門還好,有海軍衙門,反而成了海軍擴建的最大阻力。”“這話從何說起?”奕沂微微睜大眼睛問。“光緒十二年未建海軍衙門前,北洋、南洋每年都還購船添炮。自從光緒十二年海軍衙門建立後至今,八九年間,北洋、南洋再未購買一隻外國兵艦,連炮台都沒有增加幾座。今年初夏海上閱兵後,王爺諄諄告誡我,要加強實力。這真正是金玉良言。回天津後,我即與洋技師商量購買英國剛下水的全世界時速最快的巡洋艦,結果戶部未批,這艘艦讓日本買去,這次海上作戰成了我軍的克星。現在想起來,真正追悔莫及!”奕沂驚道:“從甲申年解甲歸田後,我就不再過問國事。李中堂,你剛才說海軍衙門設立以來八九年,海軍沒有添購一艘兵船。這樁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海軍衙門沒建之前,每年尚有各省協助建海軍的四百萬兩銀子。建了衙門後,不要說再增拔銀子,就原先的四百萬,總得照常協解。八九年裡有三千多萬兩銀子,這是一筆巨款,不買軍艦火炮,拿它做什麼去了?李中堂,你可要好好跟我說說。”李鴻章望著臉色憔悴的軍機處領班,心裡想:恭王呀恭王,您是真不明白,還是想從我的口裡套話?這件事不但朝中百官曉得,連京師百姓都曉得。您不做軍機大臣,到底還是皇上的親伯父呀,何況還有一個女兒榮壽公主天天在太後的身邊,您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曉得?李鴻章猶豫著,不知怎樣開口,心裡將措?99lib.辭仔細掂量一番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試探性地說:“王爺有所不知,海軍衙門設立的前一年,頤和園的園工便已開始了。”不料奕沂冷笑了一聲後,說了一句令李鴻章頗感意外的話:“他們之所以要擠掉我,就是為了好放開手腳做這樁事。”李鴻章雖說是領三殿三閣之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但他未人軍機,一直往返於保定和天津之間,做他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實質上隻是一個外官。京師裡的事,他當然也是知道的,但畢竟不太明就裡。他也聽說過慈禧與恭王失和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園工而起的:慈禧要修建,恭王反對,衝突便產生了。恭王並不因慈禧的不悅而讓步,故慈禧對恭王積怨愈來愈深,遂借越南的戰事而罷黜恭王。恭王的這句話,證實了過去的傳聞,而且從話外之音裡還可以感覺到並不因如今的東山再起而冰釋前嫌。這樣看來,下麵的話便好說了。因為恭王不是不知道,而是要從我這個海軍衙門會辦的口裡掏出對園工的不滿,使他得到滿足感,獲得一種“讓曆史來證明”的回報感覺。李鴻章本就有一肚子怨氣,正因無處發泄而鬱悶,眼下,正可以對這位多年的知交一吐衷腸。“王爺這話使我明白了,為什麼太後當初要讓醇王爺和慶郡王、善慶來管海軍衙門,他們是要讓海軍衙門變成頤和園的金庫。海軍衙門開辦不久,醇王爺便對我說,沒有太後,就沒有大清的今日,沒有太後,也沒有皇帝和李中堂你的今日。我們都要知恩圖報。再過四年,皇帝要大婚,大婚後太後就要歸政。歸政後太後想到園子裡去住,園子現在哪裡能住得人?為此,皇帝和我都很著急。太後這一點小小的要求,我們都不能滿足,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我問醇王爺,要我李鴻章拿多少銀子出來給太後修園子,我決不含糊。醇王說,不是叫你個人拿銀子,我是跟你商量下,聽聽你的意見。海軍每年有協款四百萬,眼下我們的船炮都大致齊備丁,用不了這多錢。我想從四百萬裡騰出二百萬來給園工用,剩下二百萬足夠海軍開支了;再說,還有不少人願意報效海軍,海軍衙門還可以從那裡得到一大筆銀子。”李鴻章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茶。楊宗濂開海軍報效先例,正是他一手操持的。這事,他當然不想對奕沂說,故有意借喝茶的機會停停,調整一下心緒。李鴻章放下茶碗,繼續說:“我心裡想,醇王爺是皇上的生身之父,皇上的江山,還不就是他的江山?辦海軍,說到底也是為了他父子的江山。他既然把太後的頤和園和皇上的江山擺在一個位置上,我們做臣工的也無可奈何了。我說,王爺要這樣,就這樣吧。誰知,後來曾紀澤告訴我,不隻挪用二百萬,而是將各省協款幾乎都拿到園子裡去了。曾紀澤氣得不行,我也沒料到。轉念我想,園工最遲到十四年底要完工,就算全部挪過去吧,也隻有兩年了,就算這八百萬孝敬給太後吧,咱們今後還是有銀子辦事的。我反倒勸曾紀澤說,彆跟善慶這班人慪氣了,統統地讓他們挪吧,到了光緒十五年,太後歸政,住到園子去後,他們就沒有借口了。誰知,事情不是我所想的這樣簡單。”李鴻章看了一眼奕沂,隻見他鐵青著臉,緊閉著嘴唇不做聲。李鴻章知道奕沂心裡既憤恨又痛苦,他很可能在恨恨地默罵自己的七弟是在拿天下的銀子討好太後,以保障他醇王府裡的天子龍椅能坐得安穩無憂。“沒想到,歸了政太後住到園子裡後,園工不但沒有結束,反而更紅火了。善慶給醇王、慶王出主意,說外麵有傳言海軍衙門的銀子都用到園子裡去了,不如乾脆將兩樁事合為一樁事辦,倒可以堵好事者之口。慶王問如何合法。善慶說,園子裡有一個現成的湖,我們將它再拓寬挖深,湖麵遼闊,太後必定歡喜。這是園工的事。然後利用這個大湖來做海軍的演習場所,在湖邊建一所海軍操練學堂,將天津的水師學堂移一部分到這裡來。善慶的話還未說完,慶王便拍起手掌來,笑道,這個主意好極了,我們乾脆將操練學堂的牌子掛在園子大門口去,對外就說擴湖是為了操練海軍,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了。湖上再架座橋,好讓太後散心;山上再建個喇嘛廟,好讓太後參拜。醇王對這個設想也很滿意。當時老臣正在天津,未參加這個會議。事後,曾紀澤寫信告訴我,他對善慶這個餿主意極為反感:園子裡挖個池塘出來能練海軍嗎?這不存心讓外國人笑話我們太無知丫?善慶正因得到醇王、慶王的誇獎而飄飄欲仙,哪裡聽得進曾紀澤的話,反倒譏諷他,說有意見為什麼不在會議上提,你有膽就直接跟醇王、慶王去說。曾紀澤為人膽小謹慎,他心裡不願意又不敢說,怕醇王慶王不喜歡,更怕惱了太後。受善慶這一搶白,於是內火上來,一憂成病。據曾家的人說,曾紀澤後來早逝,就因為慪了善慶的氣。”奕沂冷冷地插話:“難怪善慶這人不得好報,外放福州將軍,第二年便掉到閩江裡淹死了。”李鴻章“嘿嘿”於笑了兩聲後,接著說:“這個主意一采納,園子裡的工程就更熱火朝天地興建起來,規模更宏闊,新的建築更多,一直到現在都還沒完工。每年海軍的協款大半部分調去園工都還不夠。那年醇王又對我說,園子的銀子不夠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吧。太後六十萬壽日也快到了,再怎麼說,也要在慶典前把園子弄得基本上像個樣子。你身為天下督撫之首,還得請你出個麵,給各省督撫寫封密函,乾脆跟他們講明白:要他們儘快向海軍衙門捐款,多多益善,正款辦海軍,息銀給園工,算是他們對太後的孝敬。我也不便反對,隻好照辦。半年期間,又撈得七八百萬兩銀子。結果,連息帶正款,全部都花在園子裡了。我原先總以為挪海軍銀子去辦園工,純是因為醇王為感激太後的緣故,雖不妥當,但畢竟用心正大。後來我才知道,內務府在這裡麵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們要借此撈銀子。有這股力量在後麵,我李鴻章是決無能力抗拒的,便隻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了。”奕沂自嘲地說:“算是被你看出來了。這也是有人竭力倡議修園子的重要原因。我一再阻攔,斷了他們的財路,所以才有甲申年的天怨人怒。”內務府職掌內廷事務。宮中一切事,舉凡吃飯、穿衣、營造修繕、婚喪喜慶以及執事人員的賞罰升降等等,全部由內務府管理。晚清的內務府,是全國最大的腐敗衙門,賣官鬻爵,貪汙中飽,敲詐勒索,瞞上欺下,什麼齷齪無恥的事都敢作敢為。他們仗著老佛爺這把大紅傘的遮蓋,外官縱有衝天怨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內務府斂取錢財的門路儘管很多,但最保險、獲利最多的一條路則是營造修繕。宮中辦工程三七開由來已久,大家見怪不怪,沒有人會出來舉報其間的中飽情事。內務府樂意興建土木,其源蓋出於此。“就這樣,八九年間,海軍衙門三千多萬兩銀子,至少有兩千萬兩流失了,這流失的銀子,多半進了內務府上下裡外人的腰包,少半用在園工上,買船買炮的錢就再也沒有了。翁同穌接替閻敬銘掌戶部後更是明文宣布,北洋艦隊十五年內不能增加一艘兵船。翁老三處處與我作對,他是公報私仇。害我李鴻章是小事,害了國家才是大事,翁老三真是罪不容誅!”李鴻章向奕沂敘說這些年來的海軍衙門的事,有對善慶的譴責,對奕劻的不滿,甚至連對醇王、太後也頗有微辭。但都沒有情緒化,惟獨說起翁同穌來,便氣忿忿的,仿佛要把海戰失敗的責任都推在翁同穌一人身上似的。這是因為翁家與李鴻章有一段很深的陳年過節。那還是同治元年的時候,翁同穌的大哥同書還在安徽做巡撫。安徽那時正是所謂的四戰之地,湘軍與太平軍、撚軍在這裡展開激烈的角逐。翁同書不諳軍事,先是丟掉了臨時省垣定遠,後又因處理苗沛霖一事不當釀成大亂,丟失壽州。兩江總督曾國藩對翁同書極為憤恨,遂不顧翁家的顯赫地位,予以參劾,吩咐幕府文案起草奏稿。文案擬了幾稿,曾國藩都不滿意,最後讓李鴻章擬。李擬的奏稿甚得曾的滿意,其中“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這句最得曾的賞識,稱李深得做文章的“辣”字訣。果然,兩宮太後得了曾國藩的參奏後,不能因翁心存身為大學士、三朝元老而寬恕他的兒子,翁同書被定為“斬監候”。翁家因此而大亂,古稀之年的翁心存又急又恨,終於一病不起,當年冬天去世。翁同穌與他的二兄翁同爵為營救大哥上下奔走,好容易才保住翁同書一條命,卻又詖充軍新疆。這件事讓翁同穌一生死死牢記,並因此對曾國藩和李鴻章存下永遠不可化除的深仇。翁、李之間這段過節,奕沂知道,但說翁對李是公報私仇卻有失偏頗,遂有意淡化。“翁同穌掌戶部,雖不如閻敬銘那樣會理財,但他也有一個長處,會省儉。他不僅壓北洋艦隊的銀子,各省各部向戶部要銀子,他的態度是一樣的,能免就免,能省就省,實在不能免省的,他也要削減一半甚至到六成,要人家節儉著去辦。為此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都罵他鐵公雞。對於園工。我知道他也是不同意的,隻是拗不過老七罷了。”奕沂說的也是事實,李鴻章不再在這點上糾纏。“翁同穌既然不給北洋艦隊買船,他就應該知道我們海戰的實力並不強大,但他又一個勁地鼓吹打仗。據說皇上這次下的宣戰令,就是受翁同穌的鼓動緣故,太後其實還是主張持重的。虛驕浮躁,嘩眾取寵,身為帝師而走清流一路,我最是討厭。”李鴻章的這番話引起了奕沂的同感:是的,海戰的失敗,翁同穌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估計李鴻章還會將翁同解罵下去,遂將話題扭正:“李中堂,還是回到我一開始的話題上。你說說,北洋艦隊目前還有多大的實力,我們與日本這場戰爭的前景到底會如何?”李鴻章沉默片刻後說:“大東溝一戰,北洋艦隊損失慘重,致遠、經遠、揚威、超勇、廣甲沉沒海底,這五隻鐵艦,已不複存在。來遠、靖遠、定遠受傷嚴重,另有鎮遠、濟遠、平遠、廣丙、鎮南、鎮中六艘各受傷程度不等,現已經修複,全部開回威海衛港,加上大東溝未出戰之威遠、康濟,共尚有兵艦十一艘,另有蚊炮艇六艘,合起來十七艘戰船,再加上魚雷艇十二艘,若艦炮得力,士氣高昂,尚可一戰,隻是……”李鴻章稍停一會,才接著說:“大部分鐵艦雖經修複,但威力大減,經此挫折,從將官到士兵情緒低落,估計短期內難以出海作戰。”“喔一一”奕沂拖著聲音,下意識地點點頭,兩隻不大的眼睛盯著李鴻章問:“依你的看法,跟日本這場仗是繼續打下去呢,還是儘早坐下來談和呢?”這是一個絕大的難題!要說繼續打下去,北洋艦隊的情況剛才已經說了,短期內簡直無戰鬥力。有情報說,日本的陸軍大將山縣有朋正在調兵遣將,麇集朝鮮,擬過鴨綠江,進犯中國遼東。從平壤失守的情況來看,駐守在遼東的中國陸軍也決不是日翠的對手。打下去,中國隻會失敗得更慘,損失更大,然則能言“和談”嗎?李鴻章想起這二個字,胸膛裡便仿佛有一股冷氣灌進似的。從北宋末年以降,中國的士大夫在對外交戰中就十分忌諱“和談”二字。七百餘年來,有一種觀念在士人之間約定俗成:誰主和,誰就是懦夫、膽小鬼,甚至是賣國賊;誰主戰,誰就是勇士、英雄、愛國者。所以,一旦國遇外患,總是主戰呼聲一浪蓋過一浪,調子一個比一個唱得高,尤其是那些清流們,他們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自己既沒有辦事的實際經曆,又知道真的打起仗來,也不會上前線親冒矢石,倘若出了什麼事,他們也不負任何責任。於是,他們主戰的喊聲比誰都響亮,以此博得國人的讚賞,同時也借以打擊那些真正做實事但又與他們有衝突的人。作為多年來眾矢之的的李鴻章,早巳看透了清流的這一套伎倆,對之深惡痛絕,但他又無可奈何。七百餘年來積習而成的國情,你一人能改變得了嗎?百無辦法的時候,他也隻能繞著躲著。而今,他苦心經營二十多年、耗費國家數以千萬計銀兩的北洋艦隊慘敗於敵手,他的聲望已降到了一生的最低點,他再提出“和談”一事,豈不招致更大的舉國唾罵嗎?何況,宣戰諭旨是皇上經太後同意頒發的,他李鴻章能唱反調嗎?即便在恭王這樣相交四十年的上司麵前,李鴻章也不敢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隻得硬著心說:“戰與和,這是國家的頭等大事,老臣已疲憊昏聵,這事得由王爺與太後、皇上來決定。”恭王知道李鴻章的難處,不過,他已從李的神色中探到幾分底細,遂不勉強。看看已到中午,便中止談話,請李鴻章吃午飯。飯後李鴻章告辭回賢良寺,奕沂也不挽留。他必須好好午睡一下,下午四點鐘還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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