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處時間久了,費太太說了實話,原來她並不是費格泰的太太,隻是他的情人。她原是蘇州窯子裡的妓女,被費格泰看中贖出來的。至於費格泰,也不是個正經商人。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個無業遊民的身分從英國來到中國投靠戈登,編在戈登的洋槍隊裡。後來戈登回國,洋槍隊解散,費格泰便留在中國。那時中國官場的幾個大人物急於借洋務自強,費格泰抓住這個機遇,利用自己能講中國話、熟悉中國官場的有利條件,往返英美與中國之間,做起軍火生意來。他從中牟取暴利,很快發了橫財。費格泰在英國有個太太,在上海、廣州兩處各置一個家,包一個女人,這棟小洋樓連同蘇巧巧在內是他在中國的第三個家。蘇巧巧說她其實並不愛費格泰,他又老又醜一點不可愛。蘇巧巧還告訴辜鴻銘,這一兩年來,費格泰都在與湖北鐵政局做生意,鐵廠所需要的各種重要機器,都由他經手,到英國去訂貨。此時的辜洋務已對鐵廠機器都不感興趣了,他的興趣隻在蘇巧巧一人身上,他惟一的願望就是費格泰晚一點從英國回來,最好是永不複返,讓他長享與蘇巧巧的偷情之樂。正所謂樂極生悲,離蘇巧巧告訴他費格泰返回中國的日期還有半個月的一個深夜,正當辜鴻銘和蘇巧巧兩人在床上翻雲覆雨的時候,費格泰突然回來了。辜鴻銘赤條條地被當場抓住,他羞愧得無地自容。蘇巧巧被費格泰狠狠地揍了一頓,嚶嚶哭泣。費格泰將辜鴻銘捆綁起來,第二天一早送到英國駐漢口領事館。辜鴻銘操一口熟練的英語和領事館的領事談話,承認自己對不起費格泰先生,願意受懲罰,並說自己曾在英國留學,又在湖廣總督衙門洋務處做事,今後可以幫費格泰先生的忙。英國領事和費格泰聽後頗為吃驚。他們本能地意識到這是個奇貨可居的人物,便馬上招來一個攝影師,給辜鴻銘拍了不少照片,以便留下不可否認的真憑實據,然後解開捆在他身上的繩索,對他以禮相待。英國領事和費格泰在另一個房裡商量好半天後,對辜鴻銘說:“我們準備釋放你,但要總督衙門派個有身分的人前來領取,你看叫誰來?”辜鴻銘想了想,覺得叫梁敦彥來最合適。一來他是協理總文案,翻譯科歸他管轄且又懂英文,二來他為人寬容厚道,好說話。就這樣,一封發給湖廣總督衙門協理總文案的短函到了梁敦彥的手裡。他覺得這是件很棘手的事情,便過來請示張之洞。當得知辜鴻銘是與人偷情被逮到英國領事館,而那女子的丈夫又是英國人的時候,張之洞很是惱火,狠狠地罵了一句:“混賬東西!”“香帥,英國領事館很可能會在辜鴻銘身上做點文章,要我們答應些什麼,他們才會放人。”梁敦彥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噢,很有可能。”張之洞思忖一會說,“辜鴻銘做了缺理的事,後果應由他一人承擔,與我們無關。念及辜鴻銘人才難得,如果對方要他賠償一筆款子,他又拿不出的話,一萬兩之內,我們可以替他付,以後從他的俸金中扣還;若超過一萬兩,則不能答應。”梁敦彥領了張之洞的鈞旨,匆匆過江來到漢口英國領事館,副領事萊姆出麵接待。梁敦彥請求先看看辜鴻銘。萊姆領他走到另一間房子,隻見辜鴻銘一手端著咖啡杯,一手拿著一本英文雜誌,正在悠閒自得地看著。梁敦彥又好氣又好笑,斥道:“湯生,你倒沒事兒似的,香帥為此事很生氣哩!”辜鴻銘若無其事地對協理總文案說:“費格泰的女人蘇巧巧自願跟我好,按英國法律,治不了我的罪。我不會去坐班房,大不了要我出點錢,出就是了,我自認倒楣;何況蘇巧巧並不是他的太太,隻是情人而已。之所以請你來,可能是他們不相信我是督署的,要你來驗證下,麻煩你證明一下我的身分。錢我自個兒出,我想我不會給香帥添太多麻煩!”“好吧,你看你的雜誌吧,我去跟他們談判。”見辜鴻銘沒有受到虐待,心情也好,梁敦彥放心了一大半,既然他自己願承擔一切責任,這事就好辦多了。萊姆見梁敦彥儀表軒昂,操一口流利的英語,對他頗為客氣,請他坐下,侍者又給他端上咖啡。梁敦彥說:“這是一件遺憾的事。辜鴻銘先生是湖廣總督衙門的一位洋務幕僚,他平日生活失於檢點,以至於有這次對不起費格泰先生的事情出現。我奉張製台之命協理幕友房,辜先生是我的下屬,我負有管教不嚴之責。我今天以他的上司身分向費格泰先生賠禮道歉,請貴副領事代為轉達。”萊姆笑了笑說:“梁先生這種態度很好,我很欣賞,我會將你的話轉告給費格泰先生。但費格泰對此很氣憤,領事館也認為我們大英帝國的子民在貴國受到侮辱,我們有責任為他作主。”萊姆雖然麵帶笑容,但從話裡看出他的態度強硬,不好打交道。梁敦彥在美國學的是工程建築,既不懂法律,又沒有外交經曆,辦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隻是因為他畢竟在美國留學多年,見過世麵,一般的常識性的知識還是懂得的,湖廣總督衙門這塊牌子也給了他一些膽氣。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從容地說:“費格泰先生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我剛才見到辜先生,他對我說的兩點很重要,請貴副領事注意到:一,那位女人是自願與辜先生相好的;二,那女人並不是費格泰的太太,隻是他的情人。”“不。”萊姆臉上的笑容沒有了。“費格泰先生堅持說蘇巧巧就是他的夫人,他這次回國另一目的就是辦理與他原先太太離婚的事宜,一旦辦妥,就會與蘇巧巧女士正式登記結婚。照此情況,蘇女士應視為費格泰先生的太太。另外,我也要告訴梁先生,據蘇女士親口所說,你們的辜先生多次對她進行勾引,她並不情願,也就是說她不愛你們的辜先生,蘇女士是被強迫的。”萊姆的這番話顯然是不能成立的。蘇巧巧既未與費格泰有婚約,就不能視作太太。她是一個成年人,有獨立處理事情的能力,勾引、強迫之類的話不能自圓其說。但是梁敦彥從一開始便抱著理虧的心態踏進英國領事館,又聽萊姆這樣說,自思將蘇巧巧視作費格泰的太太也有道理,隻是對“強迫”一說作了反駁。萊姆說:“強迫一說雖有點勉強,但蘇女士對她丈夫痛哭流涕表示悔恨這是事實,至少說明她不愛辜先生。正因為此,大英帝國領事館將不把辜先生帶上法庭,為了兩國的友好關係,願意慎重處理此事。”老實的梁敦彥聽到這話,立時感到鬆了一口氣,忙說:“貴國領事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知你們將打算怎樣來處理此事。”“也不知是誰已把辜先生的事透露出去了,今天上午已有幾家西方和日本報紙的記者要到領事館采訪,並想為辜先生拍幾張照片。因為辜先生在歐洲留學多年,現在又是張製台所器重的洋務幕友,也算是貴國一個有頭臉的人。出了這種風流案子,最是記者求之不得的新聞,發表出去,記者出了名,報紙也出了名。”萊姆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上的雪茄盒裡抽出一支雪茄來遞給梁敦彥。“謝謝!”梁敦彥搖了搖手,說,“副領事先生,事情沒有處理好之前,請你們不要接待那些招惹是非的記者。”萊姆劃一根火柴,將雪茄點燃,自己吸了起來。“辜先生在敝國愛丁堡大學讀過四年書,也可以算是我們大英帝國培養出來的人才。再說,張製台對我們也很友好。為了辜先生的臉麵,也為了兩國的友誼,我們沒有接待那些記者,不想把這樁事擴散出去。”梁敦彥又忙著道謝。“我們與張製台合作了兩三年,我們很想與張製台繼續友好合作下去。張製台辦鐵廠,辦槍炮廠,辦煤礦,我們都很支持。這兩年,費格泰先生和其他幾個英國商人,都為湖北從英國買回不少機器。我們想請湖廣總督衙門保證今後所有的大型機器都從英國購買,而不從彆的國家購買;當然,我們會確保質量和提供優惠的價格。”梁敦彥想:這兩年來鐵政局都在與英國做生意,也沒聽說出什麼大問題,隻要機器好,向美國買、德國買和向英國買是一回事,他們無非是想和我們把生意做下去,這條件也不算苛刻。於是點頭說:“我想是可以的。”“這一條是我們英國領事館的想法,還有一條是費格泰先生本人提出的。”萊姆彈了彈雪茄灰,不緊不慢地說,“費格泰這次帶了二十萬兩銀票回倫敦買軋鋼機,但發現廠家生產出的機器質量不合要求,廠方重新製造,需要半年時間才能出廠。如此,有違與鐵政局簽的合約。費格泰希望鐵政局看在他的麵子上,不以違約處罰廠方,同意半年後再將機器買定運回,這二十萬兩銀子他已預先交給了廠方。”梁敦彥想:這事也怪不得費格泰,費格泰能堅持機器須達到設計要求,這也是他對鐵政局負責的表現;現在辜鴻銘做了對不起他的事,給他一個麵子不追究英國廠家,也是可以說得過去的。於是說:“這事我看也可以。”“好。”萊姆高興起來。“我們已草擬了一個文件,請你帶回去,讓張製台在這上麵簽個字,我們即刻放辜先生。”萊姆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梁敦彥。梁敦彥接過,看上麵有中英兩段文字,說的是同一個意思,至於辜鴻銘偷情被逮一事則沒有寫。梁敦彥覺得畢竟是英國領事館擬的東西,還算得體麵。便沒有再說什麼,將它帶回督署。下午,梁敦彥把這個文件送給張之洞。張之洞看後,兩條粗短的濃眉立時緊皺起來。“這兩條都很厲害。第一條是要把我們捆死在英國人身上,今後彆的國家就是機器比他的好,價格比他的便宜,也不能買,所有買機器的錢都由他們賺。”“香帥說的是,但現在為了贖辜鴻銘出來,隻得簽字了。且卑職想,這兩年我們大部分機器都是從英國買的,英國貨也還行。再說,英國在長江沿線經營幾十年了,我們今後做事免不了要跟他們打交道,保持友好是很重要的。何況,今後真有彆國的機器比英國好,我們變通一下也還是可以從那個國家去買的。就憑這一張紙把我們鎖住也不可能。”“晤,這條就依了他吧!”張之洞指著中文部分的第二段說,“你知道費格泰在這中間耍的花招嗎,他估計湯生拿不出多少錢,所以不叫湯生賠錢了,將這筆錢轉移到鐵政局的頭上。”梁敦彥說:“這點我沒細想,請香帥說明白。”“當初合約上說,若延期三個月,廠方賠償損失百分之五,延期半年,賠償損失百分之十,百分之十即二萬。這二萬銀子費格泰是要叫廠方出,隻是放到他的腰包裡去了,這是一。第二,這二十萬銀子他或許是存入銀行,或許私自去放高利貸,或許自己拿了去做短期買賣。總之,這二十萬便由他使用半年。他多則可憑此賺一二萬,少也可賺七八千。為了贖回辜鴻銘,我們損失了二三萬銀子。哎,這個不爭氣的辜湯生呀!”梁敦彥很佩服張之洞的精明,但他已在萊姆麵前表了態,生怕張之洞不同意,便說:“湯生是不爭氣,但事已至此,也沒有彆的辦法可想了。若不同意,他們會把這事通過洋人的報紙捅出去的。對湖廣總督衙門,對鐵政局也沒有好處。再說,湯生這人也確實是個少見的人才,經此番風波,他會更感激香帥的。今後罰他加倍做事,將功補過。”張之漏板著臉孔,好半天才開口:“我不在這樣的文件上簽名!”梁敦彥急了:“香帥就寬恕他這一次吧,我為他求您了。”“我不簽名,不是說我不寬恕他。”張之洞麵孔依然緊繃。“你在這上麵蓋個湖廣總督衙門的官印吧。你去對英國領事館說,說不定哪一天張大人奉旨調到彆的地方去,不做湖廣總督了,簽名有什麼用呢?蓋官印更好,以後不管誰來做湖廣總督,誰來辦鐵廠、辦洋務,都照此辦事,買他英國的機器,不更好嗎?”梁敦彥不敢和張之洞爭辯,隻得蓋上湖廣總督衙門的紫花大印,又過江到了英國領事館。好在萊姆不計較這個,收下蓋了印的文件後,便叫他把辜鴻銘帶回去。一路上,梁敦彥將這個經過告訴辜鴻銘。辜鴻銘既為自己闖下這個禍而愧疚,又深為感謝張之洞對他的寬恕。一回到督署,辜鴻銘便來到簽押房,向張之洞坦陳自己的過失,並表示對他的謝忱。張之洞冷冷的目光端詳辜鴻銘半天,一直不做聲,直看得辜鴻銘心裡發涼,渾身不安。“不必謝我,要謝你就去謝梁崧生吧!”這一句話猶如一瓢涼水澆到辜鴻銘的頭上。他知道總督大人已十分惱火他,再呆下去,彼此都會不舒服。“那我就告辭了。”辜鴻鉻說完這句話,轉身便走。“你慢點走。”辜鴻銘轉過身,重新來到張之洞身邊,垂手侍立。“早幾年我就聽說你有狹邪行之癖好,你的太太因為此受了很多委屈。這次不僅你本人臉麵丟光,也使我們湖廣督署蒙受羞恥。這些你都清楚,我也不再多指責你了。”張之洞覺得有點疲倦,他拿起鼻煙壺,在鼻孔下來來回回地移動幾次,感覺精神比方才好多了。“湯生,你是個天分極高聰明絕頂的人,但自古以來,天分極高的人往往乾不成大事業,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中間有著許許多多的原由,一時給你講不清。你曾經問我,汗牛充棟的中國書籍中,是否也有一本書能讓人讀後一通百通。我過去沒有告訴你,是怕你今後隻讀一書而廢除其它書。高高的塔尖,要靠寬闊的塔座作為基礎,參天大樹隻能生長在豐厚的土地上,一通百通境界的到來,不是隻靠一本書,它要立在博覽群籍吃透百家的基礎上。今天,我要告訴你這一本書了。這一是你已打下中國學問的基礎,二是你的確尚未通,在立身處世這樁大事上,你遠不是一個通人,所以才沉湎於這種鴆酒之樂中。”聽說果然有一本能使人一通百通的寶書,而且此刻就得知,辜鴻銘大喜至極。昨天的羞辱仿佛已過去了幾十年,他以一種往常少有的恭順態度說:“大人請賜教吧!卑職永世記得大人的教誨之恩。”張之洞冷笑一聲,說:“這本書並非秘書,而是人人皆知,個個儘曉的六經之首《周易》。”“《周易》!”辜鴻銘不由自主地複述一遍。“是的,《周易》。”張之洞嚴肅地說,“《周易》想必你讀過多遍,你讀沒讀通,通到何種地步,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告訴你,這是中國群書之首,經典之最。你以這個認識再去讀它十年八年,或許大有進步。孔子五十讀《易》,以至於韋編三絕,又說假我數年,於《易》可彬彬矣。以聖人之資,五十歲讀此書,還說要讀幾年之後才能明了其中的奧妙,你天資再高也高不過孔子,故讀十年八年不為多。”辜鴻銘靜靜地聽著。“以我讀《周易》的經驗,當先讀《係辭》。《係辭》文不長,但字字千鈞,每一句都夠你細細咀嚼,好好體會。比如說開篇幾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這短短的幾句說儘萬象萬物最本質的東西,乾坤、貴賤、剛柔、吉凶、變化,你過細想想,天地之間,有哪一事哪一物能離開這些範圍,弄清了這些,世事不就通了嗎?”辜鴻銘聽得入神了。“光《係辭》就是一座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寶藏。隨便再說幾句吧。你在西方很多年,應當知道西方教民天天講喜樂,講博愛,但如何能做到內心喜樂至誠博愛?我看他們的《聖經》沒有說清楚,我們的《係辭》卻說清楚了。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仁故能愛。八個字:樂天知命,安土敦仁。就能做到喜樂、博愛。”辜鴻銘早已將《聖經》讀得滾瓜爛熟,《係辭》他也讀過,但他就沒有這樣比較過。真的如總督所說的,《聖經》拉拉扯扯地講了許多故事,也沒有讓人弄懂如何做到喜樂博愛,而《係辭》這兩句話一鍬便挖出了泉水!辜鴻銘仿佛被一根魔杖點化似的,心裡明亮了許多。這《周易》的確是中國學問之巔峰,一定要認真攻讀不可。“書你自己以後慢慢地讀,細細地領悟,我就不多說了。我隻提醒你注意《係辭》中的一句話:‘作《易》者,其有憂患乎?’許許多多讀《易》的人都忽視了這句話,其實這一句最為關鍵。為什麼有這部《周易》出來,這部《周易》為何引起聖人的高度重視,為什麼《周易》說儘了人世間一切至微至隱的道理,全部奧妙都在這‘憂患’二字上。湯生,願你讀通《周易》後,從此能有一個新境界,不要沾沾自喜於才子,要做一個通人。”張之洞的這番話使辜鴻銘甚為感動。他體會到張之洞玉成他的一片苦心,從而心裡更感到愧疚。帶著贖罪的心情,辜鴻銘決定將一件久藏的秘密說出來。“張大人,我告訴您一件事。”“什麼事,坐下說吧!”張之洞想這種時候要說出的事一定非同一般。“那個蘇巧巧曾給我說過這樣一樁事。她說費格泰有一次曾經很得意地跟她說,漢陽鐵廠財務處的那批官員都是混賬東西,既貪婪又無知。這兩年跟他們打交道的過程,光招待他吃飯的銀子就不少於千把兩,他其實吃得很少,每次都借他的名,全處十幾個人都來吃,一頓飯就二三十兩,全部由賬房處報銷了。而且一個個都索賄,見到洋貨就眉開眼笑,辦事就一路順利。費格泰常常從英國買一些便宜的小禮品送他們,他說這是魚餌。一個魚餌可以釣一百倍的大魚。最壞的是收支股的主辦蒙索。這兩年做的百萬兩銀子的生意,他至少吃了十萬兩銀子的回扣。不過費格泰所得更多。費格泰往往在財務處麵前抬高價格,在廠方麵前壓低價格,他起碼從中賺了三四十萬兩銀子。按這樣的計算,一百萬兩銀子,用來買機器的其實不過五十萬兩左右。而在英國,完全不是這樣,一百萬兩銀子,至少有九十萬兩用在機器上。費格泰有次冷笑道,中國的洋務是絕對辦不成的。中國的官員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這話讓張之洞的心怔了一下。對鐵政局和鐵廠的微詞,張之洞已聽到不止一次了。微詞較多地集中在銀錢方麵,比如回扣、受賄、索禮、浪費等等方麵,收支股蒙索的閒話最多。有人說他是栗殿先的拜把兄弟。還有人說他與革職的趙茂昌關係密切。趙茂昌為他牽線,在上海的錢莊裡替他開戶頭。鐵廠的公款都存在那個錢莊裡,利息則歸他們兩人私有。前不久,有一件事也讓張之洞記憶猶新。一天,鄭觀應忽然來到總督衙門門房,說是剛從下江來,請求能讓他見一見總督大人。門房報告後,張之洞請他進來,鄭觀應還帶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向張之洞介紹,此人名叫張謇字季直,是江蘇南通人,曾在直隸提督吳長慶手下做過多年西席,仰慕香帥,尤其敬服漢陽鐵廠的籌辦,特不遠千裡從上海來到武昌,想去鐵廠看看,今後擬在原籍也做點洋務事業。張之洞早就聽說吳長慶家裡有個博學的西席,見張謇儒雅軒昂,氣度不凡,果然與傳聞相符,張之洞很高興與他相見。交談一番後,得知他真的見識不俗,便要梁敦彥陪鄭觀應和張謇去看看鐵政局和鐵廠。晚上,又在督署宴請他們二人,請他們談談參觀的體會,尤其希望他們能直率地指出些不足。鄭觀應和張謇說了許多恭維話,張之洞聽了很高興。張謇還提出一個建議,說湖北的棉花和苧麻海內聞名,應該利用這個有利條件,在武漢建紗廠、紡織廠和製麻廠。紗織業工藝簡單,耗資較少,但贏利很快,正可以用此贏利來彌補鐵廠的虧損。張謇的建議給張之洞很大的啟發:是的,應從速將紡織業發展起來。在張之洞的再三要求下,兩位沒有進過官場染缸的明白人給鐵政局和鐵廠各自提了一條意見。鄭觀應說,鐵政局和鐵廠人浮於事的現象嚴重,過於講排場。參觀者隻有二人,陪同的人將近四十,且品級都不低,光候補道就有十來個,都有隨從、跟包,侍候在旁,完全是衙門做派。鄭觀應建議,鐵政局和鐵廠非技術性的管理人員,可以三成裁掉二成,這樣不僅撙節開支,且辦事減少糾葛。他去過西洋不少國家,看過他們的工廠、礦區,他們管理人少效率高。張謇說在參觀的過程中,他隨便問了問身邊的人,便發現鐵政局和鐵廠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即裙帶風嚴重。所問的人,都是因親屬關係而進來的,有的一家堂親表親六七個都在這裡做事。可見此地有任人唯親之弊。任人當惟賢而不惟親,這是曆來辦事取得成效的根本一條,請總督大人力刹這股風氣。張之洞聽了鄭觀應、張謇兩個人的意見心裡也動了一下:看來鐵政局和鐵廠需要整肅整肅。但過後一忙,此事便又忘記了。現在,辜鴻銘說的英國商人的這些話,同樣暴露出鐵政局所存在的嚴重隱患,是非得要動手解決不可了。但眼下鐵廠的建設正在緊張時期,江夏煤礦在順利開工中,大冶鐵礦的礦石也已在大量開采,急切希望鐵廠早日竣工投產。尤其是另有一件大事,更使得鐵廠務必不能受絲毫的乾擾。想到這裡,張之洞對辜鴻銘說:“你說的這事我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要跟彆人說起。我會騰出手來處理的。你這幾天冷靜地回想一下這件事,檢討檢討,但願能接受此次教訓,痛改前非。過幾天,我要跟你談一樁大事,茶館說書人有句話,說是淘儘三江五湖水,難洗今日滿麵羞。你今日也是滿麵之羞了,這樁大事裡麵有三江五湖水,就看你能不能淘儘它,為你洗刷羞慚。”聰明過人的辜鴻銘卻被總督這番話澆得滿頭霧水:何來的三江五湖水,又怎地洗去我的滿麵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