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馮子材威震鎮南關(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7094 字 21天前

黃萬全進來向張之洞打個躬後,即從左手衣袖袋裡掏出一個五寸長兩寸寬的紅紙袋來,雙手捧上,說:“這是七、八、九三個月公費銀,三張銀票,每張三千兩,共九千兩,請大人過目。”張之洞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是行賄嗎?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粵海關道竟然敢來總督衙門公開行賄,是這個道員膽子太大呢,還是把我這個製台太小看了呢?張之洞想到這裡,心裡一股怒火猛然升起。他拉下臉來厲聲喝道:“你這是乾什麼?還不趕快給我收回去!”黃萬全瞪大著兩隻眼睛,茫然望著張之洞那張鐵青的長臉,托紅紙袋的手不由得抖了起來。“大人,您千萬彆誤會了,職道沒有彆的意思,這是粵海關的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張之洞想,這中間必有名堂,便將拉長的臉收回來,語氣和緩地說:“你坐下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黃萬全這才明白張之洞還不知這件事情,神色安定了許多。他坐下,將紅紙袋暫時又放回衣袖袋裡,悄悄地說:“大人原來不知道,容職道稟告,這是一樁已奉行十多年的成例了。早在同治年間瑞麟任兩廣總督時,因督署開支龐大,公款不夠,當時的粵海關道傅璨為總督分憂,每個月從關稅中提取一千兩銀子以補充開支,從此便成定例。不管誰做粵海關道,他都照樣上繳這些銀子,也不管誰做了粵督,都照樣接收;不同的是,這筆銀子是一年年增加,從一千到一千五,到二千。上年曾九帥來廣州後,他的開支更大,遂乾脆來了個每月三千,一季上繳一次。職道以為大人已經知道,故未說明,這是職道的不是,希望大人寬恕。”張之洞想:總督衙門的開支不夠,就從粵海關稅中提取,這不明擺著是從國庫中揩油嗎?這樣明目張膽地侵吞國庫,居然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慣例,居然可以奉行十多年而無人告發,這國法紀綱到哪裡去了!常言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總督衙門可從海關稅中取錢,巡撫衙門便可以從鹽稅中取錢,縣衙門便可以從賦稅中取錢。這樣一來,豈不全亂了套?這個成例要廢除掉,不能再沿襲下去了!正要這樣對黃萬全說,轉念一想:一個月三千,一年便是三萬六,眼下唐景崧、馮子材新招的勇丁要軍餉,在越南的各支隊伍也望銀眼穿,大戰在即,銀子就是士氣,銀子就是勝利,剛才還在要辜鴻銘到香港去借洋款,為什麼這筆銀子不收下?既然已實行多年,這三千兩銀子從關稅中提出早已有了合法的途徑,就讓它這樣繼續吧,我張之洞今天就拿這筆錢去補充軍營好了。“黃道。”“職道在。”“這筆銀子既已成十多年的定例,本督也不想改變。你就從這季度的九千兩開始,每季度上報一個冊子,交給督署軍需處,由軍需處作補充軍餉用。督署衙門的其他任何開支均不得用它,我今後還要專折向朝廷奏明此事。”“大人清廉,職道欽佩,職道這就去辦。”黃萬全忙起身告辭。黃萬全走了以後,張之洞想,還不知兩廣各級衙門這種陳規陋習有多少。本是違法行為,大家都這樣做,見怪不怪,就成為合法的了,真是豈有此理!他恨不得立即就來一個全麵肅清官場風氣的舉措,但戰火彌漫,形勢逼人,眼下最大的事情隻能是全力備戰,其他事,不得不壓一壓了。是的,戰爭已是當前舉國關注的頭號大事了。法國海軍六月攻打台灣基隆失敗後,八月中旬,在司令孤拔的率領下,再次侵犯台灣。法艦十一艘攻打基隆,又派出五艘進犯滬尾。當時這一帶的清兵僅三四千人,為全力保滬尾,不得不放棄基隆。法軍占據了基隆這個台灣北部的重要港口,並向四路擴大它的侵略領地,部署向台北推進。台灣巡撫劉銘傳不得不向他的老上司李鴻章請援。李鴻章卻隻派遣劉銘傳留在大陸的老部屬一千五百餘人,坐英國貨船由台東登岸。這支軍隊對台灣局勢的緩解幾乎不起作用。劉銘傳對此大為失望,他致電李鴻章,再次告急。李鴻章回電劉銘傳:現在北洋隻有快碰船二隻,斷不足以抵擋鐵艦的巨炮,即使派到台灣來也無濟於事,隻得請求朝廷另設他法。閩浙總督左宗棠上疏朝廷,責問南北兩洋的兵輪為何坐視不救,應當立即開赴台灣救急。於是朝廷命兩江總督曾國荃派出兵輪五艘迅速赴難。兩江水師統領吳安康率領開濟、南琛、南瑞、馭遠、澄慶五艘兵輪駛向台灣海峽。行到浙江洋麵,突遇九艘法艦。時大霧迷蒙,吳安康以寡不敵眾為借口,令各艦駛人鎮海。結果馭遠、澄慶二輪為法艦所擊沉。南洋援台一事宣告失敗。正當台灣局勢危急萬分的時候,幸而法國海軍中將孤拔病死澎湖,軍心受到影響,攻打台灣的炮火逐漸淡了下來,台灣才免於全島淪陷。在越南北部,法國陸軍對清軍的進攻也在全麵鋪開。經過三個多月的操練,唐景崧所招募的景字營開出鎮南關,協助劉永福駐紮宣光附近。經張之洞奏請,朝廷授劉永福記名提督,並加唐景崧五品銜。緊接著,馮子材在廣東招募的十八營子弟兵,也操練成軍,由他的兩個兒子相榮、相華分任左右翼長,由欽州、上思浩浩蕩蕩開進越南。古稀名將統率的這支七千人的新粵軍,給整個越南北部戰場注進一股強大的活力,駐紮關外的所有清軍莫不為之一振。與此同時,廣東碣石鎮總兵王孝祺也奉張之洞之命,統率八營將士由梧潯溯西江,經龍州出鎮南關。王孝祺安徽合肥人,是張樹聲的小同鄉,也是張樹聲插起招軍旗的第一批鐵杆兄弟,二十餘年來跟著張樹聲轉戰南北,移功升至總兵。王孝祺驍勇善戰,卻也強悍任性,他跟吳元洛等其他淮軍將領一樣,原本壓根兒瞧不起無一天沙場履曆的文人張之洞。幾個月下來,他從張之漏對張樹聲和淮軍的一連串舉措中,看出新總督的才乾,也看出此人雖不是帶兵打仗的將軍,卻有鎮撫全局的帥才氣度,遂樂意聽從命令,帶兵入越,再立新功。這三支人馬共三十營一萬二千將士出關入越,無疑大大增加了朝廷在越南北部的軍事力量。其實,朝廷早已在越南投入不少兵力。此時,廣西巡撫潘鼎新統帥兩營精銳新兵營駐紮在諒山城內。環繞著諒山的有三路人馬,分彆為駐在穀鬆的中路蘇元春十八營,駐在南甲的西路楊玉科九營和駐在那陽的東路王德榜十營。這三支軍隊距諒山均隻百來裡路程。此外,還有劉永福的四千黑旗軍。所有在越南北圻的朝廷軍隊加起來不少於三萬人,若是紀律嚴明,武器精良,指揮有方,這三萬人馬堪稱一支雄師勁旅,不但可以有效地抵禦法軍的挑釁,甚至可以將侵略者趕出北圻。可惜,事實不是這樣。軍紀散漫,武器低劣,是當時清末軍營的通病,出關入越的與在國內的,沒有什麼區彆。更糟糕的是官銜最高、負有統帥所有在越軍營的廣西巡撫潘鼎新,是個徒有空名無真本事的老官僚,各路統領差不多都不買他的賬。馮子材的十八營子弟兵,入越後一直在鎮南關外徘徊著,要靜觀形勢的變化。他拒絕接受潘鼎新的調遣,潘鼎新也不敢指揮他。法國則不斷地向越南加強軍事部署。老將尼格裡任總指揮,頻頻向清軍挑起戰事,試圖憑借強大的國力和精良的軍事裝備,把所有北圻的清軍趕回關內,讓越南北部成為法蘭西的殖民地。孤拔統率的海軍進犯台灣,其戰略目的仍是配合越南。這一點,經馮子材一針見血地指出後,張之洞也越來越看清楚了。他上疏朝廷,明確指出,儘管法國在東南海疆挑起事端,而其用意卻在越南,故振全局在爭越南,而爭越南又在此數月內。辜鴻銘不負所望,從彙豐銀行借來了一百萬洋款,張之洞用這筆洋款迅速從洋人軍火商手中購買槍炮彈藥,同時在軍餉上也儘量滿足前線將士的要求。又接受辜鴻銘的建議,在香港定購大批西方報刊,派專人每天送到廣州督署,由他翻譯,擇其重要者,送給總督,以便從西方報載中掌握法國的軍事動態,為越南戰爭提供訊息。十一月,法軍七千人在遠征軍總司令波裡指揮下,大舉進攻豐穀,王德榜大敗,向蘇元春求救。蘇元春竟然按兵不動。半個月後,法軍又大舉進攻穀鬆等處,王德榜也坐視不救。蘇元春無奈退兵威埔。張之洞得知此事,對蘇元春、王德榜的行為甚是惱火。他一麵上疏朝廷,一麵任命馮子材為幫辦廣西軍務,以便讓馮取得僅次於潘鼎新的軍事調遣權。十二月,法軍乘連敗清軍中路、東路的兵威進攻諒山。潘鼎新既已失去中、東兩路的屏障,西路楊玉科又戰死沙場,遂丟掉諒山倉皇逃命。逃跑途中,從馬上摔下來,跌斷左手。他又羞又急,從諒山逃到幕府,從幕府逃到憑祥,又從憑祥逃到龍州廳,驚魂尚未安定。法軍攻陷諒山,又占領鎮南關,將一座數百年的雄關徹底摧毀後才退出。關內關外難民,跟著逃兵一起沿著北江流竄。廣西全省大震。朝廷對潘鼎新這種棄城而逃的行為非常憤怒,立即下令撤職嚴辦,並命廣西按察使李秉衡護理桂撫一職,擔當起統領越南北圻一帶的重任。諒山丟失,固然給越南戰局帶來極大的不利,但天下事禍福相依,因潘鼎新的革職導致李秉衡的上任,又給局勢帶來新的轉機。李秉衡是清末官場上不多見的清廉能乾之員,雖是捐納出身,卻操守甚佳,早在做府縣官員時,就有“北直廉吏第一”之譽。張之洞欽佩李秉衡這種為官之風,他以晉撫身分向朝廷推薦了一批人才,李秉衡也列在其中。經張之洞的推薦,李秉衡很快便擢升為浙江按察使,隨即乎移廣西。李秉衡感激張之洞的知遇之恩,張之洞也對李秉衡格外信任,二人之間相處融洽。就在朝廷任命下達的同時,張之洞也給即將出關統兵的李秉衡一封急信。信上說,這兩個月來越南戰局惡化,關鍵在於各路統領不能協調合作,而這種局麵根本原因又出在潘鼎新的身上。潘鼎新德不能服眾,才不足以製敵,希望李秉衡以前車之覆為鑒,將越南北圻的軍事總指揮權交給馮子材,由馮全權督辦關外軍務。張之洞對李秉衡說,如今的局勢,與鹹豐十年江南大營潰敗時差不多。當時朝廷為了挽回敗局,不得不將東南事權委之於曾國藩一人。眼下馮子材、劉永福都是可獨當一麵的人。為此,他為前線謀畫一個大的戰略部署:東西兩線合作用兵,東線諒山委之於馮子材,西線宣光委之於劉永福。這時候,馮子材的心情正頗為抑鬱。原來,潘鼎新既是巡撫,又兼廣西陸路提督之職。他被撤職後,朝廷任命蘇元春為廣西提督,卻並不按常例擢升他這個幫辦。六十八歲的原廣西提督看到四十歲的蘇元春位居他之上,心中甚是不快。李秉衡帶著張之洞的信,一到鎮南關,便去拜會駐在關外的馮子材。“老將軍,”李秉衡誠懇地說,“局勢危殆,關外各軍群龍無首,我雖奉朝廷之命護理巡撫在關外督戰,但其實不懂軍事,還請老將軍出麵,挑起這副重擔。”馮子材冷冷地說:“蘇元春不是擢升廣西提督了嗎?這重擔自然由他挑,我不過幫辦而已。”李秉衡說:“蘇元春雖被升為提督,但他的聲望和能力畢竟不能與老將軍相比,王德榜在上次戰事中與他結了仇,現在如何會聽他的?王孝祺是淮軍宿將,資曆年歲都已在蘇元春之上,他也不會聽蘇元春的。至於劉永福,他早就說過,隻服老將軍一人。”馮子材冷笑道:“既然這樣,又何必讓蘇元春占著廣西提督這個位置呢?”李秉衡見馮子材年近古稀,做過多年的提督了,如今還這樣計較名位,心裡雖不以為然,嘴上仍耐心地解釋:“三個多月前,老將軍尚未來越南,潘鼎新便已向朝廷推薦了蘇元春出任廣西提督。他是廣西人,在廣西辦了多年的團練,與廣西村寨頭領、土司交往頗多,也算得上一個地頭蛇,故而潘鼎新推薦他,朝廷也便接受了;但在越南做各路人馬的統帥,他顯然不夠資格,更不能跟老將軍比。老將軍二十年前就是提督了,還在乎這個官銜嗎?再說,與一個兒輩的人去慪這個氣,也不值。”李秉衡的這番話不無道理。馮子材想:我都快七十歲了,已致仕多年,還在乎職務高低嗎,隻是心裡不順氣罷了!已是正午時候,他留下李秉衡在軍營吃午飯,彼此都不再談這件事。吃過午飯後,他安排李秉衡休息,自己也照例睡午覺。馮子材倒下後很快便鼾聲大作,書生出身的李秉衡麵對著嚴峻的局勢心中焦急萬分,坐立不安。正在這時,軍中信使來到營外。李秉衡忙走出門,指著信使手中的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這是什麼?”信使答:“這是兩廣總督衙門發給馮軍門的信。”“噢。”李秉衡心裡想:又有什麼緊急軍情嗎?“你直接送給馮老將軍吧!”原來,信使送來的並不是緊急軍情,而是張之洞寫給馮子材的私人信件。信上說:上次在荔枝灣,老將軍說過要有製勝之把握,必須有統率各軍的權力,當時鑒於潘鼎新以桂撫在關外督軍的緣故,不便答應,隻能在今後相機而動。現在潘已去職,蘇元春雖升為提督,但不負眾望,不能統轄各軍,廣西提督亦未有轄製關外各軍之權,我已請李護撫台恭請老將軍出麵主持大計。時機已到,盼老將軍以國事為重,臨危受命,挽回大局,為華夏爭光。近日,外國報紙透露法國遠征軍中的一個重要消息,願老將軍切實把握。從敵人營壘獲取軍情,常常是出奇製勝的秘訣。老將軍用兵一生,自然比彆人更深知此中道理。另紙附辜鴻銘翻譯的英國《泰晤士報》上的一則花邊新聞:法國遠征軍東線總指揮尼格裡少將貪戀女色,跟一個河內歌女打得火熱,居然將歌女從河內召來諒山相伴,軍中多有不滿。馮子材看到這則消息,一個想法突然冒出來,他仿佛從中看出打勝仗的苗頭了。他興衝衝地走進李秉衡的休息間,爽快地對愁眉未展的護理撫台說:“我同意出麵指揮全局軍務,但你要蘇元春、王孝祺、王德榜等人保證,完全聽我的將令,不得稍有違抗;若有違者,老夫將以軍令處置。”李秉衡聽了這話,愁雲頓時消去,高興地撫著馮子材的雙肩說:“老將軍放心,這事包在我的身上。說句實話,蘇元春他們也是從心裡服老將軍您的。”馮子材從明暗兩方麵製定他的作戰計劃。明的一麵,即保衛鎮南關,收複北圻失地。馮子材帶著蘇元春等人仔細查勘鎮南關四周的地形,決定將軍營移進關內距關樓八裡處的關前隘。此地東西高聳,中間兩道山嶺相距約四十丈寬,馮子材在這裡築一道兩人高連接東西山嶺的土石長牆。牆外挖一條一人深的大溝,東西兩道山嶺上建三座炮台。王孝祺的軍營紮東嶺,蘇元春率部紮三裡之外的幕府,王德榜率部屯於五裡外的油隘,構成對關前隘大營的犄角之勢。馮子材和他的兩個兒子則率部紮在土石長牆內。王孝祺私下問馮子材:“鎮南關內外布置得這樣嚴密,法國已經將關樓焚毀而去了,他還會再來嗎?他若不來,我們豈不白費力?”馮子材笑道:“法國人想要獨吞越南北圻,不容中國插手,隻要我們還有一支人馬在這裡,他就不安心。現在我們有七十多營、三萬將士紮在鎮南關內外,他更是一天到晚吃睡不香,要不了多久,便會主動來找我們挑戰的。”王孝祺說:“鎮南關內外現在可以說是嚴如鐵桶,諒他們再來,也占不到便宜。不過,法國人乖滑,他們在關口上一旦失利,便會撤退逃跑。我們若采取包圍陣式,截斷他的後路,將他們全部殲滅在此地就好了。但這要事先知道他們從哪條路來,先期埋伏在那裡才好,如何能預先知道呢?”馮子材遙望著關外草樹濃密的荒蕪之地,沉默良久後,悄悄地說:“辦法是在想,能不能成功,就隻有看天老爺幫不幫忙了。”原來,暗的一麵在同時進行,不過他不想對王孝祺明說罷了,這種事隻能越隱蔽越好。馮子材在越南住過幾個月,與當地人有些聯係,通過他們的查訪,很快便落實《泰晤士報》的花邊新聞說的是實情。這個歌女名叫溪筍。溪筍已沒有父母,有個大姐已出嫁,還有一個小妹在一家小餐館當招待,日子過得都不寬裕。溪筍做歌女,收入也不多,她其實並不愛這個法國老頭,隻是圖他的錢而已。打聽到這些情況後,馮子材叫他的小兒子相華裝扮成一個越南生意人的模樣,在本地翻譯的陪同下,悄悄來到法國人占領的河內城。傍晚的時候,他們找到溪筍的大姐溪草家。溪草和她的丈夫阮誌清對這兩個不速之客的來臨頗為驚訝。翻譯對溪草夫婦說:“我是從順化來的。”順化是越南的都城,從順化來的,意味著是從朝廷來的。溪草和她的丈夫都是小老百姓,翻譯隨意編造的第一句話,便將兩個人鎮住了。他們瞪著兩隻眼睛怯怯地聽著。“我給你們說實話吧。法國人在我們越南是呆不久的,朝廷上下,從國王到各位文武大臣都恨死了法國人,請中國派兵到我們國內來,就是為了要把法國人從我們越南趕出去,跟法國人混在一起是沒有好下場的。”溪草的心在怦怦亂跳,妹子跟一個法國將軍相好,最近又去了諒山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中有知內情的,都在背後指指點點,還有的人罵溪筍是越奸。作為親姐姐,溪草也為妹子擔著心。她有時也勸妹子不要跟法國人混在一起,但妹子不聽,又常常拿點錢給她花,她也便不說什麼了。現在,這個男子板著麵孔說出這種硬話來,著實讓她害怕:莫非他是朝廷派來的人,要來捉拿妹子?溪草看了看丈夫,丈夫的臉色也明顯地變了。“你的妹妹溪筍做了法軍頭領的情婦,還跟著他去了諒山。”“我們不知道。”溪草想為自己打掩護。“這件事,英國的報紙都登出來了。”翻譯瞪了溪草一眼,“不知道,我今天就正式告訴你們。”阮誌清急了,說:“我們不是越奸,溪筍也不是越奸,她隻是圖那個法國佬的錢罷了。”“做法國佬的情婦,就有越奸的嫌疑,到時法國佬被趕出越南後,你妹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翻譯這一副政府代言人的模樣,使溪草夫婦更害怕了。“我這就去諒山,叫她回河內來,離開那個法國佬算了。”溪草以哀求的口氣說,“求求你們,今後不要找她的麻煩。她也是命苦,沒有法子。”“離開就行了,就沒事了?”翻譯冷笑道,“除非為國家立有功勞。”阮誌清問:“她一個小女人,能為國家立什麼功勞?”相華開口了:“隻要她願意,她可以立大功。”翻譯把相華的話轉告後,說:“這位便是我們從中國請來的將軍。他的軍隊很強大,法國人打不過他們。若你妹子能夠幫忙的話,打贏法國人要省事很多。你的妹子立了功,朝廷自然不會再找她的麻煩了。”溪草忙問:“她怎樣幫忙呢?”相華通過翻譯與他們交談起來。“要你妹子努力打昕法國人的軍事情況,遇有大事,應立即報告我們。”“這些情況如何到達你們那裡呢?”“你們兩夫婦明天跟我們一起去諒山,找一處離你妹子最近的地方住下來。你去見你妹子,將這件事告訴她,要她一有事就告訴你,然後你再告訴我們的人。我們有人天天來聯係。”溪草兩口子對坐著不開口,相華從口袋裡拿出一錠銀子來,說:“這是五十兩紋銀,先給你們,事情辦好了,再給你五十兩。另外,給你的妹子三百兩銀子。”望著這一錠沉甸甸的銀子,阮誌清的眼光頓時亮了。他一年辛辛苦苦,起早貪黑地做事,一年下來,賺不到二十兩銀子,辦好這件事,一下子就是一百兩銀子,抵五年的辛勞,妹子還可以得三百兩;如果再從妹子那裡分一百兩的話,就可以起屋買田,做起富人來,一家子舒舒服服了,何況還可以為妹子洗去越奸的恥辱。他用肩膀碰了碰妻子:“怎麼樣?”溪草的想法跟丈夫一個樣,於是點了點頭,答應下來。就這樣,溪筍的姐姐姐夫便在諒山住了下來,尼格裡的動向也便隨時傳到馮子材的耳朵裡。這一天,由溪筍那裡傳來一個極為重要的消息:後天,也就是二月七日,尼格裡將率大批人馬從諒山出發,沿神木、敦土一線從東邊進攻鎮南關。尼格裡已向波裡誇下海口:一舉踏平鎮南關,將中國軍隊徹底趕出關外。馮子材得到這個消息,將鎮南關的軍事力量作了一番調整,又安排駐紮油隘的王德榜部先天夜裡潛伏在敦土,待戰鬥打響後,切斷法國人的後逃之路。同時,馮子材又飛騎將這個消息告訴西線的劉永福,一旦鎮南關的仗打贏了,便乘勢進攻宣光、光複、廣威、敦江等,來個東線西線全麵開花。果然,二月七日一大早,尼格裡便帶著裝備精良一千名法國士兵浩浩蕩蕩向鎮南關開赴,真的沿著神木、敦土一線前進。王德榜看著這一隊法國人從眼皮底下走過,又緊張又興奮。這個跟著左宗棠轉戰南北的前楚軍首領,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後門關得牢牢的,讓這群趾高氣揚的洋鬼子有來無回,一個也不能跑掉。中午時分,尼格裡來到鎮南關口。尼格裡也是戰火中打出來的軍人,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強悍的指揮官。當他的軍隊來到鎮南關口時,便借助望遠鏡將關前隘中國軍隊兵力部署都看清楚了。東西兩道嶺上的炮台顯然都是為了保衛進口關隘的。西邊的炮台,其火力點又集中關隘後,對關隘前威脅最大的是東邊的炮台。尼格裡知道,要打開關隘,必須先要拿下東嶺的三座炮台。他將部隊分成兩部分,自己帶六百人進攻東嶺,參謀長米歇爾率領另外四百人攻打正麵的土石牆。他指揮士兵構築臨時工事,裝上炮架,開始對東嶺炮台發起猛烈的攻擊。守衛在這裡的王孝祺早有準備,沉著應戰。雙方的炮火都很激烈。法國人倚仗著先進的軍事裝備,和屢戰屢勝的昂揚氣概,全然不把中國軍隊放在眼裡。中國軍隊憋足了一肚子怒火,又加之這次早已成算在胸,也一掃過去的怯弱和慌亂,並不害怕山下敵人的囂張氣焰。尼格裡與中國人打過幾次交道,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與往日不同的氣氛。他不時拿起望遠鏡向嶺頭遙望,又哇啦哇啦不停地叫喊著。他手下三十多門大炮,隨著他的喊叫和手臂揮動,將一發發帶著火光的炮彈飛一般地向山頭射去。臨近傍晚時,山頭中國軍隊的炮聲突然稀少起來。原來,平素預備的炮彈打得差不多了,臨時從大營裡趕運上山的幾十箱炮彈卻大部分是啞炮,有的甚至射到一半便頭重腳輕似的栽了下來。王孝祺看到這個情況,氣得頓腳直跳:“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這炮彈是哪裡造的?”“這是江南製造局造的。”炮手指著木箱上的黑字說。“我操他八輩子祖宗!這不是要老子的命嗎?”王孝祺氣得將印有“江南製造局”字樣的一個空木箱用力向炮壘外99csw.甩去。他還不解恨,又破口大罵:“這些家夥統統都要抽筋剝皮下油鍋!老子一個也不讓他活!”這個意外的變故很快便讓尼格裡看到了,他興奮地大聲喊叫:“上帝啊上帝!中國人沒有炮彈了,我們把炮架推過去,瞄準好,一發一發地打!”法國兵一個個拍手叫好,肆無忌憚地將炮架推移過去。射程近,法國大炮的威力更大了。沒有多久,三號炮台便被炸毀,二十多個炮手全部犧牲。王孝祺氣得昏了頭,大叫:“兄弟們,跟著老子衝下去,跟洋鬼子們拚了!”正在這時,相榮已來到山頭。他一把扯住王孝祺的手說:“王鎮台,你這樣下去,不是明擺著去送死嗎?家父要我來告訴你,既然炮彈是啞的,守住幾座空炮台也無用,不如乾脆放棄,我們在關前跟他們來個肉搏戰。”正說著,法國人的炮彈如雨點般射來。二號炮台裡的炮手們剛剛走出,炮台便被法國人的炮彈炸毀,眼看一號炮台也即將同此命運,王孝祺隻得哀歎一聲,帶著駐守在東嶺的所有將士下了山。尼格裡見東嶺很久沒有一發炮彈射出,知道中國軍隊已無還擊力量了,便將令旗一揮,二百名法國士兵扛起三十多門輕型鋼炮,很快便架到東嶺上,扼控關隘口的東嶺三座炮台便這樣全部落入法國人的手裡。三個月前的那一幕即將在鎮南關再次重演!形勢的嚴峻令馮子材和所有中國將士們心頭萬分沉重。幸而,此時天色已完全黑下來,法國人要吃飯、睡覺、休整了,白日的鏖戰,遂暫時停止。這一夜,古稀老將軍望著關樓上的一彎冷月,久久不能安歇。戎馬一生的榮譽,軍人的尊嚴,誌士的愛國情,交織在一起,促使他作出背水一戰、殺身成仁的悲壯決定。天亮的時候,他把王孝祺、蘇元春等高級將領和兒子相榮、相華召在一起,沉痛地說:“東嶺的炮台已經丟失,鎮南關麵臨隨時被攻破的危險,現在我們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條就是像有些人那樣,為保自己的命而棄關逃跑。自己的小命暫時保住了,但成百上千的士兵和百姓要因此而喪命,朝廷也不會輕易饒過,撤職罷官,自不待言,充軍殺頭也不為過,即便不死,萬千人口罵手指,活著比死還受罪。”馮子材炯炯發亮的眼睛將四周人掃了一眼,見所有的人都在屏聲靜氣肅然恭聽。他繼續說下去:“還有一條路那就是奮勇向前決不後退半步,與敵人拚到底。各位將軍們,老夫為大家所選擇的就是這條路,而且隻有這條路。不要說拚命沙場馬革裹屍是我們做軍人的本分,單從今天的局麵來看,我們也隻有選擇這條路,才是死裡求生的惟一希望。”馮子材又用堅定不屈的目光將大家打量了一眼,見眾人的目光裡都沒有難色,心裡頗為滿意,嗓門更洪亮了:“各位將軍,法國人隻有一千來人,我們有三萬人,三十個對一個,優勢在我們一邊,關鍵是要大家都不怕死,團結一致,和法國人拚到底!”蘇元春插話:“老將軍說得對,我們是三十個對一個,人多勢大。現在的危險主要是東嶺炮台被法國人占去了,對我們大為不利。我提議趕緊將西炮台移下來,安在東嶺山腳下,仗打起後,炮火對準東嶺,壓住法國人的火力。我們全力以赴殲滅長牆外的法國兵,先把眼前的敵人吃掉後,再對付東嶺。”馮子材說:“蘇軍門的建議很好。你現在趕緊下令,把西炮台移下來。”蘇元春立即吩咐旁邊的一個參將去西嶺傳達命令。就在這時,一個把總慌慌張張地進來報告:“不好了,老將軍,法國人已在填溝了。”“慌什麼?讓他們去填!”馮子材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他猛地撕開身上的黑馬甲,吼道:“各位兄弟,為國立功的時候到了!誰是英雄好漢,誰是孬種混蛋,鎮南關頭見個明白!老夫今天就把這條老命送在這裡,你們統統都要跟著我上來!”說著,他將掛在柱子上的一把寶劍“嗖”一聲抽出,那劍全身上下發出凜凜寒光。“這把劍是二十多年前文宗爺給老夫的獎賞,它就是我們大清王朝的國法軍紀。蘇軍門!”“在!”蘇元春應聲答道。“今天,這把劍就交給你,你代老夫執行王法。等下炮聲一響,全體將士都要跟著老夫衝鋒上陣。有畏葸不前臨陣逃脫的,你立即用此劍斬下他的頭來。”“是!”蘇元春響亮地回答,鄭重地接過劍來。“老將軍,有一隊法國兵已衝過溝來了!”先前的那個把總,人還沒進門便大聲叫起來。“傳我的將令,開槍射擊,打爛他們的狗頭。”馮子材的聲音剛落,外麵的炮聲便已鞭炮似的響了起來。一會兒,西嶺炮台的人前來報告:“西嶺十二門大炮都已移到東嶺腳下安裝完畢。”馮子材下令:“向東嶺山頭開炮,壓住法國人的火力。”外麵的炮聲槍聲喊殺聲越來越大,馮子材手一揮說:“我們都上土石牆!”王孝祺忙阻止:“老將軍,外麵槍子太密集,你不要出去,我們代你上牆指揮!”“那不行!”馮子材從桌上拿起一條又長又寬的青色土布,將自己的頭頂圍紮起來,笑著說:“包上它,就不怕炮子了!”說著,大踏步走出營房門,帶著二子和諸將一起上了土石牆。牆外,清軍和法軍正在作殊死的搏鬥。儘管山腳的炮彈對東邊嶺頭上法國人的火炮構成壓力,但法國人占據地勢居高臨下,仍然有不少炮彈落到牆外溝邊,可怕地威脅著守衛關隘的清軍。趁著這有利的機會,深溝又被法國人填滿了一段,大批洋兵哇哇亂叫如潮水般地踏過深溝,直向土石牆外撲來,形勢越來越危急了。“馮相榮、馮相華!”“在!”見老父厲聲呼叫,馮氏兄弟愣了一下後馬上高聲回答。“跟我到牆外去!”馮子材將上衣脫下甩掉,露出黑瘦的光膀子來,又隨手從身邊的一個士兵手中奪過一把長矛。“爹!”馮相榮忙去搶父親手中的長矛,“你老不要下去!”馮子材將手中的長矛往牆上用力一戳,瞪著眼望著兒子:“你怕死?”“不是!”次子相華也來勸阻,“爹,你呆在這兒,我們下去。”“老將軍不要下去!”諸將也都來阻擋。馮子材陰沉著臉,拿起這根一人半高的長矛,快步奔下土石牆。相榮、相華知道父親的脾氣,再也不說話,急忙各自操起一把大砍刀緊隨著父親下去了。馮子材來到牆外,站在一塊突兀的青石上,咬緊牙關死盯著一群群跨過深溝來到關隘口的法國人,萬丈怒火升騰在他的胸中。穿出雲層的朝陽,照在他飄拂的銀須上,照在他頭上的布帕和腳上的草鞋上,照在他手中那根閃閃發亮的丈八長矛上。這是一尊頂天立地的英雄雕塑,這是一股衝霄長虹的浩然正氣,這是一座萬古不倒的巍峨山峰。懦弱的大清王朝,你是多麼地需要千千萬萬個馮子材啊!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你是多麼地需要這種不畏強暴、誓死捍衛民族尊嚴的氣概啊!“相榮、相華,我們爺兒三個跟他們拚了!”馮子材大叫一聲,從青石上跳下來,手中的長矛直向一個法軍小頭目的胸膛刺去。相榮、相華緊緊地護衛著老父,揮起大砍刀,左右砍殺。王孝祺看到這一幅壯烈的情景,早已熱淚盈眶。他振臂高呼:“兄弟們,馮老將軍跟法國人肉搏了,我們都下去吧!”蘇元春也高高揮起手中的寶劍,大喊起來:“馮老將軍都親自上陣了,我們還怕死嗎?”古稀老英雄這一壯舉,成了清軍將士最強有力的號令,最崇高的榜樣。頃刻之間,這些平時散漫疲遝、畏難怕苦的綠營團勇仿佛吞下了仙丹靈藥,渾身上下立時平添無窮的膽量和氣力。斷腿斷臂、流血死亡的恐怖好像都不存在了,眼中隻有馮老將軍英勇殺敵的偉岸身軀,胸中隻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聚集在土石牆後的兩萬多清軍如波濤如海浪般湧向牆外,山腳下的十二門大炮也一齊向東嶺山頭射擊,頑強壓住法國大炮的火力。在一股強大力量支持下的清軍,此刻總算像個真正的軍隊了!他們三個四個圍住一個法國人,大刀長矛,一齊向侵略者頭上身上刺去。可憐這些一向驕橫狂妄自以為東方無敵手的法蘭西子弟們,今兒個懵了頭,暈了向,他們壓根兒也沒想到鎮南關內竟然有如此強硬的對手:難道他們不是中國來的兵油子,難道他們今日真的是神靈附體?常言說,一人不怕死,十人不能敵。現在兩萬多人都不怕死了,千名洋鬼子豈能抵抗得住?法國人平時打仗得手,靠的是槍炮的威力,一旦短兵相接,槍炮就失去了優勢,需要的是棍棒拳腳的功夫,而這一方麵,洋人普遍不如中國人。不到半個鐘點,跨過溝來的法國人便大部分躺在牆外起不來了,沒有過溝的見勢不對,紛紛後撤。這時,王德榜率領的軍隊從敦土埋伏點衝了過來。他們人多勢眾,又見前方打贏了,更是氣勢十足,早已嚇破膽的法國兵見了這批截斷歸路的中國軍人,不由得更加心虛膽戰,除開極少數的幾十個逃出包圍圈外,幾乎所有人都成了刀下之鬼。至於那個頭頭米歇爾,因為服裝與眾不同,多時便成了眾矢之的,早被剁成一堆肉醬了。尼格裡沒有想到敗得如此之慘,氣得口吐鮮血,昏倒在地。身邊的副官知道炮台保不久,便趁著還有十幾發炮彈的機會,叫人背著尼格裡,慌忙從山背後逃走了。東嶺炮台很快便被奪回。還沒有到中午,鎮南關隘之仗便以法軍全軍覆沒而獲得大勝。乘著這股強勁的軍威,馮子材指揮東線的蘇元春、王德榜、王孝祺一鼓作氣向諒山進發,幾乎沒有費多大力氣便光複諒山,接下來又連連收複文淵、穀波、委坡、船頭等地。捷報傳到西線,劉永福的黑旗軍和唐景崧的景字營聯合起來,一舉光複被法國人占領多時的西部重鎮宣光,緊接著又拿下廣威、鶴江等地。越南北圻的大部分土地已在中國軍隊的控製之下。這是一個多麼令人興奮的喜訊,這是一個多麼令人珍貴的勝仗啊!中國人對這個勝利已盼望了四十多年!自從道光二十年的鴉片之戰以來,凡中國軍隊與外國軍隊一接火,便注定是中國失敗,外國獲勝。中國人打不贏洋人,似乎已成了舉世皆知的定理,在許許多多中國人的心中,對洋人的恐懼,早已深人骨髓。這種心理,四十多年來一直沉重地壓在大清帝國的頭上,從朝廷到民間,在洋人的麵前都直不起腰,挺不起胸!現在終於有了這一場關外大捷,馮子材統率的中國軍隊在越南北圻為大清帝國,為中華民族揚了一次眉,吐了一口氣。捷報傳到廣州,全城喜氣洋洋,張之洞更是興高采烈。他感謝馮子材和關外的三萬將士揚了國威,振了民氣,也感激他們為他這個兩廣製軍贏得無上臉麵。他以兩廣製軍的名義命令,東線統領馮子材稍事休整後立即進攻北寧、河內,西線統領劉永福迅速攻占興化。東西兩線齊頭並進,互為聲援,爭取儘快光複整個北圻;並以此為基礎,將所有侵犯越南的法國軍隊全部驅逐出境,使越南重新回到中國的懷抱,成為中國一個穩定可靠的藩屬國。他隨後又給朝廷上折,詳細稟報關外大捷的前前後後,在表彰馮子材、王孝祺、蘇元春、王德榜、劉永福、唐景崧等人的功勞的同時,也不忘將自己如何謀畫運籌的過程敘說了一番。又著重提出收複河內,全驅法人的宏偉構想,請朝廷準予按此執行,大張遠威,以申天討!不料,事情遠不是張之洞想得這麼簡單順利。就在關外大捷剛剛獲勝的時候,一場以口舌為刀槍的外交談判便已開始。究其實,中法的外交會談,在兩國衝突發生之後,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主持這件大事的便是有當今中國第一臣之稱的李鴻章。李鴻章治理國家的大計簡單地說,對內興辦洋務,徐圖自強,對外息事寧人,以夷製夷。在外交上,凡與洋人衝突,他的主張是能和則和,不能和則儘量減少損失,中國自己無法調停,則請彆國洋人出麵幫助。麵對著與法國人的糾紛,他采取的亦是這個辦法。先是簽訂條約,希望和平解決衝突。不料法國人並不接受這個條約的約束,蓄意挑起更大的戰爭。李鴻章擔心,戰爭打響之後,中國軍隊吃虧更大。早在第一次鎮南關大戰之前,他便委托中國海關稅務司駐倫敦辦事處的英國人金登乾,去巴黎代表清廷與法國政府秘密和談。法國代表態度強硬,為了贏得談判桌上的更大籌碼,他們發起了這次的再打鎮南關之役。孰料遭到慘敗,法蘭西舉國嘩然,反對黨議員紛紛責難政府,茹費理內閣不能得到議院諒解,引咎辭職。法國代表一改往日的傲慢無理之態,表示願意全數撤退停留在台灣海峽的艦艇,解除對台灣的封鎖,用來換取中國的開放海口允許法國商船出入。李鴻章認為法國能讓到這種地步便是和談的最大成績了,立即命令金登於在此條約上簽字,並電令中國所有在越南北圻的軍隊立即停戰,限期撤退。張之洞的宏偉構思付之流水,他對李鴻章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層。馮子材、劉永福等眼看著到手的功勳而不能建立,更是扼腕歎息,憤憤不已!自從國門被強行闖開以來,直到清王朝覆滅之前,七十餘年間這惟一一次的對外勝仗便這樣了結了。它本該以輝煌的句號來結束,卻以遺憾無窮的省略號而令人長歎。這真是中華民族訴說不儘的悲哀。然而,它畢竟是一個勝仗,它使這場戰爭的最高主帥張之洞贏得朝廷上下一致讚揚,奠定了他日後縱橫政壇的厚實基礎;它也使這位主帥更加堅定開創一番宏圖大業的雄偉信念。同時,它又使得這位名流出身的總督逐漸滋生了舍我其誰天下獨尊的倨傲心態。張之洞在總督衙門舉辦了一個大型慶功會,除中國官場人員外,還特為邀請法國之外的所有在穗各國領事以及洋商、教會方麵的頭麵人物參加。他向這些平日趾高氣揚的洋人繪聲繪色地介紹中國軍隊英勇殺敵的感人場麵,著意渲染這次大捷所帶來的重大國際影響,使得這些洋人麵對美酒佳肴而坐立不安,一個個爭先恐後地端起酒杯,向這個身材矮小、模樣醜陋的製台大人表示祝賀。辜鴻銘跟在張之洞的身邊大出風頭。他時而用英語、德語,時而用俄語、日語,流利無誤地翻譯著,令慶功會上的所有中外賓客驚訝不止。他們在私下議論:張大人從哪裡請來了一個這樣的翻譯奇才!慶功會結束的時候,七十歲的兵部尚書彭玉麟來到張之洞的身邊,激動地說:“老弟,我盼望多年的勝仗,終於在你的指揮下打成了,為我們中國人爭了臉麵。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張之洞開懷大笑:“大司馬,我們再來為關外大捷痛飲一杯!”立時便有一個侍者端來兩杯酒,彭玉麟抬起手來輕輕地接住:“我已經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也不要喝了。酒不能多喝,喝多了頭就會暈暈的,忘乎所以。”張之洞聽出了彭玉麟的話中之話,忙說:“大司馬說得好,我們不能讓關外大捷暈了頭。”“正是這話。”彭玉麟收起笑容肅然說,“關外大捷誠然是一件大喜事,但我今天要特彆提醒老弟的是,這場勝仗主要是機緣湊泊,切不可引為常例。我戎馬一生,深知真正的勝負之彆在於實力的較量。若論實力,我們遠遠不是法國人的對手,更不要談美國、英國、德國了。提高實力,這才能使中國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張之洞點點頭說:“大司馬所言極是。我也想到這一層了。”“鄭觀應過幾天就要從南洋回來了,你應當召見他。他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好!”張之洞立時想起《盛世危言》一書中所說的種種實業救國的舉措來,他也很想見見這位識見遠在常人之上的商人。“關外的戰爭結束了,我正要和鄭觀應談談他的救危之策。”彭玉麟發亮的雙眼緊緊盯著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我已經老了,無所作為了,這些年來一直是少荃當家。他雖精力旺盛,雄心勃勃,但年過花甲,歲月不饒人。中國的事情,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老弟你的肩上,你可要十分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啊!”張之洞凝視著白發蒼蒼的老英雄,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半天,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中國不會隻有一個李少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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