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終於找到了藩司一夥貪汙救災款的鐵證(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2559 字 21天前

閻敬銘在太原城住了五天後,在侄孫和山西巡撫衙門專門派出的一名武巡捕的陪同下,離開太原徑赴北京履任。張之洞指示清查局按照閻敬銘所教方法辦事。馬丕瑤將光緒三年賑災時期的虛銜執照全部調出來。二千張執照發出了一千五百餘張,其中捐六品至四品中級品銜的有三百餘張,占全部捐款的一半,約二百五十萬兩。這中間捐四品和從四品兩種品銜的有四十二人,共一百三十八萬兩。這四十二人全是票號的老板。票號亦稱票莊,又稱彙兌莊,是銀行業在中國出現之前,中國近代社會中的一種信用機構,經營彙兌、存款、放款等業務。據說此種機構明末清初時首創於山西,又說是乾隆嘉慶年間,由山西平遙籍商人在天津所設的日升昌顏料號改組而成。總之,票號多為山西人經營,故有“山西票號”之稱。在鹹豐、同治年代,山西票號業務十分興隆。光緒年間又有新的發展,其分號遍布全國各地,有幾家大的票號正準備在東京、莫斯科開辦海外分號。山西窮苦,山西的金融業卻這樣發達,這真是一件令人深味的趣事。“信任”二字是票號的生命。雄厚的資本、經營者守信義重諾言等等,都是票號獲取信任的極為重要的條件。然而,在中國,一切行業,都必須和官府拉上親密的關係,有官府做後台,官府給臉麵,才能在百姓的眼中有地位。依傍官府,則是票號換取信任的重要手段。故而,票號老板都加強與官府的聯絡。不但要與撫、藩、臬這三個實權在握的衙門保持密切的聯係,還得支持官府所提倡的事情。所以,山西票號的老板們,對於官府號召的捐款賑災不敢怠慢。這是其一。其二,票號老板儘管有金山銀垛,日食山珍海味,夜宿豪華宅院,出則前呼後擁,入則妻妾成群,但他們終究是民而不是官。在翎頂輝煌的會議酒宴中,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在衣冠袞袞的公眾場合,主持者也不知把票號老板擺在哪個座位上。這些腰纏萬貫的闊佬,常常會因此而尷尬而沮喪而臉上無光。所以,他們要用銀子來買頂子,銀子多的票號老板,則希望買一個品級高的頂子。隻是因為朝廷有規定,用錢買官的,最高不能超過四品,若沒有這個限製的話,他們中也有人寧願出幾十萬,上百萬兩去買個一、二品的紅頂冠在自己的頭上。他們為的不是權,而是爭個社會地位,取得社會的認可,好讓芸芸眾生知道:讀書從政是一條通向成功之路,經營票號也同樣是一條通向成功之路,同樣也可以達到人生的高峰,贏得榮耀和風光。這也是所有發達的票號老板樂於用銀子來換取虛銜執照的重要原因。當然,同時也因此為票號爭得了更大的信任。可以設想下,一個票號的老板是四品銜的官員,一個票號的老板是無品無級的布衣,有錢人對哪家票號更信任?他的銀子更願意存入哪家票號?在中國,這是個答案很簡單的問題。這些票號的老板,儘管本人在全國各大分號來回巡視,但他們的根子都還紮在原籍。通常在原籍都有大莊院和大片的田土,或由父親,或由兄弟,或由嫡妻掌管家政,虛銜執照這種朝廷頒發的重要文書,照例都保存於原籍的老家。因此,查核正本並不是一件難事。清查局派出六名委員,分頭到這四十二家票號老板的原籍去查核。兩個月後,這些委員都相繼回到太原。果然如閻敬銘所料的,此行收獲巨大。四十二個老板家中所保留的正本,上麵所書寫的捐銀數量,除七人與副本相符外,其餘三十五名的正本均與副本不符,正本的銀數一律多於副本,相差大的達三千兩,相差小的也有八百兩,總共有七萬餘兩,約占四十二名老板所捐款的二十分之一。一千五百餘張虛銜執照共換來五百餘萬兩銀子,照此推算,當有二十五萬兩左右的出入。楊深秀所提供的原始記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隻記錄了兩個半月的捐款細目,將這張細目與保存在藩庫裡的,由徐時霖簽名的一千二百餘張軍功牌副本上的銀數相比,有二萬兩銀子的出入。現在情況大致明白了。在光緒三年賑災期間,由藩司葆庚主持、冀寧道員王定安為副手,以陽曲縣令徐時霖為主要辦事人的善後局,在接受捐款一項中,有確鑿證據的貪汙銀子為九萬兩,懷疑貪汙銀子三十萬兩左右。張之洞看到清查局送上來的這份稟帖,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可不是尋常的貪汙,它貪汙的是救災的銀子。在那大災大荒的年月,一兩銀子就是一條人命呀!身為朝廷命官,手握朝廷授予的權力,處於百姓父母官的地位,掌管著百姓的生死命運,卻利用權力去中飽私囊,置百姓的生死於不顧,真正是良心喪儘,天理不容!張之洞恨不得即刻就將葆庚、王定安等人抓起來,綁赴街市,殺頭示眾,以平民憤而大快民心。但他們身為司道大員,不能如此簡單從事。他和桑治平商量著。桑治平說:“閻丹初先生明知山西賑災款裡出了事,也明知葆庚、王定安等人有貪汙嫌疑,但他就是不出聲。既不向朝廷奏報,也不向曾國荃、衛榮光揭發,假若這次若不是去京師任戶部尚書,他可能還會緘默不語。這是為什麼?”張之洞說:“你這個疑問提得好。依我看,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身處客位,雖有懷疑,不便去一一查實,手中沒有真憑實據,則不便挑明。二是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桑治平兩隻手來回地搓了很久,說:“這兩個原因是不錯,不妨還可深入思考一下:閻老先生以賑災欽差大臣的身分,來告發山西的司道大員貪汙賑災款,他自己覺得可能不合適。要說顧慮,他最大的顧慮可能是那個曾九帥。前幾年,曾九帥在山西,葆庚為其所信任,王定安又是其一手提拔的心腹。曾九帥不願意傷害這兩個人,況且身為一省之主,賑災款中出了這樣的大問題,巡撫也難逃其咎。閻老先生是深知曾九帥的為人的,若觸及此事,他會來個一手遮天,全盤否定。衛靜瀾膽小怕事,既怕麻煩,更怕得罪曾九帥。故而歸根結底,山西的事情都在曾九帥身上。香濤兄,你要先有這個準備,得想想如何對付那個恃功自傲,又得到太後信任的威毅伯。”“我不怕那個威毅伯!”張之洞毫不猶豫地說,“去年二月,授他陝甘總督重任,朝廷倚重他,他卻在老家養病,居然一養半年不赴任。八月,我上疏太後,說陝甘重地,不可久無總督,曾國荃既然病情嚴重,不如開缺,讓他安心在家養病。結果朝廷真的將他開缺了。要說得罪,我早已得罪了他。”桑治平笑道:“這兩者之間有所不同。去年那道奏疏,固然是對曾九帥不客氣,但沒有傷他的麵子。他可以說自己的確是重病纏身,說不定他是不願意去蘭州那個苦地方,巴不得你上這道折。你看他今年放兩廣總督,接旨就起程了,前後判若兩人。同是總督,他願意去廣州,不願意去蘭州。若去年放的就是兩廣,他決不會在湘鄉呆半年。”張之洞也笑道:“正是的哩,你說到他的心窩裡去了,我倒真的是小罵大幫忙了。”桑治平說:“這次不一樣。葆庚、王定安都與他關係密切,他至少有失察之誤。曾九帥是個極霸道的人,給他臉上抹黑,他不會善罷甘休。”“他不善罷甘休又怎樣?”張之洞有點氣憤起來,“大不了他反咬一口,告我一個誣陷之罪,要朝廷撤掉我這個巡撫之職,我也不怕。何況,隻要證據確鑿,他也反咬不成。”“你有這個準備就好。”桑治平沉吟片刻後說,“閻老先生不願以共事人的身分揭發對方,他的這種謹慎的處事方式也不是不可效法的。我看,這事是不是可以這樣辦。”“你說怎麼辦?”張之洞兩眼盯著桑治平,急切地等著他的下文。“我們把證據辦得紮紮實實的,然後再把這些證據弄到京師去,請你過去的那批朋友張佩綸、陳寶琛他們上一道參劾折。這樣做,或許更妥當些。”張之洞想了想,說:“也好,把這個功勞送給幼樵、弢庵。我叫叔嶠去協助馬丕瑤,把文字理得順暢些。”就在巡撫衙門商量如何懲處貪官汙吏的時候,藩司衙門也在緊張地計議如何對付這位辦事認真的名士撫台。還是葆庚三姨太臥房後麵的絕密煙室,過足了公班土癮的徐時霖,帶著揶揄的口吻對王定安說:“鼎翁,你的三條妙計:勸阻、包攬、美人,現在看來一條都沒有起到作用。你還有什麼彆的法子可想嗎?該不是到黔驢技窮的時候吧!”王定安焦黑乾瘦的臉上一副陰冷的神色,他瞥了徐時霖一眼說:“徐縣令,你彆幸災樂禍。張之洞若真的把什麼都抖出來的話,我王定安過不了關,你徐時霖的七品烏紗帽也保不住。”本來躺著的葆庚一屁股坐起來,麵色沮喪地指責小舅子:“你還有心思說風涼話,大家都坐上一條漏水的船了,要得救大家都得救,要沉大家都沉!”徐時霖頓時感受到一種滅頂之災的威脅,心裡一緊,閉著眼不再說話了。煙室裡一片沉寂。儘管未燃儘的煙泡仍在散發著誘人的餘香,但三個煙客已再無吸食的心情了。“大家還是得同舟共濟,商量出一個法子來度過這一關才是。”葆庚離開煙榻,在屋子裡邁著方步,一向肥胖的他,這兩個月來因焦急害怕已明顯地消瘦了,素日轉動靈活的兩隻小眼睛也變得呆滯了。他朝著王定安說,“鼎翁,你多年來跟著曾文正公和九帥,見過大世麵,踏過大風浪,你難道就再拿不出個主意了嗎?”王定安仍舊斜躺在煙榻上,手撚著老鼠般稀疏黃須,一言不發,兩隻眼睛盯著煙燈出神。“你們都不做聲,我倒有一個辦法。”葆庚停止邁步,斜躺的王定安、盤坐的徐時霖都注視著他。“我們都敵不過張之洞,我看乾脆主動向他自首算了。一共虧空多少銀子,我們墊上。我知道鼎翁在太原城幾家大票號裡都入了股份,這幾年生了不少息,你的那一份拿出來不成問題。我的銀子,兄弟捐官,兒子娶親,都用空了,一時拿不出,鼎翁你就先借我幾萬吧!”徐時霖立時叫起來:“我的銀子也空了,一時也拿不出,鼎翁也借我幾萬吧!”“嘿嘿!”王定安未開言先冷笑了幾聲,“葆翁,你這話是在逗我呢,還是真向張之洞投降?”說罷也坐起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葆庚。葆庚覺得那兩道目光,猶如兩把尖刀似的直插進他的心窩,刺得他發痛。“不瞞二位說,銀子我拿得出,十萬二十萬,那些票號的老板都是講義氣的漢子,可以借給我,但這算是主意嗎?葆翁呀葆翁,虧你做了這多年的方伯,你以為把挪用的銀子墊補上,你就可以安然過關了嗎?一個吏目或許可以免去坐班房,一個正三品的布政使還能保得住頭上的藍寶石頂子嗎?辛辛苦苦混到這個地步,你就甘心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那你說怎麼辦呢?”葆庚也知道這個法子並不好,他是想先賠出貪汙款,以此來贖免更重的處分。革職是免不了的,隻要不充軍不囚禁,他在京師閒住兩年,憑著家世背景和人脈關係,再加上大把的黃金白銀,不愁開複不了。一旦開複,他確信過不了幾年,這頂正三品官帽又會穩穩當當地重新戴上。當年琦善因丟失香港,先是被革職抄家,沒幾天又奉嚴旨在廣州就地處決。結果,既未就地處決,也未秋後處決,發往軍台效力不到一年,便賞四等侍衛,充葉爾羌幫辦大臣。第二年又賞三品頂戴,升熱河都統。再過三年,授四川總督,恢複頭品頂戴協辦大學士。五年時間,一切複原。琦善那大的罪,那重的懲罰,他靠的什麼來轉圜,還不是一靠家世,二靠人脈,三靠金錢。相對於琦善來說,貪汙幾萬兩銀子算得了什麼?作為豫親王的後裔,葆庚深知朝廷的法典,像他這種人,隻要不殺頭,就一切都好辦。大難到頭,先設法免去皮肉之苦,才是當務之急。“我說怎麼辦?讓他張之洞辦不成!”王定安猛地從煙榻上坐起來,一副跟張之洞乾到底的氣勢。“怎麼個讓他辦不成法?”葆庚似乎從中看出一線生機。興許是剛才坐起太急,王定安有點氣喘喘地說:“我們趕緊擬個折子,搜羅張之洞來山西一年來各種不當之事,坐他個瀆職之罪,建議朝廷罷去他的山西巡撫的職務,他就什麼事都乾不成了。”“張之洞有瀆職的罪行嗎?”徐時霖提出疑問。“怎麼沒有?”王定安冷笑道,“私自動用兵丁下鄉鏟除罌粟苗,就是一條大瀆職罪。你們都知道,方濬益說的,全省因此事造成的人命案就有七八起,燒去房子不下二三百間,這個罪還不重嗎?”“對啦!”徐時霖拍起手來,“這一條就夠他受了。”葆庚想起當時自己也很賣力地執行這個命令,倘若要認真清查起來,自己也逃不了責任,何況這事還要牽連提督葛勒爾,於是搖搖頭說:“這事是張之洞和葛勒爾共同辦的。葛勒爾是個翻臉不認人的魔頭。他若知道是你我告發了他,說不定會拿刀子捅了我們!”葛勒爾的性格王定安也是知道的,葆庚說得不錯,惹惱了他,弄不好半夜被人劈了,還找不到對頭。王定安心裡一陣發毛後,也不敢堅持了。見王定安不開口,葆庚說:“我們請九帥幫辦吧,若九帥出麵講話,一切都沒事了。九帥一個小指頭,就把張之洞扳倒了。”“你也說得太容易了!”王定安抬起頭來,麵上帶有幾分憂鬱的神情。“張之洞這個人也不是好惹的,去年他就戳了九帥一下。”葆庚說:“九帥正好要找個借口出氣呀!”“九帥離開了山西,他又怎麼好再來過問山西的事呢,得為他找個理由才是。”“我看也不要麻煩九帥了,乾脆,來它這麼一下!”徐時霖咬緊牙關,伸直右手掌,用力晃了晃。葆庚一見,頓時臉黑了,王定安也呆住了。徐時霖走到二人的身邊,三顆腦袋靠得緊緊的。徐時霖低聲說:“過幾天就下手,到時朝廷查的就是命案了,誰還會再管五年前賑災的事!”葆庚唬得直盯著王定安。王定安木頭似的立了半天後,輕輕地點了兩下頭。三顆腦袋靠得更緊,說話的聲音也更輕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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