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榮光離太原前一天,特為到藩司衙門與葆庚話彆。談話之間,衛榮光說起張之洞有清理藩庫的念頭。葆庚聽了心裡暗吃一驚,送走衛榮光後,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呆呆地坐了一個多時辰。正白旗出身的葆庚,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豫親王多鐸的後裔。顯赫的家世,使得他在朝中有廣泛的奧援。正是憑著這種奧援,這些年來,才具平平的葆庚在官場上左右逢源。他不屑於從七品縣令做起,拿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一出手便捐了個候補道員。分發到省後,又是銀子幫他很快得實缺。葆庚毫無從政的經驗,也不耐煩案牘簿書,但他卻遷升順利。待到曾國荃到山西做巡撫的第二年,葆庚便從陝西按察使調升山西做布政使,成為一省方伯。葆庚憑的什麼升官?他的本事就在於京師活動的能力。省裡有大事辦不了,需要朝廷出麵解決的,派葆庚進京便十拿九穩。比如要戶部增撥銀子啦,減免稅收啦,要吏部在對本省道府一級官員的考績上客氣點啦,走王府的門子為某大員謀求調升啦等等,這些事葆庚都可以辦得順溜。葆庚抱著七分敬畏三分諂媚的心態,來到太原給曾國荃當藩司。他知道這個從戰火中打出來的曾老九脾氣暴躁,性格乖戾,且仗著戰功,什麼人也不放在眼裡。葆庚像侍候老爺子一樣地伺候著曾國荃。曾國荃對滿人官員有一種偏見。在他看來,幾乎所有的滿人都是酒囊飯袋。帶兵做官,不是他們有本事,而是命好。對葆庚,他自然也是瞧不起的,但葆庚對他事事恭順殷勤,曾國荃找不出他的岔子,倒也相處得太平。那時山西正是大旱,赤地千裡,餓殍遍野,景況慘不忍睹,賑災之事繁重艱難。曾國荃麵對這個局麵,甚是焦慮。這時葆庚的能力發揮了作用。他到京師四處遊說,居然給山西帶來六十萬兩銀子的賑災款。此舉,令曾國荃對他刮目相看,從那以後便對葆庚十分信任。十多年的征戰,讓曾國荃落下一身的病痛。來山西之前,他在湘鄉老家足足養了六年的病。六年鄉居,使他變得疏懶。病痛加上疏懶,又使得他對政事產生厭倦,於是乾脆把山西的事都交給了葆庚,另派一個心腹代表他和葆庚共事。這個心腹名叫王定安,字鼎丞,湖北東湖人氏。他以秀才身分投曾國藩幕。後來曾國荃組建吉字營,曾國藩將王定安派到吉字營,協助曾國荃辦文書。王定安聰明能乾,文章寫得好,為曾國荃所器重。每打完一場大戰後,曾國荃照例都要保舉一大批人,許多與此毫無關係的人也有一份。這是曾國荃籠絡軍心人心的一個重要手段。所以,儘管他沒有乃兄的人格力量,卻有一大批哥們兒鐵著心跟他乾,其原因便在這裡。王定安也是其中沾光者之一。到了同治五年,曾國荃做湖北巡撫的時候,他的帽子上也有了一顆候補道員的藍色玻璃頂子。不久,曾國荃辭職回家養病,王定安也回到老家,二人常保持書信不斷。曾國荃複出任晉撫時,召王定安來山西。王定安接信即赴太原。曾國荃對這位跟隨十多年的老部下甚是眷顧。王定安來到山西不到半年,曾國荃便向朝廷保薦他補授冀寧道道員。王定安對曾國荃忠心耿耿,曾國荃也將他視為自己的貼心人。王定安文才好,辦事有方,但品行卻不好,貪財好貨。那時還有一個候補縣令,此人就是徐時霖。徐時霖候補好幾年沒撈到一個實缺,正是倒楣的時候。恰好他出嫁兩年的妹子新寡回娘家,徐時霖靈機一動,從妹子身上打起主意來。他知道葆庚好女色,家裡已有一妻一妾,還不滿足。於是將妹子打扮得妖妖豔豔的,作為待字閨女送給葆庚做了第三房姨太太,葆庚自然歡喜不已。很快,徐時霖便因此補了實缺,並以小舅子的身分成了葆庚的死黨。朝廷救濟和各省協濟山西旱災的銀子共三百萬兩,曾國荃讓葆庚和王定安來經理。葆庚又把徐時霖拉了進來。這三個人抱成一團,利用這個好時機,大肆貪汙挪用。對於他們的行徑,曾國荃時有所聞。這個曾老九自己便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當年打安慶打江寧時,他明裡暗裡不知運了多少船金銀財寶回湘鄉。對於湘軍部屬的不法行為,他也基本不過問。而今葆庚、王定安從救濟款裡弄點銀子,他同樣不計較。葆庚、王定安身為司道,如此貪汙中飽而不受懲處,那些見錢眼開的官吏們便一個個都無所顧忌了。本已腐敗的山西官場,如今更加腐敗,更加黑暗。衛榮光膽小怕事,在山西呆的時間又短,葆庚、王定安所經營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去觸動,彼此倒也相安元事。現在張之洞揚言要來清理藩庫的賬目,該怎麼對付?掌燈時分,應葆庚所招,王定安和徐時霖來到藩司衙門的小客廳。仆人送上茶點後,葆庚把門關緊,三人開始了密談。“張之洞這個人,不知究竟是個什麼角色?”浙江人徐時霖來北方多年了,但說起話來依然有很濃厚的南方口音。自從那天在陽曲縣突然遭遇之後,他對這個微服私訪的新巡撫是既恨又怕。張之洞臨走時扔下的那句話,這些日子來,時常在他的腦子裡浮現。他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張之洞究竟奏明朝廷沒有。徐時霖知道,七品縣令這樣的芝麻小官,其好與壞,太後、皇上是不知道的,全憑巡撫一句話。若張之洞真的要參他,當然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也曾問過葆庚。葆庚見張之洞來太原個把月了,並沒有什麼動作,以他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經驗,估計張之洞隻不過是一時惱火說說而已,不會真的就上奏。徐時霖見後來果然一點響動也沒有,覺得葆庚的分析不錯,張之洞原來也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人。可是,現在他競要清理庫款了!他究竟是個隻說不乾,還是個又說又乾的人呢?徐時霖心裡沒有準了。“鼎丞,你是個才子,張之洞也是個才子。依你看,他這個才子究竟是個什麼角色?”葆庚用肩膀撞了撞坐在一旁的王定安。沉溺煙榻的王定安被鴉片薰得又黑又乾,加上個子矮小,整個兒就像一隻風乾的青蛙。他很怕冷,渾身上下讓名貴毛皮裹得緊緊的。進了葆庚暖和的小客廳後,他脫去外麵的銀灰色狐皮大氅,身上還穿著兩件皮衣:裡麵一件深紅色的火狐皮襖,外罩一件亮黑色貂皮坎肩。就這樣,他的兩隻雞爪似的手還是冷冷的。他沉思一會兒,然後用尖尖細細的湖北腔輕輕地說:“張之洞這個人,我在同治八年見過一麵,那時他在敝省做學政。有一次,我到經心書院去看一位老朋友,恰逢他來書院視察,並親自給書院學生講了一堂課。他講的是如何讀經。書院裡所有的教師都去聽講,我的那個朋友也把我拉去了。也好,聽聽吧,看看這位學台大人究竟有多大的學問。一個時辰聽下來,所有的教師都佩服,我也很佩服:這個學政名副其實。我後來給文正公寫信,還專門寫了這件事。文正公給彆人的信裡說,近年張香濤在湖北做學政,輿情頗洽。文正公這話就是依據我的信說的。”王定安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徐時霖恭維道:“此事足見王觀察在曾文正公心中的地位之高!”“張香濤後來又到四川做學政。在那裡刻了兩部書:《輶軒語》和《書目答問》。這兩本書我都看過,的確寫得不錯。尤其是《書目答問》,我可以斷言,必定是一部傳世之作。”王定安以堅定的口氣下出這個判斷,與其說是讚揚張之洞的學問,不如說是在炫耀自己的鑒彆力。“這幾年在京師,他參與了清流派,對上下內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愛發表自己的意見,名聲自然很大。海內讀書人,幾乎無人不知張香濤。但雨生兄要問他究竟是個什麼角色,也很難說。依我看,張香濤這個人,是一個學問文章都很好的文人。如果將他一直放在翰林院做學士,講經筵、衡詩文,他或許會是今日的紀河間阮儀征。但現在放他出來做方麵大員,怕不是合適的人選。”“何以見得?”葆庚、徐時霖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我當然有充分的根據。”王定安將一粒西洋進口的藥丸塞進嘴裡,鼓了兩下腮幫,將它吞了下去。葆庚笑了笑說:“鼎丞又弄什麼靈丹妙藥來了?”王定安將剛放進皮坎肩口袋裡的一個小玻璃瓶拿出來,遞給葆庚,一邊說:“英國出的藥,名字古裡古怪的,我記不住,治頭腦眩暈最有效了。我方才覺得頭又有一點暈了,現在吞下一粒,過會兒就不暈了。”“真的,有這樣的奇效?”徐時霖好奇地從葆庚手裡拿過去,打開瓶蓋,細細地看著裡麵那些白色小藥丸說,“我太太也有這個毛病,發起來旋天轉地,吃了好多藥都不見效。你這藥是從哪裡來的?”王定安說:“有個英國傳教士前幾天到太原來,既傳教又治病,隨身帶了很多洋藥丸子,吃了他藥的人都說管用。經一個朋友介紹,我去見了他。他給我看了病,並給了一小包藥丸,說吃了有用再來看。我要給他錢,他不要。我吃了三天他的藥,果然後來頭再也沒暈過。我於是去找他,謝謝他,向他要了三瓶。問他多少錢,他又不要。說這藥不能算價,你有錢就給一點,沒有錢就不給。我拿出一錠十兩銀子來問他夠不,他哈哈笑起來說:‘足夠了,足夠了!’”徐時霖疑惑地問:“你怎麼可以跟他對話,他會講中國話?”“他到中國十多年了,中國話說得很流利,還可以捏著鼻子學山西土話,我都講不出。”王定安嘿嘿於笑了兩下,露出一口黑黃色的牙齒,“你先從我這裡拿幾粒去。若有用,我陪你再去找他買。”王定安從徐時霖手裡拿過小玻璃瓶來。徐時霖忙伸出雙手,王定安在他右手掌心倒出五六粒來,徐時霖趕緊從袖袋裡掏出一塊綢手巾來包好,連聲說:“謝謝,謝謝!”一邊把它放進左手袖袋裡。葆庚說:“那個英國傳教士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了?”“叫李提摩太。”王定安說,“洋人的年紀我拿不準,大概不會超過四十歲吧!”“你頭現在不暈了吧?”徐時霖急於驗證這藥的效力。“不暈了!”“這洋人的東西就是好!”徐時霖說時,又用右手摸了摸左手袖袋,生怕剛才沒放穩妥。葆庚說:“還是言歸正傳,說說你的根據吧。”“自古以來的名士,從東漢的太學生到前明的東林、複社,沒有幾個能辦成大事的。”興許是洋藥丸子的作用,王定安的中氣明顯比剛才足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許多。“這些人,多半誌大才疏、眼高手低,發起議論來則海闊天空、頭頭是道,真正讓他們做起實事來卻又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講起彆人來求全責備、刻薄挖苦,但自己立身處世,更加卑鄙。當年文正公和九帥就最討厭這樣的人。你們聽說過李元度嗎?”徐時霖搖搖頭說:“沒聽說過。”“我聽說過。”葆庚摘去頭上的黑呢瓜皮帽,抓了抓光禿禿的頭頂。“好像也是中興時期的一個有點名氣的將領。”“什麼名氣?打敗仗的名氣罷了。”王定安有過多年跟隨曾國藩、曾國荃兄弟的經曆,這是一段他引以自傲和傲人的曆史。過去曾國荃做巡撫時,太原城裡除開一個九帥外,他並不把包括兩司在內的其他人放在眼裡。待到衛榮光來做巡撫時,他是連一人之下的感覺都沒有了。葆庚雖是藩司,王定安一向對他不大尊重,反駁他的話是常事。“這李元度就是一個典型的名士派,說大話,寫文章,是再沒有人能超過他了。真正打起仗來,一點本事都沒有。他在文正公麵前許下重諾,要守住徽州府。但沒幾天,把座徽州府給丟了,還臨陣脫逃,二十多天後才到祁門去見文正公。文正公氣得要殺掉他,李少荃他們拚命擔保,才沒丟腦袋。後來他想投奔我們九帥,九帥硬是不要。”王定安講起這段掌故來,精神煥發。其實,說張之洞是完全用不著把李元度拉來作靶子的,王定安之所以要扯得這麼遠,無非在葆庚、徐時霖麵前炫耀一下他的那段光榮曆史罷了。果然,三十多歲的縣令徐時霖立即被鎮住了,五十多歲的布政使葆庚也感到在他麵前突然矮了一截似的。徐時霖以請教的口吻問:“照您剛才的意思,張之洞就是李元度那樣的人了?”“我看差不多。”王定安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說,“甚至還會比李元度不如。”葆庚問:“這話怎講?”“李元度從沒有上奏章彈劾過人。他人緣好,出事後,祁門兩江總督幕府的人幾乎都出來保他。像李少荃那樣的人,是通常不大說彆人好話的,居然寧願辭職也不肯起草罷免李元度的奏稿。張香濤過去做清流派,得罪的人很多,大家都盯著他,巴不得他倒楣。一旦出事,除了他的清流朋友外,哪個有實力的人肯替他說話?”葆庚摸著油光光的下巴說:“鼎丞說得有道理。依我看,說不定放他到山西來做巡撫,便是有人設好的一個圈套。恨他的人,在京師拿不到他的把柄,就放他到山西來,知道他這個人好大喜功,必定會爭出風頭,到他栽跟頭時,就好降服他了。”葆庚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瓜皮帽,仔細看了看,輕輕地對著它吹了一口氣,然後伸了一下懶腰,慢悠悠地說:“可惜呀,張香濤還蒙在鼓裡,做他的好夢哩!”聽了葆庚這句話,又加之個把月過去了,並未見張之洞對他采取什麼舉措,徐時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小客廳裡的炭火燒得很旺,他將身上棉長袍解開,輕鬆地笑著說:“看來我是過慮了,我們過去做的事還是可以繼續做下去!”王定安打了一個嗬欠,以一種老謀深算的口氣說:“據說張香濤脾氣倔、膽子大,太後對他聖眷頗隆,還是防著點好。”葆庚點點頭說:“怎麼防著?你出點主意。”王定安又長長地打了一個嗬欠,說:“葆翁,我實在熬不住了。你這裡有福壽膏嗎?”福壽膏是煙客對鴉片的昵稱。說了個把時辰的話了,王定安這個大煙鬼支撐不住了。葆庚的煙癮也發作了。他站起來說:“我這裡有剛買來的真正的公班土,跟我到煙室裡去吧。”清廷對鴉片煙時禁時弛,但明文上對官吏吸鴉片還是一貫禁止的。葆庚的煙室造得很隱密。他將徐姨太寬大的臥室隔成兩個部分。前部分放一張終年掛著蚊帳的深紅色雕花大床,以及徐氏的梳妝台、衣櫃等物件,後部分則是他的煙室。裡麵有一張寬大的煙床,床上墊著厚厚的棉被,上麵鋪著一床特製的新疆毛毯,豪華氣派,鬆軟舒坦。煙床上擺著一個矮矮的梨木鑲貝煙幾,上麵放著精致的煙槍、煙燈等一應用品。這前後兩部分中問用一道薄磚牆隔開,雕花大床放在牆邊,將大半個牆給遮住了。剩下的小半邊牆隻開一道門,門前放著一座西洋進口的大玻璃穿衣鏡,剛好把門嚴嚴實實地擋住。姨太太的臥房,除開兩個貼身丫環外,誰也不能進去。即使偶爾闖進去了,也看不出半點破綻。葆庚便在這個煙室裡,每天由徐氏或徐氏的丫環服侍著,抽它一兩次大煙,過一個鐘頭如仙如佛的癮。這段時期徐氏回家坐月子去了,臥房裡空著,葆庚便帶著王定安、徐時霖穿過徐氏的臥室,繞過穿衣鏡,來到神仙窟。“葆翁,你真會享福。”王定安看著布置得奢侈耀眼的煙室,情不自已地發出感慨,“與你相比,我那抽煙的地方簡直就是農家的灶房了。”聽了這句讚美的話,葆庚心裡很高興,說:“你沒見過京師王府裡的煙室哩,若跟他們比起來;我這又是灶房了。”徐時霖更是對他這個妹婿的福分垂涎三尺,心裡盤算著:回家後一定要跟還在娘家做客的妹子商量下,要她悄悄地把葆庚的煙具帶幾件回來才好。“鼎丞,你和我躺在床上抽。雨生,你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氣了,叫丫環給你安排一個躺椅,把煙具放在茶幾上,你就躺在椅子上抽吧!”葆庚一邊調擺,一邊吩咐丫環們做準備。一切安排妥當,王定安煙癮大發,已經不可按捺了。他趕緊脫鞋,躺在煙幾的左側,一個丫環忙過來給他燒煙泡。煙幾的右側,葆庚慢慢吞吞寬衣解帶,也有一個丫環在服侍著。徐時霖則不忙著抽,他一件一件地把玩著那些精巧昂貴的煙具。隨著煙燈的小火苗閃爍跳躍,時明時暗,一陣陣醉人的奇香從煙槍裡飄出。小小的藩台衙門煙室,頓時成了西方極樂世界。王定安一連猛吸幾口,貪婪地將飄出的香氣吞進喉管,布施於五臟六腑,再將它壓下丹田,周身上下疲倦頓失,活力複蘇。“葆翁!”王定安心中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說起話來變得親切多了。“你這是真正的公班土,而且是上等的。哪裡弄來的,價格如何?”“是不錯吧!”葆庚徐徐地說,“泰裕莊的孔老板送的,他死也不肯收錢。”“那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今天若不是跟著王定安來,徐時霖是享受不到這種洋藥之味的。他對妹婿有點不滿,拋出了這句頗為刻薄但極中要害的話。“你的鬼點子多,出個主意吧!”葆庚頭枕在小棉墊上,斜起眼睛望了一眼對麵躺著的王定安。王定安眯著雙眼,全身心地都在享受上等公班土給他帶來的樂趣。好半天,待這口煙完全在他的胸膛肚腹裡消解之後,他才睜開兩隻小眼睛,慢吞吞地說:“我送你三條錦囊妙計。”“不是隻送我,”葆庚打斷王定安的話,“你要知道,真的查起來,你的麻煩事比我還多。”王定安不服氣地說:“我的銀子,都是乾乾淨淨的,不怕查。”“真的嗎?”葆庚冷笑道,“鼎丞,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就不要在我麵前說這種漂亮話了,這種漂亮話留著日後在張之洞麵前去說吧!”“好啦,好啦!”徐時霖打圓場,“王觀察,把你的三條錦囊妙計亮出來吧!”王定安畢竟心虛,見葆庚認起真來,便嘿嘿乾笑兩聲說:“葆翁,我這句話沒有彆的意思。因為是要你出麵去辦,你是藩司,他第一個要和你商量,我和雨生還差了一截。”徐時霖忙說:“那我就差得更遠了!”葆庚一向都要仰仗王定安,何況現在他們共坐一條船,當然要和衷共濟,於是也笑著說:“剛才說說玩的,你可彆計較。”王定安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大煙泡後,不慌不忙地亮出他的錦囊妙計來:“首先,你還是用對待衛榮光的老法子對付他。告訴他這藩庫清不得,三十年沒清了,巡撫也不知換了多少個,曆屆巡撫都當得好好的,該升官的照升官,該調肥缺的照舊調,從沒有哪一任巡撫因此有什麼掛礙。一旦清理,則會挑起許多事端來,反而不美。說得他打消這個念頭,不再惹是生非,那就一切都沒事了。此乃上上之策。”“這當然最好。”葆庚坐起來,摸了摸頸脖子說,“聽說張之洞這個人倔強得很,他想乾什麼就乾什麼,隻怕不能像衛榮光那樣,幾句話就對付了。”徐時霖也坐起來,說:“有人說張之洞凶狠得很,怕不是衛榮光那種人。”王定安仍躺著不動,他上上下下地摩挲那杆雕龍描鳳的大煙槍,慢條斯理地說:“若說服不了,則用第二計。你就對他說。藩庫是藩司管的事,不勞你張大人直接操心。這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把藩庫賬目清理得熨熨帖帖。”。“對!”徐時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興奮地說,“這是一條妙計。我們自己來辦,那還不什麼都好說!”“這主意好是好,不過;”葆庚穿起鞋子,下了煙榻,在房間裡走了幾步,“隻是前天張之洞對我說,鏟除罌粟,播種莊稼,是件迫不及待的事。必須督促各州縣儘快做好這件事。他要我來督促。”“你答應了?”王定安問。“我能不答應嗎?”葆庚顯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態來。徐時霖說:“張之洞叫你去禁煙,是不是他已知道了這個秘密。”說罷,用手指了指茶幾上的煙燈。“知道這個不礙事,太原城裡有幾家衙門沒有這個?”王定安也坐起來,伸出一隻黑瘦乾枯的手,慢慢地摸撚著下巴上那幾根鼠須。“怕就怕在他知道了那個。”“哪個?”葆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已猜中八九分了。“救災款的事。”王定安陰暗的臉上露出一絲隱約可見的冷笑。“張之洞這是調虎離山,有意不讓你插手清理藩庫的事。說不定他已從彆的什麼地方聽到了風聲。若這樣,事情就麻煩了。”王定安所說的正是葆庚所猜的,他的心裡一下子涼了半截。光緒三年,布政使葆庚主持山西的賑災事宜。除開朝廷的救濟款和各省的協濟款外,還有大量個人拿出的款項,這筆款子,美其名臼捐款,其實是買功牌款,賣頂子款。這正是當年曾國藩用於籌餉的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那時,太平軍打進湖南,圍攻長沙八十餘天,朝廷嚇壞了,趕忙下令要正在家守製的曾國藩組建鄉勇,與太平軍對抗。但朝廷拿不出錢來,令地方自籌解決。湖南藩庫也拿不出錢來,要曾國藩自行解決。曾國藩知道一些富裕的商人士紳手裡有錢,但他們不會白白地拿出來,他們要跟朝廷做交易,即用錢來買功名、買官銜。於是向朝廷討了幾百張空白功牌,依捐款的多少,發給不同軍功品級的牌子。有的捐款很多,便給他一個候補知縣、候補知府的官銜。鄉勇招募之初,就靠這個辦法解決了軍餉。後來,曾國荃招募吉字營,也用這個辦法。來到山西做巡撫,麵對急需銀子救災的局麵,曾國荃又起用這個法寶。向朝廷申請了兩百張空白功牌,全部交給葆庚來處理。朝廷的救濟款和各省的協濟款,都是用公文交代的,蒙混不得,隻有這筆為數不小的捐款容易混水摸魚。葆庚、王定安都在裡麵做了手腳。若把這筆款子清理明白,他們做的事就會露餡。身為藩司的葆庚就將承擔主要的責任。葆庚如何不慌?“八成是張之洞聽到有人講救濟款的壞話了。他叫我去督促鏟除罌粟,是想支開我。聽衛靜瀾說,張之洞他是要親自辦這件事。”徐時霖插話:“他這是要急於立功。”“鼎丞,你不是有三條妙計嗎,這條看來也不行了,把第三條拿出來吧!”葆庚像遇難者求救似的向王定安呼喊著。王定安離開煙榻,背著雙手在屋子裡走動著,好半天才開口:“第二條計策是中策,雖比不得上策,但也不失為一條良策。這一條也不行,那就隻有出下策了。”“下策就下策吧,你倒是說出來給我們聽聽呀!”葆庚的語氣裡夾有三分惶恐。“這下策乃是一條古老的計謀。如果辦得好,成效也不可估量。”王定安停了下來,兩隻小眼睛盯著葆庚說,“學漢元帝的辦法,和親!”“和親?”葆庚一時還沒有弄明白。“我知道王觀察的意思了。”徐時霖的悟性比葆庚來得快些,“咱們好比漢元帝,張之洞好比單於,將一個王昭君來親善彼此之間的關係。”徐時霖話剛一出口,立刻想到自己送妹子給葆庚,不正是一條和親之計嗎?“你是說用美人計來籠絡張之洞喔!”葆庚終於弄明白了。他突然高興地說,“聽說張之洞來山西前,剛死了老婆,給他一個美人,那真是雪中送炭!”王定安不理睬他們郎舅的闡釋,獨自一人邁著方步,嘴裡喃喃地背誦著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這詩寫得太好了,千古詠明妃之作無出半山之右者。”望著王定安這一副雅興十足的神態,葆翁又犯難起來。他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這計策好是好,隻是上哪兒去找一個王昭君呢?”“這我就不管了。葆翁,這出主意是我,辦事就靠你跟雨生了。叫雨生去找吧!他有的是經驗。”王定安詭譎地望了一眼徐時霖,徐時霖的臉色頓時十分不自在起來。“你們兩郎舅好好合計合計。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家了。”王定安拿起銀狐披風,走出藩司衙門的絕密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