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來張之洞短身寢貌 慈禧打消破格提拔的念頭(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2567 字 21天前

午後是養心殿白天最為安靜的時候。當張之洞跟在李蓮英的後麵,跨過遵義門的門檻,一眼看到前庭正中那座古老黝黑的鐵鐘塔時,心裡立時充塞著一種神聖整肅之感。他稍停片刻,正了正頭上的晶頂圓帽,撫了撫身上佩有白鷳補子的八蟒五爪長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力定了定神,然後邁著如常的步伐,穿過前庭,進入正殿,在東暖閣黃緞門簾前微微彎腰站定。李蓮英掀簾進去了。一會兒,他又來到門邊,掀開大半邊簾子,對著張之洞輕聲地說:“進去吧!”張之洞的心猛地急跳起來,熱血迅速湧向腦門。馬上就要親眼瞻仰威鎮天下的西太後了,他怎能不又興奮又激動又緊張呢?這種亢奮情緒,從昨天中午奉旨以來便一直浸透著他的全身。自從同治二年進翰苑,至今已整整十六年了,除外放學政六年外,幾乎天天與這個女人在打交道,向她奏報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奉行她發下的數不清的懿旨,聽見過他的同寅們有聲有色地描繪她非凡的美麗、過人的機敏,耳旁也時常傳遞著有關她的形形色色的軼聞韻事,但張之洞就是沒有親眼見過她!這沒彆的原因,隻怪他的品級不夠。四十二三歲了,多少人這個年齡早已是朝中的侍郎尚書,行省的巡撫總督,而自己卻還屈居於區區洗馬。常為自己官運不亨而苦惱的張之洞,每一念及此便更加沮喪。突然一道綸音傳來:明日召見。這真是異數!西太後為何要召見我呢?她會問我些什麼呢?幾個時辰來,張之洞總在思索這些問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一定要好好把住!張之洞想到這裡,把萬千情緒強壓下去,彎著腰邁進東暖閣。就在剛踏進閣子裡的那一瞬間,他抬起頭來向前方飛快地掃了一眼。大約離門檻十步遠的地方張掛著一層薄薄的黃色幔帳,隱隱約約可見背後端坐著一位盛裝打扮的女人。無疑,這就是西太後了。張之洞不敢多看,忙彎下腰來,響亮地報道:“司經局洗馬臣張之洞跪見太後。”說完走前幾步,雙膝跪在幔帳前的棉墊上,脫下晶頂圓帽,將頭觸在青色地磚上。據說,東暖閣裡有一塊地磚下是空的,頭碰在這塊地磚上,隻須輕輕地用力,便會發出很響的聲音,給太後以很忠誠的感覺。但這須買通東暖閣裡的太監,他們到時才會將棉墊放在這塊地磚旁邊。張之洞不知這個奧妙,沒有事先拿出銀子來,太監也便不把這個好處送給他。張之洞重重地在地磚上磕了三個頭,而地磚隻發出“卜卜”的聲音,並不響。“卜卜”聲消失後,東暖閣裡便再也沒有彆的聲音了。張之洞心裡納悶:太後怎麼不發話?原來,慈禧正隔著幔帳在仔細審看這個從五品的小京官。皇太後隔著一道幔帳與外臣對話,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垂簾聽政。幔帳是特製的,太後坐在裡麵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跪在外麵的臣工,而臣工卻看不清太後。從張之洞走進簾子的那一刻,慈禧就以她特有的政治家的精明和女性的細膩,在打量著眼前這個頗著聲名的中年男子。然而,慈禧頗覺失望。她眼中的張之洞竟然身長不及中人,且兩肩單薄,兩腿極短,上下甚不協調。等到張之洞走近些後,她又看到一副瘦削的長長的馬臉,馬臉上長著一個扁平的大鼻子,鼻子下又是一張闊大的嘴巴。惟獨讓慈禧感興趣的,是鼻子上頭的那兩隻眼睛格外的精光四射。慈禧立時想起野史上常有“雙目如電”的話,她覺得倘若將這四個字移到張之洞的身上,倒也並不過分。二十六歲起便守寡的慈禧太後,對俯首於她麵前的那些須眉大臣們,有著一種奇特的微妙情感。那些或長得雄壯挺拔,或長得清秀端正的英年男子,常常會得到她的格外垂青,有時甚至會得到意外的好處。這些年來隨著年歲的增加,這種情感已減弱了很多,但並沒有完全消除。“張之洞,你今年四十幾了?”幔帳後麵終於傳出慈禧清脆動聽的聲音。“臣今年四十三歲。”張之洞沒想到太後的召見竟從這樣一句極普通的家常話開始,緊張的心情鬆弛了大半。慈禧見張之洞兩鬢已有不少白發,估計他大約有四十七八了,卻不料比自己還要小兩歲。“你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是的。”十多年來,慈禧的格外聖眷一直銘記在張之洞的心中,隻是他從來沒有一個表達的機會。這一刻終於來到了。他懷著滿腔真情說,“那年太後賞賜給臣的山海般的恩德,臣生生世世永遠不忘。臣對太後,雖肝腦塗地,無以為報!”說罷,又重重地在青磚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時,慈禧隔著幔帳看到張之洞的臉上掛著幾滴淚珠。作為女人身的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個強權獨裁者,慈禧太後是一個容易被感情驅使的人。張之洞如此真誠地感激她,使她頗為感動。她立刻意識到:這個富有才識的洗馬,是一個知恩報恩的實心漢子,因其貌不揚而引起的不快頓時消除了多半。“聽說你在外辦事用心,湖北、四川這幾年出了不少人才。”一股暖流激蕩著張之洞的全身,他挺直腰板回奏:“臣家世受國恩,臣本人又蒙太後破格隆遇,為國家儘心辦事,是臣的本分。”慈禧微微頷首,開始進入正題:“崇厚辦事不當,有損國家體麵,朝廷對此已有嚴旨。”“太後英明!”張之洞聽了很是興奮,氣勢雄壯地說,“崇厚一貫媚外諛敵,那年辦天津教案,曾文正就吃了他的虧,後來悔恨不迭。這次他又在俄國人麵前奴顏婢膝,竟然擅自割讓祖宗土地以討洋人歡喜。臣以為崇厚非殺不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厚沉硬直、夾雜南音的京腔在東暖閣裡回蕩,四壁似在嗡嗡作響,端坐在龍椅上的慈禧不覺為之動容。多年來她已沒有聽到這種中氣旺盛、語調斬決的奏對了。素日裡她聽到的都是大臣們唯唯諾諾的低聲附和,全沒有一種男人的陽剛之氣。有的大臣,尤其是第一次被召見的大臣,常常囁囁嚅嚅,說不清爽,甚至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初次進東暖閣的張之洞如此氣定神閒,應對如儀,足見此人膽量不凡。“張之洞,你說說,朝廷若是不同意崇厚在俄國私自簽訂的條約,俄國會出兵侵犯我大清嗎?”慈禧提的這個問題,是這段時期來,張之洞與張佩綸、陳寶琛等人反複研討的第一個大問題,張之洞早已思之爛熟。他本可以就此侃侃而談一兩個時辰,但這裡是養心殿的召見,不是龍樹寺的清議,隻能擇其要點簡略奏對。“回奏太後,臣以為第一是俄國不可能因改約而侵犯,第二為應付意外,必修武備,第三俄國乃我大清之大患,不可輕視。此次俄國之所以不敢侵犯,其理由在三個方麵。一是理虧。臣建議將俄國此條約的不公不平之處布告中外,行文各國,讓舉世來議一議是非曲直。二是內虛。俄國雖號稱大國,但自與土耳其開戰以來,師老財殫,親離民怨。近歲其國君屢有防人行刺之舉,若再犯我,將有蕭牆之禍。三是朝廷之兵威。這幾年左宗棠在西北尤其是在新疆的用兵,威懾四夷,俄國必有畏懼。這正是此次俄國不敢侵犯的最主要的原因。當然,俄國乃虎狼之國,長期來對我有覬覦之心,我不能不防。故臣建議,新疆、吉林、天津三處應加強防備力量,以防意外。另外,臣一貫以為,與我鄰近的強大敵國有兩個,一是日本,一是俄國。日本國小,且未接壤;俄國大,與我有幾千裡疆土相接。故俄國對我的危害比日本更大,我必須對俄國實行長年戒備。”幔帳那邊,慈禧頻頻點頭。張之洞的分析直截簡明,每一句她都聽到了心裡。“張之洞,不少人都主張征調曾紀澤去俄國改約,你以為如何?”“臣以為可。”張之洞立即回答,“曾紀澤係名臣之後,許多見過他們父子的人都說,曾紀澤有乃父之風。且這些年來他又充任過英法等國公使,熟悉夷情,通曉西洋法律,必可據理力爭,折衝樽俎。臣以為,朝廷當諭曾紀澤決不能在俄人麵前示弱,萬不可割讓祖宗土地,實在不行的話,可以酌情多給點銀子,以換取伊犁全境收回。”慈禧沉思著:這是個好主意。多給點銀子不要緊,大不了多收點賦稅,戶部開支再緊縮一點,至於後宮的供應,與多出少出幾百萬兩銀子無絲毫關係。土地的確不能割。割一寸土地出去,都是祖宗的罪人,千秋萬代史冊上都會當作賣國賊來書寫。關於伊犁事件的處置,慈禧通過對張之洞的垂詢,已在心裡大致打定主意了。她聽到不少人都稱讚張之洞熟讀經史,遍覽群書,博聞強記,學問淵懿,五月中旬甘肅地震,六月以來金星晝見,都說這是天象示異,讀書不多的慈禧太後弄不清楚其間的深奧道理。何不叫張之洞來說說呢,他的學問究竟如何,也可借此測試一下呀!“張之洞,近來地震在西北出現,金星白天可以見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慈禧突然間提出的這個問題,是張之洞所沒有估計到的。張之洞通曉典籍,對經史書上所記載的諸如山崩地震、星象反常的現象,也曾給予極大的注意。他是一個嚴謹的儒家信徒,對孔子不語怪亂力神的作法深為服膺。他不大相信那些讖緯家、占卜者神秘玄虛的推斷,認為那多為附會之說。但經書史書為什麼又都將它們記載呢?經過長期的鑽研,結合十多年來的從政閱曆,他確信那是先賢的一種神道說教,即借天象來勸戒君王遷惡從善,寬政恤民。他很欽佩先賢的這種智慧,現在是輪到自己來向君王履行這個神聖的職責了。張之洞凜然奏道:“甘肅地震,金星晝現,此種地理天象在康熙十年也曾同時出現過,聖祖爺當即下詔修省,令臣工指陳闕失。上蒼示僦,修身省己,此正聖祖爺仁心之所在。今兩宮太後、皇上敬天愛民,憂勤圖治,為天下臣民所共知,然天象地理如此,亦不能不慎之。臣以為宜效法聖祖爺,從以下數事來修省弭災。”張之洞略停片刻,定一定神,平素常常思考的大事,一件件迅速地浮出腦海:“一日采納直言。修德之實在修政,而修政必自納言始。《洪範?五行傳》謂居聖位者宜寬大包容,古語說君明則臣直,俗話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故采納直言乃修政之始。二日整肅臣職。地震乃地道不修,地道者,臣工之道也。《春秋》於地震必書,意在責臣下不儘職。以臣看來,比年來臣職不修的事例極多,跪安之後,臣當向太後一一奏明。”“你要照實稟報。”慈禧打斷張之洞的話。“是,臣一定如實稟報。”張之洞繼續奏下去,“一日厚恤民生。《周易?大象》日,山附於地,剝上以厚下安宅。程子注日:山而附著於地,圮剝之象,居人上者觀剝之象,則安養民人以厚其本,所以安其居也。西北地震,正是上天啟示下界有不安之民,故請厚恤民生。一日謹視河防。史傳所載,金星為變,抑或主水,故請朝廷加意提防黃河、淮河及京畿永定河等多災河道,加固險工,防患於未然。臣以為地震及金星晝見雖不是好事,若見上蒼之示儆,而修身省達,自可以消災弭禍,國泰民安。”慈禧見張之洞引經據典如順手牽羊,不覺暗自佩服,心裡想著:如此飽學而不迂腐的人才卻屈居於司經局洗馬,真是可惜了,應該破格提拔。轉念又一想,張之洞是清流黨的重要成員,朝廷口碑不一,宜慎重對待。她想聽聽張之洞本人對清流黨的看法,遂問:“張之洞,都說京師有個清流黨,專門彈劾中外大員,你以為如何?”張之洞沒有料到慈禧會提出這般尖銳的問題,他一時不知從何答起。他本能地意識到,太後對“清流黨”三個字是不喜歡的,從來帝王都不喜歡臣工拉幫結派,即使是文人雅士的集會結社,一旦被目為結黨的話,也會為之不安。張之洞想到這裡,頭上冒出絲絲熱汗,並一直熱到頸根。他凝神片刻,調整下心緒,然後坦然奏道:“啟奏太後,臣以為清流黨一說不合事實。臣自從光緒二年從四川回京後,與李鴻藻、潘祖蔭、張佩綸、陳寶琛等人交往頗多。一則臣仰慕他們持身謹嚴的人品和忠於太後皇上關心國事的血性,二則臣與他們有喜愛學問詩文、金石考辨等癖好。儘管從來便有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的分彆,但臣仍凜於‘結黨營私’之儆戒,不敢與人結社組盟,以貽口實。據臣所知,李鴻藻等人與臣此心相同。且臣以為專門彈劾大員一說亦不全合事實。就拿臣來說吧,這幾年除代黃體芳起草過彈劾戶部尚書董恂外,其餘不論是為人代擬,還是自己署名的三十多道折子,全是言事陳策,並不以糾彈大員為主。比如這次伊犁事件,臣主張嚴懲崇厚,但亦非專門衝著崇厚而言。臣為此事草擬了七八道折子,還有幾道未及上奏,所有這些奏章,都重在如何妥善處理伊犁歸還一事,而不重在如何懲處崇厚一人。臣幼讀先儒之書,粗明大義,既不敢結黨以營私,又不願以劾人而利己,側身於翰詹之際,留心國事,乃臣之本分。臣一向認為,當以剖析事理尋求善策為重,而不應以嚴峻懲罰罷官削職為目的。”慈禧默默地聽著張之洞這番長篇陳述,心想:被人目為“清流黨”的頭麵人物中,張佩綸、陳寶琛等人招怨最多,而張之洞確乎遭人攻詰不多,這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這個“清流黨”重在言事而少言人?張佩綸、陳寶琛今天彈這個,明天糾那個,日後將積怨甚多,恐於己不利。隔著薄薄的黃絲幔帳,慈禧盯著張之洞良久,似乎看到這個司經局洗馬的另一麵。是明哲,抑或是乖巧?是練達,抑或是圓滑?出於對清流黨本能的不喜歡,再加上那張不能令人悅目的長臉和上下不協調的短小身材,另一種想法漸漸地在慈禧的腦子裡占了上風:他是一個減恪務實、老成持重的乾才嗎?是一個能當大任、震懾群僚的社稷之臣嗎?還得再看一看,等一等!暫緩破格,循例晉級吧。慈禧作出這個決定後,對著幔帳外跪著的張之洞揮揮手:“你跪安吧!”走出養心殿,一陣涼風吹來,張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此時,他才發現,貼身的內衣早已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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