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自己和一個大胡子男人一同回來的那個晚上,方舟感覺上表現得還算紳士,他隻是很隨便地問了一句“那人是誰”。舒喬回答是一個熟人。樓道裡光線不好,舒喬不擔心他看到自己的臉。她告訴他那隻不過是一個過去的熟人。方舟噢了一聲,沒再問。舒喬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麼心態——她覺得方舟這個時候假如聲嘶力竭地朝她一通發火,大罵“那家夥究竟是他媽誰”,這樣她沒準兒會快樂、會興奮的,甚至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對方舟的感覺。但是沒有,他隻是貓似地噢了一聲,欲言又止的樣子。九-九-藏-書-網舒喬開門進屋,很抱歉地對方舟說:“太晚了,你還想進來嗎?”這話說得差不多有些過了,要是換個位置,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甩手走掉從此拜拜。可方舟最終還是吭哧了兩聲進來了。從這一刻起,舒喬徹底確信方舟太沒勁了。方舟就那麼坐在沙發上,坐得很規矩,不抽煙的兩隻手交叉在一起擱在下巴底下,作沉思狀。他總是這樣,常常找不到話說,舒喬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他在法庭上替人做辯護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方舟曾辯解說自己目前隻是個見習律師,弄的僅僅是一些小糾紛那種案子。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會衝動的,你以為!”要是他呢?他想到了大胡子馮燕生。舒喬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拿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相比。房間很大,光線很柔和,兩個人沒話找話地說了些雞毛蒜皮的事,後來舒喬站起來到台子上擦那個似乎永遠也擦不完的鏡框,是舒可風被女兒從背後摟住脖子笑作一團的黑白照。爸爸死後,這張照片幾乎成了一種象征。“喬喬,送你回來那人我好像沒有印象,你的熟人和朋友我都見過。”方舟終於沒扛住。舒喬知道他此刻隻有這麼一個念頭,便索性說那是畫院一個畫家,不是很出名那種。“是從照片上撿回來那個人嗎?”方舟到底是搞律師的,腦子還行,“我記得那些照片裡,一張合影中有這個人。”舒喬從廚房裡拿來兩罐飲料給了方舟一罐,道:“對,就是他。他叫馮燕生,搞油畫,喜歡超現實主義的畫風。今年29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多說這些,鬥氣似的。方舟點點頭,噢了一聲。詢問沒有繼續,喝完飲料方舟起身告辭。舒喬心想:快走吧你!她現在隻想做一件事,那就是貓似地縮在沙發裡,好好回味一下今晚上的所有經曆,所有細節。方舟剛剛出去又敲門,探進半個臉問:“他叫馮什麼?”“馮燕生!”舒喬很氣惱地說。方舟噢了一聲,若有所思地下樓去了。舒喬關上門,靠在門上望著房頂想事兒,想著想著竟偷偷笑了。電話驟然響起,舒喬愣了一下,突然飛撲進沙發把話筒抓進手裡,她猜出了那是誰。“喂,沒睡吧?”果然是馮燕生,舒喬的心理感受突然變得極好,從沒有過的好:“你是誰呀?”她故意問,隨即便咯咯笑起來,“嗨,你好嗎?”馮燕生還她個懶懶的笑:“我嘛,我不算太好。就在剛才回來的路上,我不幸被四個小兔羔子劫了,搜走了我最後一個銅板。”舒喬啊了一聲:“他們沒傷你吧?”“沒有,我根本沒打算反抗。我這人實際上膽子不大,你沒發現嗎?我是個挺文弱的人。”“你那把大胡子嚇也能把人嚇暈過去呀!”馮燕生大笑:“太誇張了吧,舒喬,你就這麼不喜歡我的胡子嗎!就衝這個我也得留著。專門嚇唬你用!”“唉呀,彆說胡子了。”舒喬叫道,“人怎麼樣,真沒事兒嗎?要不要我過去看看?”“算了吧你,真沒事兒。可惜的是,他們搶走了我一塊玉佩,那可是忽必烈時代的東西,很貴重呢!”“哈哈,忽必烈——彆吹牛不上稅了!”“啊,舒喬,這方麵我的用不著吹牛,我懂古玩……咳,不說這個了。我問你,那個站在樓前頭等你的男人是誰呀?他好像等你好半天了。”“他是我一個朋友。”“男朋友?”“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馮燕生遲疑了一下,而後聲音突然放低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決鬥對象!”像一個鋪天蓋地的浪頭,熱乎乎地拍在舒喬心上:“你呀,說什麼呢?”馮燕生的聲音越發認真:“舒喬,他不是你男朋友吧?我現在隻想知道這個——是的話你就說是。”“那好,你聽著,你沒有決鬥對象,真的。睡你的覺吧!願你做個好夢。”舒喬一咬牙把電話壓了。不壓的話,她覺得能和馮燕生說到天亮。在接下來的數天裡,方舟幾乎天天都來和她坐一會兒,東拉西扯不勝其煩。弄得原本想多歇幾天的舒喬不得不去上班了。這期間司徒雷和那個叫唐玲的女警察去幼兒園找過她一次,說有個關於錢的事情希望她配合。她沒有主動提存款單的事,裝傻似地帶他們在爸爸的書房裡找。似乎有些遙遠了,她覺得爸爸的事情已經風乾了似地成為曆史。她“帶”司徒雷二人在父親的書房裡找哇找哇,終於到了幾張存款單。其中一張上的款額令她“愕然”,40萬!司徒雷想解釋給她聽,她說算了算了,我隻希望你們最後有結果的時候通知我一聲。警察走後她撲在沙發裡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好像做了一個夢,大胡子馮燕生讓小流氓用刀子逼住了喉嚨。她嚇醒了。那天晚上馮燕生請她出去吃飯,感覺出她的神情異常,問卻問不出東西。在相識的這些日子裡,他們在交談中有好幾次險些觸到舒可風這個話題,但不知怎麼,偏偏在莫名其妙中與那話題一次次“擦肩而過”。雙方都剛剛經曆了情感乃至身心的大震動,都像從冬天走出來的人似的極其渴望陽光的暖意,所以,不涉及那些話題原本就包含著一些回避心理。可是有些事情並不是能夠一直回避下去的。此刻馮燕生問了,舒喬決定還是告訴他。男人,這個一直對她來說並不是那麼完整的概念,自見到馮燕生那一刻,逐漸逐漸地完整了,男人對於女人,很重要的一個“用處”,就是在疲憊的時候能夠靠一靠。她想告訴他40萬元的事情。可偏偏在她要開口說的時候,方舟出現了。是馮燕生先看見的,因為舒喬背對著飯館的玻璃窗。馮燕生拍拍她的手背,朝前邊努努嘴。舒喬回頭看時,方舟已經離開玻璃窗退到了不遠處的樹蔭下。舒喬站了起來,讓馮燕生等一等,便出去了。四目相對時,方舟的表情很嚴肅:“喬喬,也許我說什麼你都煩,但是你煩我也得說。我問你,你真的了解這個人嗎?”舒喬很倔地瞪著他:“方舟,呢這是挑釁嗎?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他的了解已經比對你的了解還多、還真實徹底,你信不信?也許你不信,但這是真的。”“這麼說,咱們相處了這麼多年,你最終認為我不夠坦誠是嗎?”“不,了解有些時候不能和時間長短相提並論,那是一種感覺。”舒喬差不多覺得自己在背誦某種陳詞濫調。方舟盯住了她:“舒喬,你索性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愛我而愛這個人。”舒喬沒有馬上承認,但思索片刻後她很用力地點點頭,這個動作幾乎是痛苦的,是必須立刻做出的選擇,否則就沒機會了。“是的方舟,就是這樣!”說完她禁不住哭了,仿佛有什麼東西從心裡刷的釋放出來一樣,“我愛他,直到麵對著他的時候,我才發覺咱們得過去什麼都不是……”方舟什麼時候走的,她一點兒都不知道。雙肩被抓住的時候,她還以為是方舟,她沒有推開他,至少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終究有愧於方舟。直到身子被扳過來,她才看清楚麵前站著的已經是馮燕生了。不知為什麼,一種很特彆的情緒突然籠罩了她的心。她怪叫一聲憤然地推開了他。馮燕生一把沒抓住,舒喬甩手跑去。她跑得不快不慢,跑跑走走。馮燕生什麼話都不說地在後邊跟著,最後終於一把薅住了她。他瞪著她,表情十分複雜,緊接著不由分說用力把她揪進自己的懷裡。雨大約就是那一刻下起來的。兩個人緊緊相擁著,聆聽著街道上劈劈啪啪的跑動聲。後來,一個炸雷,天地被傾盆大雨淹沒了。兩人一動不動,幾乎變成了雕塑。但是心卻在悄悄地升溫,升騰成一股不能遏止的衝動。他的雙手托住了女孩子豐滿的臀部,舒喬仰起了臉。一個長得不可思議的吻,這樣的長吻,縱使出現在以浪漫著稱的夜巴黎,恐怕也能破一項紀錄。有一輛空載的出租車放慢了速度,司機開動雨刷的同時按開了窗子,朝他們大聲地“OK”了一聲!兩個人同時扭頭去看那輛車。司機怕他們提出坐車的要求,吱的一聲逃得無影無蹤。兩個人相互凝視了一眼,然後無比默契地勾住了對方的腰,像兩個醉漢似地向著他們想去的地方走了下去……。02“馮燕生,你老實告訴我,在我之前你真的沒有過彆的女人?”舒喬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裹上了一條毛巾。她已經偵察過了,在馮燕生這充滿男人氣的房間裡,馬上洗個熱水澡尚屬奢望。當然,她現在最想做的不是洗澡。馮燕生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那樣(如果沒有那把胡子的話)靠在床上,他很希望能仔細的,以一個畫家的眼光來欣賞舒喬的身體,可舒喬這句大俗話敗了他的胃口:“哎呀!難道女人都這樣嗎?你看我那慌手慌腳的樣子,像老手麼!”舒喬捂著胸口嬌羞地靠上來。她顯然被這句極有說服力的話說服了:“你都這麼老了,我真不相信你沒有過。可你看我,”她指指床單上那幾點猩紅。這句話一下子使馮燕生感動了,他緊緊地擁住她,什麼話也沒說。這時候,多說一個字都是廢話。窗外,雨看上去停了,夜色稠稠地彌漫開去,能看到遠方的星星般的燈光,馮燕生附在舒喬的耳邊悄聲道:“有人說現在的女生中已經找不到處女了,看來並不完全是。”舒喬仰臉道:“你敢說你沒看過女人的身子?難道你沒畫過人體模特兒?”馮燕生嘿嘿笑道:“兩碼事,你這人。”他緊緊地摟了她一下,摟得她呻吟了一聲,他被刺激得不能自持,貼著他的耳朵急切地說:“我又控製不住了!”舒喬叭地關掉了床頭燈。第二場暴風雨過後覺得舒喬突然抽泣起來,他想開燈看看,舒喬按住了他的胳膊。“彆,就這樣。”馮燕生輕輕地拭著她臉上的淚:“怎麼了你?”“沒什麼,我可能太興奮了。真的!”馮燕生貼在她的胸前,將毛茸茸的臉埋進她的乳溝之間:“你不要瞞我,舒喬。我早有感覺了,你其實一直不快樂,悲傷瞞不了。”舒喬的雙臂緊緊地纏住她的脖頸道:“我呀,一直想說,一直又不想說,我怕一說出來就把咱們的快樂衝掉。”“你想告訴我什麼?說吧,現在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舒喬猶豫了一下,終於道:“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到底什麼事,我要你說!”“我父親剛去世不到1個月——燕生,我是不是不孝……”馮燕生不知怎的打了個冷戰,幸好外邊的電話鈴響了,他下去嗯嗯地接了,一會兒返回來說:“是那個方舟,他問你在不在這兒,我撒謊說你不在。”舒喬開了燈,很快地穿好衣服說:“不行,我有種犯罪感,快送我走吧。”“你說我們還沒有合法關係?”“不不,這個我倒無所謂,我指的不是這個。”舒喬摟住馮燕生的脖子狠狠吻了一下,“送我走吧燕生!”“那好,等我遮一遮羞。”兩人開門下樓。舒喬撒嬌似地揪揪他的胡子說:“你可不可以把這把亂草搞掉,讓我看看你到底醜到什麼程度,總不能永遠不露廬山真麵目吧!”馮燕生剛要說什麼,突然一下子怔住了。在樓梯口那昏黃的燈光下,並排站著兩個熟悉的人。這兩個人舒喬自然是認識的,於是她“嗨”了一聲。司徒雷沒動,唐玲走了上來。舒喬不明白這個女警察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馮燕生。她告訴唐玲:“這使我男朋友。”唐玲於是朝馮燕生點點頭,隨即攀住舒喬的肩膀道:“來,舒喬。談點事兒。我們找你一下午了。”“找我乾嘛?你們不是找過我了麼?”唐玲沒吭氣,司徒雷說話了。話是說給舒喬的,目光卻瞟向馮燕生。那句話幾乎使馮燕生頃刻變成了冰雕。司徒雷說:“舒喬,你爸被人淹死在雀翎湖裡的事情,有一些細節問題我們還打算向你落實一下。”03馮燕生的印象裡,好像有過類似的一幕……後來他回憶起來了,那是去河北的一個半山區搞寫生的途中記憶,印象是小鎮邊緣的一個打馬掌的鐵匠爐邊上。麵對呼嗒呼嗒的風箱以及哧哧呼嘯的火苗,他興奮得像是回到了原始社會。可人家打鐵師傅卻是一臉的不快,那滿是麻洞的破圍裙護著老頭子的肚皮,老頭用手背蹭蹭臉,告訴他爐子裡的東西可能“不行了”。馮燕生往爐子裡看的時候,老頭已經嘩的一家夥夾出一條老長的赤鐵。“不行了,媽的”,老頭子說著,有心無腸地捶了幾下子,然後又罵了一句“媽的”,就把那東西扔到淬火桶裡去了。馮燕生問他到底怎麼啦,因為他實在是不懂。老頭子從淬火桶裡撈出那塊東西,舉到馮燕生眼前給他看:“看見啦,夥計?”老頭子突然朝那東西劈出一掌,老粗的一塊鐵,哢嗒就斷了。老頭說:“淬傷了,懂不懂!”說實話,馮燕生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沒有真正弄懂什麼叫“淬傷了”。然而在許多年後的這個毫不相乾的雨夜,他體驗到了這一點。他知道了熾熱突然遇冷那一刻的心理反差——連鐵都能淬出裂紋,何況人心。舒喬顯然鬨不清馮燕生為什麼一下子木在了那裡,她最直接的理解是,警察太可惡了!乾嘛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朝馮燕生揚了揚手,便跟著司徒雷二人嗒嗒地走了。馮燕生一把抱住身邊的樹,不然的話,肯定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