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畔,七賢山莊。詩一樣的夜色,掩蓋了罪惡的悄然降臨。這樣,除了漸漸忙起來的侍女們,一切依舊。幾個女孩子抬來了一張很昂貴的餐桌,又突然想起應該在餐桌下鋪一塊地毯,可一直沒把它鋪好。後來老太太朱可心說算了,不用搞得太排場了,不過一頓晚飯嘛。楠楠拿著一張古良教他畫的簡筆畫跑過來給奶奶瞧,然後悄悄告訴奶奶剛才跑過去一隻波斯貓。奶奶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而後湊近孫子的耳朵說:“你看你媽——”幽幽的小徑那邊,江小露依著一棵和他本人差不多瘦的修竹,一動不動,樣子很呆。“她在恨奶奶。”老人朱可心喃喃自語。孫子問:“為什麼奶奶?”奶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眼波稍稍移動一些:“你再看你姑姑——”遊泳池的那一邊,魯小西雙腿平伸靠在草亭的柱子上席地而坐,看上去像在沉思什麼重要事情。“她也在恨奶奶。”老人的聲調多少有些惆悵。“為什麼奶奶?”孫子說這話時精神已經很不集中了,他腦子裡想著一隻跑走的波斯貓。孫子精神不集中,老人卻作了回答:“告訴你,臭小子,滾吧,告訴你你也不懂——奶奶有些偏心眼兒。”“偏誰?”“偏你爸。”“為什麼不偏我。”“沒時間啦,時間……噢,你爸呢?”孫子四處張望:“咦,我爸呢?是不是去給我抓波斯貓了?奶奶,你知道嗎,那隻波斯貓據說是‘二招’那邊一個人養的。”老太太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靠在藤椅上的身體似乎出現了極少有的疲憊。不過她閉上眼睛完全不是因為累,是因為潘一黎正在注視她。姓潘的好象坐不住了,她想。02萬萬不要說“老眼昏花”這樣的話,老眼有時並不昏花。潘一黎的確是坐不住了。他來這裡絕不是為了吃頓晚飯的,他的事情比這重要的多。“李薇,我覺得應該在開飯前把事情辦了走人。”他現在坐在和老太太對角的位置,李薇在他身邊幅度很小地在走來走去。聽他這麼說,李薇低聲而不安地說:“你沒發覺那個說東北話的家夥在一直注意著咱們麼?”“管他乾嗎,我們的事情要緊。”潘一黎的口氣聽上去仿佛郭長平僅僅是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可你看老太太,她好象故意不給我們機會。她在閉目養神。”李薇提醒道。“你走過去,咳嗽一聲她就醒了。把東西給他咱們就走,這不難。”潘一黎瞟瞟李薇那猶豫不決的表情,“喂,你是不是擔心傷著魯小北?”李薇盯住他:“你硬這麼認為我也沒辦法。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拿我和他的過去說事兒。我現在在為你工作!”“那你就去把東西交給老太太,然後咱們馬上告辭。”“那張紙呢?不想要回來麼?”李薇撫摸著胯部那個鱷魚皮挎包。說到“那張紙”,姓潘的眼睛裡竄出些焦急的神色,道:“那張紙肯定不在這裡。我也不指望今天就拿到手。你隻管把這份東西交給老太太,其它的由我來。”李薇放緩聲音,湊近潘一黎:“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你這麼作不覺得太殘忍了麼。”潘一黎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細的縫,凝視著李薇道:“你太不了解她了,李薇。這老太太的心比你的想象硬十倍!她所乾過的事情有許多連男人都沒本事拿下。你以為她會被我們這個東西嚇倒麼?絕對不會。她是什麼人我太清楚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潘一黎舒了口氣:“我隻希望她識實務一些,把那張紙還給我。”“那也不一定非要親手把這東西交給老太太呀,交給魯小北行不行,讓他轉交給他媽。”潘一黎似乎有些猶豫,朝李薇勾勾手指。李薇從挎包裡那出一個不大的牛皮紙信封遞給他。潘一黎將信封頂在下巴上沉思,然後道:“我倒是擔心魯小北頂不住,你應該了解魯小北。這是一對虎娘犬子。”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信封交給了李薇:“不過隨你便吧,交給誰都行。總之我不想在此吃飯。”“你注意到魯小北在哪兒麼?”李薇小聲問,“好象半天沒看見他了。”“找一找,你找魯小北應該有一套。放自如一些。”李薇握著信封無聲地離開了,她知道,那個郭長平一直在注視著這裡的動靜。李薇過去是魯家最恨的人之一,就是因為她和魯小北有那麼一段招人恨的婚外情。後來那段情在人們的眼目中顯然是畫上了句號。可誰又想得到呢,她李薇卻在這樣的時刻,意外地出現在魯家的生活圈子裡。並且是隨同另一個魯家更恨的人來的,這本身便具備了水滴掉進熱油鍋的那種叫人緊張的“效應”。有趣的是,效應一直沒有出現。那麼,這其中積蓄的東西是不是更可怕呢……李薇果然沒有直接走向老人朱可心,她走向遊泳池的邊沿,在郭長平的背後有意無意地咳嗽了一聲。郭長平表現得十分僵硬,裝出來的不動聲色。倒是魯小西的頭抬起來,看看這個李薇,又看看不遠處教楠楠畫畫的古良。李薇由南向北走了半圈,又由北向南走回來,當麵對郭長平的時候,那東北佬和她打了個照眼兒。李薇笑了一下,很讓男人心動的那種笑。侍女月紅在喊大傻乾活,要上菜了。李薇極其自如地走上了南側的那道廊簷,走向山莊入口的青石小徑。大約走出不到五米,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他就站在不遠處的陰影地裡。“小北!”她輕聲一喚。03輕聲一喚,就這輕聲一喚,險些把剛剛摸索過來的何斌嚇死。所幸身在暗處未被發現,他抬頭循聲看去,淡淡的夜色中,果真有個人站在石徑上,還能是誰,正是方才被自己拍死的魯小北。何斌頓時暈了,不抓住一棵竹子,肯定栽倒。媽呀,見著鬼了!莫非……打錯人了!這是唯一的解釋,眼前的魯小北衣衫齊整,幽幽地站在暗處,若不是李薇的輕喚,何斌撞在他身上也說不定。這副外表絕不是挨了黑打後爬起來的模樣。絕對是打錯人了!其實,何斌完全不應該知道拍人後的這一幕,因為他是直奔白天鑽進來的那個籬笆縫跑去的。隻要鑽出籬笆,穿過一段不算很長的草坡,或者從另一端插向天湖邊,都可以很從容地跑掉。那麼,以後的事情如何發展,是不是會鬨得不可收拾,在場的每一個人會是什麼見鬼的嘴臉……去他媽的,這些統統和自己沒有關係了。可是,事情往往在人們不經意間發生一些細微卻合理的變化——工人們給七賢山莊打了一堵牆的同時,順手把籬笆給釘死了。這對何斌來說可是天大的變故,他的退路頃刻間變得隻剩下絕無僅有的一條,那就是七賢山莊的正門。於是,眼前的一切就這樣發生了。他單膝跪地,僵硬地目睹著眼前這個本應死去的魯小北。冰冷的感覺襲遍全身直至骨髓。他找不到任何“道理”來解釋眼前的情景,隻能說“遇見鬼了”!冥冥中真有一股魔力在保佑著魯小北。此時此刻,哪怕有人遞給他一把刀,指著毫無防範的魯小北說:“來,何斌。把他捅死!”——他也不敢。他現在的想法極其簡單:隻要這兩個人一走開,馬上逃掉!馬上!這時,就聽那女的說話了,聲音很輕:“小北,你好象很不舒服,怎麼啦?”陰影中的魯小北讓開李薇探向額頭的手:“沒事,我沒事。你彆來這個。”氣氛很不好。“你也不問問我過得怎麼樣?小北。”李薇的口氣似乎有些幽怨。但馬上她明白這不是抒情的時候,便壓低聲道,“小北我問你,你手裡是不是有一件老潘給你的東西。”魯小北眨了眨眼皮,好象沒聽懂,但隨即他便反應過來了,目光倏地盯住了李薇的臉,很顯然,李薇指的定是“那張紙”。“你……你原來……”李薇被魯小北的目光懾住了,她從未見過對方會生出這樣的目光,很凶惡,甚至很變態。她禁不住後退了一步。魯小北被汗水浸濕的手在口袋裡抓撓著,心臟燒灼得無比難受。口袋裡是那一疊硬硬的“錢”。“臭婊子……”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控了,“姓潘的把你帶來……。”“小北,彆這樣……”李薇真的被嚇慘了,抽身想跑。可沒等她跑,遊泳池處突然大亂。月紅尖厲的聲音劃破了優雅的夜色。接著便開始有人跑動。李薇迅速地與魯小北分開,何斌也完全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他聽出那個女侍喊的是——殺人啦!毫無疑問,被打死那人一定被發現了。再想逃跑徹底沒戲了,就聽老麥在大聲地布置著:“關上大門,快關上大門……”何斌絕望地縮進了黑暗。04巨大的混亂沒有持續太久,像夏日的冰雹般來的迅猛也消失得很快。老麥是個軍人出身的經理,控製局麵的能力很強。當然,最最關鍵的是,被“殺”那人沒死——老麥把原本想報警的手機揣回口袋。那家夥不但沒死,甚至連太大的危險也沒有出現,除了一頭一臉的血比較嚇人,他被扶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咕噥著罵了一句粗話。挨打的是大傻,那個被老麥安排盯著郭長平的男侍。老麥內行地把他弄進房間,斷絕任何人接觸他。月紅給他洗臉上的血,老麥開始盤問一些關鍵細節。可大傻屁也說不出,他隻強調他是去追“二招”跑過來的那隻波斯貓,被打懵以後就統統不知道了。很顯然,他把盯住郭長平的任務徹底忘了。“算了月紅,你們張羅晚宴去吧。”老麥表麵上這麼說,心裡卻明白事情百分之百沒有這麼簡單,“不許咋呼,誰咋呼我炒誰!”然後他出去張羅大家繼續坐,要開飯了。外邊的情景看上去還是那個樣子,甚至比沒出事前還平靜。可就是這平靜暴露了每個人的心裡的微妙的變化。這都是些聰明人,不會僅僅把那男侍的遭遇看成一般的意外。用磚頭砸腦袋怎麼可能是“意外”呢。“老太太好象不舒服,快扶她去休息一下,人呢——”老麥喊來兩個女侍,然後朝魯小北勾勾手指,“小北你來,嘿,發什麼傻呀!”魯小北並非發傻,是真傻了。聽老麥那聲喊,激淩了一下才重新“啟動”了已經停轉的大腦。老麥朝大家笑笑,油汪汪的大臉真的很從容。潘一黎突然大喊“告辭”,李薇揪了揪他的袖子:“彆急老潘,東西九九藏書被我……”低語時,她瞟了郭長平一眼,郭長平也在瞟她。這是隻有姓郭的知道的事——她情急中把那個牛皮知信封藏起來了。當時她以為誰都沒看見,可就在方才,郭長平從她身邊踱過,用低得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小姐,你好象把東西放錯地方了。”他朝石麒麟那張著的大嘴揚了揚下巴。是的,李薇於慌亂中怎麼也打不開鱷魚皮包的扣子,情急之中把信封扔進了石麒麟張著的大嘴。她把此事湊近潘一黎的耳朵一說,姓潘的頓時不鬨了,老老實實地坐回了藤椅裡。當然,李薇並沒把被郭長平看見的情況告訴他。“沒事沒事,大家都不用緊張!”此刻老麥見人們都老實下來,繼續打著馬虎。而後叫著魯小北往房後去了。“小北,我看這事情不妙,很不妙!”老麥瞟瞟兩側怕有人偷聽,“小北,嘿,你聾啦。”魯小北無力地搖搖腦袋:“你彆問我,我發現我真的變成廢物了,這他媽叫怎麼回事兒呀!”“你喊什麼!”老麥壓低嗓門兒喝道,“生怕彆人聽不見呀。我問你,你覺得這事兒和你有沒有關係?”“不知道,”魯小北有氣無力地摸出支煙叼在嘴上,依然沒點,“反正不是我乾的。”老麥氣得咬牙:“我看你這人真是廢了,廢了——我當然不是說大傻是你傷的,我是說,這件事和你的到來有沒有關係。”魯小北貼牆站著,望著黑墨墨的夜空:“他媽的,一切都錯了。我原本就不應該來!”“這麼說,你承認這事和你有關?”老麥湊近一些,“那你想想,問題可能出在什麼地方?”“我的腦子現在不靈。”魯小北無疑說的是實話。老麥乾咳了一聲,再次望望左右,聲音壓得更低:“那好小北,我就鬥膽猜測了——你覺不覺得大傻的身材和你看上去相差無幾?”“誰?”“大傻,就是被磚頭拍傷那小夥子!”魯小北軟耷耷的脖子剛剛動了一下,突然挺直了,他分明聽懂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從他的喉嚨裡發出來:“哦,老麥,你莫不是說……操蛋,你莫不是說,本來這毒手是朝我下的!”老麥凝視著他失去了人色的臉,無聲地點了點頭。靜寂中隻能聽見遊泳池那裡布置杯盞的叮當聲。“老麥,你覺得可能是誰乾的?”“會是姓潘的麼?”老麥這裡完全是瞎猜了,“還是姓郭的?反正恨你的人不少。”“還有那個自殺的巫林偉……”魯小北的精神真的快崩潰了,有些語無倫次。一切儘在不言中,再說什麼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帶有民族風情的小夜曲響了起來,這是老麥新添置的高級音響設備,今天是頭一次給客人用。但是很不幸,眼前的一切幾乎和那純得像水似的曲子形成了兩極。“走吧小北,彆想得太多。事情可能根本不像我說的,我他媽這張臭嘴真是多餘!走,喝杯酒壓壓驚。晚餐都快變成宵夜了。”兩個人踏著小夜曲回到了遊泳池旁,開宴了。05七賢山莊的那次晚宴,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猶如一個詭異的故事般遺留在經理老麥的心裡。因為作為一個若明若暗、若清若濁的半知情者,他看人的眼光多少可以用“深刻”二字來作比喻。因此他知道,那一張張麵孔後邊的心,一定不像他們的嘴那樣——動人。“祝老人家健康長壽!”眾人舉杯——真的麼?老麥望著每一張臉,他至少看見江小露和魯小西沒說話。老太太朱可心回答得好怪:“說說罷啦,沒準我的壽數已經到嘍!哈哈哈……”老太太用大笑把話的內容變成了調侃。“祝小北興旺發達,生意興隆!”眾人再次舉杯,唯魯小北一人坐著沒動,他乾掉酒盅裡的白酒便開始咳嗽。老麥趕忙讓他喝口湯。至於後邊“祝潘處長步步高升,以後多多關照”。“祝郭老板財源滾滾,倉滿屯流”。“祝小西越長越漂亮”。“祝楠楠越長越聰明”……等等等等,在老麥聽來,那完全是些不得不說的廢話。菜一道道的上,那倒是貨真價實的。都是外邊難以見到的好東西。可老麥的心情卻一層層變得壓抑起來。他讓魯小北少喝點,而後起身去看大傻。大傻似乎不要緊,已經靠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起了鼾。老麥輕輕退出來,思索著那一板轉砸在頭上的感覺會是什麼樣子。然後他掏出手機給兩個門衛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分出一個人來各處搜一搜。“帶上電棍,仔細搜索!”說不清為什麼,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應該搜一搜,僅僅是個突然閃現的念頭而已。然後作為禮貌他又回到了桌邊,告訴大家:下邊有一道菜叫醉蝦,屬於“吃生”。06何斌聽到了這兩個字:吃生。這個時候,倒黴鬼何斌像地裡的鼴鼠似地囚在又陰又潮的陰影裡,遙遙地望著遠處那些大吃大喝的人。他聽見那個胖經理說“吃生”——這他懂。在進軍白浪灘之前他是開飯鋪的,參觀過吃生的場麵。直到現在他也不覺得那場麵有什麼神奇之處,不過是把本應做熟的大蝦用酒醃醉,使其失去反抗能力,然後青楞楞地活剝沾佐料吃。感覺上很野蠻!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肚子裡如萬馬奔騰般開始熱鬨。他注意到那個胖經理是個左撇子,都說左撇子聰明。何斌比較佩服這個胖子,覺得他有一種處亂不驚的氣概。能在眨眼之間將事態平息到這個程度,不能否認那是真本事。尤其神的是,胖子的行為連他何斌的驚恐都平下去不少。他現在縮在這裡,基本上是平靜的。他知道這些人遲早是要吃完的,等情況完全恢複正常,再伺機溜走。罪算是受夠了——這沒辦法。他看見胖經理站起來敬酒,自然是敬給那老太太的。胖子口吐蓮花,說的都是那種讓人聽了舒服的詞。老太太便很給麵子地喝下了一盅酒。“老夫人,我這七賢山莊弄到今天這份上,還有您的鼎力相助哪!”胖子說。這句話一下子就刺激了何斌的神經,使他聯想到自己如何將盤掉飯鋪子所得的30多萬塊錢充滿憧憬地投進白浪灘那塊倒黴的土地,結果呢,打了水漂……他有些躁動。舒緩的音樂像抽風似地突然放大音量,又突然恢複原狀,有人嘿嘿地笑起來,是那個說東北話的胖子。他說了句什麼,何斌沒聽清,但是他發覺餐桌上出現了片刻的尷尬。和姓潘的同來那女子謹慎地瞟了此人一眼。魯小北的老婆起身去衛生間,依然是那副幽怨的樣子,讓人看了難受。又一輪互相敬酒。就在這時,一個非常意外的情況出現了。何斌眼睜睜地看著魯小北站了起來:“諸位——”聲音聽上去有些渾。就見他很粗魯地揪開係在脖子上的那條帶暗花的領帶,雙手撐在了桌子沿上,依次掃視著每個人。由於個子較高的緣故,他的兩個肩頭聳了起來,脖子像鵝似地探了出去。古良伸手拉他,被他蠻橫地甩開了。“諸位——”古良又伸手拉他,魯小西擋住了古良。魯小北死死地盯了妹妹一眼,又想說“諸位”,這一次被胖子經理攔住了。“小北坐下!醉蝦來了——”魯小北坐下了,很不文明地衝著眾人打了個大哈欠。那道醉蝦與何斌參觀過的吃生不一樣,果然講究。隻見兩個女孩子小心地抬上一隻墊著隔熱板的沙鍋,老麥指著沙鍋裡說:“注意,這裡頭都是燒紅的卵石,往後靠。”大家往後靠時,走上第二對女孩子,端著一玻璃罐,裡頭是活蹦亂跳的大蝦。打開罩子,當眾澆入白酒。那些大蝦頓時翻騰如霧,煞是壯觀。少頃蝦醉,就見老麥接過玻璃罐,對準那隻放滿熱卵石的沙鍋倒了下去,刹那間又是翻騰如霧,眾人跳起怪叫。老麥喊道:“趕快下筷子,趕快!”躲在暗處的何斌如同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般看傻了,這和他印象裡那道醉蝦完全不是一回事。正在琢磨,一道手電光刷地從他頭頂上劃了過去。何斌尚未做出反應,那手電光又劃了回來,何斌驀然醒悟——這是有人在搜索。他哧的竄了出去,一瞬間敏捷得像鼬子。手電光疾追過來,同時有人喊:“經理,好象有人!”餐桌邊的歡聲叫頃刻消失,老麥推開椅子喊人:“多來些人,找!快找!”就聽魯小北嘿嘿地放聲笑了:“又來啦!來吧來吧!衝我來吧!不是要殺我麼!下手好啦!”“小北!”老麥厲聲製止,“哪兒那麼多屁話!”趁亂,李薇快步溜到那石麒麟前,想掏出那隻信封。可一抬眼便碰上了郭長平那兩束鬼似的目光,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去完衛生間的江小露從房簷那頭幽靈般地出現了。若乾束手電光亂了一陣子,四周歸於安靜。不僅僅是安靜,幾乎有些沉寂。“沒找到麼?”老麥大聲問。“沒。”一個門衛拎著根電棍走了過來,“都找遍了,沒有人。”侍女月紅說:“肯定是你看花眼了!”老麥朝她擺擺手,問那門衛:“真的都找遍了?”“真的都找遍了。”“籬笆牆什麼的看過沒有?有些地方能進出外人。”“都看了,絕不可能。籬笆牆全都釘死了!新釘的!”“所以說嘛,一定是你的眼睛出問題啦!”老麥突然朝那門衛演戲似地吼起來,“去去去,懂不懂什麼叫驚弓之鳥!去,看好大門是你的職責!彆到這兒來添亂!”“是!”門衛聰明地應了一聲,走了。老麥重新招呼人們入席,並笑著指點那沙鍋:“快來快來,醉蝦反倒好了,老嫩正合適!”他的招呼被魯小北的一聲怪叫打斷了:“不是有人要殺我麼,來吧!”老夫人朱可心站了起來,道:“我回房歇一會兒,不想聽他說瘋話!”“月紅,快扶老人家進屋!”老麥馬上叫人。07“月紅,快扶老人家進屋!”這是何斌聽到的最後一句話,至此,遊泳池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便一概不知了。那一刻,他正緊張地縮在一個房間的內窗底下,想扣上窗子的插銷。窗台外邊方才被人來來回回搜索了好幾遍,萬幸沒人往窗戶裡看。此刻他以為把那窗子銷上便會安全一些。事實上窗子一旦銷上,他想翻出一去反倒更費勁了。人被逼到某種程度,恐怕都會反常。是這扇開著的窗戶在他情急之中成了救星。方才,當那個持電棍的保安晃著手電找過來時,他完全是以一種被逼上懸崖的心態翻窗而入的。他甚至來不及思索房間裡會不會有人。所幸,房間裡沒人。黑暗中有一些暗暗光線,視覺很朦朧。感覺上是裡外兩室,他現在處的是內室,有一張挺寬大的床,其它的來不及細看。外邊估計是會客的地方。窗子邊上有落地大窗幔,斜對角是一個大壁櫥。插銷總是插不上,可能和手的顫抖有關係。何斌急得差不多要哭了。大約就在他剛要扣死窗子的時候,外間的門開了。一股對流風呼地把他剛剛合上的窗子重新推開——月紅扶著老太太進屋了。真正的倒黴鬼呀,這裡竟是“老人家”的屋!何斌想翻窗而出卻猶豫了一下,就是這一眨眼的猶豫,機會沒了。他疾速竄向壁櫥,閃身而入。與此同時,老太太在那個侍女的攙扶下走進了內室。“彆開燈了,刺眼。”老太太朱可心發出一聲隻有老年人才有的疲憊之聲,“我在沙發這兒靠靠就行了,你忙去吧月紅。”躲在壁櫥裡的何斌真正是可憐到家了,他顫抖著,身子顫抖,心也在顫抖。行動的自由變成了不可能,聽覺的自由也變成了不可能——外邊的一切動靜想不聽都不成。老太太帶著類似於哮喘的喉音隔著板壁飄進來,聽得他也想哮喘。他覺得自己都快麻木了,反複的驚嚇與應激,使他的神經開始遲鈍。他得自己像某一出戲裡的倒黴角色,可憐中竟透出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老人家,我給您打開腳燈,這個不刺眼。”那個侍女說,然後是啪的一聲。壁櫥裡的何斌真想撲出去給那女孩兒一個大耳光,他還幻想著等老太太迷糊過去以後翻窗逃走呢。可一開腳燈就等於多了一層障礙,他輕輕地將壁櫥的門弄開一道縫兒……奶奶的,腳燈果然開了。“月紅,你忙去吧。我靠一靠就行了。噢,幫我把窗簾拉上些——行了,拉一半就行了。”“不關窗麼?”“不用關,關上憋得慌。”何斌真想給老太太磕頭——窗戶一關自己就真死了。“我跟經理說,您要真是太累,今天就住下算了。”放屁!何斌想罵。“不住,這個地方我住不慣。我要回去的。”老太太真是好人!又聽老太太說:“月紅,你幫我傳一句話給小北,讓他一定把東西給郭老板。”“什麼東西?”“這你就不用問了,你一說小北就明白了。”“哎,那我先走了。您有事兒喊我。”“我知道,你忙去吧。”鞋根敲擊硬木地板的聲音離去了,壁櫥裡的何斌輕輕地舒出一口氣,開始計劃逃出去的辦法。經過外間從正門走肯定是不行的,路顯然隻有一條——窗戶。何斌驀然間想起了自己方才關窗戶的行為,發覺極其扯蛋,極其極其扯蛋!他側耳細聽,聽不到什麼動靜,隻有老太太非常輕微的呼吸。窗外,遠處,天湖的水聲悠遠而散漫。夜,靜悄悄……08凶案就在這寂靜的夜晚悄然降臨了——準確的時間何斌無法說請,就他的記憶以及分析推斷來看,那時候應該是晚上九點至九點一刻。他隻能提供這些,因為從進入壁櫥到案發,外邊出了些什麼事情,他完全不可能知道。他能肯定的隻有一點,那就是——凶手絕對不是自己!事實上,那個時候的何斌,腦海中隻剩下了“逃走”這唯一的一個念頭。他決定平安逃走後設法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白浪灘那件事,無論結果如何,絕不再動殺人之念!這是他平生絕無僅有的一次不成功的行凶帶給他的切身體驗。比這更深刻,或者更複雜、更古怪的人生哲學,就不是他何斌能夠參透的了。準確的說,在月紅離去後,何斌僅僅在極小的範圍內采取了一些極小的行動,而且均告失敗。他先是諦聽,想從老太太的呼吸上分析她是不是睡了。但他怎麼也拿不準,於是隻得稍稍將壁櫥的門開大些,想探頭往外看。不行,他不敢。後來有人進來了,叫了一聲媽。這無疑是魯小北那個妹妹。老太太沒答應,那女兒也沒再叫。何斌聽見玻璃杯叮地發出一聲輕響,隨即那妹妹便離去了。接著,老太太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很顯然,方才她故意裝睡沒理她。這情形使何斌無所適從,因為你實在沒法判斷那老太太是真睡還是假睡。就這樣,他又等了一會兒。他極其餓。大約10分鐘後,他終於壯著膽探出了半個腦袋。因為壁櫥這一角相對暗些,腳燈的光正好被床頭邊那隻橡木小櫃擋住了。老太太朱可心很安祥地靠在沙發上,朦朧中顯得進入了某種“狀態”。也許她尚未睡著,但絕對不清醒了。是一種微寐狀態。何斌作了個深呼吸,那是行動前的準備。唯一的出路,也就是那個窗口,被落地窗幔遮住了半邊,這是老太太讓那個侍女月紅拉上的。從壁櫥到窗前約摸五米上下。何斌思考著如何把可能出現的聲音降到最低限度,一點動靜沒有,他不敢保證。他悄悄地登掉了腳上的鞋。完成這五米不難,而後躲入那拉上的半邊窗幔後邊,那裡應該有一塊牆與牆的夾角可藉藏身。困難的是翻出去那一下,必須作到不出響動。還好,這一次何斌沒有更多的猶豫,老鼠似地摸出壁櫥,並輕輕將壁櫥的門掩上,而後脊背緊貼著牆,摒住呼吸完成了那五米的“跋涉”。真可謂驚心動魄!老太太迷蒙中的臉正對著他,卻毫無反應。何斌閃到了窗幔後邊。忽然,玻璃上窗有影子閃過,他心頭一緊,縮立在牆的死角側臉向外看——哦,玻璃窗上果然映照出一個人影!沒錯,那絕對是一個人映在上麵的身影。不知是由於玻璃有些“走形”,還是因為天色太暗,何斌無法看出那是誰。隱隱約約他覺得那不是個男的。一個女人!何斌緊張得要死,就那麼注視著玻璃上的人影不敢動。好一會兒,那人影走近過來,立在窗口看了幾秒中,隨即一閃,不見了。何斌幾乎憋死。一個女人——他回憶著今天所能記住的女人共有三個,排除這七賢山莊的服務員,那三個女人是魯小北的妹妹、魯小北的妻子,還有就是隨潘處長一道來的那個姓李的女人。無法斷定是哪一個。當然更無法認定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何斌不敢動坦身子,隻悄悄地用手指將窗幔撥開些。他想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完全睡了,因為老站在這兒太危險了,比待在壁櫥裡還可怕。老太太朱可心哼哼了一聲,何斌嚇得忙不迭地縮回了手指。接著,他便聽見了鞋底擦在地麵上的聲音,無疑有人進屋了。他對這個很細微的動靜作不出任何判斷。任何人進屋對他來說都是危險的。思維空間幾乎凝固,隻有聽覺。他聽到老太太又哼哼了一聲,接著是咚的一響,仿佛是什麼東西掉地板上了。又是一響,和前一聲一樣。第三聲響過以後,那鞋底磨擦地板的聲音便遠去了……何斌當時並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也不存在什麼所謂的預感。謀殺?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過這個“感覺信號”。僅僅憑記憶和一些其它理由,他認為那個時間應該是晚上的九點至九點一刻。他對警察就是這麼說的。當然了,他對警察說話的時候,已經完全明白了那三聲咚咚的聲音是人頭撞擊橡木沙發頭的聲音。而一旦你明白你曾經逼真地聽到了人頭撞擊致死的聲音後,這聲音或許會伴隨你一輩子,想忘掉也是徒勞。咚,咚,咚。一個72歲的老太太就這樣完了。凶手與何斌隻有一簾之隔,誰也沒看見誰。事實上,老太太當時並沒有完全死去,直到侍女月紅進來並突然發現了情況,老太太依然還有氣。所以,在何斌的印象裡,那個女孩子並沒有像某些影視劇中那樣發出一聲極度誇張的尖叫……沒有。他記得那女孩子隻是哦了一下便匆匆跑了出去。緊接著她叫來了魯小北,念念叨叨地說:“魯總你看呀,魯總你看呀,這是……”真正發出一聲慘叫的是魯小北,那是一聲很粗,很真實的慘叫,緊接著便大哭失聲,驚天動地。令何斌驚駭的是,老太太垂死前居然艱難而不可思議地開口說話了,她在重複一句話,至少說了三遍——“……那張紙……”隨即她死了。在魯小北可怕的哀嚎中,一股熱尿順著何斌的褲腿嘩地淌了一地,非常非常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