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我們分好房間,才放下行李,剛才那個戴黑眼鏡的女人就來告訴我們,熱水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入浴,並說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廁所都在同一層樓的左邊突出部分——亦即女士們被帶去的那一邊,跟走廊交接的地方。餐點、房間、洗澡水等,都準備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顯出家仆們冷漠及特意壓抑感情般的表情與態度。還有這個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們這群素未謀麵的人,又為什麼不願意現身跟我們打聲招呼呢。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沒有立場去批評這件事。這裡就像旅館一樣,一個人一個房間,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識好歹了。依序洗完澡後,大家又不約而同地走向剛到時被帶去的二樓中央房間(把這個房間稱為“沙龍”,應該是最適合的吧)。忍冬醫生也來了。散落在沙龍各個角落的每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但是,誰都無意回到房間。大概是跟我一樣,體力雖然耗儘,精神卻反而異常亢奮吧。“好想聽天氣預報。”希美崎蘭全身沉陷在一張沙發椅中,撫梳著還未全乾的茶褐色頭發,“誰的房間裡有電視嗎?”沒有人回答蘭的詢問。這間沙龍、餐廳裡沒有放置電視,隔壁圖書室也不可能有吧。“那麼,收音機呢?”蘭急躁地巡視所有人,問,“沒人帶來嗎?”“對了,”坐在蘭身邊,蹺著二郎腿的榊由高說:“甲斐,你的隨身聽不是有收音機功能嗎?”“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兩人前麵抽著煙,有氣無力地回答說,“要我去拿嗎?”“剛才那個大叔不是說過了嗎?暴風雪會持續一陣子。”坐在壁爐前的名望奈誌,嬉皮笑臉地說,“聽了天氣預報,暴風雪也不會停啊。”“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嗯。”甲斐將手中的香煙,捺熄在桌上煙具盒中的煙灰缸裡,懶洋洋地從沙發中站起來。我環視著室內的家具,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走到麵對壁爐右手邊的裝飾櫃前。這個裝飾櫃的高度,大約到一個大人的脖子位置,是個長方形的櫃子,幾乎占據了壁爐到右手邊那麵牆的所有空間。裡麵大多是盤子、壺之類的物品,中央有一塊排列著書籍的區域。我沒有槍中那種鑒識的眼光,不過,光看裡麵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當價值的收集品。深月就站在旁邊。其實,想趁機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這裡來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著一個放在櫃子右邊的彩繪盤子。“我仔細觀察過那個男人,他的確老是盯著你看。”聽到我這麼說,她靜靜地點點頭,說:“他姓‘Naruse’。”“Naruse?”我的頭腦中,突然浮現出“鳴懶”這兩個漢字,“那個男人的姓嗎?”“嗯。”“你怎麼會知道?”“剛才帶我們去房間的那個女人,是這麼叫他的。至於那個女人,她說她叫‘的場’。”“她自己告訴你的嗎?”“是我問的,因為不知道怎麼稱呼對方,會讓我覺得不自在。”“對了,她也跟那個男人——鳴懶是嗎——一樣,一直盯著你看呢。”“沒錯,不知道為什麼。”“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嗯,有一點。”深月憂思重重地皺起蛾眉,視線又回到裝飾櫃裡的盤子上。我追隨她的視線看過去,直徑約20厘米大小的盤子,上麵的圖案是藍色波浪夾雜著飛舞的紅葉,非常華麗。這種彩繪瓷器,跟在餐廳裡看到的碗盤不一樣,連我這種人都可以輕易看出有多華麗,我喜歡。這時候,槍中走過來,站在我跟深月背後,看著櫃子裡的東西,喃喃說著:“這是‘色鍋島’吧?”“是‘伊萬裡燒’吧?”深月說。“嗯,沒錯,‘有田燒’又稱為‘伊萬裡燒’,伊萬裡大致上分為‘柿右衛門’、‘古伊裡萬’與‘鍋島’三種樣式。這是其中的‘鍋島燒’,‘鍋島燒’中的彩繪器皿,就叫做‘色鍋島’。”“是古董嗎?”“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處都是這種東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怎麼收集到的,真想見見他。”這應該是他的真心話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氣,“你們看,旁邊那個盤子就是我剛才說的‘柿右衛門’。有沒有看到一堆餘白?那片粘稠狀的乳白色部分稱為‘濁手’,是柿右衛門的特色之一。”“柿右衛門……是日本彩繪瓷器創始人的名字吧?”“你知道的不少呢。”“在大學學過一點。”“啊,你是藝術大畢業的嘛。不過,初代酒井田柿右衛門在有田首創‘赤繪’的說法,充其量隻是傳說,並沒有留下任何證據。”我忘了告訴大家,槍中跟深月有血緣關係,深月的父親跟槍中的母親是表兄妹。知道他們的關係後,就會覺得他們的確長得有幾分神似。我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們的對話,眼睛卻情不自禁地移向櫥櫃內所收藏的書籍上,每一本書的裝訂都是古色古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這裡所收集的書,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時期的詩集與歌集。這時候,首先飛入眼簾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歡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門》與《回憶》,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詩集》。我整顆心頓時緊縮,再度一一看著並排的書脊上的文字——北村透穀的《蓬萊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貓》、若山牧水的《海之聲》、島木赤彥的《切火》、崛口大學的《月光與小醜》、西條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風的《白手獵人》……“喲,”槍中發現我目光移動,也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些並排的書籍上,“都是精華呢,子規、鐵乾、藤村、茂吉……”“好像都是初版裝計,說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啊,鈴藤,你流口水啦。”“也有一些呢。”“藤村?看來這位收集先生,特彆欣賞藤村跟白秋呢。”“喂,藤村是什麼東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時來到我左邊,丟出了這麼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就是島崎藤村啊。”我很認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戀》這首有名的詩嗎?‘初次見麵的你,站在蘋果樹下,你的前發挽起,發上插著一把花梳子。’”“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顯得有點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你知道他的詩嗎?”“怎麼可能知道。”“你應該知道吧,白秋寫了很多童謠,例如《赤鳥》等等。”“不知道耶。”“怎麼可能,”槍中說,“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條路》這首童謠吧?”“那是什麼歌啊?”“這條路,某天曾經走過,啊,沒錯,洋槐花盛開著。”槍中很快唱過一遍,彩夏還是一臉茫然。“那麼,《搖籃曲》呢?”我說,“那首《金絲雀唱著搖籃曲》。”““啊,這一首我知道。”“《啾啾白頸鶴》、《慌張剃頭師》也是白秋吧?”“還有《赤鳥小鳥》、《雨》、《暖爐》等等……真的很多少呢。”“還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細長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樣子,插嘴說,“《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五十音?”“大家都受惠過吧?”“紅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蝦飄遊著。”槍中說著,笑了起來。彩夏更張大了眼,說:“啊,發聲練習用的……”大部分的劇團或劇研社,都把《五十音》當做發音發聲的基礎訓練題材。老實說,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我喜不自勝地伸出手來,推推櫥櫃的玻璃窗,玻璃窗沒有上鎖。我從並列的書籍中,輕輕抽出《邪宗門》。鮮紅色的書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麵右半部是跟書脊一樣的鮮紅色;左半部是淡黃色底配上細細長長的畫線。我曾經在某資料照片中看過這本書,這確實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鈴藤,你還記得《邪宗門扉銘》嗎?”槍中說。我停下翻書的手,開始在記憶中搜尋。“‘過此乃旋律煩惱之群,過此乃官能愉悅之園。’對嗎?這應該是仿《神曲》一節的諷刺詩文吧。”“對,我很喜歡這些句子,怎麼說呢,我覺得戲劇的開幕也是一樣。”槍中露出陶醉的神情,雙臂交叉在胸前,“‘過此乃神經苦澀之魔睡’——的確是這樣吧?鈴藤,你不認為嗎?”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