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哈羅德與騎自行車的母親(1 / 1)

奇怪的是,多年前正是納比爾先生把哈羅德與奎妮分在了一組。他將哈羅德召到他那包滿了木板的辦公室,說他想讓奎妮下酒吧去查賬,因為信不過那個小老板,想突擊檢查一下。但奎妮不會開車,所以得有人送她過去。他仔細考慮過了,納比爾邊說邊抽出一支煙,哈羅德作為年資比較高的銷售代表,又結了婚,絕對是不二人選。納比爾站著的時候雙腿跨得很開,仿佛占據更多麵積就表示他更強大似的,事實上,他不過是穿著閃亮西裝,才到哈羅德肩膀高的老滑頭罷了。除了點頭,哈羅德當然沒有其他選擇。但內心裡他很是為這件事緊張。自從文具櫃尷尬的一幕,他們再沒有說過話。而且他一向將車裡的時間看作是自己的私人時刻,畢竟他又不知道奎妮喜不喜歡聽廣播二台。但願她在車上不要太健談。那些男同事已經夠他受的了,對女同事他真是一無所知。“那就這樣定了,”納比爾先生伸出手,又小又濕,握著像一隻小小的蜥蜴。“夫人還好?”哈羅德支吾著回答:“她很好,您的——?”他心裡慌了起來。納比爾先生六年裡已經娶了第三個老婆,這次是一個金發盤得高高的前酒吧服務員。納比爾可不喜歡彆人忘記自己老婆的名字。“維朗妮卡很好。聽說你兒子進了劍橋?”納比爾突然咧嘴一笑,話題一轉,哈羅德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會是這樣一句:“就會死讀書的娘娘腔。”他邊說邊從嘴角呼出一道煙圈,笑嘻嘻地等哈羅德的反應,明知下屬不會出言反駁。哈羅德低下頭。桌麵上立著納比爾先生心愛的穆拉諾玻璃小醜係列,有些長一張藍色的臉,有些慵懶地靠躺在椅子上,有些在彈奏樂器。“彆亂碰,”納比爾突然舉起手一指,像瞄準手槍一樣,“那可是我母親留下來的。”誰都知道這是納比爾先生的重要藏品,但在哈羅德眼中,這些畸形的小玩偶詭異極了,四肢與臉龐就像在陽光暴曬下扭曲了的黏土,顏色也凝結了。他不禁有種錯覺,它們都在嘲笑他,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氣。納比爾將煙頭往煙灰缸一擰,走到門邊。哈羅德經過時他加了一句:“還有,看著點軒尼斯。你知道那些婊子都是什麼破德性。”他用指尖點一下鼻子,此刻他的手又成了某個他們共享的秘密的指針,而不是手槍了。隻是哈羅德一點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他心想雖然奎妮那麼能做事,是不是也快要被納比爾先生趕走了。他從來不太信任比自己能乾的人。幾天後就是他們第一次合作的日子。奎妮抓著她的方形手袋上了哈羅德的車,仿佛兩人要去超市購物,而不是去酒吧查賬。哈羅德認識那個酒吧老板,那人最多也隻能算是個靠不住的家夥。他真為奎妮擔心。“我聽說你會捎我一程,弗萊先生。”她稍稍有點冷淡地說。兩人一路沉默。她坐在副駕駛位上,姿勢非常端正,雙手握成兩個粉紅色小球,放在大腿上。哈羅德從來沒試過這麼小心地拐彎、踩離合、拉手刹。到達後他,跳下來打開副駕駛座的門,等著她的腳慢慢地伸出來,踩到地上。莫琳的腳踝非常小巧,是哈羅德的軟肋。奎妮卻有著厚重的腳踝,跟他的腳踝一樣,哈羅德想。她缺乏一些女性化的身體特征。他一抬頭,尷尬地發現奎妮正盯著他。“謝謝了,弗萊先生。”她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然後挽著手袋踏著小碎步離開了。哈羅德正在檢查啤酒庫存,突然驚訝地發現酒吧老板滿頭大汗地過來了,臉漲得像甜菜根一樣紅。“操,”他說,“那女人簡直是個怪物,什麼都瞞不過她。”哈羅德突然生出一絲欽佩,還有小小的驕傲。回程路上,她又回到沉默靜止的狀態。哈羅德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睡著了,但如果她還醒著,發現他去看她,又顯得十分魯莽。車子在釀酒廠停車場慢下來時她突然說了一句:“謝謝。”哈羅德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很樂意幫忙”之類的話。“我是說謝謝你上次,在文具櫃那次。”“不用介意。”他回答,真心不想再提這事。“我當時非常低落。你人太好了,我早就該道謝的,但始終有點尷尬。真不該這樣。”他無法直視她的眼睛。即使沒看,他也知道她一定咬著嘴唇。“我很高興能幫一點忙。”他又將駕駛手套的摁扣重新摁上。“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她慢慢地說,哈羅德第一次聽到了這個詞組真正的意思:正人,君子。說完她就在他幫她開車門之前下車走了。他凝視著她穿著棕色套裝的背影,利索地穩步穿過停車場,這景象讓他心痛:她就是有這樣一種誠實的樸素。那晚上床後哈羅德偷偷向自己保證:無論納比爾先生到底因何對奎妮作出粗魯評價,他下次都要站出來為她說話。莫琳的聲音穿過臥室裡的黑暗傳過來:“今晚你可彆打鼾。”第二十五天,一層厚厚的烏雲灰壓壓地蓋住天地,一場又一場的豪雨幾乎要將所有東西的顏色輪廓都打掉。哈羅德望著前方,努力尋找一點方向感,或是烏雲間透出的一絲光亮,但感覺就像是隔著家裡厚厚的窗簾企望看見外麵的世界一樣。視野裡隻有無止無儘的雨。他停下來翻看旅遊指南,因為這種對前方的無知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他感覺整個身體都在和他作對,而他已經快要被打輸了。衣服全濕了。腳上的鞋子吸飽了水,形狀都變了。維特內、維斯特萊、維特伯,原來有這麼多地名以“維”字開頭。他把剃須刀和剃須膏忘在小旅館的公共廁所裡,也沒精力重新買了。仔細檢查一下雙腳,他發現小腿上的疼痛已經變成看得見的問題:皮膚下出現了一條觸目驚心的深紅色。哈羅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起來。到森弗路德,哈羅德給莫琳打了個電話。他需要聽聽她的聲音,還需要她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即使她說的一切隻是出於憤怒。哈羅德不想讓莫琳察覺自己心中的猶豫和小腿的狀況,所以他隻問了她和房子的情況。她回答一切都好。她問他是不是還在路上,他說自己已經過了埃克賽特和提伯頓,正取道陶頓向巴斯進發。她問需要她給他寄什麼嗎?手機、牙刷、睡衣、替換的衣服?她的聲音透著一種溫和,但他肯定隻是自己想多了。“我很好。”他說。“那你應該快到薩默塞特了吧?”“我不確定,但應該快了吧。”“今天走了多遠?”“不知道,大概七英裡吧。”“好,好。”她說。雨打在電話亭頂上,窗外昏暗的燈光化成了液體。他想留下來,好好和莫琳聊聊,但沒有可說的話了。兩人之間培育了二十年的沉默與距離已經太深太遠,連老生常談都感覺空洞,直刺人心。終於她說:“我要掛了,哈羅德。有很多事情要做。”“是,是,我也是。就是給你打個招呼,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哦,我很好,就是忙。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幾乎都忘了你不在。你呢?”“我也很好。”“那就好。”“是啊。”最後實在無話可說,他道了再見,因為那好歹也算是一句話。其實他並不想掛機,就像他不想繼續走下去。他看向外麵的雨,等它停下來。一隻烏鴉低著頭,身上的羽毛濕得發亮,像顆星星。他希望它動一下,但它隻是站在那裡,孤零零的,渾身濕透。莫琳忙得幾乎忘了他不在。星期天哈羅德醒來時已近中午,他腿上的痛楚並未好轉,窗外的雨亦沒有減緩。他聽到外麵整個世界兀自運行的聲音:車流、人流,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麵對這一天的任務,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他回憶起從前莫琳睡在他身邊,想著她沒穿衣服的模樣,那麼完美、那麼纖瘦。他懷念她柔軟的指尖滑過皮膚的觸感。哈羅德摸索著找到帆船鞋,鞋底已經磨得像紙一樣薄。他沒有剃須,沒有洗澡,也沒有檢查雙腳,穿鞋子時感覺就像是勉強將雙腳塞進小一號的盒子一樣。他穿戴停當,腦子完全放空,因為無論想什麼,都隻會得到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老板娘招呼著叫他吃頓早餐,哈羅德拒絕了。如果他接受這份好意,哪怕他隻是允許自己和她有一刻的眼神接觸,哈羅德都怕自己會哭出來。他從森弗路德出發,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他任由自己的臉龐因疼痛而扭曲,隨便旁人怎麼想吧,反正他隻是個局外人。身體在呐喊,渴求休息,他沒有停下來,他氣自己這麼脆弱。大片大片的雨迎麵打在身上,腳上的鞋子爛得和沒穿沒什麼兩樣。他真想念莫琳。事情是怎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曾經一度他們也有過快樂的日子。隨著戴維一天天長大,他們之間出現了一道越來越寬的裂痕,仿佛兩件事是有關聯的。莫琳太會做母親了,她當然會和孩子站在同一陣線。“戴維呢?”有時莫琳這樣問,哈羅德回答他刷牙時聽見門響了一下。“噢!對的。”她會這樣回答,故意表現得好像剛滿十八歲的兒子大晚上跑到外麵遊蕩不是什麼問題一樣。如果他誠實地道出擔心,恐怕隻會讓她更加憂慮。那時她還願意下廚,那時她還沒搬出房間。就在奎妮消失前夕,一切才終於四分五裂,分崩離析。莫琳埋怨,抽泣,拳頭一下一下捶在他胸口:“你還是個男人?”她這樣號叫。還有一次她對他說:“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如果不是你,什麼都會好好的。”聽著這一切真是讓人心如刀割。即使她事後在他懷裡哭著道歉,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一切都是哈羅德的錯。然後就沒了。溝通、吵鬨、目光交流,都沒了。她甚至無須把話說出口,他隻要看她一眼就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管用了。她不再責怪哈羅德,不再在他麵前哭泣,不再讓他抱著她換取安慰。她將衣服搬到客房,他躺在兩人當初結婚時買的床上看著,無法走近她,卻又被她的抽泣聲折磨著。太陽升起來,他們會錯開上廁所的時間,他穿衣吃早飯,她則在幾個房間穿來穿去,仿佛他不存在,仿佛隻有忙忙碌碌不停下來才能按捺住內心的呐喊。“我走了。”“好。”“再見。”“今晚見。”那些句子其實一點實際意義都沒有,還不如直接說外語呢。兩個靈魂之間的裂痕是無法彌補的。退休前最後一個聖誕,哈羅德向莫琳提議要不要一起參加去釀酒廠的慶祝派對,她反應過來後張大嘴死死盯著他,好像他對她做了什麼似的。哈羅德不再望向天空、山麓、樹木,不再尋找能標示這趟旅程進展的標誌物。埋頭逆風而行,看到的隻有雨,因為天地之間剩下的也隻有這無窮無儘的雨了。A38國道比想象得難走太多,雖然他隻在路肩上走,儘量選擇柵欄和路障背後的路,但來往的車輛總是太快,濺起的水花每每打得他渾身濕透,險象環生。過了幾個小時,哈羅德突然發現沉浸在過去的悲傷和回憶中的自己,已經朝著錯誤的方向走了兩英裡。他沒有其他選擇,隻好原路折返。重走來時的路比第一次更加艱難,好像總在原地打轉。痛楚更強烈了,每走一步,都好像在噬咬身體。到巴格利坪以西,他終於放棄,在一家掛著“提供住宿”的農舍前停下來。主人是個一臉擔憂的男人,告訴他還有一間空房。剩下的租給六個騎單車跨越整個英格蘭的女人了。“她們全都有孩子,”他說,“給人一種感覺,她們這回終於可以放鬆放鬆了。”他提醒哈羅德在這裡最好低調一點。哈羅德這一覺睡得很差。他又開始做夢了,隔壁那群女人好像在開派對,他醒醒睡睡,既擔心小腿的狀況,又很想忘掉這個擔憂。那群女人的聲音漸漸變成了當年父親身邊一個又一個女伴的聲音,有嬉笑聲,還有父親終於釋放那一刻的哼聲。哈羅德眼睛睜得大大的,小腿一跳一跳,祈禱這一晚趕緊過去,祈禱自己身在其他任何地方。早上,腿疼又加劇了。腳跟上方的皮膚透出一條條紫色的斑痕,整隻腳腫得幾乎塞不進鞋子裡。哈羅德用力一擠,疼得打了個寒戰。鏡子裡的自己皮膚曬傷了,滿臉胡茬兒,形容枯槁,一臉病容。這一刻他能想到的隻有父親在療養院裡的模樣,父親連腳上的拖鞋都穿反了。“跟你的兒子打招呼呀。”看護說。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全身抖起來。哈羅德本想在那些騎自行車的母親起來之前吃完早餐,然而正在他要喝咖啡的當兒,一群穿著熒光緊身服的身影伴著一陣響亮的笑聲出現了。“你知道嗎,”其中一個說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回那輛單車上的。”其他幾個聞言都笑了。六個人裡麵她聲音最大,看起來是她們的頭頭。哈羅德希望保持沉默可以被她們忽略,但她捕捉到他的眼神,向他眨了眨眼:“希望我們沒有打擾到你。”她膚色較深,臉上沒有什麼肉,輪廓很突出,頭發短得可以看見發白的頭皮。哈羅德不禁希望她能戴一頂帽子。這群姑娘是她生存下去的鼓勵,她這樣告訴哈羅德,如果沒有她們,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哪裡。她帶著小女兒住在一間小公寓裡。“我不是隻求日子安穩的那種人,”她說,“我不需要什麼男人。”接著她羅列了一堆沒有男人也可以做的事情。好像列了一長串,但她說得實在太快,哈羅德要很專注地看著她的嘴型才能明白。腿上這樣疼還要努力去看、去聽、去消化,真不是一件易事。“我就像一隻鳥兒一樣自由。”她邊說邊張開雙臂示意,腋下的黑毛露了出來。四周響起一圈口哨聲,還有幾句“好樣的!”哈羅德覺得自己最好捧一下場,但最終隻拍了幾下手。女人大笑著和她的幾個同伴擊掌,哈羅德忍不住為她這種獨立特有的狂熱擔心。“我想和誰睡就和誰睡。上周才和我女兒的鋼琴老師睡過,有一次我參加瑜伽靜修還和一個發誓禁欲的佛教徒睡了呢。”幾個母親喝起彩來。哈羅德隻和莫琳一個人在一起過。即使她將菜譜都丟掉,頭發剪短,即使她晚上睡覺把房門鎖起來,他都從來沒想過去找其他人。他無法想象沒有她的生活,那就相當於將他生活中有生命的部分裁掉,整個人隻剩下一個空空的皮囊。他突然發現自己正在向那個母親道喜,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接著就起身想離開。一陣熱辣辣的刺痛擊中他的腿,哈羅德絆了一下,扶住桌子。他趕緊順著動作假裝自己其實是想撓一下手臂,用力忍住腿上一陣一陣的刺痛。“一路順風。”那個騎自行車的母親說道。她站起來抱了哈羅德一下,身上有一陣橘香和汗味混合的氣味,有點醒神,又有點刺鼻。她邊笑邊抽身,雙臂掛在哈羅德肩膀上:“就像鳥兒那麼自由。”臉上也滿滿寫著自由二字。哈羅德感到一陣寒氣。他看到她手臂上爬滿了粉色的、柔軟的疤痕,有些還掛著未脫落的黑痂。他僵硬地點點頭,向她道了聲祝她好運。還沒走上十五分鐘,哈羅德已經覺得非停下來讓右腿休息一下不可。背、肩、頸、手臂,都酸痛得叫他無法集中精神。釘子一樣的雨打在屋頂、路麵,回彈到他身上,他不閃也不避。才一個小時,他就已經一步一拐,渴望停下來。前麵有樹,還有一點紅,也許是麵旗子。人們總在路上落下最奇怪的東西。雨水將頭頂的葉麵洗得閃閃發亮,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和腳下腐爛的軟葉相似的氣味。離那一點紅越來越近,哈羅德微微彎下身子。這不是紅旗,是一件掛在木頭十字架上的利物浦球衣。一路上他也見過幾個放在路邊致哀的物件,但沒有一件像這件球衣一樣觸動他。他叫自己繞道另一邊,不要看它,但終於情不自禁。他被它吸引住了,仿佛這是不該多看的禁忌。很明顯,一位親人或好友用閃閃亮的小玩意在十字架上搭了一個聖誕樹的形狀,還掛了一個塑料冬青環。哈羅德仔細觀察那些包在玻璃紙裡枯萎了的花,已經流失了顏色。還有一張裝在塑料夾裡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四十來歲,壯碩、黑發,一個孩子摟著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他對著相機笑得很開懷。濕透的卡片上寫著一句話:“致世上最好的爸爸。”給最糟糕的爸爸該寫什麼悼詞?“操你,”戴維嘴裡擠出一句話,雙腿不聽使喚,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我操你!”哈羅德用手帕乾淨的一角擦去照片上的雨水,再把花束上的雨水拂去。接下來的路,他滿腦子隻能想到那個騎自行車的母親。是怎樣的孤獨,才會促使她在自己手臂上劃下一道道傷痕,任紅色的血流出來?又是誰發現了她,是怎樣把她救回來的?她想被救回來嗎?抑或正當她以為自己已經成功逃離了生命的一刻,他們又強硬地將她綁了回來?哈羅德希望自己剛才說點什麼,讓她永遠彆再考慮這條路。如果他出言勸解過,此刻就可以把她放下了。如今見過她的麵、聽過她的聲音,心上又多了一道重量,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承受多少了。他努力忽視腿上的疼痛,刻骨的寒冷,腦子裡的混亂,逼自己步子再邁大一點。臨近傍晚的時候,哈羅德到了陶頓的郊區。這裡的房子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頂著圓圓的衛星天線。窗內一律掛著灰色的窗簾,有些還裝了金屬防盜網。水泥森林中僅有的幾片小花園都被雨打平了,一棵櫻桃樹的小花被打落一地,像散落人行道上濕透了的紙屑。經過的車輛那樣快,那樣響,刺得人耳朵都痛起來,路麵像刷了層油一樣。哈羅德最恐懼的一段回憶又冒了出來,他試著轉念想奎妮,但沒有用。他一鼓作氣,越走越快,手肘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腳步按在地麵的力度越來越強,連呼吸都忘了跟上,但沒有什麼能幫他逃避二十年前那段回憶——那個結束了一切快樂的下午。他看到自己伸手推開那扇木門,感覺到陽光落在肩上的溫暖,聞到空氣中微微發酵的溫熱的氣味,聽到那異於尋常的寧靜。“不要!”他張開雙臂在雨中揮打。突然他感覺小腿像炸開了一樣,包裹著肌肉的皮膚仿佛被撕裂開了。地麵突然升起,他伸出手想擋,但膝蓋在這時不由自主地彎曲了,他整個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手掌和膝蓋狠狠地痛起來。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讓你失望。接下來他知道的,就是有人用力拽起他的雙臂,開始大聲喊救護車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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