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這邊風景 王蒙 4107 字 27天前

“鴨子、兒子、高腰皮鞋”“蘇僑協會麥斯莫夫先生”庫圖庫紮爾最近才搬的家,搬到了大隊部對過的、按照建立新的居民點的規劃第一批蓋起來的一套住宅裡。院門新塗了一層紫褐色的油漆,還安上了兩個門環。門插得緊緊的,伊力哈穆敲了兩下又喊了一聲,傳來了一隻小狗的亂吠。一個衣衫單薄、挽著褲腿、滿腿都是濕泥巴的瘦瘦的男孩子開了門,他沒有回答伊力哈穆的問話,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伊力哈穆一眼,就又跳到一個泥坑裡,用赤腳蹬踩著和泥。嶄新的、寬敞的廊沿下出現了庫圖庫紮爾,他大叫大笑地把伊力哈穆迎進了房間。“請裡屋坐!請裡屋裡坐!”庫圖庫紮爾打開了屋的門。“不用了。”伊力哈穆躬身道謝,一麵走上了外室的炕頭,盤腿坐下。第一眼便看見了窗台上一個精致的鳥籠子。鳥籠子裡麵有一隻白頭頂、黑羽毛的小鳥。“瞧,我成了女人了!”庫圖庫紮爾指著灶邊小板上正在切著的羊肉、洋蔥、土豆,和小碗裡泡著的西紅柿乾和辣椒乾,原來,他正準備菜。“您的烹調手藝是有名的嘛。帕夏汗姐不在家嗎?”“你大姐到莊子勞動去了。”“她身體還好吧?”伊力哈穆想起了庫圖庫紮爾的老婆帕夏汗一年到頭病懨懨的樣子。“不好又怎麼樣?這個時候乾部家屬更應該帶頭出工啊。唉,沒有辦法!”庫圖庫紮爾指一指自己的額角,“社員們這裡的麻達即麻煩。多得很!出勤率太低,出了工也不好好乾。”庫圖庫紮爾用一個形似大匕首的維吾爾族慣用的切刀切完菜,把滾開了的茶壺拉開,撥了一下灶裡的煤塊,抖掉灰以後,火燒得更旺了。然後,他拿起搌布,擦拭著鐵鍋,準備炒菜。“還早嘛。”伊力哈穆說。“什麼早哇晚的?我們農村從來不管鐘點,餓了就吃,有了就喝,來了客人就做飯!”庫圖庫紮爾拿起一個可以裝三公斤油的大瓶子,咕嘟咕嘟倒出了油。“乾什麼事也離不開油啊,”庫圖庫紮爾手裡拿著鐵勺,一麵等油出煙一麵發議論說,“人們叫魔鬼用沙子做飯,魔鬼說:‘拿油來!’這就是說,隻要有油,用沙子也可以做出佳肴。在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當中,還有另外一種油,那就是話語。聰明的、美好的、動聽的言談,能使各個環節順當地運轉,我說得對嗎,兄弟?”伊力哈穆笑了。“太棒了!您說得可真好。”他誇讚說。油熱了,庫圖庫紮爾嗞拉嗞拉地炒著菜,室內充滿了菜籽油和羊肉的香味。庫圖庫紮爾繼續說:“裡希提哥吃虧就吃在這一條。他辦事,像是隻乾炒乾煸,就是不肯放油,卻硬是要炒菜。前年年底,縣裡的麥素木科長領著幾個人到咱們大隊來整社。整社,就是整社嘛,這是上邊的政策,年年都要搞的嘛,我們當乾部的,那就檢討檢討唄,官僚主義嘍,計劃不周嘍,抓得不緊嘍。哪一年不得檢討兩次?社員同誌們,鄉親們!”庫圖庫紮爾學著做檢討的腔調,“‘我們的水平很低;我們的缺點不少,我們很慚愧,我們好像掉到了泥坑裡,請大家幫助,把我們從泥坑裡拉出來。’就是這樣,這不齊了嗎?裡希提他不,他總是攪死理,鑽牛角尖,什麼這個可以檢討那個不能檢討啦,什麼批判這個但是不能否定那個啦,結果惹得麥素木科長很不高興……”“裡希提哥這樣做不對嗎?”伊力哈穆不以為然地說,“毛主席也說共產黨最講認真。裡希提是個好同誌……”“當然是好同誌!”庫圖庫紮爾正色道,“我和他是十幾年的老搭檔啦!其實,我也願意他當第一把手,我當第二把手。大事,有他呢,我抓抓基建呀,副業呀,往大渠派工派料呀,有多省心!可這回,書記的擔子壓在了我的頭上。可還有人以為是我想當一把手,把裡希提搗下去。”“這是什麼話!白卡爾(猶言“無內容、無意義”。)!”“您不這樣看嗎?好兄弟!可會有人這樣看的。你還不知道,咱們纏頭(這是過去的一個老說法,指曆史上部分維吾爾人要用“色來”把頭纏起來,維吾爾人自稱時帶有玩笑之意。)的脾氣就是差勁,眼睛小,不能容人,你當了書記,他看見你就生氣……哈哈……不好辦呀,方才在公社你見到了吧?不搞戒嚴吧,丟了糧食大家都有嫌疑!”“都有嫌疑?懷疑所有的人嗎?為什麼?”“那天夜裡刮起了大風,越是刮風下雨的日子乾部越是操心啊!我騎著馬在莊子檢查,在我哥哥阿西穆家門前,我的天,大渠衝開了那麼大一條口子。再看看澆水的尼牙孜,守著馬燈睡得像一個死人,我把他叫醒,叫他找人來一起堵水,誰知道他找了正在值班的艾拜杜拉……被那些王八蛋乘虛而入,偷走了糧食。這不是,我、尼牙孜、艾拜杜拉都擔了嫌疑。這還不算,還有人懷疑裡希提……”“懷疑裡希提?”“你還不知道嗎?”庫圖庫紮爾放低了聲音,“塔列甫特派員沒有向你說嗎?盜賊們趕車走的時候,拿著裡希提簽字的證明信。還有人說烏甫爾有問題!”“哪個烏甫爾?”“還有哪個烏甫爾,四隊隊長烏甫爾翻翻子(原意指會翻轉飛翔的家鴿,此處猶言“杠頭”,指固執己見,常與人爭執者。)唄!”“他怎麼了?”“大隊丟了糧食他就躺倒不乾了。聽說,他也領了蘇僑證,他的嶽父從韃靼自治共和國的首都喀山給他來了信……我的天,我也完全攪糊塗了,這樣的時刻,你能相信誰呢?蘇聯是中國人民的最好的朋友,現在可又臭啦,臭得不行啦,你想得到嗎!而我們的社員,我們的鄰居,我們的哥們兒,今天是中國人,明天變成了外國僑民……”庫圖庫紮爾拚命搖著頭,歎著氣。“能把懷疑的麵鋪得這麼廣嗎?”伊力哈穆問。“說的是呢!這樣懷疑起來誰受得了!不行乾脆咱們大隊乾部包了算了,就九*九*藏*書*網算我們偷的,我們分攤一下,把丟了的小麥賠出來。”“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著頭腦地問。“當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贓實據,揪出壞分子來。可又上哪兒查去呢?壞分子已經跑到‘那邊’去了。”“您上午不是還說過要抓烏爾汗嗎?”“當然要抓,不抓她抓誰?難道能放過她?啊呀……”庫圖庫紮爾嗅見一股焦煙的氣味,連忙打開了鍋蓋,“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庫圖庫紮爾就是這樣的不可捉摸。他一會兒正經八百,一會兒吊兒郎當;一會兒四平八穩,一會兒親熱隨意。有時候他在會上批評一個人,怒氣衝衝,鐵麵無私,但事後那個人一去找他分辯,他卻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窩。不過,下次再有什麼機會說不定又把你教訓一頓。伊力哈穆和庫圖庫紮爾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載了,總是摸不著他的底。聽他說話吧,就像擺迷魂陣,又有馬列主義,又有可蘭經,還有各種諺語和故事,各種經驗和訣竅,滔滔不絕;你分不清哪些是認真說的,哪些是開玩笑,哪些是故意說反話。有時候他對你也蠻熱情,而且對你訴一訴苦,說一些“私房”話,向你進一些“忠言”,態度誠懇,充滿善意。有時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場合向你挑釁,開一個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來台。譬如,他可以在公眾場合突然對你說:“波朗或者波昆(猶言“張三、李四”。)同誌: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眾對你的反映很大,說你和人家有夫之婦亂搞男女關係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會又說:“你做的那些事我們已經掌握了,如果再隱瞞下去就不好嘍……”如果你狼狽了,你尷尬了,或者你氣惱了,準備反駁了……他會眼珠子一轉做一個鬼臉,仰天大笑起來,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淚,然後轉過臉去顧左右而言他……在對庫圖庫紮爾的印象中,始終有一個陰影,有一個伊力哈穆想擺脫也擺脫不了的回憶,那是童年的一件小事,太小的事……小事畢竟是小事。今天,從公社出來,伊力哈穆想著到底要不要應邀到庫圖庫紮爾家喝午茶的時候,他說服自己,不能因為過去的一件小事而對另一個黨員同誌——大隊的主要領導人抱成見;何況眼前正是鬥爭的嚴重關頭,他有什麼道理對支部書記抱一種疏遠甚至警戒的態度呢?這樣,他坐到了庫圖庫紮爾的餐單旁邊。但是,一聽到庫圖庫紮爾的說話,他的惡感便不由地湧起。儘管他告誡自己,不能用感情代替黨的原則,但是內心裡總有一個聲音:“狡猾的狐狸、欺騙的能手、口是心非的家夥!”饢、茶、菜都擺好了。這時,傳來一陣咕咕嘎嘎的笑聲,隨著笑聲,門推開了,進來一對漢族男女。“書記亞克西嗎?”兩個人同時說。男的五十多歲,瘦高挑兒,微駝,顏上有一塊傷疤,戴著一副老式的黑邊圓花鏡。女的已經滿臉褶子,衣著相當整潔,進門以後,才摘掉那個大大的口罩。“這是包廷貴,咱們大隊的新社員,老師傅。”庫圖庫紮爾介紹說。“這是我老婆。”包廷貴指一指那個女人。“我叫郝玉蘭。”女人大大方方地說。伊力哈穆已經站了起來,讓著座,這兩個人毫不客氣地坐到了上首。“伊力哈穆,你們七隊的老隊長。”庫圖庫紮爾又用漢語把伊力哈穆介紹給那兩個人,“他剛從烏魯木齊回來。伊力哈穆同誌可不像我,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以後你們有什麼事要多請示伊力哈穆隊長嘍,要不然,他可會收拾人呢,哈哈……”“請伊隊長今後多照顧,多幫助。”兩個人聽了庫圖庫紮爾的介紹,連忙換上一副謙卑的笑容,並重新和伊力哈穆握了手。“老包他們住在莊子,白天要到大隊這邊乾活,中午回不去,有時候就到我這兒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團結嘛。有些人議論,說我庫圖庫紮爾的心老是向著漢族人,我不管那一套……”包廷貴似乎多少聽懂了一點庫圖庫紮爾的話,他伸著大拇指說:“書記是這個樣子的領導!”伊力哈穆想起了泰外庫說過的“高腰皮鞋”。剛才來這裡的路上,他已經看到了包廷貴的“企業”。大隊加工廠新豎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修理汽車,修水箱,熱補輪胎,電焊氣焊,一應俱全。牌子上還歪歪斜斜地畫著一輛載重汽車和兩個車輪。他看了包廷貴一眼,原來包廷貴夫婦也在注意地觀察著他。他微微一笑:“您們(維吾爾人日常交流慣用尊稱,“您們”為維吾爾文直譯。)是從哪裡來的?”“老包是四川人。”庫圖庫紮爾代答道。“我從十六歲學徒修汽車,已經乾了三十多年。一九六零年我們那裡災情嚴重,生活困難,我來到伊寧市投奔一個親戚,沒有戶口,找不上工作。我搞了一個毛驢車,到煤礦去撿一點碎煤,拉到巴紮上賣錢過日子。我有手藝,有工具,有氧氣瓶,有生膠,就是派不上用場,後來聽說咱們大隊想搞個加工廠,經人介紹,來到這裡當了社員,修車的收入,全部上繳……”“老包來了半年,已經繳了七百多塊錢。”庫圖庫紮爾幫腔說。“掙七百塊錢有什麼了不起?七千塊錢,七萬塊錢也是可以到手的。自然,錢不錢是小事情,我隻求用上自己的手藝,為人民效勞。”庫圖庫紮爾點點頭,說:“俗話說,世界對於手藝人來說是寬廣的。我記得漢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說法。好好地乾吧,我們不會虧待你。老包,我打算派兩個年輕人跟你學徒呢。”“不行,不行。”包廷貴連連擺手,“我就是有這個毛病,和徒弟關係搞不好,如今年歲大了,脾氣又壞,可沒有那個精神帶徒弟。”“隻您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剛才我路過加工廠,看到您掛的牌子。咱們大隊目前還沒有電啊,您怎麼搞電焊呢?”伊力哈穆試探著問。“哈哈……焊接是轉手活,有這樣的活,我接過來,找彆的地方去做,收手續費……”“彆的地方?什麼地方呢?”“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貴避不正麵回答。“老包的門路多得很,郝玉蘭又是醫生,這是兩位有能力的人呢!”庫圖庫紮爾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推開門,叫道,“庫爾班,我的孩子,喝茶來吧。”過了好一會兒,那個赤腳和泥的男孩子走了進來。他低著頭,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個碗,慢慢地把饢掰成碎塊,放在碗裡。“你還沒見過吧,這是我的兒子。”庫圖庫紮爾指著孩子說。兒子?伊力哈穆一怔。誰不知道庫圖庫紮爾隻有一個女兒,還是帕夏汗帶過來的。女兒已經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蘇去了。“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給了我們。從南疆帶來的。”庫圖庫紮爾低聲說明。庫爾班往自己的碗裡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頭喝茶。“你多大了?”伊力哈穆問。庫爾班一聲不響。“十二了。”庫圖庫紮爾代為回答。“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雙筷子,遞給庫爾班。庫爾班仍然一聲不響,也不接筷子。包廷貴和郝玉蘭卻根本無視庫爾班的存在。他們倆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過來又扒拉過去,已經快要把肉挑光了。“不成人的,像個啞巴。”庫圖庫紮爾替庫爾班接過了筷子,“讓你吃菜,聽見了沒有?”庫爾班仍然沒吃。“隨他去吧,年輕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書記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貴齜著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縫裡的肉絲,他評論說,“羊肉哪能這樣做?不放醬油,不放蔥、蒜、薑、花椒、料酒,活活地膻死人!”“傻瓜!照他那個辦法去做,哪裡還有肉的味道!”庫圖庫紮爾向伊力哈穆擠了擠眼,用維語罵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對包廷貴說:“好!好!下次吃飯請玉蘭來掌勺。”這頓飯吃得不痛快。庫爾班的拘謹,包廷貴的鄙陋和庫圖庫紮爾的油滑給吃食裡增添了一些討厭的、難以下咽和消化的異物。好像饢上落了灰土、肉裡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裡掉進了蒼蠅。喝完最後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捂了一下碗,表示已經吃夠,他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發呆。“瞌睡了嗎?”庫圖庫紮爾連忙搬下了褥子和枕頭,放到伊力哈穆腰後,“就在這兒睡一會兒吧。”“我不睡,呆一會兒,我打算到莊子去。”說著伊力哈穆站了起來,往戶外走。“去莊子?去莊子乾啥去?”庫圖庫紮爾緊緊追問著。“勞動。”“你昨天晚上才回來嘛!三天之內,你還算客人嘛。晚上等帕夏汗回來,讓她給你做拉條子吃。”“謝謝,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社員大家……”“不,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再說,這個,下午我還想找支委們來開個會呢。趙書記說了,你要列席的。”“晚上再開,行不行?正是農忙季節啊。”兩個人正在互相說服的時候,小花狗突然又汪汪汪地亂吠了起來。不等吩咐,庫爾班起身去開院門,然後,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來一個穿著一身灰褐色的、不清潔的西服,打著一條米黃色的有破洞的領帶,須發微黃,麵孔扁平的人。“麥素木科長!”庫圖庫紮爾驚喜地叫道。“‘科長’雲雲,已經一去不複返矣,”麥素木用手在臉前一拂,“我是蘇聯僑民麥斯莫夫。”他自我介紹道。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什麼怪事沒有發生過?中國共產黨的黨員,縣人委的科長麥素木同誌,一夜之間變成了外國人麥斯莫夫先生。庫圖庫紮爾的臉色變了,伊力哈穆斜著眼冷冷地看著他。包廷貴悄悄地向郝玉蘭使了一個眼色,悄悄地退出去了。“你,你說什麼?”庫圖庫紮爾的聲音有些發抖。“我現在是蘇聯僑民麥斯莫夫。我其實是韃靼——塔塔爾人。我不是維吾爾人。我的故鄉在那邊,在喀山……”“你……來乾什麼?”庫圖庫紮爾問。“哎哎哎,這也是見到客人該問的話嗎?你們維吾爾人就是這樣待客的嗎?我還是你們的老上級呢,親愛的庫圖庫紮爾老弟!”麥素木的嘴裡散發著酒氣,好像跳著舞步似地走近來想用手勾住庫圖庫紮爾的脖子,庫圖庫紮爾躲避著。“管他是縣人委科長麥素木也罷,蘇聯僑民、俄羅斯加盟共和國的韃靼自治共和國麥斯莫夫同誌也罷,我是你們的朋友、親戚和兄弟。明後天,我就要回國了,今天到這裡和老友們告彆,這是一種文明,禮節,也是穆斯林的風俗習慣,再見了,願你們對我滿意……”庫圖庫紮爾看一看麥素木,麥素木正作著一種彬彬有禮的告彆的架勢。他又看一看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不動聲色。庫圖庫紮爾轉了轉眼珠,努力穩住陣腳,對“麥斯莫夫”說:“如果您是為了禮貌前來告彆的,自然,我也將有禮貌地請您進裡屋去坐。但是,我要提醒您,您已經看見的,我正在和泥蓋房:這可以確定無誤地告訴您,我是中國人,我將永遠在中國生活,如果您進行煽惑……”“廢話!多麼粗野!”麥素木在空中揮了揮手。“那麼,請!”庫圖庫紮爾拉開了裡屋的門。“請!”麥素木做手勢要伊力哈穆先進去。這個搖身一變,忘掉了祖宗的家夥究竟要乾什麼?他究竟需要什麼?這是值得看一看的。伊力哈穆這樣想著,微微一笑,緩步走進內室。“您是……”麥素木問。“伊力哈穆。您聽到過的……”庫圖庫紮爾代為回答。“對,伊力哈穆,對,很好。奧琴哈勒紹!”麥素木用拙劣的俄語說著“很好”,“我聽到過的,去年我到這裡來工作,聽到過好多人說起您。”麥素木伸過手去,伊力哈穆沒有理睬他。“是不是因為我取得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國籍,你們對我就抱敵對態度呢?這是不好的,這是要不得的,共產黨人是國際主義者,而且,蘇中兩國是友好的。再說,世界上沒有幾個民族像韃靼與維吾爾這樣相親近。”“您是蘇聯人?”伊力哈穆突然厲聲問道,他的嚴厲的目光,正麵盯視著麥素木。麥素木不由得低下了頭,他說:“我……是的。”“您是韃靼人?”“我……是的。”麥素木堅持著。“請您用塔塔爾語說一下:‘我是蘇聯人,不是中國人。’”“我……我……您這是什麼意思!”麥素木伸出兩隻手,好像要抵擋伊力哈穆的襲擊。“哼!”伊力哈穆輕蔑地一笑。“我去搞一點菜來。”庫圖庫紮爾說著要走。“不,您不要走。”麥素木對於留下他單獨和伊力哈穆在一起感到無比恐懼,“如果有酒,請您按照待客的禮節給我倒一杯吧。”接著,他轉向伊力哈穆,“隨您怎麼看吧,我來告彆是為了友誼。”“和誰講友誼?和一個真正的中國的南瓜(猶言“傻瓜”。),一個冒牌的蘇聯朋友講友誼、講國際主義,這不是逗樂子嗎?這不成了演活報劇了嗎?”庫圖庫紮爾拿出酒瓶,給麥素木斟了一杯酒,遞給他,告誡他說:“作為主人,我再次要求您在我的房子裡,不要再說告彆這個題目以外的話。”“好,好!為了健康!祝我一路平安!請記住:一個偉大的國家永遠關懷著新疆的維吾爾人。”伊力哈穆陡然哈哈大笑,使剛剛舉杯欲飲的麥素木嚇了一跳。伊力哈穆指著麥素木笑道:“唉,朋友,夥計,您這是說什麼哪?您彆裝腔作勢好不好?您這到底是要乾啥?走,就走吧。您是誰?您這是打算代表誰來說話?您喝多了?我們可沒有喝。”“多麼不文明的喀什噶爾人(蘇聯中亞地區的某些人常將維吾爾人稱作喀什噶爾人。),”麥素木把酒杯又放到了氈子上,故作鎮靜地說,“對對,我代表不了蘇聯,代表列寧的偉大國家說話的是尼基塔·謝爾蓋……”說著,他又拿起了酒杯。伊力哈穆大笑起來:“你說赫魯曉夫嗎?您見過他了……去他的吧。”“您敢說……您是……”麥素木再也吃不住勁了,他的手抖顫著,酒從酒杯裡濺了出來。“我是伊力哈穆,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黨員。”聽到了毛主席的名字,麥素木的酒杯落到了地上,酒灑到了氈子上,變成了滾動著的一粒粒水珠。“你們這些可憐的薩爾提(薩爾提,原意為商人,後成為維吾爾人的一個綽號,含有貶意。),你們這些野蠻的喀什噶爾人!無知的纏頭!你們沒有小汽車!你們沒有民族自尊心!看看你們有多麼貧窮……”“請你離開我的家!出去!從此,我再也不認識你!”庫圖庫紮爾喝道。麥素木站起來,伊力哈穆向前走上一步,麵對麵地對他說道:“你也有資格談論民族自尊心?你現在連說話都想儘力學一點俄羅斯的味道,還學不像!你那個塔塔爾語還沒有我說得好,卻一心想冒充韃靼人,您這是出什麼洋相啊!看看你這身打扮!還有你新起的名字,麥素木啊麥素木,哪裡來的‘莫夫’!至於其他同誌,他們在過去由於環境等原因,給自己的名字加上了斯拉夫式的詞尾,那另當彆論。可你呢,你是臨時偽裝,彆走,聽我把話說完!你這個連自己是維吾爾人都不願意承認的逗人笑的小醜,居然談什麼民族自尊心!從你的發音、長相……我可以斷定你根本不是什麼塔塔爾人!你敢再用塔塔爾語說一遍我是塔塔爾人嗎?你在中國生活了這麼多年,吃了中國的茶和鹽才長大的,你在中國有無數的親友……我們維吾爾族人民,隻有在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才獲得了尊嚴和地位,開始了光明幸福的新生活!如果你確實具有蘇聯國籍,當然可以回國,我們也可以接受你的告彆。如果你想去,而蘇聯那邊也打算接受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您彆再演戲、再出洋相了行不行?唉,麥素木兄長啊……”麥素木麵紅耳赤,嘟嘟囔囔地向外退去,庫圖庫紮爾也大聲喝道:“滾出去,無恥之徒!”“等一等!”伊力哈穆上前一步,走到了麥素木的前麵,“您還談什麼國際主義、蘇中友好呢。好,希望你到了那邊能跟旁人友好。可是如果您那麼喜歡裝腔作勢,即使到了那邊,也要被那裡的老百姓厭惡!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應有的懲罰……”麥素木兩眼發直,突然,他跑到院子裡,像一隻吃了過多的鹹魚的貓一樣,不停地翻腸倒肚地嘔吐起來,然後一個踉蹌,他奪門就跑,好像有誰在後麵追逐他一樣。人語:有戲、有哏、有板眼。咣咣咣材——材……令人想起鳩山與李玉和的對話來。久違了,那些威武雄強的鑼鼓點、急急風。長存矣,人的形形色色、碰碰撞撞、儀姿萬方、醜態百樣!中國這邊稱之為塔塔爾,俄羅斯那邊的俄語表述則被中國人譯為韃靼,首府是喀山,它與莫斯科、彼得堡並列為俄羅斯三座文化曆史名城。韃靼人從族裔上說與中國的塔塔爾相同,但那邊更多的人是使用俄語的。有許多著名人物在喀山呆過: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列寧、夏裡亞平(男低音歌唱家)……新疆的民族分布豐富多彩,鬨熱紅火,趣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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