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帝王的馭臣之術,其中最為厲害的便是緹騎四出,暗探遍布,時刻偵知那些握有重權大臣的動向。偶有例外,便是對一些有異常舉動的中下層官員,也派人布控。海瑞隻是戶部的一個六品主事,本不在偵控之範圍,皆因他一進京便在六必居惹了事,引起了嘉靖的注意,因此幾月來他的行狀提刑司鎮撫司都有記錄。現在正如陳洪所言,海瑞的記錄已經火速調來一張張擺在了嘉靖的禦案上,嘉靖這時一個人站在禦案前,手擎著燈,眼映著光,在一張張仔細看著。其中幾頁的記錄將嘉靖的目光吸住了。“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未時,都察院禦史王用汲派家人送年貨至海瑞家被退回。”“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辰時,鎮撫司千戶齊大柱派妻送年貨至海瑞家被閉門不納。午時,海瑞歸,遣走齊妻,接受雞蛋四枚。未時,海瑞攜家織布一匹至前門外大街瑞興布莊賣得銅錢十五吊,買雞一隻,魚一條,米十五斤返家。”嘉靖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接著往下看去。“申時,海瑞接戶部急報,赴通州軍糧庫解糧;二十八日辰時押糧至大興賑災。”“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至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海瑞家皆大門禁閉,其母其妻未出門一步。初五申時末海瑞自大興回,突發大病。海瑞妻求鄰家喚王用汲和李時珍至,醫病至子時。子時,王用汲接都察院急報回部院寫賀表。是夜,李時珍留宿海家。”嘉靖抬起了頭默默地想著,想了片刻又接著往下看去。“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七運河開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乘李時珍客船南下。”“自嘉靖四十四年七月至今,海瑞除赴吏部至大興當差未到任何官員家造訪;官員中除王用汲、齊大柱外亦無任何他人至海瑞家造訪。”看完了最後一頁,嘉靖的手擎著燈愣在那裡,眼中的光也虛了。遠處傳來了雞鳴聲,南窗已經有了一絲亮白。“啟奏主子萬歲爺,提刑司奴才王五一奉旨陪戶部尚書趙貞吉審海瑞回了。”大殿外傳來了那個提刑太監的頭的聲音。“過場走得快嘛!”嘉靖的目光想閃一下,卻已經不亮了,“進來吧。”提刑太監的頭手捧著薄薄的一張審案記錄低頭哈腰碎步走了進來,趙貞吉跟著他走到了精舍門口。趙貞吉跪下了,提刑太監的頭捧著那一紙薄薄的審案記錄進到精舍跪下雙手高舉上去。趙貞吉頭低著,卻在感受著嘉靖的動態。“扔在那裡,朕不看。”嘉靖的聲音既冷且虛。“是。”提刑太監的頭將審案記錄擺在了禦案上,低頭哈腰又退了出去。“內閣和六部九卿那些人的辯狀也該敷衍完了吧?”嘉靖這話顯然是在問趙貞吉。趙貞吉深埋著頭:“聖上是否叫臣去催拿?”嘉靖:“來吧,都來吧,把他們都叫來吧。”趙貞吉愣了一下,隻好答道:“臣遵旨。”磕了個頭爬起來向殿門退去。嘉靖這才拿起了提刑太監的頭送來的那張薄薄的審案記錄看了起來,看著目光更虛了,又望向了精舍外的南窗。遠遠近近已經雞鳴不已,朝暾滿窗。“奴才陳洪給主子萬歲爺複旨來了!”殿外又傳來了陳洪的聲音!嘉靖將手中那張紙往禦案上一扔,閉上了眼:“進來吧。”陳洪帶著風塵輕步進來了,嘉靖睜開眼望著他,卻見他兩手空空,立刻那目光便射出了疑詢:“裕王沒有寫什麼東西來嗎?”陳洪:“回主子,當然寫了。”嘉靖:“在哪裡?”陳洪跪下了:“主子萬歲爺恕罪,裕王爺將寫的請罪本章交給了李王妃和世子爺,讓他們親自帶來了,要麵呈主子。”嘉靖的臉色立刻掠過了一道淒然,沉默了少頃:“叫他們進來吧。”“是。”陳洪爬了起來飛快地走了出去。嘉靖走回到蒲團前坐下了。陳洪領著李妃和世子在精舍門外出現了。李妃拉著世子在門外就跪了下來:“臣妾李氏領世子朱翊鈞叩見父皇皇爺爺!”“進來。”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孫子。“是。”李妃領著世子磕了個頭,拉他站起來走進了精舍。進來後李妃又要領著世子跪下,嘉靖立刻說道:“罷了。陳洪,賜座。”“是呢。”陳洪答著連忙搬過一隻繡墩擺在蒲團前的左側,李妃隻好深福了福挨著繡墩的邊沿低頭坐下了。世子就站在母親的身前,嘉靖望向了他:“過來。”世子慢慢走了過去,嘉靖拉著他想把他抱到膝上,突然覺得沒有了那個力氣。陳洪眼尖,幾步跨了過去抱起了世子放在了嘉靖的膝上。從昨夜震怒以來,嘉靖第一次有了慈容:“幾個月不見,朕的孫子竟重了許多。”李妃眼中閃出了淚花,卻強裝著笑容,提著裙裾在繡墩前又跪下了:“臣媳李氏帶來了裕王的請罪本章,敬呈父皇禦覽。”嘉靖隻望著她,望著她手中的那道本章,沒有吭聲。陳洪緊張地低頭站在那裡。嘉靖:“陳洪。”“奴才在。”陳洪慌忙答道。嘉靖:“到門外看看朕的那些忠臣們都來了沒有。”陳洪:“是。”門外已經傳來了徐階的聲音:“罪臣徐階等敬候聖命!”陳洪:“回主子,已經來了。”嘉靖:“有請!”陳洪又怔了一下,對殿外呼道:“徐階諸臣見駕!”折騰了一個晚上,徐階的眼圈已經有些黑了,緊跟在後麵的李春芳、高拱和六部九卿那些堂官一個個眼睛都是綠的,這時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連夜寫好的辯狀,雙手捧著走到了精舍門外,跪了一地。嘉靖望向了他們:“都拿了些什麼?”徐階:“罪臣徐階等奉旨寫的辯狀。”嘉靖:“辯的什麼?”徐階:“罪臣等與海瑞有無關聯。”嘉靖的目光望了一眼陳洪,示意他收上來。陳洪連忙走到門口,將徐階等人手中的辯狀一一收了,走回到嘉靖麵前,捧在那裡。嘉靖的目光這時望向了仍然跪在麵前的李妃和她依然舉著的裕王那份請罪本章。世子這時還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摟在胸前,嘉靖竟對世子問道:“朱翊鈞,你知道你父王還有門口那些大臣送來的都是什麼嗎?”世子怯怯地答道:“回皇爺爺的話,都是讓皇爺爺不高興的東西。”跪在精舍門外的徐階等人這才微抬起了頭,看見了世子竟坐在皇上的身上,一隻隻發綠的眼中似乎又見到了什麼希望。嘉靖依然問世子:“還是朕的孫子知道皇爺爺的心思。朕再問你,既然是皇爺爺不高興的東西,咱們看還是不看?”世子突然冒出一句驚人之語:“燒了它!”“準旨!”嘉靖大聲讚道,“陳洪,把他們寫的這些東西還有裕王的請罪本章都給朕燒了。朕一個字也不看。”“主子萬歲爺聖明!”陳洪大聲答道,緊接著從李妃手裡把那份本章也拿了,然後走到一座香爐前,揭開了香爐蓋,將那些本章辯狀一份份放了進去。香爐裡立刻燃起了明火。“聖上如天之仁,臣等感愧莫名!”徐階代表眾臣呼出了這激動的一聲。所有的人都趴了下去。李妃在精舍內也趴了下去。嘉靖:“海瑞那個畜生在奏疏裡將朕罵得一無是處,他想做比乾,無奈朕不是紂王!他想青史留名,亂的卻是朕的江山!朕也想清楚了,朕不上他的當!現在你們就把他寫的那個東西拿去看了。看完了該怎麼辦你們去商量!陳洪。”陳洪立刻將手中剩下的辯狀都扔進火裡,連忙回過頭來:“主子,奴才在。”嘉靖:“將那個畜生寫的東西給徐閣老,發內閣六部九卿堂官通閱!”由內閣閣員會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正副堂官會同審訊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這在大明朝還沒有先例。辰時初閣員們和三法司的正副堂官們就都到齊了,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四位閣員還是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三法司的正堂官坐在左側的大案前,副堂官則坐在右側的大案前。有旨意,三法司的正副堂官每人麵前都擺著紙筆墨硯,同時記錄,審完後六份記錄要同時上呈皇上比對審看。由於依然帶著腳鐐手銬,海瑞特許用囚車從詔獄直接送來以免耽誤時辰。囚車直接輾到了值房的門口停下了。還是那個提刑太監的頭,又加了鎮撫司一個千戶,兩人走進了值房,在門口站定,向徐階諸大臣一拱:“稟徐閣老眾位大人,海瑞押到。”眾人都下意識地對望了一眼。徐階:“押進來吧。”囚車車尾的門開了鎖,打開了,兩個錦衣衛在車尾旁站著,兩個提刑太監各伸進手去將海瑞從囚車內提了下來。海瑞站在地上,先抬起頭望了一眼從東邊剛剛升起的太陽,日光照在他的臉上,滿臉閃光。一個提刑太監:“進去吧!”海瑞這才轉過頭又望向了值房門上那塊鬥方,鬥方上寫著兩個顏體大字:“內閣”!值房大門是洞開著,裡麵的大臣們都望向了一步一步慢慢挪向石階的海瑞。海瑞走到值房門口的石階前又站住了,石階雖然不高,但仍然無法提腿登上去。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都知道皇上這時痛恨著這個人,因此沒有一個人敢給他解了鎖鏈,也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幫他登上石階。以往被審的官員也有這樣的難題,一個個都是跪下來一步步爬上石階。這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海瑞,想象這個有潑天大膽的人是怎樣跪下來怎樣爬上石階。所有的目光都緊盯著他。但見海瑞身子費勁地往第一級石階一坐,坐下了,雙目微閉,坐在那裡竟不動了。大案前趙貞吉抓起驚堂木一拍:“海瑞!到了這裡你還是這般冥頑不靈嗎?上堂來受審!”海瑞依然坐在石階上:“請問各位大人,是否已經給我定罪?”趙貞吉在案前大聲答道:“今天就是來給你定罪!”海瑞:“大人並沒有回卑職的話,到底是定了罪還是沒有定罪?”趙貞吉又舉起了驚堂木,高拱乜了趙貞吉一眼,接言了:“海瑞,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海瑞答道:“據《大明律》,現任官員定罪之前審訊期間一律去掉刑具,接受審訊。”高拱望了一眼所有的官員:“這是《大明律》載有明文的,應該去掉刑具。”所有的官員卻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言。高拱站起來了,對提刑太監的頭大聲說道:“解了鐐銬!”提刑太監的頭還沒有接言,趙貞吉忍不住了,也望向了提刑太監的頭:“給不給海瑞去掉刑具,上麵打沒打招呼?”提刑太監的頭立刻答話了:“回趙大人,上麵打了招呼,這個海瑞的鐐銬不能解。”高拱:“誰打的招呼?”提刑太監的頭:“陳公公。”高拱:“是陳公公自己的意思,還是他奉皇上的旨意?”提刑太監的頭:“這個屬下不敢妄說。”高拱:“既然皇上沒有旨意,那就該《大明律》辦,官員在定罪以前,審訊時一律不戴鐐銬,立刻解了。”提刑太監的頭依然不動,而且不看高拱隻望向趙貞吉:“那屬下得請示陳公公。”趙貞吉望向了高拱:“海瑞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在《大明律》中也無任何條文比對。高大人,今天這個案子就應該按司禮監的意思辦。讓他戴著鐐銬受審。”高拱昨夜對趙貞吉殿中那番奏對本還心存好感,這時驀地明白了,此人貌似忠勇,內實奸猾,所有的心計都是在揣摩順應聖意,不禁一陣深惡湧上心頭:“趙大人,這可不像你昨天奏對時說的話。旨意是叫我們來論海瑞的罪,現在他的罪還沒有論,趙大人就先意把罪定了。是不是我們可以不論了?”趙貞吉臉一紅:“我何時把他的罪定了?”高拱:“你剛才說他的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現在就不認了?”趙貞吉:“我這樣說也不是定罪。”高拱:“既未定罪,就得解開鐐銬。”說到這裡他又望向了提刑太監的頭:“現在是我們在會審。我們得按《大明律》辦。你立刻將鐐銬解了!”提刑太監的頭望向了徐階。徐階靜坐不語。高拱動氣了:“你們既然不按《大明律》辦,那我們退場,叫陳公公來審!”徐階這才開口了,望向了趙貞吉:“按《大明律》辦總錯不到哪兒去,孟靜,不用爭了,叫他們解下鎖鏈吧。”趙貞吉望著師相的眼,雖一時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思,反正自己的態度已經明確顯示,還是露出那副對高拱不服的神態,轉向提刑太監的頭:“你都聽見了,先解開鐐銬,再向陳公公解釋吧。”“是。”提刑太監的頭這時也才答應了,接著轉過身去故意大聲呼道:“按內閣的意思,解了罪官的鐐銬!”兩個提刑太監這才走了過去,一個開了手銬上的鎖,一個開了腳鐐上的鎖,兩個人提起那一把鎖鏈銬鐐都顯得沉甸甸的,往地上一扔發出好大一聲哐當聲!海瑞揉了揉手腕,又從膝蓋以下將腳推拿了幾下,慢慢站了起來,轉身登上石階向值房大門走了進去。按規矩,就是沒有犯罪,以海瑞這樣的六品小官麵對內閣和六部九卿堂官也得行跪拜大禮,海瑞跪了下去,行了一禮,自己又站了起來。趙貞吉這次自己不拿主意了,望向坐在左側首位的刑部尚書申時行:“申大人,你是刑部尚書,這樣的罪官應該跪著受審還是站著受審?”申時行回話了,像是在背條文:“依《大明律》審訊官員條例,官員在定罪前未行革職三品以上可以坐著受審,三品以下可以站著受審。”趙貞吉:“那你們就開審吧。”申時行站了起來,麵對徐階雙手一拱:“閣老,屬下如果記得沒錯,昨夜在玉熙宮聖上已經有旨,是命趙大人親自審訊海瑞。沒有新的旨意,應該還是趙大人主審。”說完坐了下來。其他一位大理寺正卿,一位都察院左都禦史,還有坐在對麵那三位也就是昨天晚上陳洪召來的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自然讚同申時行的主意,一個個都禁閉了嘴,眼望鼻尖默坐在那裡。高拱徑直望向了趙貞吉。李春芳則望向了徐階。徐階慢慢轉望向趙貞吉:“孟靜,昨夜聖上的旨意是這樣的,該怎麼問,你主審吧。”趙貞吉:“我遵旨。”答著望向了海瑞:“海瑞,我昨夜就審過你了。可今天是內閣和三法司會審,我問你的話,你要一一如實回答。”海瑞:“請問。”趙貞吉站了起來:“你以賀表為名,暗藏禍心,寫的這道狂犬吠日詈罵君父的大逆之言,上至裕王下到內閣和六部九卿大臣看了,無不義憤填膺,萬難理喻!我現在要問你,這樣做,到底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你,還是你自己喪心病狂以邀直名!”“皇上既然將卑職的奏疏給諸位大人看了,我這就可以回答趙大人和諸大臣。”海瑞慢慢回話了,“我在奏疏裡開篇明義說得很清楚,上這道疏是為了‘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上這樣的疏,進這樣的言,是為臣的天職。天職所在,何須旁人指使?卑職在奏疏裡所言之事所論之理有哪一件哪一條不是實有其事不是聖人之理?趙大人,還有諸位大人都是讀聖賢書輔佐皇上治理天下的人,既看了我的疏會認為我的話是喪心病狂為邀直名嗎?”三法司六個正副堂官有事可做全都低著頭在那裡做著記錄,這時可以掩飾自己的反應和神態,反倒是坐在中間大案前的內閣四員,聽了他說的話實在不知以何表情對之,隻好一個個嚴肅了麵孔。趙貞吉更是躲不開,還必須接著問下去:“狡辯!你說沒有旁人指使,又不是為了邀名,難道我大明朝的君道臣職能夠交給你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來正來管嗎?”海瑞搖了搖頭:“趙大人這話卑職聽不明白。”趙貞吉拍了一下大案:“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職,君道有何不正,臣職有何不明,你又有什麼職權來管?你是能管得了內閣,還是管得了六部九卿衙門!居然字字句句指斥詈罵聖上,從古至今有你這樣的狂悖之徒嗎!”“趙大人的話我聽明白了。”海瑞這次點了頭,接著轉向徐階,“徐閣老。”徐階也隻好望向他:“有什麼話說?”海瑞:“《大明律》載有明文,審案官與被審的人曾經有成見有過節者應該回避。卑職現在請徐閣老遵照《大明律》叫趙貞吉趙大人回避此案。倘若是他再審問,卑職將一字不答,一言不回!”說完他閉上了眼睛。趙貞吉的臉一下子變了色:“放肆!放肆!閣老,此人之狂悖囂惡,與江洋大盜無異!屬下請按治江洋大盜之法,動刑審訊。否則,欽案便無法審結,旨意萬難回複!”高拱一直在冷眼觀瞧著趙貞吉和海瑞的問答,這時察覺了海瑞有要緊的話回了,就在趙貞吉勃然變色一味表現的時候接言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卑職在。”高拱:“且不論你昨夜上的那道疏是何等之犯上。隻你今日的言行也著實難以理喻。到了這個時候你居然還要叫奉旨審案的趙大人回避,是何緣由?”海瑞:“嘉靖四十年卑職在浙江任淳安知縣,趙大人任浙江巡撫。那一年卑職所管的淳安遭了大災,全縣被淹。五月,江南織造局奉旨意發放了賑災糧,九月,趙大人為了一己之政績,要在當年完成五十萬匹絲綢,竟不顧災民生計,要淳安百姓催還奉旨的賑糧,而且要以半價逼買百姓生絲。卑職抗了趙大人的命,趙大人上疏參劾卑職,那時便曾經說過卑職是為邀直名,收買民心。今日卑職在堂上又聽到了趙大人同樣的言辭,這便是卑職所說的成見過節。也是卑職在給皇上的奏疏裡所說的臣職不明。趙大人,你就是我在奏疏裡要參的大臣之一。有此兩條,你不能審我。”“動刑!”趙貞吉真被激怒了,抓起了驚堂木,啪地拍了下去。“讓他說完吧。”高拱乜了趙貞吉一眼,又望向徐階。動刑是萬萬不能動的,徐階當然明白。作為自己的弟子,趙貞吉之聰明順上,之心機深沉,徐階也當然明白。隻是沒有想到這個海瑞會有如此頡頏,而裕王又已經打了招呼要儘量保這個人,他真是十分為難。這時隻好望了下趙貞吉:“何必同他計較,且聽他把話說完。”高拱立刻接言:“你把話說完。”海瑞:“還有最為重要的一條,卑職現在既是同各位大人說的,也請各位大人轉奏皇上。我海瑞一個舉人出身,本意無心功名,但既食君祿,便有臣職。大明朝這些年來年年國庫虧空,皇上一意玄修,大興土木,各級官員麵為順諛,趁機搜刮。大殿一根棟梁,從雲南從貴州深山運到北京,耗費官帑竟達五萬兩之巨,沿途死傷人命多達百餘民工!趙大人,你管著戶部幾時算過,這一根梁木從雲貴運來有多少縣州府衙從中貪墨了國庫的銀兩?還要死去這麼多人命?身為戶部尚書你臣職不虧嗎?這僅是我所舉之一端。你趙大人昨晚審過我,今天又這般審我,你的心思卑職明白。不就因為我是戶部主事,你是戶部尚書,擔心皇上懷疑你在背後主使。我現在就坦言相告,你趙大人絕不會主使我上這道疏,還有所有的人都不會主使我上這道疏。我海瑞上這道疏隻為了兩條,一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二是我大明的天下蒼生!”趙貞吉懵在了那裡。徐階高拱直望著海瑞,連一直不吭聲的李春芳也望向了海瑞。坐在兩邊記錄的三法司正副堂官也都停下了手中的筆,望向了這個“不可理喻”卻令人震撼的小小六品主事。海瑞接著說道:“趙大人,你現在的乾係已經洗刷了,皇上絕不會疑心你是我背後的主使了。可你也無權審我必須回避。徐閣老,卑職重申一句,趙大人若不回避,卑職將不再回答一字!”說完海瑞站在那裡又閉上了眼。趙貞吉一向理學自居,昨晚一番壯舉本已博得滿朝看好,沒想到到了今天早上竟被這個海瑞把自己的皮扒得乾乾淨淨!牽連自然不會有了,可名聲也被他掃地而儘!他那張臉漲得通紅,站在那裡已不知如何自處。高拱心中大叫痛快,及時麵向徐階:“閣老,下麵該如何辦,您老該拿主意了。”徐階仍是不溫不火地道:“這得請旨。”說請旨就請旨。內閣值房離這裡也就一箭之遙,少頃,陳洪就將剛才的審案記錄送到了嘉靖的手裡。嘉靖這時眼睛裡已經網出了血絲,顯然是剛剛服了丹藥,盤坐在蒲團上拿著記錄看了好久,默然不語。陳洪悄聲地說道:“主子,內閣那邊還在等主子的旨意呢。”嘉靖將那張記錄朝地上一扔:“魔障!這是派了個魔障跟朕鬥法來了!”陳洪:“乾脆抓到詔獄,由奴才動刑,不愁降不伏他!”“就憑你?”嘉靖不屑地乜向了他。陳洪低下了頭。嘉靖:“你不是他的對手,那個趙貞吉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傳旨,內閣和三法司都不要審了。要徐階召集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那些飽讀聖人之書的廢物,先商量好了,挑個日子,一起審他。要他把罵朕和罵群臣的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嚼碎了都吞回去!”六朝古都,金陵自古繁華。明太祖朱元璋因部屬多江南人,富貴不願離鄉,便定都於此,稱為南京。成祖朱棣奪了侄子的帝位,遷都北京,稱為京師。種種顧忌,種種需要,南京設為留都,仍沿舊稱,仍設六部九卿衙門,品級等同於京師的六部九卿,分職監管黃河以南各省府州縣,如此一來,京師的六部九卿衙門在一統之大明便削弱了一半的權限,而中央朝廷凡有大政方略亦發送南京六部九卿,名為合議,實為牽製。更有一項重要職責,便是由南京各部衙將南方富庶之地漕銀漕糧源源不斷輸送京師,供給中央朝廷。因此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之封疆大吏有兩個職位至關重要,一是胡宗憲曾經擔任的浙直總督,一是趙貞吉曾經擔任的南直隸巡撫。現在,南直隸巡撫一職由內閣保舉裕王力薦讓譚綸當上了。陽春三月,繁星滿天,秦淮河燈影槳聲流光欸乃,最是迷人耳目之時,官道上卻出現了大煞風景押解囚車的車騎馬隊。騎在最前麵馬上的是風塵仆仆的王用汲,護在兩側的是南直隸巡撫衙門派的兵隊,押在中間的是兩駕囚車。轅門在望,王用汲遠遠地望見一片燈籠光下,譚綸被親兵護衛著已經站在巡撫衙門外等候他了。王用汲一縱韁繩,整個馬隊的蹄聲加急了,囚車的車輪也輾快了。譚綸向轅門快步迎了過來。王用汲翻身下了馬,一扔韁繩,向譚綸走去。整個馬隊的將官和士兵都翻身下了馬,齊刷刷單腿跪在了轅門外蹕道兩旁。王用汲深揖,譚綸拉住了他,目光望向囚車:“兩個貪官都押來了。”王用汲:“也隻能抓這兩個人了。其他的眼下還動不了。”譚綸望向押囚車的隊官:“先關到臬司衙門大牢去!”“是!”那隊官大聲應答,站起來指揮士兵,“押走!”“裡麵去談。”譚綸拉著王用汲進了簽押房,進門便吩咐書辦,“出去把門關上,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要來煩我。”那書辦答應著走出去,關上了門。“坐。”譚綸伸了下手先坐下了。王用汲喝了口茶:“都查清了,完全是官逼民反!”接著將茶碗往茶幾上重重一擱,“開化的煤礦一月前就開始漏氣,礦民便知道要著火,不願下礦,礦主買通了礦業司的太監,礦業司命開化知縣派兵丁押著礦工下礦挖煤。嘴裡銜著燈,不到一個時辰火氣便爆了,整個煤道裡一片火海,四百多礦民一個人也沒能出來。德興的銅礦已經挖了四年,礦主一直不願運木料加固礦頂,整個礦塌了,三百多礦民逃出來的隻有十幾個。兩個礦死了這麼多人,礦主居然天良喪儘,連一點安撫孤兒寡母的錢也不肯出,苦主告到縣衙,開化和德興這兩個貪官反把苦主抓了一百多人關在牢裡。好些人又告到了州府,州府又抓了一百多人,這才引起了暴亂。原因隻有一個,以宮裡的礦業司為首,開化和德興從縣衙到州衙府衙每年都在礦裡拿分潤銀子,才釀此大禍,百姓怎能不反!現在暴亂的人抓了好幾百,貪官卻隻能抓來兩個知縣。子理兄,朝廷有明諭,這件事叫我直接和你會同處治。從這兩個人開始,地方官由我會同南京都察院方麵嚴審嚴查,然後上報朝廷,查出一個就抓一個。宮裡礦業司的太監可得你密奏皇上嚴參!”譚綸隻是聽著,好久也沒有接他一言。王用汲緊望著他:“又有誰打招呼了?難不成這麼大的案子還要不了了之?”“這個案子已經不算什麼事了。”譚綸輕歎了一聲,目光望向了窗外,“你也不能在南京待了,明天就得立刻回京師。”王用汲站了起來:“兩個礦死那麼多人,又引起了這麼大的暴亂,案子才開始查,就叫我立刻去北京?”譚綸這才望向他:“北京那邊出了更大的事,而且牽涉到你。內閣和北京都察院來了文,你必須立刻返京。”王用汲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剛峰出事了!”“是。”譚綸黯然答了一聲,“海剛峰被抓了,關在詔獄。”“他上疏了!”王用汲驚問。譚綸望著他:“是。奏疏的抄件內閣已經急遞給我,觸目驚心哪!”王用汲:“能否給我一看。”譚綸:“不能給你看,你最好一個字不看,一個字都不知道才好。回到北京你也千萬不要說事先知道他上奏疏的事。”王用汲腦子轟的一聲懵在那裡,良久才喃喃說道:“難怪他極力慫恿我向都察院討了這個差使離開北京。我早就應該想到,他這是不願意牽連我……太夫人呢?嫂夫人還正懷著身孕。她們怎麼辦?”“你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了。”譚綸慢慢走到窗前,望著外麵的院子,“說到底是我誤了他。嘉靖四十年要不是我力薦他出任淳安知縣,他現在已在老家采菊東籬了……也不會惹來這場殺身之禍。”說著轉過了身子:“太夫人嫂夫人已被李太醫送到南京了。天大的乾係,我也會照看她們。你必須回京師,一是把自己說清楚,二是這邊牽涉到宮裡礦業司的事先一個字也不要說。這個時候再牽涉到宮裡,陳洪更會慫恿皇上殺人。”王用汲:“給我安排馬,我現在就走!”雖然有李時珍陪著,海母和海妻走進這座大院依然驚疑、好奇,而且感到有些親切。好大的前院大坪!一匹匹被浸濕的白棉布被展開了鋪在一塊塊三尺寬一丈長的大石上,好粗的圓木柱子壓在白棉布的一端,柱子的兩頭各站著一個踹工,手抓著上麵的木架,兩雙赤腳同時踹動圓木向前滾去,浸濕的棉布被圓木一碾立刻平整了。“這是乾什麼?”海母立刻好奇地問道。陪他們進來的一個管事:“回太夫人,這叫踹布,棉布經過這麼一踹便緊密平實了,然後再染色。”海母海妻順著他的手望向了彆處,又看見了院子那邊依序鑿著好幾個一色的整塊青石砌成的大染槽,染槽旁還一溜擺著有好些個大染缸。更寬的院坪那邊高矗著一排數丈高的搭染布的架子,好些染工在蓄著藍靛青靛的染池染缸裡染布,好些染工接著用一根根偌長的竹竿又將一匹匹染出的布挑拋向高高的染架!“先都停了!”陪著李時珍、海母、海妻進來的那個管事大聲嚷道,“小心些,讓貴客過去!”染工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望著一行站在院門口的四人。“雨青。”那管事又望向攙著海妻一同進來的一個婢女,“攙好了海夫人。”說到這裡自己滿臉堆笑地攙住了海母:“李先生、太夫人、夫人裡邊請吧。”那個叫雨青的婢女本長得一臉的天真喜興,這時更顯著高興,“啊啊”地比畫笑著,攙住海妻便要往裡走。這個叫雨青的婢女竟是個啞女,本是芸娘的貼身丫頭,接到譚綸的信立刻把她派回了南京,伺候海母海妻,用意很簡單,她不會說話也不會識字,便不會走露任何消息。也就是從船上被車接著同了一段路,海妻顯然已經十分喜歡這個啞女,這時她的肚子已經有些顯形了,被那雨青攙著,另一隻手仍撐著腰,便要往裡走。海母卻不肯舉步,望向李時珍:“李太醫,你還沒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見海母沒有動步,海妻又停下了,也站在那裡望向李時珍。李時珍笑道:“我的一個朋友家,也是剛峰的朋友,前院是染布踹布的工場,後院還有織布的織坊,再後麵便是你們住的地方。挑這個地方讓太夫人嫂夫人住,為的就是不讓你們寂寞,每天可以到前院來看看他們織布染布,順便也請太夫人嫂夫人把海南織布的一些竅門指點指點他們。一就兩便,你們也住著安心。”海母有了笑容,海妻也露出了微笑,婆媳對望了一眼。海母舉步了,那管事立刻側身引著他們向裡麵走去。海母:“多承李太醫想得這般周全。每天能幫人家織些布也不白住人家的屋子。李太醫剛才說這家人也是汝賢的朋友,我怎麼沒有聽說過?”李時珍緊跟在她身側:“一說太夫人就知道了。這個人就是剛峰兄任淳安知縣時那個杭州知府。”海母想起了:“高知府?後來被抓到京裡又被罷了官的那個翰林?”李時珍:“正是此人。”海母:“這個人汝賢倒是常常稱道他,說他有才。難為他,做起生意來了。”李時珍:“士農工商,總得要乾一行吧。這個人做官不俗,經商也還公道。太夫人嫂夫人放心在這裡住著就是。”海母:“既然李太醫和汝賢都看好他,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隻是不要給人家的家眷添麻煩才好。”說話間已經穿過前院,便看見兩邊都是高大的織坊,隻聽見裡麵傳來轟鳴的織機聲。那管事見海母又有想進去看的意思,連忙說:“太夫人夫人先去安頓下來,回頭小的陪你們來看。”說著一行又穿過了後院,走進了一道回廊,轉了個彎,便覺得豁然開朗,海母又停了步,海妻也跟著停了。隻見這裡樓台亭榭,曲水回廊,竟是一座庭院。海母望著這一片在畫裡都沒見過的地方又不願往前走了:“這就是安排我們住的地方?”那管事笑著:“就是這裡。”海母的臉沉下了:“這麼貴氣,可不是我們住的地方。”李時珍又要解釋了:“江南的庭院都是這樣。這裡不同的就是前院染織,後院住人。我來南京就常住這裡,我願意住的地方,太夫人儘管住就是。”那管事接言了,滿臉堆笑:“我們家老爺和夫人聽說太夫人夫人來高興得不行,特地吩咐了一定請太夫人和夫人住這裡。你老要是不住,小的們可得要受責了。”海母又和媳婦對望了一眼。那管事:“我家老爺和夫人正從淞江往南京趕呢,今晚就能到。太夫人真不願住這裡,見了他們後可以商量再搬。”海母又望向了李時珍:“今天四月十四了,汝賢說他五月初就能到南京。李太醫這一個月內不會走吧?”李時珍連忙答道:“不走。我等剛峰兄到南京後再走。”海母骨子裡其實也是豁達的人,便對媳婦說道:“既然李太醫也住這裡,打攪人家也不過一個月,我們就住這裡等你丈夫來再搬吧?”海妻:“但聽婆母的。”“這就是了。”管事高興地附和著,“過橋了,來,我攙著你老走。”管事攙著海母,雨青攙著海妻,四人往前幾步登上了水池上的一座小石橋。李時珍望著一老一孕慢慢登上石橋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黯然地抬頭望向了北麵的天空。五十歲的兒子,在海母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對母親說過一句謊話。可這一次兒子對母親的承諾將成為永遠不能相見的等待。轉眼到了五月初五,朝廷的清流理學之臣已經聚集在都察院大堂,奉命在這一天駁斥海瑞在奏疏裡攻擊皇上的言辭,然後論罪。都察院大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擺設過。沒有大案,沒有椅子,兩側隻在地上擺滿了一排排的坐墊,就連北牆平時擺大案的地方也隻在地上擺了四個坐墊。徐階領著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率先進了大堂,在北牆上首的四個坐墊上坐下了。都察院的禦史,通政使司的給事中,翰林院國子監的文學之臣排成兩行魚貫步入大堂,分彆在大堂兩側的坐墊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都坐了下來。左側第一排的第一位就是那個曾經率領群臣上疏遭受過毒打的國子監司業李清源。左側第一排的末座上竟是昨夜趕到京師滿臉風塵的王用汲。陳洪帶著一群太監也來了,卻沒有進入大堂,而是在大堂門口兩個太監擺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定在辰時正駁審海瑞,辰時正顯然到了。王用汲的目光望向了大門外。兩側的官員們卻把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北牆正中的內閣四員。李春芳、高拱、趙貞吉都望向了坐在中間坐墊上的徐階。徐階望了一眼大門外的太陽,望向了坐在大門口石墩上的陳洪:“陳公公。”陳洪依然定定地坐在那裡:“閣老。”徐階:“辰時正了,是否應該催催,那個海瑞該押來了。”陳洪:“不急。海瑞什麼時候押來還得候旨。”又改成候旨了,眾目相覷,隻好等著。陳洪的目光也望向了漸漸升高的太陽。獄中不知日夜,隻有通道石牆上的燈在泛著黃光。大牢通道牆上油燈弱弱的光反照進海瑞的那間牢房,隱約可見四麵石牆半地稻草,依稀可見鐐銬鎖著的海瑞的身影箕坐在那裡。海瑞在前一天便被告知,今日辰時要去都察院大堂接受駁審,這時已然早起,閉目在這裡等候押解。長期在黑暗中的人對光的反應都十分敏感,海瑞這時雖閉著眼卻很快感覺到有一片光亮漸漸強了起來,接著聽到好幾個人的輕步聲向這邊走來。“就是這裡。”海瑞聽到牢門口錦衣衛獄卒在悄聲說話。“怎麼床和桌子凳子都沒有?”另一個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太監。海瑞依然閉著眼。“先搬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來,我走後再安張床。”又是那太監的聲音,“開門吧。”接著便是牢門打開的聲音,一個腳步聲進來了。海瑞依然沒有睜眼,但已能感覺到那個人站在自己麵前。很快,便聽見有人搬著桌子和凳子進來的聲音。他麵前那個太監的聲音:“放在這裡,你們都到外麵看著。”有兩個人答道:“是。”那兩個人的腳步聲出了牢門漸漸遠了。“我姓石,是新任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有話問海主事。”那人就是司禮監排在黃錦後麵的那個石姓秉筆太監,現在升了首席,說這句話時,聲音十分公事。海瑞這才睜開了眼,搬進來的桌子上燈籠光十分明亮,他看見了麵前一件鮮紅的袍子一雙烏黑的靴子,慢慢抬起頭,才看見了那是一張中年太監的臉。那石姓秉筆太監也緊緊地望著海瑞:“我是奉旨來問話的,皇上說了,你可以坐著回話,也可以站起來回話,要不要我幫你站起?”“公公請坐就是。皇上既有特旨,我就坐在地上回話吧。”海瑞依然箕坐在地上。那石姓秉筆太監隻望了一眼方桌邊那把圈椅,卻並沒有去坐,依然站在原地,望著海瑞:“你是個清官。”海瑞不禁又望向了他。那石姓秉筆太監:“這是皇上的原話。”再心靜似水,海瑞此時心中也不禁湧過一絲感動。那石姓秉筆太監:“皇上說,你想做比乾,他卻不是紂王。”海瑞想了想,回話了:“大明朝不是商朝,沒有比乾,也沒有紂王。”那石姓秉筆太監:“你這句話回得好,我會如實回旨。我來有兩番意思要告訴你。第一番意思是皇上的意思,你聽清楚了。”海瑞:“請說。”那石姓秉筆太監:“你就要在都察院大堂受審。審你的是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國子監那些禦史翰林和給事中。你的奏疏也都早發給他們了,他們要將你說的那些不通的話一句句駁了。皇上叫我問你,麵對他們的駁斥,你有沒有話回?”海瑞:“該回的便回。”“哪些該回,哪些不該回!”那石姓秉筆太監突然生氣了,忍不住在地麵上跺了一腳,接著在他麵前來回疾走起來!海瑞乜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又氣又急的樣子,便不回話了,又閉上了眼睛。“要找死,通惠河跳下去就是。買根麻繩也不過兩文錢。”那石姓秉筆太監依然來回地在他麵前走著,“偏要攪得天下不安!海主事,什麼‘文死諫,武死戰’那都是狗屁。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的人才信那一套。自己找死還要牽連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海瑞依然閉著眼不答。那石姓秉筆太監站住了:“我今天來是來救你的。一句話,待會兒到都察院大堂隻要你在那些人麵前認個錯,皇上便會放了你,也不會因你再牽連其他人。你聽明白了沒有?”海瑞睜開了眼:“我想聽石公公的第二番意思。”那石姓秉筆太監望著他,臉色慢慢又緩和了,回頭看了一眼牢門外,在他麵前蹲下了,壓低了聲音:“你上的這道疏已經牽涉到了我大明朝的根本,我這句話你聽不聽得懂?”海瑞:“請說下去。”石姓秉筆太監:“大了我不說。就說宮裡,還有鎮撫司就好些人受了你的連累。呂芳呂公公人都去了南京,有人都借你這個事想把他殺了。黃公公阿彌陀佛一個人,幫你說了幾句話,現在關在提刑司每天受折磨。對你一直不錯的那個齊大柱和朱七也都被抓起了。還有你的那個好朋友王用汲昨天也急調回京了,今日你要不認錯,那些人一個個都得死,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總不能也不管彆人的死活吧?你難道就不想救救他們?”海瑞:“我怎麼救他們?”石姓秉筆太監:“就是我剛才那句話,待會兒隻要你認一句錯,所有的人都救了。”海瑞臉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卻依然不語。石姓秉筆太監也不說話了,隻是靜靜地盯著他,等著,等他鬆口。“我沒有想牽連彆人。”海瑞終於開口了。“那就好!”那石姓秉筆太監緊接著讚了一句,“怎麼認錯皇上都替你想好了,也不要你太難為自己,就說自己讀聖人的書沒有讀通,把孔聖人孟聖人和黃老給弄混了,才說了那些瘋話,然後自己請罪。你請了罪,皇上就不會給你降罪,還會破例將你調到國子監去,名義是讓你去好好讀聖人的書,實際都給你安排好了,讓你參加貢考。你不還隻是個舉人嗎?參加了貢考,拔貢九卷到都堂,科名也會有了。聖德巍巍,你的前程也有了仕途的底子。這可是有史以來沒有的一段君臣佳話!”那雙期待的目光離海瑞不到一尺,海瑞望著這兩隻黑暗中閃著光的眼,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從何說起。海瑞不再看那雙眼睛,閉上了眼:“請公公轉奏皇上,臣海瑞無話回奏,隻能用聖人的話回奏,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老子曰:‘聖人無恒心,以百姓之心為心。’請皇上多想想我大明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蒼生百姓。我個人的死活不過如一片落葉,化為塵泥罷了。”一聲無奈的歎息,接著便是石姓秉筆太監站起時袍服的窸窣聲,接著便是那雙靴子離開牢房的步履聲。海瑞這才睜開了眼,燈籠依然亮在今天搬來的木桌上,牢門也依然洞開在那裡,牢門外不見了那個石姓秉筆太監,隻兩個錦衣衛還有兩個提刑太監釘子般站在那裡,這時牢房外通道裡又傳來了腳步聲,牢門口兩個提刑太監兩個錦衣衛竟對著通道那頭都跪了下去。海瑞想應該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時候了。海瑞又習慣地閉上了眼,等候吆喝著押他走出牢門登上囚車。幾個人的腳步聲在牢門外停住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海瑞又聽見了一群人的腳步聲離開了牢門走向了通道的那端。牢門外突然又安靜了下來,接著是一個人極輕的腳步聲走進了牢房。海瑞眉頭略抖了一下,感覺到這個人不是剛才那個石姓秉筆太監,隻知他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好久沒有聲音,顯然在一直盯著自己。“就要審你了。”終於出聲了,果然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語調十分緩慢,十分陰沉,卻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氣場壓來,海瑞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睜開了眼向那人望去。那個人端坐在椅子上,那雙眼像兩隻深洞果然正在盯著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這個人裡麵卻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麵還罩著一件青色的袍子,顯不出他的官階,也看不出他的身份。從來沒見過,海瑞當然不認識,這個人就是他在奏疏裡痛斥奏諫的當今皇上,君臨天下四十五年卻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嘉靖又望了一眼披著鎖鏈箕坐在亂草上的海瑞:“那麼多人審你一人,諒你也不會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將這些人駁你的話告訴你,想聽你是怎麼回他們的話。”“既然有旨意,該回的話我都會回。”說到這裡,海瑞突然對這個身形高瘦長眉長須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倏地問道:“大人能否告訴我在哪個衙門任職?”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樣,在大明朝任職。你回話就是。”海瑞:“那就請問吧。”嘉靖看著李清源那道奏本:“國子監司業李清源問你,‘我華夏三代以下可稱賢君者首推何人?’”海瑞:“當首推漢文帝。”嘉靖依然看著奏本:“文帝之賢,文景之治,後世莫不頌之,你卻在給皇上的奏疏裡引用狂生賈誼之言,求全苛責,借攻訐漢文帝以攻訐當今聖上。如此賢明之君尚且如此攻擊,你心目中的賢明之君是誰?”海瑞:“堯、舜、禹、湯!”嘉靖目光一閃刺向了他:“李清源問的是三代以下。”海瑞:“臣的奏疏裡已經說了,三代以下漢文帝堪稱賢君。”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問‘你既認漢文帝為賢君,為何反責文帝優遊退遜,多怠廢之政’,這話是不是影射當今皇上?”海瑞沒有回答。“為什麼不回話?”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此言不值一駁。”海瑞回道。“不值一駁還是無言回駁?”嘉靖的目光終於又望向了海瑞。海瑞:“我的奏疏他們沒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駁。”嘉靖:“好大的學問。有旨意,你必須回駁。”“那我就說。”海瑞提高了聲調,“漢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黃老之道,無為而治,因此有優遊退遜之短,怠廢政務之弊。但臣仍認文帝為賢君,因文帝猶有親民近民之美,慈恕恭儉之德,以百姓之心為心,與民休養生息。繼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當今皇上處處自以為效文景之舉,二十餘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修道設醮行其實大興土木,設百官如家奴,視國庫如私產,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以致上奢下貪,耗儘民財,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賢猶有廢政之弊,何況當今皇上不如漢文帝遠甚!”嘉靖拿著奏本的手僵在那裡,臉色也陡地變了。海瑞依然大聲說道:“大明朝設官吏數萬,竟無一人敢對皇上言之,唯我海瑞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冊自有後人言之!請大人轉問李清源,轉問那些要駁斥我的百官,他們不言,我獨言之,何為影射?我獨言之,百官反而駁之,他們是不是想讓皇上留罵名於千秋萬代!”嘉靖卻兩眼虛了,望著牢房上方的石頂,良久從腹腔裡發出了幽深的聲音:“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獨你一人是忠臣賢臣良臣?”海瑞:“我隻是直臣。”嘉靖:“無父無君的直臣!”海瑞看見了那人眼中寒光裡閃出的殺氣,依然鎮定答道:“大人能將我的話轉奏皇上否?”嘉靖:“說!”海瑞:“我四歲便無了父親,家母守節將我帶大,出而為官,家母便諄諄誨之,‘爾雖無父,既食君祿,君即爾父’。其實豈止我海瑞視皇上若父,天下蒼生誰不視皇上若父?無奈當今皇上不將百姓視為子民,重用嚴黨以來,從宮裡二十四衙門派往各級的宦官,從朝廷到省府州縣所設官員更是將百姓視為魚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幾時察民生之疾苦,幾時想過我大明朝數千萬百姓雖有君而無父,雖有官而如盜!兩京一十三省皆是饑寒待斃之嬰兒,刀俎待割之魚肉,君父知否?”這番話海瑞說得心血潮湧,聲若洪鐘,將一座鎮撫司詔獄震得嗡嗡直響!但見那人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牙關緊閉,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偏用手抓緊了桌子。海瑞也發現了,關注地望著那人。就在這一刻,海瑞發現那人的臉由白漸漸轉紅,又看見他的鼻孔裡慢慢流下了鮮血,緊接著嘴角邊也流出了一縷鮮血。海瑞也驚了,大聲喊道:“來人!”立刻便是急促雜遝的腳步聲,跑在最前麵的是那個石姓秉筆太監,緊跟在後麵的是幾個提刑太監和錦衣衛。“皇上!”石姓太監立刻撲了過去,掏出一塊白絹掩住了嘉靖還在流血的鼻孔。所有的太監和錦衣衛都環繞著跪了下去不知所措。“抬椅子!抬著椅子立刻送太醫院!”石姓太監大喊。提刑太監和錦衣衛們一窩蜂擁了上去,連椅子帶人抬了起來,向牢門外慌忙擠了出去。一陣鎖鏈鋃鐺亂響,海瑞已經跪在了那裡,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直望著被抬出去的嘉靖。“停了!”抬出牢門外的嘉靖憋著氣又喊出了這兩個字。抬著椅子的腳立刻停在那裡。嘉靖的背影:“海瑞!”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嘉靖的背影:“朕送你八個字:‘無父無君,棄國棄家’!”海瑞趴在地上,一言不答。嘉靖也無話了。石姓秉筆太監:“趕快抬走!”一陣風,嘉靖被抬離了牢門。海瑞慢慢抬起了頭,望著空空的牢門外,眼眶中閃出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