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從清晨開始,攻破倭寨是申時末,收拾戰局已是酉牌時分。霧漸漸淡了,卻沒有完全散去,西邊群山上空的太陽一圓橙黃,朦朦地斜照著海麵,照著沙灘。在戚家軍打過大仗的人都知道,一場惡戰下來,收拾戰局往往比作戰時更辛苦。胡宗憲督浙的軍規,凡生俘的倭寇一律不能濫殺,必須關押審訊,依律定罪;救獲的百姓,都得妥善發給錢糧安排回鄉。因天近黃昏,此時無論是戰俘還是百姓都得就近紮營安置,候第二日清晨才能押送遣返。從海麵的船隊到海岸邊全是人頭攢攢,傳令聲,呼喊聲此起彼伏。齊大柱和他的義兵們反而無事可做了,這時都靜靜地排坐在戰場一隅的沙灘上,好些人在包紮著傷口,好些人在望著不遠處兩排有些奇異的人群。這兩排人,一排是戚家軍的兵士,都是年輕後生,一個個臉上都透著興奮,卻都不敢吭聲,睜大了眼望著對麵那一排人群。兵士對麵那一排是這一次救下的幾十個女人,多數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女少婦,也有近三十的婦人,也全都靜靜地站在那裡。指揮西南水師戰船的胡震站在這兩排人頂端的中間,先望向那排女人,大聲說道:“你們自己再好好想想,有無失散的親人可找,確是親人都被倭寇殺了,家也燒了的,才能留下來做軍戶。有不願做軍戶的,現在還可以去投親靠友!”那一排女人全都低著頭,沒有一個應聲的,更沒有一個離開的。胡震:“那就是你們都願意留下了。那好,那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往後,台州衛就是你們的家。”說著他又轉對那排士兵:“你們也聽清楚了!還是老規矩,從左邊開始,第一個是一號,排下去是幾號就是幾號。誰拈著你們,誰就是你們的婆娘!軍規就是父母之命,拈鬮就是媒妁之言,這就算明媒正娶了!不許嫌棄,不許私底下調換,跟著你們後不許打罵,要好好過日子!”那排士兵齊聲應道:“是!”胡震對他身邊捧著竹筒的那個士兵:“讓她們拈鬮!”那士兵捧著竹筒向那一排女人走去,走到第一個麵前站住了。第一個女人怯怯地望著那個竹筒,然後閉上眼從裡麵拈出了一個小紙團,急著就想打開。那士兵:“捏著。拈完了叫打開再打開。”那個女人立刻將紙團捏在手心。接著是按順序,一個一個女人從那個士兵捧著的竹筒裡各拈出一個紙團,全緊緊地捏著。那士兵在一個女人麵前僵住了,那女人低頭靜靜地站著不去拈鬮。那士兵:“拈呀!”那女人抬起了頭:“讓下一個拈吧。”那士兵懵在那裡——這個女人剛從一場浩劫磨難中下來,從左額劃過眉間直至右邊的臉頰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兩眼卻還是這般明亮,硝煙汗塵依然掩不住她臉上那種說不出的生動!對麵那排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這個女人。那個捧竹筒的士兵:“你不拈鬮站在這裡乾什麼?”那女人依然執拗地說道:“讓下一個拈吧。”胡震也看在眼裡:“下一個吧!”那士兵隻好捧著竹筒遞向下一個女人。對麵那排士兵許多人的目光還盯在這個女人的臉,這女人卻把目光望向了齊大柱他們那邊。雖然距離不近,齊大柱的目光這時竟和這個女人的目光接上了,心裡莫名地一動。這時他身邊的弟兄們紛紛都站起了,他竟渾然不覺。“你就是齊大柱?”一個身影在齊大柱身邊站住了。“我是。”齊大柱漫聲應著,這才把目光移了過來,不覺一驚,連忙站起。戚繼光站在他的麵前。“小民齊大柱參見戚將軍!”說著拱手就要拜下去。戚繼光雙手扶住了他:“是條好漢!這一仗你們是頭功!我要賞你,賞你的弟兄們。”齊大柱:“我們是自願來的,不要賞。”戚繼光:“來不來是你的事,賞不賞是我的事。我跟你商量,你願不願帶你的弟兄留下來在我這裡乾?”齊大柱望著戚繼光:“我願意!還有些弟兄也願意。可有些弟兄隻怕還得回去。”戚繼光十分高興:“隻要你願意留下就行!想回的可以回去。”“十七號!”這時那邊傳來大聲的宣號聲,接著便爆發出一陣哄鬨。齊大柱這邊的人目光又被吸引了過去。原來是胡震驗完了第一個女人手裡的數字,剛宣讀完號碼,士兵這一排的十七號提著槍在哄鬨聲中走向那個女人,離她還有一丈便停住了,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中長槍的槍杆,那個女人低下了頭,不知所措。胡震:“捏著槍柄。”那女人這才怯生生地捏住了那個士兵伸過來的槍柄,被他牽著向對麵走去。胡震接著念第二個號碼:“九號!”又是一陣哄鬨,第九個士兵提著槍走過去了。齊大柱他們這些人都看得懵了。胡震的念號聲不斷傳來,兵士們的哄鬨聲也不斷傳來。看到齊大柱這些人的神態,戚繼光笑了:“倭寇作孽,這些女人都無家可歸了,正好我們好多弟兄都打著單身,逼出來的辦法,也算是功德吧。”齊大柱佩服之情油然而生:“都說鐵打的戚家軍,小民今天算是看到了。”戚繼光的笑容突然斂了,麵色一沉:“這裡不是什麼戚家軍,你也已經不是什麼小民了。”齊大柱怔在那裡。戚繼光大聲地命令道:“點一點,看你這些弟兄有多少願意留下來,編成一隊,我再給你調些老兵來,就歸你管。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百戶長!”“是。”齊大柱這時竟有些靦腆,這一聲答得便有些不響。戚繼光:“大聲點。”“是!”齊大柱這一聲十分響亮。戚繼光的臉這時十分冷峻:“進了台州衛軍營,一切就得按軍規行事。還有,以後不許再說自己是什麼戚家軍。我大明所有的軍營都是朝廷的軍營,不是哪一家的軍營!明白嗎?”齊大柱一凜,肅然答道:“是!”戚繼光:“你的弟兄們先在這裡歇息,有人會安排他們吃飯編隊。你先跟我去見個人。”齊大柱:“是。”戚繼光帶著齊大柱向山嶺那邊走去。“等一等!”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女人大聲的呼叫。戚繼光和齊大柱都站住了。一個女人向他們奔跑過來,竟是那個不願拈鬮,臉上有一條刀痕的女人。齊大柱心裡猛地有了感覺,緊望著那個跑來的女人。那女人跑過來後卻沒有看他,徑直在戚繼光麵前跪下了,高高地抬起了頭:“你就是戚將軍吧?”戚繼光:“是。你有什麼事?”“我要跟這個男人!請戚將軍做主。”那女人石破天驚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接著在地上磕了個頭。戚繼光有些納悶:“你要跟哪個男人?”那女人又抬起了頭,看著戚繼光:“就是將軍身邊這個男人!”齊大柱一震,眼睛大睜著望向那個女人。那女人卻沒有看他,還在緊緊地盯著戚繼光。戚繼光慢慢望向齊大柱,又望向那個女人:“你說的是他?”那女人:“就是他!”戚繼光:“為什麼?”那女人:“他幫我殺了殺我全家的倭寇!”戚繼光:“你要報恩?”那女人:“是。”“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妻室。”戚繼光說著望向齊大柱。“他有沒有妻室都不緊要。”那女人搶著大聲答道。這樣的事戚繼光也是頭一回遇到,心覺有趣,畢竟貿然,便又望向齊大柱,再望向那女人:“你知道他願不願要你?”那女人好堅決:“我跟著他就是。”戚繼光倒被她的態度打動了,定定地望著齊大柱。齊大柱反倒低下了頭。戚繼光對那女人說道:“你先到那邊等著。”那女人磕了個頭,靜靜地站起又靜靜地向齊大柱的兄弟們那群人走去,始終沒看齊大柱一眼。齊大柱那些弟兄們站在那裡早就看懵了,無數雙目光這時都望著這個靜靜走來的女人。那女人走到離他們約一丈處便自己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戚繼光帶著齊大柱繼續向山嶺那邊走去:“你有妻室嗎?”齊大柱:“原來有,去年生孩子,難產,母子都沒保住。”“哦。”戚繼光不禁又望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大步向前走去。齊大柱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走進了一片樹林。“稟部堂,屬下把他帶來了。”戚繼光單腿跪了下去。齊大柱站在那裡有些懵。前方一塊大石頭上,坐著的那人又黑又瘦並不起眼。而赫赫有名的戚將軍正是衝著那人跪了下去。戚繼光又站起了,對著齊大柱:“這就是當初放過你的胡部堂。快來拜見。”齊大柱驚了,這才知道此人便是浙直總督胡宗憲,立刻雙腿跪了下去:“小民齊大柱拜見胡部堂!”胡宗憲淺淺一笑:“是海知縣派你們來的?”齊大柱:“回部堂大人,是。”胡宗憲:“這次你們立了功。”齊大柱:“回部堂大人,應該的。”胡宗憲:“你們沒有拿朝廷的軍餉,談不上應該。”齊大柱抬起了頭:“當初要不是部堂大人放了我們,後來要不是海知縣救了我們,我們已經死了幾回了。能為朝廷出點力,當然是應該的。”胡宗憲望向了戚繼光:“聽到了嗎?百姓並不知道什麼是朝廷。他們心裡的朝廷就是我們這些官。”戚繼光肅然動容:“屬下明白。”胡宗憲又問戚繼光:“他們答應留下了嗎?”戚繼光:“回部堂,他答應了,有些人願意跟他留下,有些人要回去。”胡宗憲慢慢站起了:“把軍報寫好了,給他們記頭功,其他的按功保舉,我今晚就向兵部呈報。”戚繼光:“是。”“起來吧。”胡宗憲又望向了齊大柱。齊大柱這才站了起來。胡宗憲:“你現在雖然是官軍了,打這一仗還是義民所為。我沒有彆的賞你,送你這把劍吧。”說著解下了腰間的那把劍遞了過去。齊大柱呆呆地站著,沒敢伸手去接寶劍。戚繼光也有些意外:“部堂,這可是你在兵部時就用過的劍,怎麼能送人?”胡宗憲:“我帶著它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了,不如送給他多殺幾個倭寇吧。”什麼叫“沒有多大的用處”?為官無非進退二字,戚繼光立刻感到了他內心深處的退誌,而且是那種無奈的退誌,心裡便覺一酸,看見胡宗憲雙手把劍還遞在那裡,連忙低聲對齊大柱:“快接過來!”齊大柱又跪下了,雙手舉起接過了那把寶劍。胡宗憲開始向山嶺那邊走去,親兵隊長和親兵們牽著馬立刻跟去。戚繼光深揖下去:“送部堂!”胡宗憲又站住了,回過頭來,齊大柱這時捧著寶劍還跪在那裡正望著他。胡宗憲:“托你們那些回去的弟兄帶句話,感謝海知縣。”齊大柱大聲應道:“是!”天色漸漸暗了,胡宗憲和他的親兵們消失在黑黑的樹林深處。海瑞趕到杭州館驛已是亥時。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相隔數月,這次進來驛丞驛卒的態度卻大不相同。驛丞親自舉著燈,驛卒在後麵替他牽著馬走進了院門。“王知縣到了嗎?”海瑞一進門便大聲問道。“敢不先到?”王用汲手裡也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院裡,還是那副笑容,望著海瑞。一個在淳安,一個在建德,比鄰之縣,可幾個月就是沒能見麵。海瑞見到他頓感春風習習撲麵而來,立刻走了過去:“你總是比我腿快。”王用汲:“我比你近,地利而已,地利而已。”“住哪裡?”海瑞問王用汲。驛丞立刻接言:“給二位老爺安排了東院大房。王老爺說一定要住你們原來住過的那兩間,小的隻好從命。若是嫌辦公事不便,還可以調。”“原來的好!就住我們上回那兩間。”海瑞大聲讚同說。可一進門,海瑞就感覺不對,這是原來那間房嗎?——房梁上吊著燈,房角上坐著燈,書案上擺著燈,大放光明!房間確還是那個房間,擺設卻全換了,一色的黃花梨家具,書案也大了許多,上麵的紙筆墨硯顯見都是上品,擺得整整齊齊。桌子上,茶幾上的茶具也都換成了上等的細瓷,而且還擺有花瓶、古玩。海瑞站在房子中間,上下左右掃了一眼。驛丞站在他身邊,指著房門邊那架黃花梨洗臉架:“海老爺先洗把臉,待後讓他們伺候你老沐個浴。看還缺什麼,我再派人給你老送來。”海瑞這才看到,房門邊的洗臉架上還擺著一隻白雲銅麵盆,已裝好清水,一塊雪白的淞江棉布臉帕一半搭在水裡,一半搭在盆邊。他的臉色更難看了,慢慢望向那驛丞。王用汲站在另一邊鬼笑,他知道,驛丞立刻要碰一鼻子灰了。“點這麼多燈乾什麼!”海瑞果然一開口便給他一釘子,“還有這些花瓶之類!我們是來辦公事的。桌上留一盞燈,其他沒用的東西都拿走。”那驛丞立刻窘在那裡:“海老爺,你老和王老爺雖還在知縣任上,這回可是奉旨辦差。我們是按規製接待。”海瑞:“什麼規製?《大明會典》上有這個規製嗎?”那驛丞隻好望向了王用汲。王用汲:“恭敬不如從命。你們就按海老爺自己的意思辦吧。”驛丞隻好對外麵的驛卒喊道:“取叉子來,把房梁上的燈還有座燈都熄了。把花瓶古玩都搬出去。”立刻進來兩個驛卒,一個拿著一根好長的竿叉便去叉吊在房梁上的燈,另一個便去取擺在各處的花瓶古玩。王用汲對海瑞說道:“先擦把臉吧。讓他們乾,去我房間坐坐。”“不擦了。”海瑞說著便招王用汲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又對那驛丞說道,“一百兩一匹的淞江棉布用來做臉帕,你們也太闊氣了。換了,我隻用麻的。”邊說著,就到了王用汲的客房門口,一推開門,海瑞便又是那副不想進去的樣子。——王用汲的房間和海瑞剛才的房間是完全一樣的規格和擺設。“算了。我還是到院子外邊站站吧。”海瑞說著便走。王用汲一把拉住了他,仍然笑著:“你不願意過好日子,還不許人家舒服點?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海瑞:“好大的人情。潤蓮,你知道這種規格一人一天要花多少銀子嗎?”王用汲:“包括飯食,每天二十兩。”海瑞:“知道你還住?”王用汲收了笑容:“因為這是趙中丞和織造局親自安排的。”趙貞吉是巡撫也是這個案子的主審官,他安排陪審官的食宿規格尚可理解,可王用汲偏偏把“織造局”三個字說得很重,這裡麵就有文章了。海瑞立刻警覺起來:“上諭下來都五天了,我們來了不立刻召集辦案,倒在規格上做起文章來了。”王用汲:“其實,趙中丞已來過了,等了你一個時辰,剛走。”“是麼?”海瑞立刻轉身,“那我們現在就去見他。”“都什麼時候了?”王用汲一把拉住他,“趙中丞說了,明早卯時在巡撫衙門會麵。”說著便把門關了,接著把海瑞拉到靠牆的椅子邊:“來,坐下說。”海瑞被他讓著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來了。王用汲拖著旁邊那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下:“先不說規格的事。剛峰兄,你接到上諭是什麼時候?”海瑞:“一天前清晨時候。”王用汲:“建德比淳安近,我接到上諭是兩天前的傍晚。遵省裡的安排,白天忙著交接縣衙的事,這兩晚可是夜夜沒合眼,睡不著。”海瑞笑了:“是呀。這麼大的案子,被審的睡不著,審案的當然也睡不著。”王用汲:“你也睡不著吧?”海瑞:“那倒沒有。案子該怎麼審就怎麼審,覺該怎麼睡還怎麼睡。”“你倒睡得著。”王用汲歎了一聲,“你就沒想想,這個案子的主審官為什麼是趙中丞,兩個陪審官為什麼是你和我這兩個新調來的知縣?”海瑞望著他:“想得有些道理。”王用汲壓低了聲音:“趙中丞是徐閣老的學生,你和我是高大人和張大人推舉的人。愣要說派係,我們三個全是裕王爺這邊的人!”海瑞依然靜靜地望著他。王用汲:“這麼大案子,皇上為什麼會同意全用裕王爺的人來查?用意隻有一個。”說到這裡他又停住了。海瑞:“說下去。”王用汲卻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拿起筆在一張箋紙上寫了兩個字,踅回來,伸到海瑞麵前。海瑞注目望去,箋紙上寫著兩個大字:“倒嚴”!海瑞點了點頭,王用汲立刻揭開身旁的燈籠罩將那張紙點燃了,快燒儘時放到自己這邊的茶碗裡,這才又坐了下來,緊緊地望著海瑞。海瑞也緊緊地望著他,一副等著聽下去的神態。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這個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手腳,從浙江入手?原因隻有兩個,一是這一黨勢力太大,在朝廷動他們立刻便會牽動兩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顧忌,還沒有下最後倒他們的決心。剛峰兄,這樣的事交到浙江,交給我們,你我肩上擔的是天大的乾係,腳下踏的卻是薄冰哪。”海瑞顯然認同了他的見解,也格外嚴肅起來:“那這個擔子你準備怎樣擔?”王用汲:“一句話,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海瑞的眼中立刻閃過一絲不以為然:“什麼叫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王用汲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些人這二十年乾的事有多少牽涉到宮裡,牽涉到皇上,朝廷那麼多大員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說過一句話?何況還有許多隻有天知道的事情!從浙江入手就是為了投鼠而不忌器。牽涉到‘鼠’我們可以嚴查,牽涉到‘器’,我們便一個字也不能問,更不能查。”海瑞開始換了一種目光望著王用汲,他突然發現這個人品厚道遇事隨和的人居然還有這麼深的思慮,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對他油然而生佩服還是驀然生了一絲隔膜,目光便透出了這種複雜。王用汲正望著他的眼,當然感覺到了他的神態:“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們不這樣想,鄭泌昌何茂才就會想得比我們明白。為了避罪,他們會把什麼事情都往宮裡扯,往皇上身上扯。這一扯,案子便一個字也審不下去。你和我,還有趙大人這一關就比鄭泌昌何茂才還要難過!”海瑞仍然緊緊地望著他:“趙中丞是不是也這樣想!”王用汲想了一下:“他來的時候倒是沒有這樣說,但可以料定,他也是這樣想。”海瑞:“你怎麼就能料定?”王用汲的目光這時慢慢掃視著這間布置高檔的房間:“現在可以說我們的規格了。你和我也不過七品的職位,織造局為什麼會親自出麵給我們安排這麼高的規格?難道還不明白。”海瑞:“織造局插手這個案子了?”王用汲:“豈止插手。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織造局已經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彆的商人了。”“他們敢!”海瑞倏地站起,兩眼立刻閃出光來。“不要動氣,先不要動氣。”王用汲一邊示意海瑞壓低聲調,緊跟著也站了起來,更壓低了聲調,“你知道收買沈一石家產那些商人的約書是和誰簽的嗎?”海瑞:“誰?”王用汲:“趙中丞!”海瑞一下愣在那裡。王用汲:“還有更匪夷所思的,接手沈一石家產的商人都是胡部堂的親誼。”海瑞兩眼空空地望著前方,臉上無任何表情,身子也一動不動,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裡。王用汲見他這般模樣,本想說話又停住了,隻好靜靜地待在那裡。海瑞的耳邊慢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高翰文臨走時向他背誦織造局賬目的聲音:“嘉靖三十九年五月,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折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接著,海瑞動了,來回踱著步,將高翰文告訴他的數字自己念了出來:“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王用汲見他旁若無人,突然說出了這些驚天的數字,一下子懵了,眼睛睜得好大望著海瑞。海瑞的眼中這時也漸漸閃出光來,顯出來一副聞鼙鼓而思破陣的神態!王用汲看著他這種氣勢,怯怯地喚道:“剛峰兄……”“不用再說了!”海瑞倏地轉望向他,“聖諭煌煌,明示要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罪員貪墨的贓款交歸國庫。現在織造局卻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彆的商人,而且還是賣給胡部堂的親誼!要是這樣,抄沈一石的家等於沒抄,追繳贓款也就等於沒追。國庫依然虧空,貪墨照舊堂皇。潤蓮,這件事我要查!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查?”王用汲:“這可是趙中丞簽的約,你向誰去查?”海瑞:“這些商人是誰叫來的?”王用汲:“聽說是鄭泌昌何茂才叫來的……”海瑞:“那就連夜提審鄭泌昌何茂才!”“這不妥!”王用汲急了,“趙中丞是主審官,你和我是陪審官。案子還沒有審,哪有陪審官去查主審官的道理!”海瑞:“我查的不是趙中丞,查的是沈一石的家產,和他家產背後的貪墨!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王用汲:“我不去,你也不能去。”“那好。”海瑞手一揮,“你還住你這間房,我就住我那間房。你怎麼乾我不管,我怎麼乾你也不要管!”說著大步走到門口,開了門走了出去。王用汲懵在那裡好一陣子。想了幾個來回,為海瑞考慮,他還是覺得去向趙貞吉稟報一下為妥。正如海瑞所言,遇到這麼大案子,被審的睡不著,審案的也睡不著。尤其是趙貞吉,主審巡撫兼於一身,一到任就被織造局猛閃了一下腰,這時更是瞻前顧後,哪裡能安寢於席。正在大案前仔細翻閱堆積如山的案卷,苦思下麵的事情,王用汲來了,便立刻接見了他。王用汲顯然用最謹慎的詞句最簡短地向他說完了海瑞去提審的事,便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趙貞吉去阻止。趙貞吉也靜靜地坐在案卷堆積的案前,隻露出那顆沒有戴帽的頭,看不出他有任何驚詫,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焦急。“他是陪審官,有權去提審罪犯。”趙貞吉竟然十分平靜地說出這麼一句話。王用汲一怔,接著說道:“中丞大人,這是朝廷的欽案,似乎還是應該由中丞定了,我們陪審。否則,卑職擔心打亂了中丞的部署,海知縣也擔不起這個責任。”趙貞吉:“聖旨你們都看了,那就是部署。隻要按旨意審就沒有什麼責任。”王用汲站起來了:“中丞,旨意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現在已經賣給了彆的商人。中丞叫我們怎麼按旨意審?牽涉到織造局怎麼辦?”趙貞吉又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他:“你還是個老成辦事的人。你說的都沒有錯。可海知縣去提審犯人也沒有錯。這樣吧,你要擔心牽涉到織造局,就去告訴楊公公一聲。他可以去旁聽嘛。”王用汲是何等明白的人,一番對答已經看出趙貞吉這是眼睜睜讓海瑞去捅馬蜂窩,也正顏起來:“中丞如果認為應該這樣,那也應該中丞派人去通告楊公公。”這便是頂撞了,趙貞吉卻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我派人去通告楊公公也行。來人。”當值的書辦跟著喚聲立刻進來了:“中丞大人有何吩咐?”趙貞吉:“你立刻去織造局稟告楊公公,就說新來的海知縣一個人到牢裡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那書辦:“是。”趙貞吉又問王用汲:“還有彆的事嗎?”王用汲倒被他軟在那裡,過了一陣才答道:“卑職沒有彆的事了。”“那就先去歇著。明早卯時到這裡來會集,一起聽聽海知縣審出了什麼。”趙貞吉依舊和顏悅色地說道。“是。”王用汲心裡好亂,答了這聲轉身退了出去。入伏的天,氣候悶熱,心裡燥熱,楊金水側躺在一張紫檀大榻上也是睡不著。好在房梁的每根橫梁上都吊著一塊用水竹織成的三尺見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絲繩上,絲繩又都卡在橫梁的紅木軲轆上,繩頭垂下來正被那個胖太監捏著,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時前後扇動,輕風徐來,豈不快哉!可楊金水還是睡不著,翻了個身:“你來摸摸,我頭上是不是有些發燙?”那胖太監立刻站起,先到銀盆裡把手洗了,又擦乾了,趨到榻邊,用手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燙不燙?”楊金水問道。胖太監:“乾爹甭急,兒子用這隻手再探探。”說著換了隻手又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到底燙不燙?”楊金水翻身坐起了。胖太監立刻退了一步,答道:“好像有些燙,又好像有些不燙。”“你就是一隻豬!”楊金水惱了,“換個人來摸摸。”“是。”胖太監答著就走,剛到門邊,那個隨從太監正好走了進來。胖太監:“師兄來得好,乾爹覺著身子有些不合適……”“哪兒不合適了?”那隨從太監連忙走了過去,“乾爹,該不是著了風吧?”“都好幾天沒刮風了,哪裡著風去?”楊金水十分不耐煩。“也是。”那隨從太監連忙將眼瞪向胖太監,“是不是你不知輕重,扇子拉得太急了?”“可沒有!”胖太監一聽汗就出來了,“乾爹在這裡,我可是掐著脈數拉的扇,一下不多,一下不少……”隨從太監:“得了,你先出去。”胖太監如蒙大赦,十分敏捷地走了出去。楊金水知道他有事要稟了:“什麼事?”隨從太監順手拿起榻邊幾上一把象牙折扇展開了輕輕給楊金水扇著:“那個淳安知縣海瑞到牢裡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審就審唄。”楊金水乜向他,“就這個事?”隨從太監:“他是一個人去的。”“一個人又怎麼……”剛說到這裡楊金水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趙中丞呢?”隨從太監:“就是趙中丞派人來稟告乾爹的。趙中丞說,那個海瑞晚上戌時到的,連他的麵都沒見,子時就一個人跑到牢裡提審去了。”楊金水:“趙中丞就不去管他?”隨從太監:“趙中丞說海瑞也是欽點的問官,有權提審犯人,他不便乾預。”楊金水兩隻眼翻上去了:“好哇,他這是為了打鬼借助鐘馗了……”隨從太監沒敢接言,隻是輕輕地扇著扇。“我就知道有事!”楊金水忽地一下翻身下地連鞋也沒穿就向外麵走去,“趕緊找到錦衣衛那幾個兄弟,去臬司衙門大牢!”“鞋!乾爹,你老還沒穿鞋呢!”隨從太監連忙提著鞋追了出去。史載明朝省以上衙門大牢的提審房都是明暗兩間。提審犯人在外麵的明間,記錄口供的人在隔壁暗間。據說這樣問案便於套供,犯人因見無人記錄,就往往會把原本不願招的話在不經意間說出來。可見明朝之司法製度也充滿了陰謀為本。海瑞身上帶有上諭,一路通行無阻,這時已在提審房坐下,靜候把鄭泌昌從牢裡提來。鄭泌昌還是那身便服,照舊沒有帶刑具,被一個獄卒領了進來。兩個人的目光立刻對上了。鄭泌昌的眼中自然沒有了當時當巡撫那種居高臨下,可也並沒有待罪革員這時常有的恐懼和乞憐,灰暗卻平靜地望著海瑞。海瑞本是個殺氣極重的人,這時目光中卻沒有應有的嚴厲,淳淳地望著鄭泌昌。鄭泌昌見到他這種目光,眼睛便亮了些。海瑞望向獄卒:“給革員搬把椅子。”那獄卒連忙把靠牆的椅子搬到大案對麵。海瑞:“再搬過去點。不要對著大案,朝著東邊擺。”獄卒愣了一下,把椅子又搬了過去麵朝東邊擺在那裡。海瑞:“再搬把椅子對麵擺著。”獄卒似乎明白了海瑞的意思,連忙又從牆邊搬過來另一把椅子擺在那把椅子的對麵。“去吧,把門關上。”海瑞叫走了獄卒,這才從大案前走了過來,望著鄭泌昌,手往西邊的椅子一伸:“坐。”鄭泌昌望了望他,坐下了。海瑞依然站在椅子邊,沒有立刻坐下,把目光望向了提審房側麵關著的那條門,大聲說道:“過來,到這邊當麵錄口供。”沉寂了一陣,那扇門開了,一個書辦托著一個木盤上麵擺著一疊錄口供的紙,一隻硯盒和一隻筆幽靈般走出來了,帶上了側門,站在那裡望著海瑞。海瑞向主審官坐的那個大案一指:“你就坐在那裡記錄。”那書辦有些猶豫:“大人,這不合規矩吧……”“哪有那麼多規矩。”海瑞手一揮,“坐過去記錄就是。”那書辦隻好走到大案前,把椅子拖斜了,屁股挨著邊坐下,拿起了筆。海瑞這才麵對鄭泌昌坐下了。鄭泌昌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二十年了,從翰林院放知縣,升知州便乾了十幾年,投靠了嚴世蕃才一路青雲,當上了封疆大吏。官場什麼規矩什麼隱秘他不知道?這時本以為被海瑞提審會有一場雷霆斥辱,沒想到這個當時做下級就敢與自己分庭抗禮的知縣,現在當了欽差反倒如此以禮待之,而且一切都在明處,頓時心裡便不是味來,坐在那裡反而不自然了。海瑞這才定定地望著他:“你是革員,我不能再以職務相稱。你中過進士,可我隻中過舉人,也不能以年誼相稱。沒有定罪,我也不好直呼其名。下麵我問你,就不稱呼了。”鄭泌昌立刻感到了這個人從裡麵透出來的正氣,也立刻悟到了正氣原來隻是一個“真”字!這時他是真正有些感動了,答道:“好。”——牢頭屏住氣躬身把氣喘籲籲的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悄悄領進了暗間。楊金水的目光立刻望向了通往提審房的那條側門,牢頭連忙走了過去,輕輕地將門閂推上。閂上了門,牢頭又望向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這時,提審房那邊隱約傳來了海瑞的問話聲:“聖旨下來之前,沈一石的家產是你們抄的。他一共有多少家產?”楊金水的臉立刻陰沉了,徑直走到靠側門邊記錄口供那張案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側耳聽著。那邊傳來的鄭泌昌的答話聲果然清晰了許多:“沈一石的家是高翰文抄的,我不太清楚。”牢頭見兩個錦衣衛還站在那裡,便連忙走到牆邊搬起椅子往楊金水那邊走,錦衣衛那頭卻揮了揮手,那牢頭又把椅子放回了原處然後悄悄退了出去。錦衣衛那頭便在牆邊坐下了,另一個錦衣衛去關了房門,也在牆邊坐下了。靠提審房的側門旁隻有楊金水一個人坐在那裡。——海瑞見鄭泌昌第一句話便硬生生地推卸了,也不動氣,隻對那書辦:“記錄在案。”那書辦飛快地記錄。海瑞:“高翰文是奉誰的命令去抄沈一石的家的?”鄭泌昌:“當然是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的命令。”海瑞:“記錄。”那書辦立刻記錄。海瑞:“高翰文抄了家沒有向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稟報結果嗎?”鄭泌昌沉默了。海瑞:“回話。”鄭泌昌:“稟報了。”海瑞:“是口頭稟報還是書文稟報?”鄭泌昌:“是口頭稟報。”海瑞:“是向巡撫和按察使稟報的嗎?”鄭泌昌聲音低了許多:“是。”海瑞:“大聲點。”鄭泌昌:“是。”海瑞:“記錄。”那書辦一直在記錄。海瑞:“高翰文抄沒沈一石的家產既向你和按察使稟報了,你剛才為什麼說不清楚?”鄭泌昌:“因是口頭稟報,他說的本就不清楚。”“你們是憑什麼去抄沈一石家產的!”海瑞提高了聲調。鄭泌昌:“聖旨。”“奉旨抄家,你們難道不要給朝廷回話嗎!難道皇上問你抄家的結果,你也說不清楚嗎!”海瑞終於嚴厲起來,緊接著對那書辦,“把我的問話記錄在案!”——楊金水的身子倏地坐直了,側耳等聽著下麵鄭泌昌的回話。兩個錦衣衛這時對望了一下目光,顯然也對隔壁那個海瑞的問話關注起來。——鄭泌昌慢慢望向海瑞:“海大人這樣問,革員自然無話可說。可當時實情就是這樣。時間隔這麼久了,我也上年紀了,記不起了。”海瑞:“六天前的事你記不記得起?你自己親自跟人家談的事記不記得起?”鄭泌昌一怔,沒有回話。海瑞:“回話!”鄭泌昌:“那應該記得。”海瑞:“記錄在案。”書辦立刻記了。海瑞:“六天前,你和何茂才將沈一石家產賣給了徽商,當時沈一石的家產是多少?你們又是怎麼作價賣給那些徽商的?記錄在案!”鄭泌昌並不慌張:“海大人,聖旨上應該沒有問我這件事吧?”海瑞這時緊緊地盯住鄭泌昌,眼中也慢慢閃出光來:“你的意思是皇上叫你把沈一石的家產賣給徽商的!”——楊金水那張臉立刻比死人還難看了,倏地站了起來,望向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此時卻十分冷靜,坐在那裡一動沒動。隔壁傳來了鄭泌昌的聲音:“我沒有這樣說。”楊金水站在那裡也一動不動了。——海瑞:“那聖旨上怎麼會有問這句話的旨意!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你卻把沈一石的家產賣給了彆人。皇上事先知道你們敢如此膽大妄為嗎!”鄭泌昌:“皇上自然不知道這件事。可我們也沒有把賣沈一石家產的錢拿到自己家去。”海瑞:“到哪裡去了?”鄭泌昌:“我已是革員,海大人現在應該去問接任的巡撫。”海瑞:“聖旨現在是叫我問你!沈一石的家產一分一厘都要充歸國庫!你們卻把它賣了,交不出來,我現在就可以上疏朝廷,著地方官抄你的老家。你在老家置的那麼大宅院那麼多田地,都要抵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鄭泌昌:“賣沈一石的家產我沒有拿一分一厘,朝廷自有明斷。”海瑞:“那好。那我就上疏朝廷,同時行文都察院大理寺和戶部,讓朝廷有司衙門都給我一個明斷,沈一石的家產到底該不該追繳回來充歸國庫。”——也不是害怕,大約是外暑內火交攻,楊金水突然眼前一黑,站在那裡便晃了起來。錦衣衛那頭何等敏捷,一個箭步便無聲地躍了過去,一把扶住了他。楊金水的臉白得像紙,這麼熱偏又沒有一滴汗。錦衣衛那頭立刻伸出拇指掐住了他的人中。楊金水的眼慢慢睜開了。錦衣衛那頭便示意他走。楊金水舉起一隻手,強自鎮定,自己慢慢又坐下了。錦衣衛那頭向另一個錦衣衛遞過一個眼色,那個錦衣衛搬過來一把椅子放在楊金水身旁,錦衣衛那頭挨著他坐下了。——鄭泌昌這時的臉也白了,汗涔涔下:“海大人……”海瑞:“我不問你了。把口供拿過來,讓他畫押。”鄭泌昌:“我還有話說……”海瑞隻望著他。鄭泌昌:“賣沈一石的家產我沒有拿一分一厘……”海瑞:“這一句不必記錄。畫押!”那書辦把口供拿了過來,將筆向鄭泌昌一遞。鄭泌昌卻不接。海瑞的眼中終於露出了殺氣:“《大明律》第五款第二條,罪犯不在口供畫押者,立杖四十!”鄭泌昌接過了筆,在口供上畫押,手卻使不上勁。海瑞對那書辦:“扶他到案邊畫押。”——楊金水幾時受過這樣的罪,三伏的天,門窗緊閉,心裡又在翻滾著,偏不出汗,隻覺得一陣陣煩熱,伸手去摸,因平時從不帶扇,都是隨時有人替他扇著,因此一把扇子也沒有。坐在旁邊的錦衣衛那頭看出了,他們也是不帶扇的人,倒不是有人替他們扇,而是從來耐寒耐熱,這時他便用右手抓住了蓋膝的短袍下擺上下扇動起來,風居然比扇子還大。楊金水向他投過一絲示謝的目光。隔壁又傳來了海瑞的聲音:“這裡沒你的座,把椅子撤了。”楊金水知道,這是提審何茂才了。——海瑞已經坐回到大案前,那書辦便挪在大案的側端坐著記錄。何茂才樹杈似的杵在那裡,那股氣頓時冒了出來:“海大人,趙中丞審我都有一把椅子。剛才鄭泌昌也有椅子,同樣的案子,你憑什麼讓我站著受審?”海瑞:“憑你作惡多端,惡貫滿盈!”何茂才臉色變了:“聖旨都沒有這樣說我,海大人有什麼證據如此謗我?”海瑞:“我問你,今年五月新安江九個縣的大堤是怎樣同時決口的!”何茂才一驚,但很快便咬定了牙:“那時上麵有總督巡撫和布政使,河道衙門也不歸我管,我怎麼知道?”海瑞:“可決堤之前整個大堤上都是你臬司衙門派的兵!你怎麼解釋?記錄在案。”書辦飛快地記錄。何茂才被問住了,也就一會兒,立刻辯道:“上麵叫我派兵,我當然派兵。”海瑞:“你說的這個上麵是誰?”何茂才又被問住了。海瑞:“回話!”何茂才躲不過去了,答道:“河道衙門歸誰管這個上麵就是誰。”海瑞:“河道衙門的監管是宮裡派的李玄,李玄暫歸江南織造局管。你說的這個上麵難道是江南織造局?記錄在案。”——這一回不隻是楊金水臉色變了,兩個錦衣衛臉色也變了。楊金水再也按捺不住,扶著椅子的把手倏地便要站起,錦衣衛那頭輕輕按住了他。楊金水做了個叫他們過去乾預的手勢,錦衣衛那頭湊近他耳邊,用氣聲說道:“他有聖旨。”楊金水的目光一下子虛了,坐在那裡發怔。——何茂才哪裡敢回這個話,低著頭站在那裡一聲不吭。海瑞:“你不敢回話了?”接著轉對書辦:“那就把我的話記錄在案。”書辦一直就提著那隻筆,這時重點了下頭。海瑞:“據查,原杭州知府馬寧遠,原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在端午汛到來之前便帶著你臬司衙門的官兵守在九縣每個閘口,五月初三汛潮上漲,九個閘口同時決堤,你的官兵一夜之間全部撤回。胡部堂和戚繼光的官兵這時才趕到堤上,在淳安和建德分洪。一夜之間,整個淳安半個建德全在洪水之中,死亡百姓三千餘人,無家可歸三十餘萬!你的罪孽,你背後那些人的罪孽,如洪水滔天!我不審你,朝廷不審你,上天也要收你!收你背後那些人!”說到這裡海瑞從胸腔發出的聲音如黃鐘大呂,在整個房間嗡嗡回響!那個記錄的書辦手都有些發抖了,竭力鎮定記錄下去。何茂才的頭低得更下了,胸腹在喘著氣。海瑞:“我問你,你們這樣做是不是為了讓百姓把田地賤賣給沈一石!”何茂才抬起了頭:“沈、沈一石是給織造局當差的,有本事你問織造局去!”海瑞終於逼出了他這句話,立刻對書辦:“記錄在案!”——錦衣衛那頭倏地站起了,向門邊走去,另一個錦衣衛也倏地站起了,開了門二人大步走了出去。楊金水這時直坐在椅子上發愣。——敲門聲響了,海瑞的目光一閃,慢慢望向那條門。書辦轉過頭望著海瑞,海瑞似乎早已料到,對書辦:“開門吧。”書辦連忙走了過去,把門打開,立刻又閃到一邊彎下了腰。錦衣衛那頭帶著另一個錦衣衛慢慢走進來了。海瑞也慢慢站起了。錦衣衛那頭向海瑞一拱手:“請問是不是海知縣?”海瑞:“我就是。請問貴駕。”錦衣衛那頭從腰間拿出了腰牌亮了一下:“北鎮撫司的,奉上諭和趙中丞海知縣王知縣會同辦案。”海瑞:“那好,請坐,我們一起審訊欽犯。”錦衣衛那頭:“今晚不審了。主審官趙中丞有部署,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審訊欽犯。”說著他徑自向另一個錦衣衛擺了下頭。那個錦衣衛對何茂才說道:“你走吧。”“慢。”海瑞叫住了何茂才,“畫押。”那個錦衣衛依然示意何茂才走,何茂才向門口走去。“站住!”海瑞喝住了他,“我是奉旨審案,畫押!”那書辦隻得拿著口供和筆走過去了,遞給何茂才。何茂才又望向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也不好吭聲了。何茂才隻得接過筆畫了押。好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已是半夜了,趙貞吉還在堆積如山的案卷前,與其說是在審閱案卷,不如說是在等著楊金水。楊金水是被錦衣衛那頭攙著一隻胳膊走進來的,後麵跟著另一個錦衣衛。趙貞吉站起了,迎了過去:“都這個時候了,什麼事明天不能說?請坐。”楊金水被攙著坐下了,兩個錦衣衛也坐下了,趙貞吉仍然站在簽押房的中間。錦衣衛那頭:“趙大人也請坐吧。”趙貞吉:“坐久了,站一站。各位有話請說就是。”楊金水望著他:“趙中丞,趙大人,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就給朝廷上疏?”趙貞吉:“上什麼疏?”楊金水:“那個海瑞不能參與審理此案。”趙貞吉沉吟了一下:“為什麼?”楊金水:“再讓他參與,整個大明朝都會被他攪了!”趙貞吉這時倒坐下了:“他都乾了些什麼了?楊公公告訴我。”楊金水:“私自審案,而且有意把案子往宮裡扯!你調他今天晚上審的案卷看看,他不是在審鄭泌昌何茂才,是在審織造局,審宮裡的事!”趙貞吉又沉吟了片刻:“我明天可以調案卷看。”“不能等明天了!”楊金水這時特彆蠻橫,“你今晚就得立刻上疏,免去他陪審官的職位。”“這我不能。”趙貞吉立刻否定了他,“我,海瑞王用汲都是皇上欽點的問案官。除非他們有偏袒欽犯徇私舞弊的行為我才能參奏。這個時候要我參奏他,我沒有理由。朝廷那麼多人,還有裕王,都不會答應。”這話擲地有聲,楊金水被憋在那裡,好久才慢慢望向了兩個錦衣衛。錦衣衛那頭:“楊公公,趙中丞說的是理。”“那就讓他這樣攪下去!”楊金水撐著椅子站起了,“攪到了老祖宗頭上,甚至攪到了皇上頭上,是你們擔罪還是我擔罪!”說到這裡他已經在喘氣。趙貞吉和兩個錦衣衛都沉默著。楊金水:“我就是皇上就是老祖宗派到浙江的一條狗!我不能看不住這個家!趙貞吉,你到底上不上疏?”趙貞吉出奇的平靜:“既然這樣,楊公公你也可以上疏嘛。”一句話又把楊金水憋在那裡,突然眼睛又發黑了立刻便坐在椅子上。這回是另一個錦衣衛過去了,扶住了他。錦衣衛那頭也給趙貞吉遞過了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再爭辯。趙貞吉:“楊公公身子不適,還是回府先歇著吧。”楊金水眼睛半睜半閉:“你不參海瑞也行……那就叫鄭泌昌何茂才去見閻王……”趙貞吉目光一閃,兩個錦衣衛也飛快地對望了一眼。楊金水喘著氣:“這兩個禍水不能再留,再留著他們就會褻瀆皇上的聖名!不能留……不能再留著他們……叫他們自己在牢裡了斷了……”說到這裡他目光昏昏地望向趙貞吉和兩個錦衣衛。這是已經發病了,錦衣衛那頭和趙貞吉交換了一個目光,然後過去半扶半抱地攙起了楊金水:“公公放心,我們知道怎麼做。你老回去歇著就是。”楊金水昏昏地望著他:“茲事體大……皇上……記住了皇上……”錦衣衛那頭:“記住了。”楊金水:“今晚……就在今晚,要記住了……”錦衣衛那頭:“記住了。”答著他又望向趙貞吉:“安排人送公公回去吧。”趙貞吉點了下頭:“來人。”當值的書辦立刻進來了。趙貞吉:“用軟轎送楊公公回織造局。”當值書辦:“曉得。”答著立刻過去躬下了腰,那個錦衣衛把楊金水扶著貼在他背上。當值書辦背著楊金水走了出去。兩個錦衣衛留下了,一齊望著趙貞吉。趙貞吉也望著他們:“二位欽差,你們說怎麼辦?”錦衣衛那頭:“難辦。”趙貞吉:“難辦也得辦。二位是宮裡直接派來的,辦這樣的事有閱曆,你們應該替我出個主意。”錦衣衛那頭:“鄭泌昌何茂才是不能留了。”趙貞吉:“殺他滅口?”錦衣衛那頭:“兩個這麼大的欽犯誰敢殺人滅口。我說的不能留,是不能留在浙江了。”趙貞吉望著他。錦衣衛那頭:“趙中丞點一隊兵,我們也派兩個弟兄,連夜把他們檻送京師。”趙貞吉又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不能這樣做。聖旨是叫我審他們,沒有叫我把他們檻送京師。”錦衣衛那頭:“那要是真出現楊公公擔心的結果,趙大人,那時我們都交不了差。”趙貞吉:“我可以把他們另外拘押在一個地方,這幾天暫不審問。二位可以立刻把情形急遞呈報宮裡。朝廷有旨意,我才能把他們檻送京師。”兩個錦衣衛用目光商量了少頃,錦衣衛那頭:“那好。我們今晚就向宮裡呈急遞。趙大人不能讓那個海瑞再審訊欽犯。”好好地出去,卻被抬著回來,一時間隨從太監和那四個太監都來了,把楊金水從軟轎上平平地抬著,一步一步挪送到那張紫檀大榻上。胖太監立刻又走到了吊扇繩頭前拉起了繩子,四扇吊扇扇動起來。“風!”楊金水躺在榻上睜開了眼,奇怪地隻說著這一個字,“風,風……”胖太監把動作加快了,四扇吊扇扇起的風更大了。楊金水兩眼睜得好大,偏又說不出其他話來,依然隻說著:“風……”隨從太監立刻明白了,對胖太監:“停了!乾爹怕風。”胖太監連忙撒手,果然楊金水平靜些了。高太監悄悄在隨從太監耳邊說道:“師兄,請郎中吧?”這句話楊金水偏聽到了,聽到後自己也能說出話來了:“想我死嗎?”幾個太監都是一愣,嚇得全無了主張。還是那個隨從太監湊了過去:“乾爹,兒子們都想你老活一百歲呢。”楊金水兩眼卻望著上方:“想把我也拖進去死,我且死不了呢!”幾個太監麵麵相覷,然後又都望向了隨從太監。隨從太監已看出他神誌有些不清了,湊上去帶著念咒般的聲調說道:“想我們死的人還沒生下來呢。咱乾爹是老祖宗的人是萬歲爺的人,諸神嗬護,且不怕呢。”楊金水兩眼慢慢從上方移過來望向了隨從太監,非常賞識地說道:“說得好!還有,你就是我的護國大將軍。還有他們,都是總兵參將!”這是真瘋了。幾個太監又害怕,又有些興奮,一個個紛紛點頭:“乾爹說得對!我們都是乾爹護駕的將軍。”隨從太監貼在他耳邊:“乾爹,有我們護駕,你老且安心睡一覺。好不好?”楊金水像是在點頭,眼睛慢慢閉上了。那四個太監都沒了主意,又不敢走,全望著隨從太監。隨從太監向他們招了一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四個太監都像貓一樣走到門邊。隨從太監十分輕聲地對那個高個子太監說道:“你,立刻去敬一堂把陳大夫請來。”高個子太監點了下頭,幾步便消失在門外。隨從太監又對著另外三個太監,沒再說話,隻是望著一個人指著一個地方,再望著一個人指著另一個地方。三個太監躡手躡腳走到他指定的地方站好了。隨從太監自己走到楊金水的榻邊,在大榻底下那條紫檀踏凳上坐了下來。天亮前,外麵格外的黑,熱了好些天,這時偏起風了,從門外,從窗外刮了進來。隨從太監連忙用手勢叫兩個太監去關門窗。“死了!”突然楊金水叫了一聲,把幾個太監嚇得都是一跳。“死了!可死了!”楊金水坐了起來,兩眼昏昏地四處張望。隨從太監連忙捏著他一隻手:“沒有誰死。乾爹,沒有誰死。”“死了!”楊金水盯著他,“鄭泌昌何茂才全死了!”隨從太監一愣,不知如何答話了。楊金水死死地盯著他:“剛才,就是剛才,他們都來了……你就沒看見?”隨從太監有些明白了,隻好唬弄答道:“好像是……你們都看見了嗎?”那個瘦太監有些機靈:“我看見了,在門口不敢進來……”楊金水的目光轉盯向了他,接著又昏昏地望著門:“不對,進來了,就站在我麵前……”隨從太監隻好唬到底了:“是。來了,被兒子們趕出去了。”“趕得好,趕得好!給我都趕出去!”楊金水把隨從太監的手捏得好緊。隨從太監:“是!乾爹放心,來一個兒子們趕一個!”邊說邊扶著他又躺下。楊金水:“不怕,不怕。我們怕過誰……”躺在那裡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睜得好大!讓旁邊的太監看著心裡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