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大明王朝1566 劉和平 10237 字 26天前

“我們又見麵了。”胡宗憲望著風塵仆仆的高翰文,語調還是那樣平緩,但高翰文卻聽出了語意中的滄桑。高翰文深深地望著這位前輩大吏,這時完全發乎內心地跪了下去,激動地磕了個頭:“屬下高翰文拜見部堂。”胡宗憲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攙了攙他:“軍前不講虛禮了,趕快談軍務吧。”高翰文起來後,兩眼通紅:“軍務都被官場誤了!部堂,下麵的仗無法打了。屬下這一次來真是愧對部堂。我們都有罪呀!”胡宗憲依然十分平靜:“朝務、政務、軍務,一誤再誤已非一時了。你到浙江也才一個多月,論罪也論不上你。是不是抄沈一石的家沒有抄出錢來?”高翰文抑製不住激動:“部堂真是謀國之臣!沈一石號稱浙江首富,這一次抄沒他的家財居然不及一個中產之家。所有的賬目竟也不翼而飛!部堂,織造局還有浙江官場已是一片汙泥濁水!東南局勢如此危急,麵對朝廷,麵對百姓,部堂你要站出來說話了!”胡宗憲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對朝廷對百姓的話我自然要說。但現在我隻想對你說幾句話。逆耳刺心,你都不會在意吧?”高翰文:“請部堂賜教。”胡宗憲:“第一,你不應該出來當官。你的才情隻宜詩文風雅,你的為人卻一生也當不好官。”高翰文怔了一下,接著深點了點頭。胡宗憲:“第二,既然中了科舉就應該在翰林院儲才撰書,不應該妄論國策。聖人的書,都是給人看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高翰文這一下有些不以為然了,沉默在那裡。胡宗憲:“第一次在驛站見到你,我不能跟你說這些。一個多月過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當時跟你說的儘力去做,可見你我還是道同可謀,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儘管我知道,這些話你很難聽懂,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你也聽不懂,我還是要說。知道為什麼嗎?”高翰文抬起了頭:“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麼,儘管直言吧。”胡宗憲:“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聽出弦外之音,這就夠了。聽我的話,把這些軍需交割後,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來的錦衣衛,主動請罪,請他們把你立刻檻送京師!”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胡宗憲:“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叫你這樣做,既為了你自己,更為了朝局,為了我能把這個仗打下去!”高翰文被震撼在那裡,良久才又望向胡宗憲:“我相信部堂。可屬下這樣做了,那些誤國誤民的蠹蟲就讓他們逍遙法外?!”胡宗憲:“我還是給你交點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將會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誤國誤民之人一個也跑不了!你現在請罪最多是因為抄沒沈一石的家財辦案不力。要是還待在浙江,就會卷進他們之中!”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驀地湧了出來:“部堂為什麼要這樣待我?”胡宗憲的臉立刻嚴峻了:“我身為浙直總督,在我的轄下,誰有罪,誰無罪,不該分個清楚嗎!”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陣感動,跪了下去。胡宗憲望著他突然發出一陣感歎:“要是能夠這樣請罪離開,我也早就請罪了。其實,你還是個有福的人哪。”高翰文抬起了頭:“屬下這就連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說的去做!”說完,又磕了一個頭,站了起來。胡宗憲:“記住兩條,第一,今晚我跟你說的話隻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詔獄關上一年半載,出獄後立刻辭職,不要再當官。”高翰文雙手一拱:“晚生記住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胡宗憲這時也慢慢走到了大帳外,望著滿天的星鬥,突然喊道:“來人!”親兵隊長立刻從黑暗處走過來了:“部堂大人。”胡宗憲:“立刻派人通報戚將軍,軍隊就地休整,等待後援!”親兵隊長:“是!”楊金水臥室的兩扇門大開著,院牆高立,滿天的星鬥就像鑲嵌在頭的上方,顯得那樣近。芸娘站在門邊,靜靜地等著裡麵那一聲呼喚。“來了就進來吧。”楊金水的聲音從裡麵傳出來了。芸娘走了進去,還是靜靜地站在門裡,微低著頭。從她的神態可以看出,對這幾天外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來,坐過來。”楊金水坐在桌邊向她喚道。芸娘走過去坐了下來,這才發現那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圓桌這時被一塊六尺見方的緞麵蓋著,緞麵下鼓鼓囊囊顯然堆著好些東西。楊金水望著她:“這幾天一個人住在小院子裡很孤單吧?”芸娘:“楊公公有什麼吩咐請說就是。”楊金水輕歎了口氣:“到現在還不願叫我一聲乾爹?”芸娘隻好輕輕叫了一聲:“乾爹。”“你叫了這一聲,好些話我就可以跟你說了。”說著,楊金水順手扯開了桌麵上那塊緞麵,露出了桌子上三樣東西:一隻一尺見方四角包著金片的紫檀木盒;一隻約一尺長五寸寬五寸高的銅匣,上麵被一把銅鎖鎖著,銅鎖上已經滿滿地生出了綠色的銅鏽;還有一樣便是芸娘平時在這裡彈的那把古琴!芸娘將目光慢慢移開了,微低著頭,不再看桌上那些東西。楊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個月了,從十七歲到現在你的虛歲已是二十二了。乾爹給你找了個人,你下半輩子跟他去過吧。”芸娘抬起了頭:“乾爹,我不要您老的東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誰,讓我走,我一輩子都感您的恩德。”“那不行。”楊金水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些東西是他給你的,我也答應過他。我不能失信。”芸娘已經明白了楊金水說的他是誰,忍不住還是低聲問道:“誰?”楊金水:“沈一石。”芸娘又沉默了,少頃說道:“我本就是他花錢買的,既然他還要把我要回去,我給他做奴婢就是。”楊金水眼中露出了一絲哀傷:“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叫你回去做奴婢了。”芸娘眼睛一亮,望著楊金水,又突然感覺到有什麼異樣,怯聲問道:“他不再跟織造局乾了?”楊金水點了點頭,慢慢站了起來:“不乾了,什麼都不用乾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兩手一拍,走了。他是個有福的人呀!”芸娘倏地站起了,聲音明顯有些顫抖:“他去哪裡了……”楊金水這時也動了情,伸手慢慢揭開了那隻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麵一頁寫著字的書箋,那隻手也有些微微顫抖起來:“這是他留下的幾句話,囑咐我念給你聽。”芸娘癡癡地望向了楊金水手裡那張書箋,沈一石那筆九-九-藏-書-網熟悉的字撲入了眼簾!楊金水聲音帶著微微的顫動念了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我之後,誰複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他,他死了……”芸娘的臉刷地白了,僵在那裡!楊金水:“粘上了織造局,粘上了宮裡的差使,除了死,他還能到哪裡去?”楊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發現她的眼眶裡盈出了淚水,接著流了下來。楊金水:“你傷心了?”芸娘哽咽著:“其實,他不是壞人……”“好!”楊金水一隻手按到那隻木盒上,“有你這幾行眼淚,有你對他這句話,這些東西我可以交給你了。”說著打開了盒蓋。——盒子裡是一疊銀票!楊金水:“這些東西是他死前托付給我轉送你的嫁妝。他說了,你心高,這個世上沒有幾個人能配上你,這幾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讓你跟一個人走。”芸娘已經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來。楊金水:“先不要哭,聽我說完。”芸娘還在抽泣著,哽咽地說道:“我誰的東西都不要。乾爹,你和沈先生要真這樣憐惜我,就讓我出家吧。我給他每天念念經,也算是還他的債……”楊金水:“我說了,我答應他的事,一定要做到!”芸娘又慢慢抬起了頭,滿臉的淚:“你們叫我跟誰走?”楊金水:“高翰文!”芸娘愣在那裡。楊金水的臉色好凝重:“這一去千山萬水,溝壑縱橫!等著你的不一定是福,隻怕還有過不去的凶險。老沈說了,到時候這隻銅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開,實在過不去的時候砸開這把鎖。”芸娘失聲痛哭起來。……沒有月的夜,星光照著黑沉沉的瓦礫場,有誰能夠知道這裡曾經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楊金水陪著芸娘也不打燈籠,從沈一石彆院的後院門默默地走進來了。幾個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門,站在那裡。芸娘麵對那一片瓦礫,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籃,掏出了紙錢。楊金水替她擦燃了火絨,彎下腰去,芸娘點燃了紙錢,深拜了下去。楊金水待她拜了幾拜,便對院門外的黑影輕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個隨侍太監捧著一把古琴走進來了,遞給了楊金水,轉身又走了出去。楊金水把古琴遞向芸娘:“最後為他彈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幾句話,讓他知道我該做的都做了。”芸娘依然跪著,接過古琴擺在地上,從懷裡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張書箋,借著紙錢燃起的火光最後看了一眼沈一石寫的那幾句話,輕輕將那張書箋放到了燃著的紙錢上,那張書箋也立刻燃燒起來。“叮咚”一聲,芸娘撥動了琴弦,用《廣陵散》中那段應該彈角音的樂段,咽了一口淚,輕唱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唱到這裡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那張書箋在紙錢上已經燒白了,卻仍然是一張整齊的書箋形狀!突然一陣微風,那張已成白色紙燼的書箋竟被微風吹得飄了起來!“行了。”楊金水望著那張飄起的紙燼,突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來,聲音都顫了,“他已經聽見了。”芸娘這時反倒毫無懼意,含淚的眼怔怔地望著那張紙燼慢慢又飄了下來,化成無數的碎片。楊金水過來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會保佑你的。走吧。明天還要趕長路呢。”芸娘抱著那把琴慢慢站了起來。雖然大門屋簷下掛著燈籠,滿坪的人還是黑壓壓的,看不真麵孔,卻又都靜靜地坐在那裡,十分守序。馬蹄聲在這樣的夜裡顯得那樣疲乏,滿坪坐著的人都站起來了,無數張麵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馬隊疲倦地向衙門走來。麵對這麼多人,高翰文的馬停下了,他身後的隨從士兵跟著停下了。一個士兵的頭大聲問道:“什麼人?在這裡乾什麼?”人群中一個大漢迎了過去,在高翰文的馬前單腿跪下了:“小民齊大柱,奉海知縣之命率領淳安的百姓壯丁前來向高大人報到,自願投軍跟著胡部堂戚將軍去打倭寇!”高翰文立刻從馬上下來了,對跪著的齊大柱問道:“海知縣叫你們來的?”齊大柱:“其實也是我們自願來的。”許多聲音同時喊道:“我們自願投軍!”高翰文有些激動,扶起了齊大柱:“好,好。海知縣還好嗎?”齊大柱:“回大人,海知縣就在後堂等您。”“哦!”高翰文立刻將挽在手上的韁繩一扔,大步奔進衙門裡。……本來是要高翰文率領淳安的壯丁去前線的,可高翰文說起自己要去請罪,檻送京師,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語了。兩個人對麵坐著,兩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兩尺,兩個人都沉默著,經過在浙江這一番拚殺,兩個性格、身世、品位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種難以割舍的友誼。還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還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見過他的賬冊,有些東西記下來,剛峰兄或許某天用得著。”海瑞定定地看著高翰文,點點頭。“不能留下墨跡,我慢慢背,剛峰兄用心記住就是。”高翰文輕聲地說。海瑞閉上了眼:“請說,我能記住。”高翰文憑記憶慢慢背誦開來:“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折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注:無須向戶部入賬。”聽到這裡,海瑞的眼睛倏地睜開了:“這是你親眼看到的?”高翰文肅穆地點了點頭:“全是沈一石賬上記的。還有,剛峰兄一定要記住。”海瑞不再閉眼:“請說,我記。”高翰文繼續背誦:“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轉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背到這裡,高翰文停住了。一片沉默。海瑞:“沒有了?”高翰文:“他就給我看了這些賬目。”海瑞站了起來:“家國不分!朝廷不分!官場之貪墨皆始於內廷!”高翰文:“沈一石經營江南織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還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剛峰兄,你是裕王爺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頓朝綱整頓官場你義不容辭!”海瑞:“你準備什麼時候去見錦衣衛請罪?”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問道:“胡部堂還跟你說了什麼?”高翰文一怔:“你為什麼突然問起胡部堂?”海瑞:“你剛從胡部堂大營來,請罪之舉除了他還有誰會教你這樣做。”高翰文定定地望著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歎了一口氣:“胡部堂說我不是做官的人。現在我更是相信了。剛峰兄,就憑你剛才那句話,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員隻有你和胡部堂這樣的人才堪勝任!”海瑞也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憑天理良知,能為這個朝廷,能為大明的百姓爭一分是一分罷了。哪一天不能爭了,我也會回老家去,獨善其身。”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淚花:“哪一天剛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來找你。”海瑞搖了搖頭:“我那個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熱,你過不習慣。再說你喜歡的那些我都不會。還是互寄遙思吧。”高翰文:“我會來找你的。”海瑞望著他:“你硬是來了,酒飯還是有吃。”高翰文:“那就說定了。剛峰兄,府門外那些義民隻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了。你走吧。”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裡,什麼話也不要說。隻有沉默,才能出獄。”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記住了。”這是從杭州往北京陸驛的第一個驛站,恰好是午時時分,押著高翰文囚車的隊伍便正好在這裡吃午飯,給馬匹飲水喂料。驛站無分大小大門一律沒有門檻,四個錦衣衛全穿上了紅色的錦衣衛服,騎著馬率先進了驛站大門。說是囚車,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這駕囚車其實和馬車也差不多,隻是沒有窗簾門簾的裝飾,因此坐在裡麵的人從外麵便能直接看到。還有,車把的上麵套著一條偌大的鎖鏈,以示坐在車內的人是待罪的官員。四個錦衣衛進去後,幾個士兵便押著高翰文這駕囚車直接輾進了驛站大門。不久,又有一輛馬車輾過來了,跟著也輾進了驛站大門。飯菜少頃就上了桌。廳堂裡三張桌子,四個錦衣衛坐在一桌,八個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小桌前。驛卒給錦衣衛和兵士的桌上端來了不同的飯菜。高翰文的桌上卻沒有人送來飯菜。八個兵士有些詫異,望了一眼高翰文那邊,又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邊。見四個錦衣衛大人已經自顧吃喝起來,便也不敢再說什麼,端起飯碗也吃了起來。高翰文也一聲不吭,獨自坐在那裡,慢慢閉上了眼睛。一雙手把一個飯籃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著揭開了籃蓋,從裡麵端出了飯食還有兩碗小菜。高翰文睜開了眼,看見了桌麵上的飯菜,立刻感覺到這不像驛站給罪官的飯食,便是一怔,抬起頭向收拾飯籃的那人望去,驚呆了!——那個人竟是穿著布衣的芸娘!芸娘卻不看他,擺好了飯菜,徑自提著飯籃向食房門外走了出去。高翰文轉望向四個錦衣衛。四個錦衣衛卻在埋頭吃飯,沒有一個人看他。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屋頂,在那裡出神。檻送高翰文的囚車和鄭泌昌何茂才請罪的奏疏隨著四個錦衣衛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裡的路程走著。沈一石那四大箱賬冊和楊金水的密奏卻以四百裡加急的快程五天後秘密運到了北京。申牌時分從崇文門進的城,直接送午門,由內監簽署了收訖的單子,送到玉熙宮時,天已經黑了。宮燈全都點亮了,光明如晝。門窗像以往一樣關得嚴嚴實實,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響的玉熙宮這時“劈劈啪啪”一片算盤撥珠聲連天價響!四口大木箱都打開了,赫然擺在大殿的中央,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賬冊拿出來,依序送往左邊和右邊那兩張紫檀木長案上。左邊那張紫檀長案上赫然擺著一把長有一丈寬有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右邊那張紫檀長案上也赫然擺著同樣長寬的一把巨大紅木算盤。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內閣閣員,而是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調來的十二大太監。左邊的長案算盤前站著六個,右邊的長案算盤前也站著六個。六個太監共用一把算盤,六隻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這把偌長偌大算盤上的算珠,滿頭大汗,緊張地統算賬冊。——每個太監的目光都隻盯著算盤前的賬冊掃視,左手毫不間歇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右手同時揮毫記錄賬目,寫出的賬居然均是字體工整的行楷!這些人也不知如何練出了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呂芳這時也滿頭大汗地從精舍紗幔裡出來了,沒有戴宮帽,卻依然穿著長袍,掃視著十二個太監的麵前,看哪張賬單又已經算了出來。左邊長案前一個太監飛快地算完了一張賬單,便擱下了筆,拿起賬單捧到嘴邊吹了吹,然後雙手朝呂芳一呈。呂芳走過去了,接過了那張賬單。這時,右邊長案前一個太監也拿起了一張寫完的賬單在嘴邊吹了吹,雙手一呈。呂芳又走了過去,接過了那張賬單。呂芳拿著兩張墨跡未乾的賬單,站在宮燈下仔細看了一會兒,撩開紗幔的一角,輕步走進了內室。如果不是那幾盞立地宮燈發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須眉畢現,誰也不敢相信,這時隻穿了一件貼身的棉布褂子,兩隻瘦長的手臂扶著偌大的紫檀禦案案沿邊上,站在那裡的人就是那位冬著蟬翼絲袍夏穿淞江棉袍的萬歲爺。——夏日從不出汗的他,隻束著發的額上竟然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兩耳微微聳動著聆聽紗幔外大殿傳來的珠擊聲,眼裡閃著光,正在審看著一張張擺在禦案上的賬單。一張張剛寫出來的賬單在宮燈照耀下字晰墨亮。鏡頭從禦案上方慢慢掃了過去,左首第一頁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嘉靖二十一年”字樣,再過幾張,是“嘉靖二十二年”字樣,接下來是“嘉靖二十三年”、“嘉靖二十四年”,頁數不等,依序排列,到禦案第二排的末端,已是“嘉靖二十九年”,後麵便沒有了。嘉靖便閉上了眼等著,臉冷得像鐵,聽著紗幔外不斷傳來的算珠撥擊聲。呂芳將手裡的那兩張賬單整齊地擺在第三排的案頭上。嘉靖的目光又慢慢睜開了,望向剛擺上案頭寫有“嘉靖三十年”字樣那兩張賬單。呂芳抬眼望見了嘉靖額上的汗珠,立刻走到一旁擺在矮幾上的銅盆裡洗了手,又走到另一旁擱在高幾上的金盆裡拿著那方毛巾在清水裡漾了漾,輕輕一絞,走到嘉靖左側身後,踮起腳,抬高了手,儘量不擋他的視線,替他印乾左額上的汗珠。印乾了左邊,呂芳又從他身後走到右邊,踮起腳抬高了手,替他印乾右額上的汗珠。此時的嘉靖仿佛一切都不存在,隻有眼前的賬單和耳邊的算珠聲。呂芳替他印了汗,又悄悄地將毛巾擱回金盆,再從一側走到紗幔邊,撩開一線,走了出去。據史料記載,明世宗嘉靖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但整個大明朝的經濟收支卻一直掌握在他的手裡。據說除了修醮煉丹以外,最讓他關注的便是計算整個國家的財政收支,以致後世得出一個結論,大明朝的戶部尚書,也就是今天的財政部長,實際上是嘉靖皇帝本人兼任。在呂芳的反複來去中,禦案的最後一個空角被最後拿來的兩張賬單擺滿了,賬單上恰好是“嘉靖四十年”字樣。嘉靖的眼睛還在閃著光,定定地望著那兩張賬單。這時外殿的算珠聲也都停了,整個玉熙宮一片沉寂。呂芳定定地望著嘉靖,發現他額上的汗珠也奇異地收了,那張剛才還透著興奮的臉又像木刻一樣,沒有了任何表情。呂芳輕輕走到衣架前取下了嘉靖那件淞江棉袍步到他的身後提起了棉袍的上肩,半蹲著敞了開來。嘉靖的手順勢從禦案邊伸在腿的兩側,呂芳熟練地將肩袖接口處對準了嘉靖的兩手往上一提,那件棉袍便順溜地在背後穿上了嘉靖的身子。“一百萬匹絲綢折合白銀是多少兩?”嘉靖突然問道。呂芳正在為嘉靖係扣子,緊接著答道:“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嘉靖三十年前海運暢通,每匹絲綢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五兩白銀。嘉靖三十年後,倭寇為患,海運不通,每匹絲綢在內地隻能賣到六到七兩白銀。”“那就是說,浙江官場這二十年貪墨沈一石的一百萬匹絲綢怎麼算也不下七八百萬兩白銀!”嘉靖的聲音裡透著陰冷。“主子聖明。”呂芳輕聲答道。“這些銀子都到哪裡去了?”嘉靖眼中閃著光,望向呂芳。呂芳這時知道不能回避他的目光,徑直答道:“要徹查!”“怎麼查?”嘉靖緊接著問道。呂芳:“回主子,胡宗憲奉密旨已經於今日下晌到了,一直在西苑禁門朝房候見。”嘉靖:“有人知道他來了嗎?”呂芳:“回主子,他是奉密旨來的,一路也沒有住驛站,沒有人知道他來。”嘉靖:“叫胡宗憲立刻進來,把浙江官場這些爛賬給他看。”呂芳:“是。”……前方戰事正緊,一道密旨卻召自己在五天內進京,胡宗憲此時仍然穿著那身風塵仆仆的便服,一個人端坐在朝房裡候見。三個時辰過去了,茶水不斷,食物卻無。兩千裡快馬奔波,已然十分勞累,此時腹中饑餓,閉上眼不禁坐著就入睡了。“胡大人。”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響起,胡宗憲的眼倏地睜開了,連忙站了起來。站在身邊的竟是呂芳!胡宗憲連忙行下禮去:“下官胡宗憲見過呂公公……”“不用了。”呂芳連忙攙住他,“知道你辛苦,可沒辦法,皇上正在等著呢。隨我來吧。”胡宗憲急忙跟著呂芳走了出去。玉熙宮頃刻間又回複了原來的模樣,兩張紫檀長案靜靜地擺在那裡,算盤和那些太監都不見了,唯有沈一石送來的大木箱這時還剩下了兩口,也已經蓋上而且重新貼上了封條擺在大殿中央。呂芳領著胡宗憲輕輕地進來了,走到紗幔前。呂芳:“萬歲爺,胡宗憲來了。”胡宗憲立刻在紗幔前跪了下來:“臣浙直總督胡宗憲叩見聖駕!”裡麵傳來了嘉靖的聲音:“進來吧。”胡宗憲一愣,這裡麵是皇上修醮煉道的精舍,平時除了特詔的方士,隻有呂芳和嚴嵩能夠進去,這時聽皇上叫自己進去,不禁抬起頭望向呂芳,接著惶恐地說道:“臣謹奏聖上,精舍乃聖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呂芳撩開了紗幔一線:“你是個識大體的。皇上萬歲爺說了,這裡平時隻有嚴嵩一個人能進,也是因為嚴嵩用了你這樣的人在撐著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能進,你也能進。遵旨,快進來吧。”這番話裡藏著多少天心玄機,又含著多少慈愛體恤!胡宗憲一時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一個頭磕下去碰得山響:“是。”爬了起來,慢慢走了進去。嘉靖盤腿坐在蒲團上,胡宗憲離他約有三尺,跪在那裡。“仗打得辛苦。”嘉靖的聲調十分平和。胡宗憲:“儘忠報國,是臣等的本分。”嘉靖:“聽說戚繼光幾千人打倭寇幾萬人,已經連贏了四仗。打得不錯。”胡宗憲:“上托皇上洪福,下賴將士用命。還有浙江的百姓也體恤朝廷,有不少義民幫著抗倭。”嘉靖:“就是官場貪墨,後援不濟!是嗎?”胡宗憲沉默了。嘉靖兩眼又閃出光來,緊盯著他:“公忠體國,實心用事,這都是你的長處。太圓滑,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屬跟朝裡的人通同貪墨,視若不見!現在打仗沒有了軍餉,你這個總督怎麼當?”胡宗憲的頭又磕了下去:“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三月臣陛見的時候就曾經請辭。”“不要拿請辭當借口!”嘉靖的聲調嚴厲起來,“什麼‘水清濯纓,水濁濯足’這一套在我大明朝用不上,朕還不是濁世昏君!”胡宗憲趴在那裡:“微臣萬不敢有這般心思。”嘉靖:“那是什麼心思?你管的地方已經貪墨成這個樣子了,你就不知道?”胡宗憲:“官場貪墨已非一日,臣也有耳聞。”嘉靖:“為什麼不給朕上奏?是怕得罪嚴嵩,還是怕得罪嚴世蕃!”胡宗憲又沉默了。嘉靖:“回話!”胡宗憲:“是。回皇上,臣雖為浙直總督,但職有所司,許多事情也不一定全清楚。”嘉靖:“那好。朕現在就讓你都看清楚了。呂芳。”呂芳:“奴才在。”嘉靖:“帶他到禦案前看那些爛賬。”呂芳:“是。胡大人,起來吧。”胡宗憲又磕了個頭,兩手撐地站了起來。呂芳就在他身邊:“來吧。”說著便領著他向擺著賬單的禦案走去。體力心力都已用到極限,胡宗憲這時突然覺得麵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眼睛有些發黑,兀自強撐著跟著呂芳那個模糊的身影向禦案走去,剛走到禦案邊便感覺撐不住了,立時便要倒下去,連忙雙手扶住了案沿。“胡大人!”呂芳一驚。胡宗憲依然扶著禦案,但答不出話來。呂芳連忙過來扶住他。嘉靖也驚動了:“怎麼了?”呂芳:“主子。大暑的天,幾千裡趕來,在朝房又候了這麼久,從中午到現在沒進過食,他這是累的。吃點東西就好了,主子不要擔心。”嘉靖:“扶他坐下,端朕的蓮子羹給他喝一碗。”呂芳:“是。”答著便去扶胡宗憲。胡宗憲雙手緊緊地抓住禦案邊沿:“公公,為臣怎麼能坐禦座!”呂芳不再強他,奔到一個裝有好大一塊冰的金盆邊,從盆裡端出一個瓷盅,揭開了蓋子,又走到胡宗憲麵前。胡宗憲兩手依然緊緊地抓住禦案邊沿穩住身子,沒有辦法去接那碗。呂芳:“皇上有恩旨,你就坐著吃吧。”胡宗憲依然強撐著站在那裡。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呂芳和胡宗憲:“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就讓他站著喝,他撐得住。”一句話就像灌注了一股莫大的生氣,胡宗憲立刻鬆開了雙手,接過了呂芳手中的碗,雙手捧著一口將那碗蓮子羹喝了下去。喝完了那碗湯又雙手將碗遞給呂芳,人居然已穩穩地挺立在那裡。跟嘉靖跟了幾十年,呂芳就是在這些地方由衷地佩服這位主子,什麼樣的人他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輕輕的一句話就將一個要倒下去的人說得又挺立在那裡,呂芳望了一眼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點了點頭,示意他去看賬。胡宗憲轉過身子,目光望向禦案上的賬單,開始一路看去。嘉靖這時又閉上了眼,在那裡打坐。胡宗憲的目光越看越驚了!儘管心裡早就有底,可看了這些賬依然觸目驚心,屏住氣看完後怔怔地愣在那裡。“看完了?”嘉靖睜開了眼。胡宗憲幾步又走到嘉靖麵前,跪了下來:“觸目驚心,臣難辭失察之罪。”嘉靖望著他:“五任巡撫三任總督還有布政使按察使衙門,那麼多人就你一個人沒貪。當然最多也就是失察的罪了。”胡宗憲:“失察誤國,也是重罪。”嘉靖:“你又不在內閣,更不是首輔,誤國還算不到你頭上。”這便是在暗指嚴嵩了!胡宗憲一驚,不敢再接言。嘉靖:“一個浙江盯著一個織造局二十年便貪了百萬匹絲綢,還有兩京十二個省,還有鹽茶銅鐵瓷器棉紗,加起來一共貪了多少?嚴嵩這個首相當得真是值啊。”胡宗憲真的驚住了,跪在那裡,望著嘉靖。嘉靖:“做人難,做官難,都不難。不做小人,做個好官,這才難。嚴嵩對你有知遇之恩,你不願背恩負義,這是不願做小人,朕體諒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嚴嵩的官!朕再問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發大水到底怎麼回事?”胡宗憲:“馬寧遠有供詞在,微臣已經呈交朝廷。”嘉靖:“馬寧遠的供詞隻有天知道。朕現在要問你,新安江大堤是怎麼決的口子?”胡宗憲突然昂起了頭,激昂地答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嘉靖:“說!”胡宗憲:“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疆域萬裡子民百兆,皇上肩負祖宗社稷,治大國如烹小鮮!今年正月,韃靼從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順天府百萬軍民缺糧;二月,山東濟南府饑荒;三月,京師又饑荒;四月,山西又饑荒;五月,東川土司內亂;閏五月,江西流民叛亂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本月,山西陝西寧夏又地震,死傷軍民無算。何況東南沿海倭寇的戰事又已到了決戰時刻!國事艱難如此,倘若興起大獄,牽及內閣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時亂了!皇上現在問及新安江大堤決口之事,臣無言以對,也不可言對。懇請朝廷在適當的時候再行徹查。臣的苦心不隻是為了嚴閣老的知遇之恩。嚴嵩當政二十年,到底貪了還是沒貪,是彆人打著他的牌子在貪還是他自己有貪賄行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嘉靖緊緊地盯著他,好久轉向呂芳:“呂芳。”呂芳:“奴才在。”嘉靖:“知道什麼叫公忠體國了嗎?這就叫公忠體國。”說到這裡轉向胡宗憲:“好。衝著你剛才這一番奏對,朕現在就不追問新安江決堤的事了。說到嚴嵩,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你想開脫他,朕也想開脫他。可真能開脫的隻有他自己。你現在就帶著這些爛賬連夜去見嚴嵩。不要說是朕叫你去的,也不要說已經見過朕了,就說奉朕的密旨來陳奏東南抗倭的事,順便把你在浙江查出的這些賬送給他看。”胡宗憲更驚了:“皇上,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微臣寧願以坦蕩麵對君父麵對內閣。皇上命臣這樣做為的什麼,臣懇請明示。”嘉靖:“朕叫你這樣做就是為了不失臣!叫你這樣做,就為了看一看朕還有你是不是都認錯了人。”胡宗憲又愣在那裡,好久才說道:“回皇上,今年三月臣進京的時候曾經去拜見嚴閣老,便被拒之門外。臣這個時候夤夜求見,他也不會見臣。”嘉靖手一揮:“上次他不見你的事朕知道。不是他不見你,是嚴世蕃不讓你見他。現在朕已經叫嚴嵩讓嚴世蕃搬出去了,這次去你能見到他。”幾十年宦海生涯,胡宗憲也算把朝局把官場看得十分透徹了,但這樣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得如此周密,還是讓他十分震驚。領不領旨,此時心裡一片空白,懵在那裡。呂芳插言了,大聲說道:“胡大人,皇上這一片苦心你還不明白嗎?”胡宗憲省悟了,隻好磕下頭去:“臣遵旨。”嘉靖望著呂芳:“他出不了宮了。你送送他。”送走胡宗憲,呂芳回到玉熙宮,見嘉靖仍在閉目打坐,便到龍床邊去給他鋪設被褥。鋪完了被褥,又端來了那盆水,輕步放到嘉靖麵前,絞好了帕子:“主子,快子時了,該歇著了。”“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個什麼人哪!”嘉靖沒有睜眼,更沒有去接那塊手帕,卻突然問道。呂芳的手停在那裡,想了想答道:“奴才隻好打個比方,不一定恰當。”“說。”嘉靖睜開了眼望著他。呂芳:“依奴才看,他就像個媳婦。”嘉靖:“怎麼說?”呂芳:“上麵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也得顧著,底下還有那麼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討好。”“像。”嘉靖的嘴角邊也露出了笑紋,可很快又隱去了,“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呀。兩京一十三省,東牆修好了,西牆又倒了,現在換了嚴嵩,彆人未必也能當好這個家。但願有些事嚴嵩也是被人家瞞了。”呂芳:“聖明不過主子。如果連胡宗憲這樣的人現在也不願嚴嵩倒了,就說明還不是時候。關口是要弄清楚,嚴世蕃他們到底瞞著嚴嵩還乾了些什麼。不查出鐵證,還真不好動他們。”嘉靖沉默在那裡,良久,突然又問道:“沈一石的賬上記著二十年給宮裡送了二百一十萬匹絲綢。這些絲綢都用在了哪些地方,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那些奴才是不是也有貪墨,你也要查!”呂芳:“回主子,奴才已經布置人在查了。都子牌時分了,主子該歇著了。卯時還要見嚴嵩呢。”“要歇你歇著去。朕就坐在這裡等他們。”說著,嘉靖打好了盤坐,閉上了眼睛。呂芳無聲地歎息了一下,隻好搬過來另外一個蒲團放在嘉靖身邊的矮幾旁的地上,盤腿坐下,閉上眼陪著他打起盹來。嚴嵩是從床上叫起來的,這時披著一件長衫,靜靜地站在書房裡,等著胡宗憲進來。先送進來的是嚴府家人抬著的那兩個大木箱,擺放在書房中間,家人們便退了出去。胡宗憲這才慢慢走了進來,站在門邊望著嚴嵩。嚴嵩的目力早就不行了,儘管門房先送來了胡宗憲的帖子,可這個時候胡宗憲突然從東南抗倭的戰局裡出現在自己麵前,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睜大了昏花的老眼靜靜地望著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時間已是半夜,起了涼風,從門外吹進來,把嚴嵩那頭已經由白轉黃的疏發吹得淩亂地飄著。胡宗憲心中一酸,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業胡宗憲拜見閣老。”聽到聲音,嚴嵩這才知道真是胡宗憲來了,卻仍然問道:“是汝貞嗎?”胡宗憲:“回閣老,是弟子。”各種各樣的猜測和預想這時都沒有,嚴嵩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那種真正的平靜:“來了好,來了就好。坐下,慢慢說。”說著自己在身後的躺椅上先坐下了,又伸出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是。”胡宗憲磕了個頭,站起來在嚴嵩身邊坐下了,定定地望著他。嚴嵩也望著他,伸出了手。胡宗憲愣了一下,接著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放在嚴嵩的手掌裡。嚴嵩是在等著胡宗憲說話,胡宗憲卻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的手這樣似握非握,一時沉默著。“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六了吧?”嚴嵩先開口了。胡宗憲:“是。弟子今年虛歲五十六。”嚴嵩:“你的頭發也白了不少了?”胡宗憲:“是。就這幾年,白了七成了。”嚴嵩:“白頭師弟,見一麵都難了。”胡宗憲望著嚴嵩蒼老的麵容:“恩師,三月進京的時候,弟子曾經來過……”“不要說了。”嚴嵩打斷了他,“是嚴世蕃不讓你進來,我都知道了。”又是一陣沉默,嚴嵩握緊了胡宗憲的手:“在這個世上,有時候弟子比兒子還好啊。這一次你是奉密旨進京的吧?”胡宗憲沉吟了一下,才答道:“是。皇上要過問東南抗倭的戰事。”嚴嵩:“東南半壁都在你肩上哪!聽說打得很難,打得也很好?”胡宗憲:“這是弟子能乾的最後一件大事了,再難也得把倭寇平定下去。”嚴嵩黯然了:“還是不要這樣想。我用的人裡也隻有你最能擔大任,朝廷用你一天就應該乾一天。問你一件事要如實告訴我。”胡宗憲:“恩師請問,弟子一定如實回話。”嚴嵩:“你去應天向趙貞吉借糧,他是怎樣借給你的?是你一去他就願借,還是你以調軍糧的名義他沒有辦法才借給你?”胡宗憲:“回恩師,不管怎樣,趙貞吉還是把南直隸的糧借給了浙江。各人都管著一個省,他也有難處。”嚴嵩:“什麼難處?是不是上麵有人給他打招呼,不讓他借糧給浙江?”胡宗憲又沉默了一下:“恩師,弟子但知實心用事,沒有根據的事,弟子不敢妄加猜測。”“你真是會做媳婦兩頭瞞啊!”嚴嵩歎了一聲,“其實,我也隻是個媳婦,比你長一輩罷了。但凡能夠瞞過去,我也想瞞。可瞞來瞞去,最後還是把自己給瞞了。汝貞,媳婦這麼難當,隻有我們師弟深知其苦。可偏有那麼些人還要爭著來當這個媳婦。徐階要爭我這個媳婦當,趙貞吉也想爭你這個媳婦當,他們真要爭,到時候我會讓給他,平定了倭寇,你也讓了吧。”胡宗憲倏地抬起了頭望著嚴嵩,哪敢接言,隻好仍沉默著。一番強忍欷的感慨,一番心潮難平的沉默,嚴嵩的目光這才昏昏地望向擺在廳裡的那兩口木箱:“這兩口箱子是你帶來的?”胡宗憲:“是。”嚴嵩:“汝貞啊,二十年了,我什麼時候要過你的東西。每次進京,我都給你打招呼,什麼東西都不要送。我用你,從來沒有這些心思,隻是為國用賢。他們都說,我嚴嵩就憑著能寫一手好青詞,逢迎皇上。真這樣,內閣首輔這個位子我能坐二十年嗎?兩京一十三省,戰亂災荒官場爭鬥,哪一件事情靠寫青詞能夠平息下去?靠的什麼,主要靠的是有你這樣的人在底下撐著啊!汝貞,用人各有不同,從一開始我就是以國士待你,對你我要全始全終!走的時候,把箱子帶出去。”胡宗憲心裡一陣激動又一陣酸楚,眼睛終於濕了:“恩師,這兩箱東西不是禮物。”“哦?”嚴嵩慢慢望向了他,“是什麼?”胡宗憲:“是賬冊。”嚴嵩立刻沉默了,顯然在那裡急劇地想著,好久才又望向他:“是抄沈一石的賬冊?”胡宗憲:“是。”嚴嵩立刻問道:“抄出了多少財產?”胡宗憲低沉地答道:“二十五座織房可織絲綢一萬零九百六十匹,庫存絲綢一百匹,現銀一萬餘兩。”嚴嵩一下子懵了,坐在那裡,虛虛地望著前方。胡宗憲立刻感覺到嚴嵩剛才還有些溫熱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立刻握住了他:“閣老,這個結果也不是意外中事。先不要焦急。”嚴嵩虛虛的眼慢慢轉望向他:“國事不堪問了。東南抗倭,西北禦韃靼,東北禦土蠻,還有幾個省的災荒,眼下都指望著沈一石的家財,怎麼會隻有這些!”胡宗憲:“沈一石的錢是被人貪了,要徹查,賬目都在這裡。”嚴嵩的眼慢慢望向了那兩口箱子:“就是這兩口木箱?”胡宗憲沉吟了一下,答道:“是。”嚴嵩突然激動起來:“你怎麼能把這些賬冊送到我這裡來!”胡宗憲無法接言。嚴嵩:“這裡麵牽涉到織造局!這些賬除了皇上誰也不能看。汝貞,你好糊塗!”胡宗憲隻好答道:“是。”嚴嵩:“幾十年的官,在朝裡當過兵部尚書,在下麵當過巡撫總督,這樣的事怎麼都想不明白?立刻把賬冊抬走,到朝房等著,一早送進宮去。”不能解釋也無法回答,胡宗憲隻好深深地望著嚴嵩:“閣老,倘若這些賬目裡牽涉到小閣老還有朝裡其他的人怎麼辦?”嚴嵩:“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嚴嵩的態度讓胡宗憲心裡波瀾起伏,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無論千秋萬代史書如何評價自己,自己作為嚴嵩一手提拔重用的人他沒有什麼愧疚。他知道皇上在卯時要召見嚴嵩,自己要趕在此前將賬冊先行送到宮裡,向皇上如實稟報嚴嵩的態度。胡宗憲:“閣老,那弟子現在要走了,立刻將賬冊送到宮裡去。”嚴嵩沒有立刻接言,又在那裡想著,然後望向他:“汝貞,你今天晚上這件事做得犯了大忌。到宮裡不要說先到了我這裡。”胡宗憲一怔:“這能夠瞞皇上嗎?”嚴嵩:“隻有瞞!如果皇上知道了,我沒有看賬冊,受不到責怪。關鍵是你,你把這些賬冊先送給我看便是欺君!汝貞,我都八十一了,死了也沒多大關係。東南的大局不能夠沒有你。聽我的,到了宮裡千萬不要說。”胡宗憲:“京師到處是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弟子到府上來他們也可能知道。閣老,擔罪就擔罪,弟子不能連累恩師。”嚴嵩有些急了:“糊塗!不管誰說你來過我不認賬就是。有事我擔著。”胡宗憲的眼淚溢了出來,為了掩飾跪了下去,調勻了呼吸:“弟子聽恩師的。我走了。”嚴嵩:“快走,從後門出去。”胡宗憲深深地磕了個頭,然後爬起身趕緊走了。三伏的天,卯時初已經是大亮了。嚴嵩的二人抬輿在大殿的石階前停下了,呂芳立刻走了下來,和以往一樣攙住了他:“閣老,沒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紅的。”嚴嵩:“睡不好了,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呂芳不再說什麼,攙著他慢慢步上了台階,走進精舍。“老臣叩見皇上。”嚴嵩身子吃力地慢慢彎了下去。“不要行禮了,扶閣老坐下。”嘉靖坐在蒲團上立刻望向呂芳。“是。”呂芳答應著,攙著嚴嵩在一旁的繡墩上坐下了。坐下後嚴嵩才隱約看見胡宗憲跪在嘉靖蒲團的右前方,兩隻大木箱已經打開,擺在蒲團的前方。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隻有自己一個外臣能夠進來,今天胡宗憲居然能夠跪在這裡,而且跪在打開的賬冊木箱邊,老嚴嵩當然明白了夜間胡宗憲抬著賬冊來看自己是皇上的旨意!嘉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嚴嵩,嚴嵩的臉平靜如水。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跪在那裡,微低著頭。嘉靖開口了:“嚴閣老。”嚴嵩離了離身子:“老臣在。”嘉靖:“這是胡宗憲從浙江帶來的兩口箱子,知道裡麵裝的是什麼嗎?”嚴嵩:“回聖上,不知道。”嚴嵩果然如胡宗憲所奏,一來便為胡宗憲掩飾,嘉靖的心裡突然湧出了一股酸味,連他自己也一時分辨不出是酸楚還是嫉厭,一向不露聲色的麵容也浮出了複雜的表情。隻有呂芳站在一側感受到了嘉靖的反應,那顆心不禁提了起來。“胡宗憲。”嘉靖突然對著胡宗憲。胡宗憲依然微低著頭:“微臣在。”嘉靖:“知道牌位上為什麼要供著‘天地君親師’嗎?”胡宗憲怔了一下,答道:“天覆之,地載之,君上父母師長恩任養育教導之。”嘉靖歎了口氣:“還有一句,那就是嗬護之。對聽話的臣子兒子弟子,君上父母師長都是嗬護的。南邊的百姓有句俗話,崽女不要多,好崽隻要一個。北邊的百姓也有一句俗話,叫做護犢子。但願南邊的北邊的都隻嗬護好兒子,不要連不肖子孫都護短才好。”嚴嵩和胡宗憲都把頭低下了。嘉靖:“其實朕也是個護犢子的人。可朕不是什麼犢子都護,要護也隻護像胡宗憲這樣的犢子!胡宗憲,告訴你的恩師,這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吧。”胡宗憲低聲地回道:“是。這箱子裡裝的是抄沒沈一石家財的賬冊。”嘉靖的目光又望向了嚴嵩,嚴嵩抬起了頭望向嘉靖,兩眼裡滿是那種老人才有的十分孤獨的目光。嘉靖的心一下子軟了,不再看他,轉對胡宗憲:“告訴閣老,裡麵寫的都是什麼。”胡宗憲:“是。這些賬冊記的都是從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浙江官場貪用織造局沈一石絲綢錢財的數目,折合各年絲綢的市價,一共有近八百萬兩白銀之巨。”嘉靖直問嚴嵩:“閣老,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嚴嵩站了起來:“聖上,凡沈一石賬上所牽涉之人都應立刻拿辦,所貪墨之財都應嚴加追繳。”嘉靖:“二十年的賬了,要追也不是那麼容易。現在應該立刻拿辦的幾個人是鄭泌昌何茂才。他們可都是嚴世蕃舉薦的人。”嚴嵩跪了下去:“著將嚴世蕃立刻革職,以便拿辦鄭泌昌何茂才。”嘉靖不吭聲了,精舍裡一片沉默。“呂芳。”嘉靖轉望向呂芳,“這些賬冊裡直接牽涉到嚴世蕃沒有?”呂芳立刻答道:“回主子,賬冊裡沒有牽涉到嚴世蕃。”嘉靖:“那就沒有理由革嚴世蕃的職。叫嚴世蕃先退出內閣,工部侍郎還是讓他當。”呂芳:“主子聖明。”嘉靖:“嚴世蕃退出內閣,其他人朕也不護短。高拱張居正也退出去。把內閣這個班子調一調。首輔還是嚴閣老,實事讓徐階去管,把李春芳和陳以勤補進來。”這就是大調整了!包括呂芳在內,三個人都有些驚出意外。嘉靖:“朕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沒有?”胡宗憲是不能接言的,嚴嵩和呂芳立刻答道:“臣、奴才聽見了。”嘉靖:“那就立刻擬旨。”呂芳:“奴才這就擬旨。”嘉靖又望向跪在地上的嚴嵩:“嚴閣老。”嚴嵩:“老臣在。”嘉靖:“擬完旨你和呂芳先叫上徐階,到內閣去,這個旨意讓徐階宣布。記住,叫那幾個人先看看謄錄出來的爛賬,看完了賬再宣布旨意。然後議一個人選到浙江去當巡撫,立刻拿辦鄭泌昌何茂才,追繳沈一石被貪墨的財產。”嚴嵩:“臣領旨。”嘉靖的目光又轉向了胡宗憲:“胡宗憲。”“微臣在。”胡宗憲抬起了頭,望著這位深不可測的皇上。嘉靖:“東南的戰事吃緊,再辛苦你今天也得趕回去。倭寇在今年一定要平了,需要多少軍用就向朕要,朕砸鍋賣鐵都會給你。浙江的案子你也要過問,哪些該查,哪些不該查,怎麼查,你把著點。”胡宗憲磕下頭去:“臣這就回浙江,一切遵皇上的聖意辦。”嘉靖又望向嚴嵩和呂芳:“胡宗憲來京的事就我們幾個知道,不要傳出去。”嚴嵩和呂芳:“臣、奴才明白。”官場的一切都是有規製的,座位怎麼擺,哪個人坐在哪裡,誰先說話,誰說什麼,都意味著一切正常。哪個座位挪動了一下,說話的順序改變了一下,便意味著有了變化。今天的內閣就讓人立刻敏感到有了變化。嚴嵩仍然坐在中間的位子,呂芳坐在他的左邊,徐階坐在他的右邊,這些都還一仍往舊。可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不再像以往分成兩邊排座,而是在一旁擺了一張好大的條案,三把椅子並排擺在條案前,讓三人都坐在一起,條案上還擺滿了嘉靖前天晚上看的那些賬單。但人對於這些變化都往往朝著好處想,嚴世蕃以為這樣排座是為了便於他們共同看賬。高拱和張居正更認為,這是嚴世蕃將要出閣的征兆,誰都沒有想到他們今天會一起出閣!三個坐在上麵的人一聲不吭,三個看賬的人更是一聲不吭,氣氛異乎尋常的沉悶。賬越看越驚,驚中又有不同。嚴世蕃的臉上汗越流越多,高拱和張居正麵容雖然嚴峻,眼神中卻壓抑不住興奮。“畜生!”嚴世蕃冷不丁地猛拍了一下長案,把所有的人都弄得一驚。嚴世蕃那張汗臉此時漲得通紅:“貪墨誤國!這些畜生把我們都害了!”高拱和張居正仍低著眼,不接他的茬。呂芳望向了嚴嵩,嚴嵩滿眼淒涼,轉望向徐階。徐階說話了,不再叫他小閣老,而是叫著他的字:“東樓兄,這是內閣會議,注意禮態。”嚴世蕃:“事情都鬨成這樣子了,禮態有什麼用?”徐階:“那照東樓兄的意思該怎麼辦?”嚴世蕃:“拿人!追贓!立刻把鄭泌昌何茂才抓起來!”徐階:“怎麼抓?派誰去抓?”嚴世蕃抬起頭望向了嚴嵩和呂芳:“爹,呂公公,我舉薦羅龍文或是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撫,去辦這個案子。”嚴嵩慢慢閉上了眼睛,呂芳也不看嚴世蕃,嚴世蕃不覺一怔,隻好望向了徐階。徐階:“我如果記得不錯,鄭泌昌當時就是羅龍文向小閣老推薦的,何茂才就是鄢懋卿向小閣老推薦的。東樓兄,你覺得派這兩個人接任浙江巡撫能查好這個案子嗎?”“徐閣老是明鏡!”高拱大聲接言了,“國事被這些人貽誤至此,我們今天還要一誤再誤嗎!我提議讓譚綸署理浙江巡撫查辦此案。”“你這是一竿子打倒滿船的人!”嚴世蕃又咆哮了,“鄭泌昌是鄭泌昌何茂才是何茂才,要是追究是誰推薦的,那他們還是皇上下旨任命的官員,難道連皇上也要追究嗎!”“住嘴!”嚴嵩厲聲喝斷了他,接著轉向呂芳,“呂公公,讓徐閣老宣旨吧。”“好。”呂芳從袖中掏出了聖旨,遞給了徐階。竟然已經有旨,不隻是嚴世蕃,高拱和張居正也都是一驚。徐階當然已經知道有旨,而且也已經知道這次出閣的是三個人,因此站起來接聖旨時便儘量放慢了動作,聲音也顯得沉悶:“有旨,嚴世蕃高拱張居正跪聽旨意!”嚴世蕃和高拱張居正連忙從案前走到大堂中間跪了下來。徐階慢慢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閣掌國家中樞,上承朕意,下領百官,九州國運,億兆民生,其任該何等臨淵履薄方不負社稷之托!乃有閣員嚴世蕃高拱張居正議政處事屢屢浮躁,且互相攻訐貽誤國事……’”讀到這裡,嚴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張居正也怔在那裡。也就在這時,看到下麵的內容,徐階也懵了,盯著聖旨愣在那裡,接著慢慢把目光望向了嚴嵩。嚴嵩已經又閉上了眼睛。徐階又望向了呂芳,呂芳卻把目光望向了門外。徐階心裡好亂,可聖旨又不得不讀,隻好接著讀下去,但聲調已經十分緩慢低沉:“……朕聽納嚴嵩徐階建言,著將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除去內閣閣員之職。”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都抬起了頭,而且都望向了徐階!徐階隻能望著聖旨,接著艱難地讀了下去:“該三人各回本部仍任原職。內閣仍由嚴嵩掌樞,徐階實領其事。另調李春芳、陳以勤入閣,補任閣員。欽此。”一片沉默。嚴嵩這就不能沉默了,睜開了眼望著跪在那裡的三人:“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領旨謝恩吧。”嚴世蕃高拱和張居正都磕下頭去:“臣領旨謝恩。”剛說完這句,嚴世蕃跪在那裡猛地抬起了頭:“我不是閣員了!可我還是吏部的堂官。我向內閣仍然舉薦羅龍文或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撫!”高拱也抬起了頭:“我舉薦譚綸署理浙江巡撫!”張居正也接言了:“我附議高拱,舉薦譚綸署理浙江巡撫!”呂芳慢慢說話了:“你們都不要舉薦了,有上諭,浙江巡撫著南直隸巡撫趙貞吉調任。”三個人都啞在那裡。呂芳:“還有上諭,趙貞吉對於浙江事務尚不甚熟悉,你們可以舉薦合適人選參與查辦鄭泌昌何茂才等人貪墨一案。”這一次是張居正立刻大聲接言了:“新任浙江淳安知縣海瑞和建德知縣王用汲清正剛直,可以協助趙貞吉查辦該案!”徐階被嘉靖陰損了一下,正愁對裕王對高拱和張居正無法辯解,這時正是表明心誌的一個機會,立刻接言:“我認為高拱張居正推舉海瑞王用汲是合適人選。閣老,呂公公,這兩個人可用。”呂芳表態了:“協助辦案嘛,隻要人可靠就行。嚴閣老,你老認為如何?”嚴嵩:“嚴世蕃高拱張居正可以回部了。把李春芳陳以九*九*藏*書*網勤請來,內閣一同擬票吧。”嚴世蕃第一個倏地站了起來,轉身便走了出去。高拱和張居正也跟著慢慢站了起來,向嚴嵩呂芳和徐階揖了一下。徐階兩眼深深地望著二人,張居正迎向了他的目光,高拱卻看也不看他,轉身走了出去。張居正也隻好跟著走了出去。內閣門外的陽光是那樣耀眼,這兩個人邁出門檻的身影也隨著先行離開的嚴世蕃消融在日光之中。此時之西苑,因位處紫禁城之西而名之,其地囊括今之中南海什刹海,本為皇家園林,取通惠河之水,林木掩映,皆無高瓴。嘉靖帝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後遷駕於此,才在這裡蓋起了幾座大殿。幾次大興土木,幾次都焚於莫名之大火中。第一次大火就曾有言官上疏雲風水使然,不宜興蓋大殿,本意還是想勸嘉靖遷回紫禁城宮中。嘉靖大怒,言風水者吃了廷杖,此後再無諫疏。內閣值房當然也就從紫禁城的文華殿遷到了這裡。這就使得內閣的閣員們每次來當值都要沿著海子走好長一段路程,夏日冬雪,景色雖好,畢竟辛苦。今日一番突然變故,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逐閣,從玉熙宮那一片宮殿高牆內出來,通往西苑禁門偏又隻這一條路,白日照水,垂楊無風,蟬鳴聒耳。三個冤家心裡都較著勁,誰也不停下來讓誰單走,步幅下又都帶著風,不知者看來還以為前後相距不到數尺的三人是一撥的。嚴世蕃走在最前頭,高拱和張居正前後腳近於平行。打了個平手,兩敗俱傷,嚴世蕃心如沸水不說,高拱張居正也高興不起來,二人也互不相看。前路還有廝殺,心事自然紛紜。突然,嚴世蕃在二人前麵停下了,一條石道也就寬約數尺,他當中站著,轉過身來。二人被擋著了,四目望著二目,烈日當頭,對峙在那裡。“把我拉下了馬,還以為二位賞了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輿呢。原來你們也還是步行啊。”嚴世蕃的那條大嗓門在西苑這樣的地方也毫不降低,居然使他們身旁幾株樹上的蟬都停止了鳴叫。好靜,靜得人反而耳鳴。“人生兩腿,都是用來步行的。難道小閣老的腿離了馬就連路都不能走了?”高拱從來就不怕他,嗓門沒有他大,調門卻不比他低。“高肅卿!”此地恰在轉彎處,嚴世蕃這時站的位置有些吃虧,因他的臉正對著日光,偏睜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難受,仍緊盯著高拱,“‘少小離家老大回’,你要真是個願意走路的,今日就該明白,自己可以走了。你要還是想賴著等內閣首輔那把椅子,我告訴你,徐階現在都還沒坐上呢。就算徐階坐上了,也不會傳給你,江南他還有個學生趙貞吉在等著,你身邊他也還有個學生張居正在等著。”這就不隻是酸刻,而是近於挑撥了。而這番誅心之論,又正是今天高拱所經所曆深怨徐階之處,偏偏此時張居正又在身邊,高拱性情再操切也不會跟他辯這個話題,望著那張被日光照著的大臉,回了一句:“我沒有什麼當首輔的爹,也從來沒有想當首輔!”說完這句,一個人朝著擋在路中的嚴世蕃徑直走去。嚴世蕃擋著不讓,高拱也不願離開石路繞道草地,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碰上了,嚴世蕃使出暗勁,高拱也早就蓄著暗勁,這一碰高下難分,畢竟讓高拱走了過去。愛吵架的從來就怕兩種人,一種是任你暴跳如雷,他卻心靜如水;一種是挑你一槍,揚長而去。高拱今日使的就是第二招,把個嚴世蕃氣得撂在那裡,偏又在西苑,總不成提著袍子追過去打,這時一腔怒火便隻有噴向另一個人了,那就是還站在那裡的張居正。“張神童。”嚴世蕃和高拱年歲相當,稱他時還叫字號,現在麵對比自己年小的張居正便連字號也不稱了,儼然長輩之呼小輩,也是因為心裡恨他比高拱更甚,“你從小就會讀書,應該知道三國時另一個神童孔北海的典故。”“小時了了,大未必然。”張居正平靜地答道,“小閣老是不是想說張某少時會讀書,大了反而不能成器?”“聰明。”嚴世蕃語速更快了,“如果隻是不成器倒是孔融的福,隻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招來殺身之禍。”張居正:“孔融是被曹操殺的,但不知我大明朝誰是曹操。”論聰明過人其實嚴世蕃也不在張居正之下,立刻冷笑著對道:“自古殺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也不隻曹操!”張居正依然平靜如水:“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要能為國捐軀,張某坦然受之。”“你也敢跟我侈談為國!”嚴世蕃近於咆哮了,“國庫空虛,我們想方設法彌補虧空,你們卻釜底抽薪,幾時想過這個國,想過我大明朝!”聽他說到了實處,這時正四處無人,張居正也知道今天這場交鋒遲早會來,恰好海子邊垂楊下有一個石墩,乾脆坐了下來:“我倒真想聽聽小閣老你們是如何為大明朝彌補虧空,我們又怎麼釜底抽薪了。請賜教。”他倒坐下了,真氣人!嚴世蕃兩隻大眼飛快地睃巡了一遍,附近除了那個石墩竟彆無坐處,他幾步走到了張居正麵前,雖然站著也還有個居高臨下之勢,眼睛往下望著他:“戶部兵部工部還有宮裡都在等著錢用,年初議事你也是伸手要錢的一個,好不容易跟西洋商人談成了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你們偏要找兩個不要命的去阻擋!張太嶽,摸著胸口想想,拿人家當槍使,隻為要拱倒我們,那些理學心學你和你的老師都學到哪裡去了!”“小閣老這話說得不在理。”張居正不看他,隻看著水麵,“馬寧遠被誅,你們舉薦了個高翰文去。常伯熙張知良被誅,裕王舉薦了海瑞和王用汲去,都是為了推行國策。要說海瑞王用汲是被我們當槍使,那高翰文是小閣老舉薦的,為何也反對你們那套改稻為桑?還有胡宗憲,東南一柱,國之乾城,嚴閣老引為心腹,一開始就反對你們的那個方略,他們也是我們使出的槍嗎?”一連幾問,把個嚴世蕃憋住了,那張臉更紅了:“問得好,問得好!我舉薦的人現在被抓了,你們舉薦的人依然在那裡興風作浪!今天你們又愣弄了個趙貞吉到浙江去,抓了鄭泌昌何茂才,還不是想去掣胡宗憲的肘!攪吧,攪得胡宗憲前方打仗沒了軍需,吃了敗仗,攪得東南大亂,把大明朝亡了,老子無非陪著你們一起完命就是!”說到這裡嚴世蕃已是氣喘籲籲,哈了一口濃痰猛地吐在張居正的腳下,這才轉身大步向西苑禁門方向走去。張居正慢慢站了起來,依然未動,也不看漸行漸遠的嚴世蕃,憂深的目光轉望向海子裡日光照耀的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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