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確是太大了。在北京此時是狂風後的雷電暴雨,在這裡卻是烈日高照,新安江水湛藍澄澈地流著,停在江麵的糧船浮在那裡動也不動。白底紅字的“織造局”燈籠依然高掛在每條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護糧的兵都釘子般在碼頭沿岸上站著,他們的對麵是無數淳安的災民。沈一石又坐到了大船船頭的那把椅子上,身上卻沒有再穿官服,外麵套著一件雙麵透繡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紵羅長衫,貼身穿著一件素白的蟬翼長衣,用一條素白的綢帶係著,發髻上也束著一條白底透繡著幾朵淡梅的發帶。這時淡淡的江風將外麵那件長衫輕輕拂起,一眼望去,這一身儼然一幅渾然天成的雪地綻梅圖!那張臉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層白粉,雙眉入鬢,二目深沉,靜靜地望著從上遊遠方流來的江水。突然,他的耳朵動了一下,目光似乎望見了江流遠處隱隱約約浮現出來大群的馬蹄聲!——這是能夠聽見一千三百年前嵇康《廣陵散》琴聲的耳朵!這是能聽見兩千裡外玉熙宮嘉靖聲音的耳朵!而這時的岸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靜。沈一石的耳朵又動了一下,無數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岸上的人群這才有了感覺,立刻有人騷動起來。淳安北門的驛道上,一群坐騎出現了,揚起漫天的塵土,正向碼頭這邊滾滾而來!馬隊越來越近,馳在最前麵的是海瑞,緊跟他身後的是總督署的親兵,而領著大隊兵騎的竟是蔣千戶徐千戶,還有沈一石的那個管事。騎在馬上,海瑞的眼睛犀成了一線,在烈日光照下望向江麵那一排桅杆,望向桅杆燈籠上“織造局”的紅字!碼頭岸邊,臬司衙門押糧的另一個千戶立刻向兵士喊道:“買田的到了!都守住了,閒雜人等一律不許靠近糧船!”兵士們動了起來,把那些災民百姓往後邊趕。海瑞的馬馳到碼頭岸上停住了。他身後的馬隊都跟著停住了。海瑞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頭的沈一石,望向了那一身眩人眼目的裝束,雙眉一聳,兩眼立刻射出99lib.厭惡的深光!沈一石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裡望著遠方的江流。押糧的千戶大步走了過來,向蔣千戶徐千戶打著招呼:“先下馬吧,到船上吃杯茶!”蔣千戶和徐千戶卻陰沉著臉,沒有反應。押糧的千戶有些詫異,這才感覺到了什麼,望向馬隊最前方那個七品官。海瑞大聲說道:“換防!蔣千戶徐千戶的兵在這裡看護糧船,這裡的兵去城裡聽高府台調遣!”蔣千戶和徐千戶帶著馬隊默默地向岸邊一線布開。押糧的千戶還在發懵,這時兀自大步走到蔣徐麵前:“怎麼回事?他什麼人,敢調派我們?”蔣千戶陰沉著臉:“他手裡有總督衙門的調令,換防吧。”押糧的千戶兀自在那裡發怔。海瑞這時盯向了他:“我說換防,你沒聽見?”押糧的千戶有些醒悟過來,卻依然沒有下令調兵,望向海瑞:“我要看總督衙門的調令。”海瑞掏出了一紙調令,拿在手裡。那千戶走了過來,便要去拿。海瑞:“看就是。”那千戶的手又縮回去了,目光望處,“浙直總督署”幾個鮮紅大字的印章赫然醒目!“換防!”海瑞將調令一收。押糧的千戶惶惑著眼,向他的兵走去:“列隊!列隊!”海瑞這才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了身邊的一個親兵,慢慢走下碼頭,向坐著沈一石的那條大船走去。四個親兵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也向那條大船走去。沈一石慢慢站起了,又慢慢轉過身子,望著從跳板慢慢走向大船的海瑞。海瑞走到跳板儘頭,並不急著登船,在那裡站定了,審視著站在船頭椅子邊望著自己的沈一石。兩雙目光在這一瞬間碰上了,短暫的凝固,短暫的互相審視。沈一石的腳不動了,淡淡的江風吹拂下,那一身“雪地梅花”慢慢飄向海瑞。在大船的船舷邊站住了。一個在跳板儘頭,一個在船舷邊,兩人相距也就數尺,兩雙目光都盯著對方。“報上貴駕的職務。”海瑞突然發問。沈一石:“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織造局經商。”海瑞:“經商?那麼說你隻是個商人?”沈一石:“就算是吧。”“《大明會典》載有明文,商人不許著紵羅綢緞,你這身裝束怎麼說?”海瑞這句話問得聲調低沉,卻透著嚴厲。沈一石淡淡一笑:“海老爺這句話還真將我問住了。”“請回我的話!”海瑞的聲調突轉高亢,目光直刺沈一石的雙眼。聽他聲音大了,總督署幾個親兵立刻從碼頭的石階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後走來。海瑞沒有回頭,隻揮了揮手,那四個親兵又從跳板上退了回去。沈一石這一下收斂了笑容,帶著幾分敬重:“果然聞名不如見麵,剛峰先生不愧是剛峰先生。”海瑞:“我再說一遍,明白回話。”沈一石卻並不回話,揚起雙手拍了一掌。大船艙雕花門扇裡出現了那個管事,接著出現了那四個藝妓,每人手中都捧著一個托盤:第一個托盤托著一頂六品紗帽,第二個托盤托著一件六品中宮官服,第三個托盤托著束係官服的那條玉帶,第四個托盤裡托著一雙黑色緞麵的官靴。由那個管事領著,四藝妓四托盤都捧到了沈一石的身前。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許穿著紵羅綢緞,我卻穿了。為什麼,你給海老爺說說。”“是。”那管事輕接一句轉而大聲說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織造局報司禮監,織商沈一石當差勤勉,卓有勞績,司禮監呈奏皇上特賞沈一石六品功名頂戴。”海瑞微微一怔,接著望向那四個難掩風塵的女子,望向她們托盤中的紗帽袍服玉帶和官靴,眼中閃過一道憤怒的光,很快又收斂了,轉望向沈一石:“原來朝廷還有賞商人功名頂戴的特例,難怪這套官服要托於婦人之手。”沈一石:“海老爺說得極是。雖說這個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賜,沈某平時也是從來不敢穿戴,畢竟不合大明朝的祖製。”說到這裡他的聲調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賞了我功名,我就不隻是一個商人了。這也就是沈某敢穿紵羅綢緞的緣由。這樣回話,不知海老爺認不認可?”祖宗成法,國家名器,竟能通過太監直達皇上擅自改了,濫賜商人,還逼著自己認可,可見大明朝太監官員商人勾結營私已到何種地步!麵前這個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著宮裡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田地,還敢如此招搖輕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冷靜,直望著沈一石的兩眼:“你剛才自己說了,皇上這樣賞你功名頂戴並不合大明朝的祖製。現在是不是要我認可你這句話?”大明朝多少厲害的官員都打過交道,如此機鋒逼人的官員沈一石也還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強愈強,一直是沈一石的過人處,何況這回來本就是背水一戰,遇到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悵失落立刻被對方無形的機鋒激化成一決高下的鬥誌。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見到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終於遇到了一個能夠替我將官服品級還給朝廷的人了。海老爺,饑民待哺,糧米在船,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該穿官服還是該穿紵羅綢緞可否過後再說?”“不可。”海瑞斷然答道,“你要是正經的官員就立刻換上官服,你要隻是個商人就立刻換上布衣。”沈一石:“穿官服換布衣與今天災民糧米的事有關嗎?”“當然有關!”海瑞的聲調又嚴厲起來,“你打著織造局的牌子,打著宮裡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參織造局。你要換上布衣,我便立刻將你拿下!我再問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還是換上布衣?”沈一石輕搖了搖頭:“我已經說了穿官服還是換布衣與災民和糧米並無乾係。”海瑞:“那就是說賤買災民田地的事並非織造局所為,也不是宮裡的本意了。來人!”他身後幾個親兵同聲吼應。海瑞:“先將每條船上織造局的燈籠都取下來,再把這個人拿了!”“慢著。”沈一石也立刻大聲說道,“但不知海大人為什麼要取船上的燈籠?”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著宮裡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的田地,誹謗朝廷,以圖激起民變,你還敢問我?”沈一石又輕輕搖了搖頭:“原來為了這個。”說到這裡他大聲向那些船嚷道:“把燈籠下的帖子放下來!”立刻,每條船的燈籠下原來還卷吊在那裡的絲綢帖子同時放了下來。無數雙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張帖子上都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奉旨賑災”!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桅杆上,上麵燈籠“織造局”三個紅字和下麵帖子“奉旨賑災”四個大字醒目地連成了“織造局奉旨賑災”七個大字!緊接著,岸上發出了喧鬨聲,災民們都歡騰了!海瑞的兩眼卻一下子茫然了!“請吧,海知縣。”沈一石做了個手勢。這條船確實很大,船艙正中擺著兩張好大的書案,書案上堆著一摞賬冊。海瑞看了沈一石一眼。“賬冊都在這兒,請海知縣過目。”沈一石不鹹不淡地說。自顧在案邊坐下。海瑞也不說什麼,坐在書案邊翻起賬冊來。一個時辰中,兩人也沒再說一句話。最後一卷賬冊看完了,海瑞把目光轉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對麵的沈一石。沈一石這時卻閉上了眼睛,在那裡養神。海瑞也不叫他,心緒紛紜,船艙裡卻一片沉寂。海瑞平生厭商,跟商人打交道這還是頭一回,跟這麼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這麼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間變得如此撲朔迷離,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賑濟災民的賬單,原來一切設想好的方案,到這個時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糧船而賑災民,然後借此把嚴黨改稻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現在竟然是浪打空城。對方不但不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賤買田地,而是把好賣給了皇上,自願借糧給兩個受災的縣份。這樣一來,“賑”字解決了,“改”字又將如何?總不成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這麼簡單就變成了賑濟災民。良知和定力告訴他,這件事背後一定有更複雜的背景,或是有更隱蔽的謀劃,接下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大的變故!海瑞警覺起來,一時也想不明白,隻能告訴自己,先聽,弄明白對方究竟要乾什麼,為什麼這樣做。“剛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終於睜開了眼。“看完了。”海瑞的目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問一句,你是個商人,雖有個六品頂戴也不過虛設而已,賑災並不是你的責任,你為什麼這麼做?”海瑞定定地望著沈一石的眼睛問道。“我為什麼就不能這麼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對麵,毫不躲避,也望著海瑞的眼睛。海瑞隻望著他。沈一石:“我是個商人,可我是替織造局當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產絲綢,我就拚命替朝廷多產絲綢。現在出現了災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糧來賑災,我先墊出錢買些糧借給官府,幫了朝廷,也就是幫了自己。到時候你們也會還糧給我,我也不損失什麼。但不知我這樣說,海大人認不認可?”海瑞:“改稻為桑呢?你把錢都買糧借給了災縣,買不了田改不了桑,怎麼多產絲綢?”沈一石:“朝廷要改稻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個人的事。那麼多有錢的都可以出錢買田改種桑苗。還有百姓自己,有了糧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種桑苗。到時候隻要能夠把產出的生絲多賣些給我,讓我多織些絲綢出來,織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辦了。”話說得如此入情入理,又如此切實可行,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這麼一個人,又有如此識大體謀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將原來所有人都認為萬難自解的事真正地“兩難自解”了,織造局和浙江官府為什麼事先毫不與他商量?而這個人竟然也不跟官府通氣,這個時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親自將糧食給自己送來了!這到底是個什麼人?“簽借據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災情如火,六成半的糧借給你們,我還得去建德,將剩下的三成半借給他們。”海瑞還是定定地望著他。沈一石:“海大人要是還有疑心,我就把糧運回去。你給我寫一個不願借糧的憑據,我也好向織造局交差。”筆硯紙墨就擺在桌上,海瑞點了點頭,拿起了那支九九藏書網筆。門外,大雨還在下著。兩個管事一邊一個,手裡都整整齊齊地捧著一疊乾淨衣服,屏住氣低著頭站在門的兩邊。羅龍文和鄢懋卿一邊一個,默默地站在嚴世蕃下方的兩側。嚴嵩躺在那把躺椅上,雙眼失神地望著屋梁上方。紗帽依然整整齊齊地戴在頭上,上麵還是濕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麵也是濕的。老父沒換衣服,嚴世蕃此時也隻好穿著那一身濕透了的衣帽,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那麼多藩王,中宮還那麼多人,每年開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宮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國庫空了……國庫空了倒說是我們落下的。”嚴世蕃悶著頭說話了,“還說改稻為桑是替我們補虧空……”說到這裡,嚴世蕃在玉熙宮都沒有滴下的眼淚,這時流了出來。嚴嵩還是兩眼虛望著上方。羅龍文和鄢懋卿隻是怔怔地望著嚴世蕃。“你們說!”嚴世蕃站了起來,“這國庫到底是朱家的還是我們嚴家的?”“來人……”嚴嵩突然喊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猛咳。羅龍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過去,一人抓住他一隻手,羅龍文用另一隻手穿過他的後頸把他扶坐起來,鄢懋卿用另一隻手掌撫著他的胸。嚴嵩喘咳定了,虛弱地說道:“來、來人……”門口的管事這才走了進來:“相爺,您老有何吩咐……”嚴嵩:“拿、拿把刀來,交給嚴世蕃,讓他殺了我……”聽他這樣一說,那管事嚇得一哆嗦,“撲通”就跪下了,羅龍文和鄢懋卿也是一驚,跟著在他身旁跪下了。嚴世蕃也閉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你們先出去吧。”羅龍文這時不得不說話了,望了一眼跪在那裡發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著站了起來,退了出去,門口那管事也跟著他走了開去。羅龍文:“閣老、小閣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田到底是誰乾的。”鄢懋卿也接言了:“這一點十分要緊。按理說鄭泌昌、何茂才再糊塗也不會糊塗到這個份上。那就剩下了兩種可能:一是胡宗憲在背後使壞,用意也是為了阻撓改稻為桑。二就是織造局的人自己乾的。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乾呢……”嚴世蕃性情暴烈,但勇於任事、頭腦機敏卻遠勝於他人,這時跪在那裡聽二人漫無邊際的猜測又忍不住厭怒了:“你們的腦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錢給塞實了!”二人一怔,望向嚴世蕃。嚴世蕃:“胡宗憲阻擾改稻為桑都為了他自己那點臭名聲,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訴天下人壞事都是我們做的,不是他做的。這時候使這個壞對他有什麼好?居然還猜到是織造局自己乾的,織造局要敢這樣往皇上臉上潑臟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這麼明白的事在這個關口你們還看不清楚,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撥人逼出來的!老爹不明白,還找徐階去談心,還相信徐階會叫趙貞吉給浙江撥糧,還指望著將首輔的位子傳給徐階,指望徐階給你老遮風擋雨……”說到這裡他喉頭一下哽住了。羅龍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驚了,望著小閣老,又慢慢望向閣老。嚴嵩也被兒子的話觸動了衷腸,一直望著上方的眼慢慢轉望向跪在麵前的嚴世蕃。嚴世蕃抹了把淚:“你老罵的是,兒子們是在專給你老招風惹雨。可兒子們招來的風雨淋不著徐階,淋不著裕王那些人,還是淋在兒子自己的身上。”說到這裡他伏了下去,再也說不出話來。嚴嵩濕著身子撐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給南京那邊去信,問清楚胡宗憲去沒去找趙貞吉,趙貞吉借沒借糧給胡宗憲。”鄢懋卿跪在那裡微微抬起了頭,先望了一眼身邊的嚴世蕃,然後才沒有中氣地答了一聲:“是。”嚴嵩又好一聲長歎:“嚴世蕃覺得委屈,你們也覺得委屈。就隻那麼多錢不斷買房子置地養女人不覺得委屈。鄭泌昌、何茂才在浙江到底乾了些什麼,你們都知道嗎?他們是在給我們挖墳。給我換一身乾衣服吧,我死了,嚴世蕃連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們。”“是!”鄢懋卿這一聲答得很響亮,接著立刻站起走到門邊,“立刻準備熱水,伺候閣老、小閣老洗澡更衣!”嚴世蕃動作快,洗澡更衣後又到了嚴嵩的書房,和羅龍文、鄢懋卿在這裡候著。過了好一陣子,嚴嵩也由下人伺候洗了澡換了衣,被兩個婢女攙著從裡麵出來了,扶著在躺椅上坐下。嚴世蕃一揮手,兩個婢女退了出去,他也不再跟父親負氣,把椅子拉近了嚴嵩,臉上又露出了決一死戰的神態。羅龍文和鄢懋卿也把椅子拉近了父子倆,神情嚴峻地坐在那裡。“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嚴嵩這時眼中閃著平時一直深藏不露的光,“可先要自己人爭氣。嚴世蕃,把你先前說胡宗憲和織造局那番話再說透徹些。”“死不怕!”嚴世蕃一開口還是拚命的樣子,“就怕死在哪兒都不知道。龍文和懋卿糊塗,說織造局買田的事要麼是胡宗憲使的壞,要麼是織造局的人使的壞。我看這兩種都不可能。胡宗憲這個人自恃才高,不聽話都是有的,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他現在是官做大了,怕受我們連累,瞻前顧後地就是為了留退路,怎麼會自己去燒火。”嚴嵩慢慢望向自己這個兒子,滿是鼓勵他說下去的神色,就是這些地方,這個兒子的過人之處讓他也時有佩服。嚴世蕃在父親的目光中受到了鼓勵,說話更有了中氣:“織造局的人這樣乾更沒道理。要知道,在我大明朝所有做官的人都有退路,大不了辭了官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太監們沒有退路,他們隻有一個家,那就是宮裡。他們這樣做,那是連家也不要了。沒這個搞法。”羅龍文和鄢懋卿受他的啟發,都在那急劇思索起來。鄢懋卿突然失驚地說道:“是不是皇上授意他們這樣做?”羅龍文也驚了一跳。嚴嵩卻仍然平靜地躺在那裡,望著兒子。嚴世蕃手一揮:“不會。要是皇上授意,今天也不會把我父子叫去,氣成那樣。這個假是做不來的。”羅龍文、鄢懋卿都轉望向嚴嵩,嚴嵩終於點了點頭。嚴世蕃:“爹剛才責備我們也責備的是,是我們沒有管好下麵的人。現在這個結都在鄭泌昌、何茂才兩個畜生身上!昨天接到他們的呈報,隻說是淳安有刁民通倭,並沒說織造局買田的事。呈報的日子是六月初七,那時織造局買田的船已經開出了,他們不會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不報!”羅龍文立刻肯定:“這兩個人耍了心眼兒!”“他們為什麼玩這個心眼兒呢?”鄢懋卿腦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夠不跟上話茬,便把兩眼翻了上去,在那裡胡亂想著。嚴世蕃站了起來,又習慣地踱起步來:“沒什麼想不通的。這兩個畜生一定是卷到那些大戶買田的事裡去了,自己想趁著改稻為桑撈一把。可我們又派了個高翰文去,他們便不樂意。弄得不好是他們攛掇著那些大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壓人,心想著隻要把改稻為桑搞成了,什麼醜都遮過去了。鬨出事來他們也不要擔擔子。”羅龍文:“小閣老鞭辟入裡!”嚴嵩:“當時我就說了,這件事還是讓胡汝貞乾踏實。你們鬨意氣,偏要讓這兩個人去乾。”嚴世蕃:“我的老爹,關口是胡宗憲不乾!要照他說的分三年去做,國庫裡的虧空拖得了三年嗎?”“過去的都不說了!”嚴嵩下決斷了,“立刻給胡宗憲遞廷寄,還是責成他去查辦。真要有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田,有一個抓一個。還有,買災民的田不能夠都買光了,沒受災的縣份也要買。田價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會激起民變。”嚴世蕃:“要是那些大戶不肯出高價買田呢?”嚴嵩:“那就讓官府出麵壓他們買。曆來造反都是種田的人,沒見著商人能翻了天去。生死一線,這件事隻有胡宗憲能辦!”嚴世蕃羅龍文和鄢懋卿對望了一眼,都沉默了。嚴嵩目光嚴厲地望著他們:“是不是你們在鄭泌昌何茂才那裡也有入股?”“沒有!”二人同時分辯。羅龍文接著說道:“閣老放心,要賺錢我們也不賺這砍頭的錢。”嚴嵩:“那就照我說的立刻去辦!”嚴世蕃:“聽爹的,我們立刻去辦。”暴雨總不見小,風又大了起來。馮保擎著一把油紙雨傘,從二門頂著風剛走入寢宮內院,一口穿堂風將他那把傘刮翻了過去。他乾脆順手一鬆,那把傘便在風中飄飛了開去。雨大雨小都是淋,馮保乾脆在大雨裡慢慢走著,走到了寢宮外的廊簷下,一身已然透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聲喚道:“主子,奴才回來了。”沒有回答,馮保便停在那裡,側耳聽著裡麵的動靜,突然他聽到了裕王的聲音:“小戶人家,眼皮子就這麼淺?”馮保一怔,慢慢向廊簷側邊的小門退去,也不敢走遠了,便在廊簷小門站著,兩眼望著寢宮的門。寢宮內隻有裕王和李妃。裕王還坐在那把椅子上,手裡握著一卷書,有心沒心地看著。李妃坐在他側麵的椅子上,膝上攤著一件玄色的淞江棉布袍子,正在上麵繡著《道德經》上的文字。“臣妾家是小戶人家,可這跟眼皮子淺沒關係。”李妃正在繡“曲者直”中間那個“曲”字,“皇上一賞就是十萬匹絹,穿不了,也不敢賣,家裡屋子小,還在為沒有地方擱著犯愁呢。真要能退還給江南織造局,明日就可退了。”裕王眼睛盯著書:“那就退了。”李妃:“尊者賜,不敢辭。王爺幾時見有人把皇上恩賞的東西退回去過?王爺想想,臣妾的娘家真要上個疏把皇上恩賞的東西退了,萬歲爺會怎麼想?外麵會怎麼想?皇上作惡人,我們來賣好?”裕王:“哪兒就扯到作惡人賣好上去了?浙江改稻為桑鬨成這樣子,今年五十萬匹絹要賣給西洋,再鬨下去不準還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李妃:“死多少人這絹也不能退。”裕王把手裡的書往茶幾上一擱:“那天你不是說要給世子留個得民心的天下嗎?怎麼扯到你娘家,民心就不要了?”李妃卻站了起來,輕輕提起那件袍子,欣賞著上麵自己繡的字:“王爺,這是兩回事。也就二十幾天便是皇上的萬壽了,臣妾趕著把這件袍子繡完,給他老人家敬壽。到時皇上肯定還要恩賞東西,我們不要也就是了。”裕王把眼斜望向她,不再接言,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望著外麵的大雨:“馮保回來沒有!”那麼大的雨,哪兒有人應聲,他便提高了聲調:“人呢?都死了!”兩個宮女連忙從裡屋走了出來:“奴婢這就去找。”這時,馮保鬼魅般一下子趨了過來,渾身濕淋淋地行了個禮:“主子,奴才回來一陣子了。”裕王盯著他:“回來還躲著?打量有多大的功勞,一身弄得濕淋淋的給誰看?”馮保先是一怔,立刻賠著笑,一邊擰著衣襟上的雨水:“回主子,奴才原本打著傘,一口風給刮跑了。”裕王不再問他,又折回椅子邊坐了下來。李妃在門口出現了:“快進來吧。”馮保見了李妃又屈下身子行了個禮:“王妃,世子睡了?”李妃也低聲地說道:“半上午沒見你,又鬨了好一陣子。剛睡著。”說到這裡,她望向兩個宮女。也許都成了習慣,但凡馮保是這個樣子回來,宮女隻要看見眼色便會立刻回避。這時兩個宮女低了頭,很快退了出去。馮保又在門口跳了跳,將身上的雨水儘量抖落了,這才走進門去。裕王望著馮保,李妃也望著馮保:“快說宮裡的事吧。”馮保低聲地回道:“稟王爺王妃,奴才都打聽清楚了。一個早上,萬歲爺把嚴家父子好一頓臭罵,老嚴嵩都淌了眼淚。”李妃立刻望了裕王一眼,又望向馮保:“都怎麼罵的?”馮保:“回主子,呂公公現在還陪著皇上,詳情奴才還沒法問,隻問了問當時在殿外當值的奴才,他們隔得遠也聽不太清楚,隻知道是為了浙江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災民田的事。皇上好像說了,乾脆把位子讓給嚴家父子坐算了。”這可是駭人聽聞的消息,裕王一震,李妃眼中也閃出光來。裕王正準備開口接著問下去,李妃又把話頭搶過去了:“還聽到什麼?”裕王的眉頭已然皺了起來,李妃渾然不覺,依然盯著馮保。馮保:“那就得等到傍晚奴才再進一趟宮,見到呂公公才知道。”“要麼現在把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叫來……”裕王沉吟道。“不能叫他們來。”李妃又打斷了裕王,“一是情形還不明了,再則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裝作不知道好。”這件事在裕王看來何等重大,可聽來的消息又如此沒有下文,心裡已然十分煩亂,思緒還沒理清楚,想問話總被李妃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斷了。現在自己剛在琢磨是不是把徐高張叫來商量,李妃竟然連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又駁了。裕王那張臉便十分難看起來,兀自強忍著,望向馮保:“你說呢?”馮保何等機敏,立刻跪了下去:“回主子,這可不是奴才能說的、當說的。”裕王冷笑了一下:“明白便好。回屋去,把這身濕皮換了吧。”馮保磕了個頭:“謝主子。”接著半站了起來,躬著身子退了出去。望著馮保的身影消失,裕王一個人坐了下來,出神地想著,一邊端起茶幾上的茶碗,揭開碗蓋,一喝卻沒了,心裡便焦躁,將茶碗往茶幾上一擱。屋子裡隻剩下了李妃,連忙從案桌上用象牙編的一個鏤空茶籃裡提出一把汝窯的茶壺,給裕王續上水。李妃:“王爺,不是臣妾說您,這個時候急不得。嚴嵩和嚴世蕃把持內閣都二十年了,兩京一十三省他們的人不在少數。皇上要動他們也沒有那麼容易。咱們隻是觀望著,等到真有了旨意再把徐階他們叫來商量不遲。”裕王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喊道:“來人!”李妃一怔。隔了一會兒,兩個宮女又連忙從門外跑進來了。裕王大聲地吩咐道:“到前麵告訴王詹事,叫他立刻把徐階、高拱、張居正叫來!”一個宮女應了一聲,連忙走了出去。李妃懵在那裡。裕王端起茶碗來喝,手兀自有些微微顫抖,喝了一口便將那茶碗往地上一摔:“連口熱水也沒有嗎!”剩下那宮女嚇得慌忙說道:“奴婢們該死。奴婢這就去拿。”也慌忙走了出去。李妃的臉色白了,怔怔地望著裕王。裕王走到門邊,望著屋外的大雨,近乎吼道:“給了鼻子就上臉!不要忘了,你們家可是挑腳上架蓋房子的出身!”一連串的無明火,李妃已經感覺到裕王是在生自己的氣了。可說出這樣絕情輕蔑人的話,還是第一回。李妃開始懵在那裡,接著淚水便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轉來,可也許是寵久了,也許本身性格就要強,這時她緊緊地咬著下唇站在那裡,不肯哭出來。世子被吵醒了,在裡屋發出了哭聲,李妃轉身便向裡屋走去。“站著!”裕王喝了一聲,“我叫你走了嗎?”李妃又站住了:“王爺,世子醒了……”裕王又把目光望向了屋外:“不要打量著生了個世子就有天大的功勞。再這樣子不講規矩,我明天就將世子過繼到陳妃名下。你要是忘了,本王現在就提醒你,在裕王府裡還有個正室,你隻不過是個側室。”李妃的淚眼中閃出了驚惶,還有委屈。裕王卻不看她,一隻手指向門外:“看見馮保了嗎?連一個奴才都比你講規矩!”竟把自己和奴才連在一起了,李妃當時就像一桶冰水從頭上澆了下來!可皇家的規矩這時也提醒了她,咬緊了嘴唇跪了下去,卻依然是那種不服的聲調:“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王爺不要氣壞了身子。”裕王更氣了:“我氣壞身子?笑話。”撂下這句話,袖子一甩,徑直走了出去。李妃怔怔地跪在那裡,一任世子在裡屋哭著,眼淚終於從眼眶中流了下來。徐階等人到來的時候,裕王的心情仍然十分萎靡。張居正帶來了譚綸的一封信,心中詳細說明了浙江的現狀。等不及逐一去瀏覽,徐階捧著信,高拱和張居正站在他身後,三人都屏著呼吸仔細地看著。徐階看得慢,高拱和張居正畢竟年輕,很快看完了,兩人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透著興奮。“今天是十四,信是九日發出的。也不能用兵部的勘合,五天就送到了,這個譚綸還真難為他。”高拱也不管徐階看沒看完,便大聲讚揚起譚綸來。張居正望向了裕王,是那份急切地盼望君臣共喜的心情。卻發現裕王並沒他想象的那般興奮,而是精神不振地坐在那裡。便有些詫異,靜靜地站著。徐階這時才把信看完了,再老成,也禁不住露出了興奮的神態:“多行不義必自斃。一件通倭的假案,一件打著宮裡的牌號賤買災民田地玷汙聖名的大案,有這兩件事,嚴嵩和嚴世蕃要想脫身,這回也難了。”高拱:“機不可失,立刻找幾個禦史上奏疏!”三個人都望向裕王。裕王這時才把目光轉向了他們,好久才答道:“嚴嵩嚴世蕃把持朝政都二十年了,兩京一十三省他們的人不在少數。要真動他們也沒這麼容易……”徐、高、張三人均是一怔,便都望著他等聽下文。說完這句話,裕王自己也怔了,這番話不正是前不久李妃說的嗎?省悟過來,心裡便好一陣不是滋味,沉默了,不再說下去。“王爺說的是。”張居正接言了,“皇上真要動他們,總會有旨意。沒有旨意,便是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這個時候我們還是觀望一陣好。”這話也竟和李妃說的話如出一轍!裕王不禁直望向張居正,審視著他。“怎麼?臣說錯了嗎?”張居正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了,問道。“沒、沒有。你說得很對。”裕王答著,眼睛卻望向了窗外。徐階和高拱也有些詫異了,對望了一眼,同時望向張居正,示意他將話說完。張居正會意,望著裕王的背影接著說道:“我總有個感覺,打著宮裡牌號去買災民的田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真有這件事,一定便有好些顆人頭落地。誰會這樣做,誰在這樣做?還有很大的變數深藏其間。這樣波譎雲詭的事在沒有鐵定之前,後發則製人,先發則很可能受製於人。”徐階和高拱對張居正這番看法都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同時望向裕王。裕王似乎在聽,這時卻無多大反應。張居正:“王爺……”“嗯。”裕王漫然應了一聲,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咳了一聲,正經了麵孔,轉向他們就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張師傅鞭辟入裡。高師傅剛才說的也對。現在不說,也得找幾個禦史先打招呼,把奏疏寫好了備在那裡,情形一明便遞上去。”徐階、高拱、張居正又對望了一眼,知道裕王剛才雖然有些走神,他們的話還是都聽進去了。徐階:“人一定要可靠。要是走漏了風聲,可是你死我活的事。”高拱:“這個自然。我手下現有一個人,都察院的禦史,曾就鐵礦和鹽井的事參過中宮的太監,皇上都準了他的奏,狠辦了幾個人。這個人上奏疏比彆人在皇上心目中有分量。”徐階:“誰?”高拱:“鄒應龍!”“這個人行!”張居正立刻讚成,“浙江打著宮裡的牌號買田的事一旦確定,就讓鄒應龍率先上疏。”“就這樣辦,一定要密。”裕王說著,立刻感覺到門外有腳步聲,連忙向門口望去。門外果然很快傳來了一個宮女的聲音:“啟、啟稟王爺,李王妃要回娘家……”裕王倏地站起了,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你說什麼?”那宮女跪了下來:“稟王爺,王妃說她要回娘家,讓她娘家將萬歲爺賞的十萬匹絹退還宮裡。”“莫名其妙!”裕王急了,“告訴王妃,在那裡等著。我不來,不許走。”那宮女:“是。”站了起來,連忙向裡麵方向走去。徐高張這時好像才明白這位王爺為何剛才那一陣子總是心神不屬,三人碰了一下目光。徐階:“王爺,這件事反正得從長計議。臣等先走了,什麼時候有了新消息再商量不遲。”裕王:“好吧。你們也多小心點。”三人:“是。”“你們走吧。”裕王顯然是那副急於要見李妃的樣子。“這封信王爺可得收好了。”徐階提醒著將譚綸那封信鄭重地遞給了他。裕王這才匆忙接過那封信揣到懷裡。高拱在這方麵沒有徐階也沒有張居正心細,徑直說道:“凡這類的信件最好交給李王妃收管。王妃心思明白,把得住。”裕王不太耐煩了:“知道了,你們走吧。”張居正連忙扯了一下高拱的衣袖,示意他趕快離開。“賣了!”何茂才一反往日的暴跳如雷,坐在那裡發愣,“我們被沈一石那狗日的給賣了……改稻為桑黃了……”“現在不是改稻為桑的事了!”鄭泌昌好像跟何茂才互換了個人,他則一反往日的陰沉,這時鐵青著臉,大步來回走著,“改稻為桑搞不成,你我大不了罷官坐牢。要是關在淳安的那個井上十四郎捅出了我們的事,你和我都得誅滅九族!”“那怎麼辦?”何茂才怔怔地望著鄭泌昌。鄭泌昌:“趕快去,你親自去,先把人犯押回來。”何茂才:“胡宗憲都親自派人去了,我也不準能把人押回來。”鄭泌昌:“隻要胡宗憲本人不在,你一個按察使,管一省的刑名,要親自提押人犯,誰敢攔你!”何茂才:“那我現在就去。”鄭泌昌:“知道押回來後怎麼辦嗎?”何茂才這時鎮定了些,想了想:“不能再讓他活著。”鄭泌昌:“還有現在關在臬司衙門那十幾個倭寇,一個都不能活著。”“明白。”答著,何茂才就往門外走,走到門邊又停下了,“改稻為桑的事不能就這樣黃了。中丞,今年的幾十萬匹絲綢產不出來,朝廷還得追查,查到毀堤淹田的事,你我也不隻是罷官坐牢……”“我知道!”鄭泌昌喝斷了他,“都鬨成這樣了,事情總得一件一件做。”何茂才:“我去了淳安,你總不能就待在這裡,得去想些辦法把後麵的事也開始做。”鄭泌昌:“你死了我還活得了嗎?這個時候還起這些疑心!”“不是起疑心。”何茂才還是賴在門口,“你有什麼辦法先告訴我點,我心裡也好有底。”鄭泌昌真是無可奈何,狠狠地歎了口氣:“那我就告訴你,我的辦法是三條。”“哪三條?”何茂才急問。鄭泌昌:“一條是繩子,一條是毒藥,一條是鋼刀!哪一條都能把我這條老命結果了。這你放心了吧?”何茂才立刻折回到椅子邊坐下了:“那我還去乾什麼。”鄭泌昌氣得眼一黑,立刻天旋地轉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何茂才一驚,又起身奔了過去,扶著他:“中丞!中丞!這個時候你可不能倒!”好一陣子,鄭泌昌才悠了過來,虛弱地說道:“聽說楊公公已經回來了……你去淳安,我去找楊公公……這還不行?我的祖宗……”何茂才:“您早告訴我不就行了,這是何苦?”鄭泌昌:“不能耽誤了,快去……”何茂才大聲地對外喊道:“來人!”一個書吏進來了,見狀一驚:“中丞大人!”連忙奔過來扶著他。何茂才站起了:“快去叫郎中。中丞,我走了!”說著大步走了出去。書吏扶鄭泌昌在椅子上坐下,轉身準備去叫郎中,被鄭泌昌虛弱的聲音喚住了。“不用去叫郎中。我現在就去見楊公公。”楊金水的臥室內擺上了一張好大的紫檀木圓桌,圍著也就坐了五個人。上首坐的楊金水,左右坐著四條精壯的大漢,麵孔硬硬的,都穿著過膝長的黑衣。從背後看去,每個人的肩都特彆寬,腰上被帶子一束又顯得特彆小,黑衣的下擺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鐵柱。這就是被人稱為“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錦衣衛!據說錦衣衛選人的這三條規矩是在明成祖朱棣時定下的。凡俱備了這三條,第一便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裡以上;第二便是擅跳,兩丈高的牆,躍起來雙手一攀,翻身便能過去;第三是擅鬥,不隻是有拳腳兵器功夫,更要有狠勁,同時掐著對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彆人。最厲害的,據說還有“馬功”,就是能七天七晚不坐不躺,兩條腿輪流踩在地上睡覺,七天頭上雙腳著地還能空手殺死一頭狼!珍饈細肴對他們不管用,這時每人麵前擺的是三腿:一條羊腿,一條狗腿,還有一隻肥肥的豬蹄膀。酒也不用杯,每人麵前是一隻鬥大的酒壇,上麵都貼著一張紅紙,一律寫著“叁拾年”字樣。楊金水笑著:“到哪兒吃哪兒的東西。浙江就紹興黃酒好。極品就是這些三十年的女兒紅。等閒的人喝一斤也醉了。你們先把各自這一壇十斤喝了。另外我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回京時裝上船,給京裡錦衣衛的弟兄們也嘗嘗。”四個人也笑了,卻都不像笑,嘴巴乾乾地咧開,眼中都還冒著精光。坐在楊金水下首的下首一個錦衣衛問道:“黃酒為什麼叫‘女兒紅’?”楊金水:“習俗。紹興人生下個兒子便要為他釀些酒,埋到地窖裡,取名‘狀元紅’,一埋便十幾二十年,說是等兒子中了狀元再取出來大宴賓朋。”楊金水下首一個錦衣衛接言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兒埋下去,十幾二十年取出來嫁人時再喝就叫‘女兒紅’。”楊金水:“兄弟好見識。”“我還是不懂。”第一個發問的錦衣衛又說話了,“要是生的兒子沒中狀元,這酒豈不可惜了。”楊金水真笑了:“全國三年也才一個狀元。叫這個名字,等到兒子娶媳婦拿出來喝就是。”另一個錦衣衛答言了:“我也有點不懂。楊公公給我們喝的都是三十年女兒紅,難道紹興人的女兒三十歲都嫁不出去?”楊金水剛喝了一口酒在嘴裡,一口噴了出來:“等三十年,就為等你們這幾個來,好嫁給你們!”說著笑得眼淚也淌了出來。楊金水下首那個錦衣衛顯然是頭,對楊金水也十分買賬,捧他的場,笑著說道:“三十如狼,配我們正合適!”另幾個錦衣衛見二人如此說笑,受他們感染也放聲嘎嘎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瘮人。笑罷,四人便喝酒吃肉。那錦衣衛的頭說上了正題:“來的時候,呂公公都給我們詳細說了。該抓誰不該抓誰都聽楊公公的。楊公公,什麼時候動手,先抓哪幾個?”說到這裡楊金水的笑容收了,臉上浮出了憂色。四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那頭又問道:“楊公公有什麼為難?”楊金水:“自家兄弟我也不瞞你們了。這回第一個要抓的人是我的搭檔。”“搭檔?”幾個錦衣衛沒聽懂。楊金水:“按理這個人替宮裡也著實做了些事,可這次鬼蒙了心,趁我在京裡沒回,竟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公然丟皇上的臉!他自己找死,我也沒有辦法。”一個錦衣衛:“他當什麼官?”楊金水:“宮裡給他請了個六品的虛銜,其實什麼官職也沒有,杭州的一個絲綢商而已。”錦衣衛那頭:“不是官叫我們抓什麼,讓杭州府抓了不就得了?”楊金水:“這個人替織造局當了十幾年的差,知道的事太多,到官府去,抖了出來丟宮裡的臉。”“我明白了。”錦衣衛那頭捧起酒壇大喝了一口,“還有誰?”楊金水:“彆的人要等審了這個人才能抓。”又一道菜上來了,一個大托盤,裡麵托著四隻大碗,每個碗裡是繡球般大小一個紅燒獅子頭。送菜的竟是楊金水身邊那個貼身隨從太監,這時一邊笑著將菜放到四人麵前,一邊湊到楊金水耳邊:“乾爹,鄭泌昌來了。”楊金水眉一皺:“他知道我回了?”隨從太監:“好像知道。說是有天大的事,一定讓乾爹見他一麵。”四個錦衣衛都放下了筷子望著楊金水。楊金水沉吟了片刻,站了起來:“遲早要見,看他說什麼。幾個兄弟慢慢吃喝,我一會兒就回。”四個錦衣衛站起來,拱手相送。楊金水滿臉堆笑地走進客廳,見鄭泌昌就說道:“好耳報!我前腳剛到,你後腳就來了。”鄭泌昌站了起來,一身便服,頭上卻紮了好寬一條帶子,臉色灰暗。“怎麼?病了?”楊金水望著他頭上那條帶子。鄭泌昌:“頭疼,一半是受了風,一半是被他們逼的。”楊金水:“誰敢逼堂堂浙江的巡撫大人?坐,先坐。”說著自己先坐了下來。鄭泌昌也跟著坐了下來,不再繞彎,照直說道:“楊公公,沈一石做的事您老知不知道?”楊金水望著他,知他說的是織造局買田的事,心想此人一定聽到了風聲,搶著撇清來了,便反問道:“什麼事?我剛回,正要找你們來問問這一向情形如何呢。”鄭泌昌:“改稻為桑搞不成了,沈一石把買田的糧都借給淳安建德賑濟災民了……”“什麼!”楊金水倏地站了起來。鄭泌昌:“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先是跑到淳安借了幾十船的糧給那個新來的淳安知縣海瑞。接著又跑到建德,把幾十船糧借給了新來的建德知縣王用汲。再要買田已經沒有糧了。”楊金水怔怔地站在那裡,好久緩不過神來。鄭泌昌:“楊公公,都六月中了,桑苗插不下去,織造局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可是定了貨的,到時候拿什麼賣給西洋?沒有這筆錢,國庫裡的虧空拿什麼補?到時候不隻是內閣,宮裡也得問我的罪。我真是被這個沈一石害慘了!”“沈一石把糧食借給淳安建德,這個消息可靠嗎?”楊金水望向了他。“千真萬確!”鄭泌昌連忙答道,“護糧船都是省裡派去的官軍,就是他們回來稟報的。”楊金水的心一下子亂了。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龍顏大怒,為的就是因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得虧自己當時不在杭州,又有呂公公護著,才保住了腦袋。現在錦衣衛都來了,就為抓他,事情卻突然變得翻了個個。沈一石不但不是去買田,而且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賑災!宮裡知道了這個事,皇上的麵子從上到下都挽回來了,這倒該喜。可自己當時報上去卻是不實之詞。這怎麼說?還有,沈一石為什麼這麼做?正如鄭泌昌所言,沒了糧,田還買不買?改稻為桑豈不打了水漂!想到這裡,他也想不清了,本能促使他必須抓住彆人的把柄,自己才好從這個突變裡脫出身來,很快他便想起了淳安災民通倭的事,不準這個事便是起因。於是心裡有了點底,便對鄭泌昌說道:“事情總有個起因吧?好好的,沈一石怎麼會去把糧都賑了?”鄭泌昌:“他做的事都在他心裡,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楊公公,得立刻把沈一石叫回來,好好問他。”見他到這個時候還如此圓滑,楊金水不給麵子了:“鄭大人,你這話咱家聽不懂。沈一石押著糧船去買田,你,還有何大人都親自在碼頭上送的。他做什麼一點也沒給你們露風?”“蒼天在上!他哪給我們露了半點風啊。”鄭泌昌賭咒發誓了。“那每條船上都掛著織造局的燈籠你們也不知道?”楊金水直逼中宮。鄭泌昌聽他問到這裡,開始警覺了:“船是織造局的,他們掛什麼燈籠可不是我們地方官府可能夠管的。”楊金水心裡好膩歪,也就在這一刻決心要把眼前這個人還有那個沒來的何茂才弄了!當然還得一步一步來,便也裝著在想,問道:“那就是他到了淳安遇到什麼變故了?”問到著實處了,鄭泌昌卻不敢把通倭的事露出來,便假裝著在想:“什麼變故呢……”楊金水:“不是說淳安的災民通倭嗎?原定六月初六殺人,被那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按住了,說是有冤情。這個事鄭大人也不知道?”鄭泌昌:“這件事我知道。淳安災民確實向倭寇買糧。那個海瑞是借口沒有口供沒立案卷把這個事頂住了。用意還是要抵製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說不準沈一石也是因為這個事怕激起了民變,才不得已把糧借給了他們。”“這有點靠譜了。”楊金水拉長了聲音,“那就是說,如果沒有這件事,沈一石就會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鄭泌昌一愣:“什麼打牌子……這個倒真要好好問問沈一石。”楊金水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來:“鄭大人,鄭中丞!我現在跟你實說了。沈一石要是一開始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這擺明了就是往皇上臉上潑臟水!誰的主意?我問不清宮裡會派人來問清楚。要是他一開始就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賑災,這倒是給皇上的麵子上貼了金。可改稻為桑還搞不搞?是誰逼他這麼做的?沈一石沒死,我總能問個明白。”鄭泌昌懵了,直到這個時刻他才真正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一步死棋。現在看到楊金水這副嘴臉,眼前便又一陣發黑。就這一瞬間,他腦子裡驀然浮出了高翰文在巡撫衙門大堂倒下去的情景,緊接著自己也像倒柴一樣倒了下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楊金水開始還驚了一下,接著望向地上的他:“裝死!裝死也躲不過!”說著撂下鄭泌昌,自個又轉回了臥室。見楊金水進來,四個錦衣衛又擱下筷子站起了。“怠慢了。坐,坐。”楊金水招呼著坐了下來。四個錦衣衛也隨著又坐下了。“喝酒,接著喝。”楊金水端起了酒杯,手卻在那裡微微顫抖,酒水也從杯子口溢了出來。錦衣衛都是什麼人?立刻就感覺到楊金水氣色不對。錦衣衛那頭:“怎麼了?姓鄭的給公公氣受了?”楊金水慢慢把酒杯又放下了,手禁不住還有些顫抖:“豈止受氣,兄弟這一次栽在他們手裡了。”“什麼?”錦衣衛那頭聽罷將酒壇往桌子上一擱,望著楊金水。另外三個錦衣衛也都放下了酒壇,望著楊金水。楊金水:“兄弟們這次到浙江來抓人,都是因我向老祖宗告發了他們打著宮裡的牌子賤買災民的田。大約是聽到風聲,知道你們來了。現在他們突然耍了個花槍,又將買田的糧借給了受災的兩個縣。買田的事沒了,倒變成兄弟我欺了老祖宗,老祖宗又欺了皇上。他們現在沒罪了,總不成讓老祖宗向皇上請罪。你們要抓,也隻有抓我了。”四個錦衣衛互相望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便又都望向楊金水。楊金水怔怔地坐在那裡:“皇上和老祖宗把蘇寧杭織造這一大攤子事交給了我,為了給皇上和老祖宗分憂,今年我拚死拚活談成了西洋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沒想遭到他們算計了……”說著,眼角邊露出了幾滴濁淚。正在這時,楊金水那個隨行太監走進來了:“乾爹,那狗日的還躺在那裡裝死,一定叫乾爹去見他。”楊金水慢慢望向他:“他到底要把我怎麼樣,才肯放手?”那隨行太監:“他說,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今天受了乾爹的羞辱,他‘士可殺不可辱’。叫乾爹給他一個說法。”楊金水:“無非是要我替他擔罪名嘛,你告訴他,叫他乾脆派巡撫衙門的兵把我抓去算了……”“給咱們玩這一套!”錦衣衛那頭拍案而起,轉望向那隨行太監,“姓鄭的人在哪裡?”隨行太監:“穿著二品的朝服,躺在客廳裡。”另外三個錦衣衛也都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另一個錦衣衛:“什麼封疆大吏!永定河的綠毛龜比他這號人也少些。欺人欺到織造局來了,這不是瞎了眼!”又一個錦衣衛:“正愁抓不到人呢。就憑他欺咱宮裡的人,攪亂皇差,我們就可以先抓了他。”另兩個錦衣衛都望著自己的頭:“抓吧!”錦衣衛那頭沉吟了片刻:“畢竟是一省的巡撫,他現在既沒有買田的事我們便還不能抓他。可他要打量著就這樣把我們都玩了,那可是黃連樹上偷果子,自討苦吃。這樣,我們先會會他去。”說著,對那隨行太監:“勞駕,前麵引路。”隨行太監:“大人們請。”四個錦衣衛跟著那太監大步走出臥房,來到客廳。隻見鄭泌昌這時一臉的堅毅,直挺挺地躺在磚地上,兩眼望著屋頂。那四個挨了鴛鴦板子的太監這時在邊上守候著他。胖太監手裡端著一個碗,高太監手裡也端著一個碗。胖太監:“鄭大人,天大的事,身子要緊。參湯、薑湯,總得喝一點。”鄭泌昌兩眼隻望著屋頂,絲毫不答理他們。胖太監:“您老這樣躺著也不是個完,這麼大一個浙江還得靠您管著呢。”鄭泌昌兩眼慢慢望向了站在左邊的胖太監:“叫楊金水來。”胖太監:“都在氣頭上,何必呢?”鄭泌昌便又不再看他,兩眼移望向屋頂。“怎麼,起不來了?”隨行太監走進來了。四個太監連忙站好,垂手侍立。隨行太監走到鄭泌昌頭邊蹲下了:“中丞大人,楊公公叫我給您帶句話來。”“說。”鄭泌昌兩眼還是望著屋頂。隨行太監:“楊公公說,這一次他服栽了。可你老還不放過他,真追究起來,他砍了頭一家子不餓。你老可是有十幾個兒子要養呢。”鄭泌昌那張臉又漲紫了:“豈有此理!到現在反說我放不過他……你告訴他,打量著這樣叫我走,再把罪名都加到我頭上,不如現在就派人把我一家子都砍了頭吧!”隨行太監:“你老是封疆大吏,沒有皇上的詔命,誰敢動你?不過現在有幾個人想會會您。見了他們,您老便知道該怎麼著了。”說到這裡,站了起來:“幾位大哥,鄭大人說正想會會你們呢。”鄭泌昌一怔,目光不禁向門檻望去,隻見幾雙穿著亞麻布草鞋腿肌如鐵的腳,從門口蹬蹬蹬地踏進來了。接著,那幾條鐵柱般的腿在他身子兩邊站定了。鄭泌昌有些驚異了,目光慢慢移望上去,看到了平膝長的黑袍,看到了束腰的藍色腰帶,突然,他的目光露出了驚惶。一條腰帶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麵赫然刻著“北鎮撫司”!另外三條腰帶上也都掛著牌子,上麵赫然刻著“北鎮撫司”!鄭泌昌驚惶的眼倏地望了上去,見那幾個人肩架高聳,十指微張,就像幾頭鷹微張著翅膀正準備彈地而起抓捕獵物,幾雙眼更像鷹目,都冷冷地盯著他。鄭泌昌顫抖著用手撐著地便想爬起。“彆價。”錦衣衛那頭陰冷的聲音響起了,“地上涼快,多躺躺。”鄭泌昌手一抖,又坐在那裡。錦衣衛那頭:“鄭大人不是要找楊公公討個說法嗎?我們幾個就是從北京趕來討說法的。您是貪涼快坐在這兒說,還是起來到巡撫衙門去說?”鄭泌昌眼睛又有些發黑了,一陣暈眩,立刻又閉上了眼,坐在那裡竭力調勻心氣,好一陣子才慢慢把眼睜開了,望向站在一邊的幾個太監:“勞駕,扶我一把……”那隨行太監:“這就是了。來,給鄭大人幫把手。”“是嘞!”胖太監和瘦太監走了過去,一邊一個便去扶他。鄭泌昌在他們把自己扶到一半的時候便跪了下去:“臣浙江巡撫鄭泌昌恭請聖安!”錦衣衛那頭挺立在那兒:“聖躬安。”鄭泌昌磕了個頭,這才在兩個太監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請幾位欽差到巡撫衙門,下官一一回話。”錦衣衛那頭略略想了想,點點頭。四把椅子並排擺在靠南的窗下,四個錦衣衛背對著窗坐在那裡。鄭泌昌麵對錦衣衛坐在屋子中間。這樣一來,窗外的光正好照在鄭泌昌臉上,須眉畢現。四個錦衣衛的臉卻暗暗的,鄭泌昌看不清他們的臉色。撿著一些可以洗刷自己,又不至於讓人認為是為自己擺好的東西說了一通後,鄭泌昌停下來,望向了錦衣衛。四個錦衣衛的表情依舊淹沒在昏暗中分辨不清。“該說的下官都說了。”鄭泌昌咽了口唾沫,“幾位上差可以去問楊公公,下官在浙江當差這麼多年,隻要是宮裡的事,哪一次沒有儘心儘力。這一次實在是有些人在作祟,用意就是要違抗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請幾位上差轉告楊公公,千萬不要誤會。”“這些話你自己說去。”錦衣衛那頭開口了,“我現在問你幾句,你要如實回答。”鄭泌昌:“上差請問。”錦衣衛那頭:“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押糧船走,你和何茂才知不知道他是去買田還是去賑災?”鄭泌昌又緊張了,想了好一陣答道:“下官確實不知。”錦衣衛那頭:“你也沒問?”鄭泌昌:“織造局歸宮裡管,沈一石歸楊公公管,下官確實不好問。”錦衣衛那頭:“你的意思,要是買了田,這個罪該楊公公擔?”“不是這個意思。”鄭泌昌慌忙答道,“楊公公那時並不在杭州,有罪也應該是沈一石擔。”錦衣衛那頭:“現在沈一石把糧都賑了災,他沒有罪了。可當時打的是買田的幌子,這件事怎麼說?”鄭泌昌站了起來:“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們去問沈一石便什麼都知道了。”錦衣衛那頭冷笑了一聲:“沈一石什麼東西?也值得我們去管!我們奉詔命是來抓當官的。現在聽鄭大人這樣說,你是一點過錯也沒有啊。那我們隻好抓楊公公回去交差了?”“上差!”鄭泌昌急了,“楊公公當時不在杭州,他並無過錯。”錦衣衛那頭:“先是買田,後是賑災,八百裡加急遞到宮裡,把萬歲爺都氣得不行。現在你說自己沒有過錯,楊公公也沒有過錯,隻是一個商人把我大明朝從上到下都給涮了。你們不要臉,朝廷丟得起這個臉嗎!”鄭泌昌這時明白了,自己不請罪,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這一關,咬咬牙說道:“上差既然這樣說,下官現在就寫請罪的奏疏。”錦衣衛那頭:“你不是沒有罪嗎?這個奏疏怎麼寫?”鄭泌昌:“我是浙江巡撫,楊公公不在,浙江出了這麼個事,怎麼說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這樣寫行不行?”錦衣衛那頭這才站了起來,另外三個錦衣衛也都站了起來。錦衣衛那頭:“那就按你說的先寫出來看吧。記住,這個案子是我們在辦,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給我們,要遞也得由我們遞上去。”鄭泌昌:“記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寫。”錦衣衛那頭這才走到他麵前,一隻手擱在他肩上,鄭泌昌打了個激靈。錦衣衛那頭:“我說兩句話,你要記住了。”鄭泌昌:“上差請說。”錦衣衛那頭:“第一句,我們來浙江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鄭泌昌:“下官不敢。”錦衣衛那頭:“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鄭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真明白就好。”錦衣衛那頭把手一收,“我們走。”鄭泌昌一個人愣在那兒,像是在仔細咂摸錦衣衛的話。顯然是有意安排的,從頭門到二門再到臥房這個院子的廊簷下,到處都掛滿了紅紗燈籠,每盞燈籠上都映著“織造局”三個大字,把個織造局後宅照得紅光映天。楊金水的那個隨行太監在前,領著沈一石從後宅頭門一路走了過來。一盞盞“織造局”的燈籠在他們頭上閃過。隨行太監一改平時側身引路的姿態,和沈一石平行走著,不時還瞟一眼他的反應。沈一石依然穿著那套六品的官服,穩步走著,臉上雖風塵猶在,卻平和依舊,看不出任何不安。到臥房院門了,那隨行太監突然停了下來。沈一石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隨行太監:“沈老板請稍候,我先去通報。”沈一石:“應當的。”隨行太監慢悠悠地走到臥房門口,低聲說了幾句,臥房門便從裡麵打開了,屋子裡也是一片紅光。沈一石靜靜地望著那洞開的門,看見正對著門口一道透明的蟬翼紗簾垂在那裡,紗簾後坐著芸娘,麵前擺著一把古琴,接著是“叮咚”兩聲。沈一石知道,《廣陵散》在裡麵等著他了!那隨行太監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來了,打量著他:“正等著呢,請吧。”沈一石微笑了笑,迎著《廣陵散》的樂曲,走進了臥房門,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聲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張圓桌邊的楊金水。楊金水卻不看他,側著耳朵,手指在桌麵上點著節拍,一副醉心琴聲的感覺。沈一石靜靜地站著,目光隻是望著楊金水那個方向。圓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銀製的杯筷,還有一把玲瓏剔透的水晶瓶,紅紅的像是裝著西域運來的葡萄酒。第一段樂曲彈完了,楊金水還是沒看沈一石,卻將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過去。楊金水依然不看他,將手向旁邊的凳子一指,沈一石又坐了下去。等沈一石一坐下,楊金水拿起麵前的一支銀筷,在銀杯上敲了一下。琴聲戛然而止。楊金水目光還是不看沈一石,卻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開了上麵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麵前的杯子倒酒。沈一石站了起來。楊金水一邊慢慢倒酒,一邊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沈一石也望著楊金水:“公公終於回來了。”“我回來不回來都容易。”楊金水望著他,“你這次能回來倒是真不容易。押著幾十船糧,從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殺了個三進三出,竟然沒有醉臥沙場,好本事!來,先喝了這杯。”沈一石雙手端起了杯子,卻沒有立刻就喝,而是望著楊金水。“放心,沒有毒。”楊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給我送了四隻。用銀杯是讓你放心,這酒裡沒毒。”說完自己先一口飲了,將杯底一照,望著沈一石。沈一石還是沒喝,滿眼的真誠:“公公,容我先把話說完再喝可不可以?”“可以呀。”楊金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什麼都可以。美人計,拖刀計,釜底抽薪,瞞天過海,三十六計哪一計都可以。”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請芸娘先回避一下。”楊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著搖了搖頭:“用不著玩這些虛的了。我呢,本是個太監,你送個芸娘給我,從一開始就是虛的。什麼人頭上都可以長綠毛,隻有我們這些人頭上長不了綠毛。背著我你們做的事當著她都可以說。”沈一石低下了頭,想了想又抬起了頭:“我對不起公公,也對得起公公。”楊金水:“你看,又來了不是。剛說的不要玩虛的,真金白銀打了半輩子交道,來點硬的行不行?”沈一石:“那我就從頭說起。”“這就對了。”楊金水不再看他,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沈一石:“公公,這件事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楊金水把“我們”這兩個字說得好重,接著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說的這個‘我們’裡有我嗎?”沈一石:“都有。改稻為桑從一開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沒有看出,我也沒有看出。”“有點意思了。說下去。”楊金水專注地望著他。沈一石:“其實,在當初胡部堂不願意按內閣的意思去改稻為桑我就看出了一點端倪。但一想,這是有旨意的,總不成皇上說的話還要收回去,因此便實心實意籌糧等著買田。可等到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來了個杭州知府高翰文,又來了個淳安知縣海瑞和建德知縣王用汲,我才發現我們已經卷到漩渦裡去了。”楊金水:“不是我們,是你。你們卷了個漩渦,把我也想卷進去。”每一句都頂了回來,這個時候分辯就是對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了頭:“公公知道,按市價,豐年應該是四十石稻穀到五十石稻穀買一畝田,就是災縣也不能少於三十石稻穀買一畝田。可我們出不了那麼多。因為買了田產了絲織成綢一多半要用來補國庫的虧空,剩下的利潤鄭大人何大人他們還要分成。因此我們最多隻能用十石一畝買田,這樣也才能不賺不賠。這樣的事要我們去乾,對外還不能說。真要能按十石一畝買田改桑,我們辛苦一場,能每年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也就認了。可那個高翰文,還有那個海瑞和王用汲來到浙江以後,不知道這些內情,咬定要按市價買田。公公,先不說我們賠不賠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麼多現錢多買幾百船糧也做不到。”這一番話楊金水顯然接受了,態度也就和緩了些:“這倒是實情。坐下說。”“謝公公。”沈一石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紗簾後的芸娘,再望向楊金水。楊金水略想了想,轉望向紗簾後的芸娘:“彈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彈。”芸娘在紗簾後卻慢慢站起了:“我出去。”“彆價。”楊金水拉長了聲調,“你彈你的,就當沒有我們這兩個人。”芸娘隻好又坐下,彈了起來。琴聲一起,說話聲便隻有楊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聽到了。楊金水這時才又轉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著沉痛:“幾年了,我怎麼待你的你心裡比誰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場的事,都沒有跟你少說。這一回你怎麼就會夥同鄭泌昌何茂才瞞著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計?還敢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假裝買田把糧都賑了?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該是你沈一石做的。做了一件,你都是在找死。怎麼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一直等著你今天扛著腦袋回來說清楚。你說,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沈一石:“為了公公,也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們能全身而退。”楊金水緊緊地望著他。沈一石:“公公當時不在杭州,情形起了變化。來了個高翰文,是小閣老派的人,又來了個海瑞,還有個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舉薦的人。這就很明顯,是裕王和閣老小閣老在改稻為桑這件事上較上勁了。如果那個高翰文來了後壓著海瑞和王用汲按原來的方略辦,那也就是他們上邊自己跟自己爭,我們織造局買田產絲綢就是。沒想到在巡撫衙門議事的時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價去買田。這就擺明了,裕王他們不願失去民意,想用這件事來倒嚴。嚴閣老和小閣老也都看到了這一點,不願擔這個惡名,這才派來個搞理學的高翰文,又要補國庫的虧空,還不願讓裕王那邊的人抓到辮子,便算計著把惡名栽給我們織造局來擔。打量著牽涉到宮裡,牽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沒有人敢說個不字。”楊金水點了點頭:“是這個理。鄭泌昌何茂才呢?他們可是從一開始就卷進來了,他們就不擔一點擔子?”沈一石:“這兩個人更不用提了,就是兩個官場的婊子!開始想討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間撈好處,便踏青苗、毀堤淹田什麼事都敢做。等到發現情形複雜了,又慌了神,便一門心思既把小閣老派來的人和裕王派來的人推到前麵,更是想把咱們織造局推在前麵,他們躲在後麵。打量著哪一日天塌下來了也砸不著他們。”楊金水:“於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計,逼高翰文到前麵去乾?”沈一石:“是。”楊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們擺平了,改稻為桑為什麼還搞不下去?”沈一石:“因為裕王他們更厲害。”楊金水:“怎麼說?”沈一石:“也不知他們從哪裡找來了這個海瑞,一來就是玩命的架勢,在大堂上突然幫高翰文抱不平,還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見血,把鄭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沒了辦法。”楊金水:“他們就又弄個通倭的事逼著那個海瑞到前麵去乾?”沈一石:“是。”楊金水:“然後叫你打著織造局的燈籠去買田,把織造局推到前麵去乾?”沈一石:“是。”楊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們,瞞著我去乾?”沈一石想了想,還是答道:“是。”楊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審視著沈一石。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讓朝廷將來知道,他們所有的事都是瞞著公公乾的。”楊金水似乎明白了點什麼:“說下去。”沈一石:“公公仔細想想。為了改稻為桑,先是毀堤淹田,後來又搞了個通倭大案,鬨到這種地步,嚴閣老小閣老和裕王徐高張他們,遲早在朝廷要決一死戰。那個時候,誰明白的越多誰越脫不了乾係。誰越是被瞞著,誰越沒有乾係。”楊金水兩隻眼翻了上去,在那裡急劇地思索著。少頃,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說一開始你打著織造局的燈籠假裝去買田,有意不讓我知道,讓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後把糧借了,朝廷更會相信這個事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沈一石:“這樣做是會給公公惹點麻煩,但大不了挨幾句訓斥。可最後,老祖宗和皇上心裡都明白,這一切都與公公無關。”楊金水這一下心裡什麼都明白了,望著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來。接著,他望向了還在彈琴的芸娘:“甭彈了。你先出去。”琴聲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來,也不看二人,緩緩走了出去。楊金水雙手捧起了沈一石麵前那杯酒,遞了過去:“我們這些人從小就沒了家。做了這號人,講的就是兩個字,對上麵要忠,交朋友要義。老沈,我沒有交錯你這個朋友。喝了它,再說。”沈一石雙手接過酒杯,慢慢飲完,放下酒杯時,眼睛有些濕了。楊金水神色也有些傷感了,歎了口氣:“這幾年跟著我,你也不容易。宮裡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繳稅,外麵都打量著你賺了多少錢。可你賠進去的比賺的不少。為了給我裝麵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賠了多少小心,擔了多少乾係,我今天全領會了。賞你點什麼東西吧你也不缺。這樣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領回去。”“公公。”沈一石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芸娘我是絕不會再領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宮,願意帶她走就帶她走。不願意帶她走,我就準備一份嫁妝,讓她挑個人嫁了。”楊金水盯著他:“怎麼?嫌她跟了我幾年掉價了?”沈一石立刻站了起來:“公公這樣說,我沈一石更是無地自容了。”楊金水:“你和我什麼緣分?說高一點,你認我做乾爹;說低一點,我認你做兄弟。告訴你吧,我這次一回來就讓芸娘搬到外麵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給她定了,做我的乾女兒。借這杯酒我們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乾女婿吧。”沈一石原就濕了的眼睛這時盈出了淚水:“公公真不嫌棄,我這就拜了乾爹吧。”說著撩起長衫跪了下去,磕了個頭。楊金水望著他:“你嫌棄她了?”沈一石抹了把眼淚站了起來:“乾爹領會錯了,是她嫌棄我。”楊金水:“不會吧?”沈一石:“她怎麼想我心裡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個高翰文了。”“怎麼會?”楊金水一怔,“你們幾年的交情,你還養著她一家子,就這回她見了那個什麼高翰文一麵,就看上彆人了?”沈一石:“芸娘本是個心高的人,跟著我,她心裡憋屈。”楊金水:“什麼心高?秦淮河儘出這樣的婊子!她要敢住著南京又想著北京,我第一個饒不了她。”沈一石:“公公!這幾年她肯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這一點,您就真把她當女兒看吧。”楊金水望著他,歎了口氣:“你這個人哪,吃虧。麵帶權謀,心肝腸子都是軟的。”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給楊金水倒上了酒,雙手遞給楊金水,又給自己杯裡倒上了酒,端了起來:“這麼多年過來我也看空了。說句讓乾爹見怪的話,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願意斷了自己這條子孫根,隨公公到宮裡當差去。”楊金水一愕:“怎麼可以這樣想!江南織造局這攤子事朝廷還得靠你。聽乾爹的,咱們過了這一坎,我向老祖宗說,給你請個正經的功名,管個鹽廠銅礦,好好乾下去,光宗耀祖。”沈一石:“但願能有那一天。”楊金水:“怎麼沒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給老祖宗上個本,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說清楚。誰有功,誰有過,老祖宗心裡明白,皇上心裡也明白。咱們把糧賑了,全為給萬歲爺挽回麵子。可改稻為桑還得搞,怎麼搞,這團亂麻就讓他們扯去。我給你露個風,錦衣衛的人已經來了,事情會一件一件去查。改稻為桑要是被他們攪黃了,鄭泌昌何茂才這兩個畜生,還有那個什麼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個也跑不了!”沈一石隻是默默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