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大明王朝1566 劉和平 10564 字 26天前

被大火燒了萬壽宮而遷居到玉熙宮的嘉靖帝,把自己關在宮內那間自名為謹身精舍的丹房裡,隻好向天下臣民頒罪己詔了。大意是:皆因朕躬敬天不誠,上天才不降瑞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從嘉靖四十年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朕將獨自在西苑玉熙宮齋戒祈雪。上天念朕一點誠心,自當降瑞雪佑我大明,佑我臣民。內閣自首輔嚴嵩以降,司禮監自掌印太監呂芳以降隨之紛紛表態,天不降雪,罪在內閣,罪在司禮監,罪在臣工。所有在京官員年節間概不許升煙食葷,以分君父之憂。內閣和司禮監聯署的告示就貼在午門的牆上。至於各人的深宅後院內是否依然在偷偷地傳杯遞盞淺斟低唱,這個年過得畢竟太過尷尬,有些忐忑,擔心的是正月十五前皇上還祈不下雪來,天子一怒,大火燒到誰的頭上,實在風向難測。竟這般快,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的寅時。這幾日天上倒是有了陰雲,此時西苑上空雖黑沉沉地不見星光,卻仍然看不出有降雪的跡象。而天明後,大明朝最讓人頭疼的今年年度財務會議照例要在禦前召開。齋戒了十五天的嘉靖帝到這時竟還是未能祈下一片雪來。天顏如何麵對,與會的內閣五大閣員和司禮監五大秉筆太監這一關先就過不去。一場誰該承擔罪責的禦前爭吵很可能立刻引發嚴黨和清流派的短兵相接。而這場短兵相接不知又要牽涉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燈火。雪沒下,燈籠照舊要點。宮裡的規矩比民間早一天點燈,這天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要在醜時末起床,寅時初點燈。人影幢幢,西苑各處殿宇的屋簷下一盞盞燈籠次第點亮了,漸漸粘連成一片片的紅。遠遠看去,那一片片的紅映襯著天空無邊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簷頂就像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一個太監抱起另一個太監的雙腿在點又一盞燈籠,被抱的太監大約是由於手凍得有些麻木,那火絨擦了幾下仍沒點燃:“鬼老天,又不下雪,還賊冷賊冷的。”抱他的太監一驚:“閉上你的臭嘴。讓人聽見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裡少不了你我。”點燈的太監終於擦燃了火絨,點亮了這盞燈籠,剛要把紅紗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燈籠的紗罩。紅紅的燈籠紗罩的左上方赫然粘著一片鵝毛般的雪!接著又是一片!接著又是一片!“雪!”太監的嗓子本來就尖,他這一聲又是扯著喊出來的,立刻便傳遍了大內空蕩蕩的夜空。無邊的黑空、悄然無跡的雪花在與燈籠紅光交彙時才顯出了紛紛揚揚,一片片白又映著一點點紅!“下雪了!”幾聲驚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幾處幾乎同時響起。“誰在叫!”一個嚴厲的聲音立刻使四處又都寂靜了下來。一盞大紅燈籠的偏殿宮簷下,站著馮保,站著幾個他的東廠隨從太監。馮保一邊伸出一隻手掌接著紛紛飄下的雪花,望著上空,兩眼閃著光:“降祥瑞了,老天終於降祥瑞了!我這就給皇上去報喜,然後去司禮監。你們把剛才瞎叫的幾個人拉到敬事房去。在我報祥瑞之前,有誰敢再吭一聲,立馬打死!”“是。”那幾個精壯的東廠隨從太監立刻四散奔了開去。馮保立刻大步向玉熙宮方向奔去。與此同時,玉熙宮相反方向的司禮監值房裡,被堆滿了寸長銀炭的兩個白雲銅大火盆燒得紅彤彤的,與屋梁上吊下來的幾盞紅燈籠上下輝映,暖紅成一片。可挨著北牆一溜五把黃花梨木圈椅上坐著的五大太監心情既不紅也不暖,一個個都沉默著,跪在腳前的小太監們也都屏著呼吸在給他們脫下暖鞋換上上朝的靴子,站在身後的小太監們在給他們的脖子上輕輕圍上白狐皮圍脖。突然厚厚的門簾掀進來一陣寒風,一個在外院當值的太監喘著氣興奮得滿臉通紅幾乎是跌撞著闖了進來。那太監一進屋,就對坐在正中的那個大太監撲通跪了下來:“恭喜老祖宗!恭喜各位祖宗!下雪了,老天爺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幾乎是同時,五大太監同時站了起來。兩邊的四大太監都是急著想出門看雪的樣子,卻都沒舉步,把目光全望向正中那個太監。站在正中的便是被外朝稱為內相、內廷稱為老祖宗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目光中掠過的喜色顯出他也十分興奮,但沉著氣,像是有意不急著出去,隻是把目光望向門簾,那雙深邃的眼好像透過簾子也能看見屋外的大雪。“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時候,呂芳說出來的話都透著大內十萬總管的身份,“看看去。”說完這兩句話他才率先向門簾走去。屋外,在一片燈籠的紅光中雪下得比剛才還大了,好一番祥瑞!“皇上這時應該正在精舍打坐吧?”呂芳向右側的秉筆太監黃錦問道。“應該是。”黃錦接道。呂芳點了點頭,對幾個秉筆太監說道:“議事的時辰也快到了,我們幾個一起去給萬歲爺報祥瑞吧。”“老祖宗。”剛才那個前來報喜的當值太監湊到呂芳的身後,“奴婢聽說馮公公壓著大家夥兒不許吭聲,自己已搶先給皇上報祥瑞去了!”“有這回事?”呂芳長長的眉毛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好嘛。”站在呂芳左側的首席秉筆太監陳洪聲音又細又冷,“搶著報了這個喜,皇上一高興,不準就讓他馮保取代咱們幾個了。”呂芳接道:“那咱們就再等等,等他給皇上報了喜,也該上咱們這兒來裝裝樣子了。”話剛落音,大雪中一個小太監打著燈籠領著馮保從院子的月門裡進來了。“呦!乾爹和各位師兄都知道了!”馮保說著就在呂芳麵前的台階下冒著雪跪了下來,“兒子給乾爹賀喜了,給各位師兄賀喜了。有了這場雪,皇上高興,乾爹和師兄們的差事便辦得更好了。”磕了個頭,他便站了起來,滿臉恭順地望著呂芳。呂芳臉上堆著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馮保連忙答道:“回乾爹的話,兒子已經替乾爹向皇上報了祥瑞了。”呂芳又追問了一句:“皇上聽了喜訊說什麼了?”馮保默了一下,答道:“兒子是跪在殿門外報的喜,皇上的麵也沒見著。隻聽見裡邊的銅磬響了一聲,這也就是說皇上他老人家已經知道……”“我還以為皇上一高興就賞你進了司禮監呢。”呂芳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仍然笑著。一直沒有吭聲的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馮保。馮保一愣,僵在那裡。原來就說馮保壞話的那個陳洪緊接著說道:“是呀,我們這些人也是該挪挪位置了。”馮保臉色陡變,對著呂芳和四大秉筆太監撲通跪了下去,揚起兩隻手掌在自己的兩邊臉頰上狠勁地抽了起來:“兒子該死!兒子該死!兒子原隻想替乾爹和各位師兄早點向皇上報個喜興,死了也沒有彆的心思。”呂芳不再看他,對站在兩側的四個秉筆太監說:“內閣那幾個人也該快到了,我們走吧。”披風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裡的,他們身後的幾個太監立刻給五個人披的披係上披風,套的套上狐皮袖筒。緊接著院子裡五頂蓋著油布的抬輿上的油布也掀開了。呂芳和四大秉筆太監走下台階坐上抬輿,各自的太監又把一塊出鋒的皮氈蓋在他們的膝上。二人一抬的抬輿冒著大雪抬出了司禮監的院門。本應仍在這裡當值的太監們都不敢在這裡待了,全都一個個走了出去。司禮監值房空蕩蕩的大院內,隻剩下馮保一個人跪在雪地上。一行輿從走出司禮監院門天已經蒙蒙亮了,到處張掛著的燈籠仍然點著,由於雪大,不到半個時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來是“天大”的喜事,因馮保打了招呼,到處都是死一般的沉寂,隻是有些太監已經在各條通道上掃雪了。望著司禮監五乘抬輿迤邐而來,最近的那條路上幾個掃雪的太監立刻在雪地上跪了下來,緊接著遠遠近近正在當差的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跪了下來。雪地上,台階上,走廊上,黑壓壓地到處都跪滿了太監宮女。抬輿上的呂芳掃視了一眼遠近到處跪著的那些人,對身邊扶著轎杆的一名太監說道:“看馮保把這些孩子嚇得……告訴他們,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叫他們不要掃了。讓大家夥兒都起來,報祥瑞,聲音越大越好。”“是。”那名太監扯開了嗓子,“老祖宗有話,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不許掃。大家夥兒都起來,報祥瑞,聲音越大越好!”開始還是瞬間的寂靜,緊接著就有個太監發泄般地站了起來,將手中的竹帚一扔,扯開了嗓子:“下雪了!”“下雪了!”立刻便是許多人的歡呼。“老天爺降瑞雪了!”“老天爺給咱大明朝降瑞雪了!”歡呼聲中,呂芳滿臉漾著慈愛的笑,一行的抬輿就在這些歡呼的太監宮女中前行,玉熙宮就在前方了。呂芳突然叫停了自己的抬輿。一行抬輿也都隨著停住了,循著呂芳的目光,眾人隱隱約約望見對麵月門中一乘抬輿和幾個穿著披風的人影也向著玉熙宮宮門方向來了。“他們到了。迎一迎吧。”呂芳下了抬輿,另外四個秉筆太監也下了抬輿。呂芳帶頭,四個秉筆太監隨後,徒步向迎麵的那乘抬輿走去。雖然在飄著大雪,天仍是漸漸亮了。對麵的那行人也能漸漸看清了,頭上的毛皮暖耳冬帽雖是白的,身上的官服連同肩背上的披風卻一色的大紅,這可是一二品大員才能用的服色——呂芳指的“他們”,便是大明朝內閣當時的全體閣員,首輔嚴嵩,次輔徐階,閣員嚴世蕃李春芳,還有在去年臘月突然被皇上指名列席內閣事務的戶部堂官高拱和兵部堂官張居正。皇上在天象示警民怨沸騰的時候叫嚴黨這兩個異己做了內閣的準閣員,今天他們又名正言順地來參加大明朝最重要的年度財務會議,天心難測。嚴嵩一直沒有流露任何態度,倒是嚴世蕃心裡早有了提防,自己兼著工部和吏部兩個堂官的差使,去年的虧空多數是在自己手裡花出去的。皇上或許是叫這兩個人來製衡自己父子,抑或是有意測一測代表清流的這兩個人是不是幾個月來暗中非議朝廷那些人的代表?好在有了這場雪,這兩個人如果敢在今天的會議上發難,他便會立刻亮出那把屢試屢驗的刀,將他們定為周雲逸的後台,定為暗中攻擊皇上的主謀,將他們“立斬”禦前。嚴嵩獨自乘坐的那乘抬輿停下了,須眉皆白的嚴嵩已看清了迎過來的是呂芳等人,連忙吩咐緊跟在抬輿旁的嚴世蕃:“快,扶我下來。”嚴世蕃立刻攙著父親下了抬輿。嚴氏父子在前,幾個閣員和高拱張居正若即若離地跟在後麵,一行人也向迎麵走來的呂芳等人迎去。“大喜呀!”遠遠地,呂芳就拱起了手。“大喜!大喜!”對麵的嚴嵩見呂芳時永遠是滿臉菊花般的笑。“閣老!閣老!”呂芳自然也是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攙住了嚴嵩的另一條手臂,“這場雪下來後,你老去年八十,今年該是七十九了。”“呂公公這是嫌我老嘍。”嚴嵩故意收了笑,提高了那一口永遠帶著江西鄉音的聲調,“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銀子,我也就不再操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還鄉了。”“可彆。”呂芳攙著他向玉熙宮台階走去,“皇上萬歲,閣老百歲。您老還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真還乾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們了。”攙著嚴嵩左臂的嚴世蕃冷冷地摔出了這句話。雖然也五十出頭了,但在京裡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鄉音,京腔已說得十分地道。“不會吧?”呂芳笑望向跟在嚴嵩身後的那幾個閣員。那幾個人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麵。“同舟共濟,同舟共濟。”呂芳仍然笑著。說話間一行人都登上了台階,“玉熙宮”幾個蒼勁渾圓的楷書大字和匾額左側下方“臣嚴嵩敬書”五個恭楷的小字都能看清楚了,一行人都噤聲不語了。殿門外當值的太監紛紛替司禮監幾大太監和閣員們解披風,掃落雪,動作不隻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輕敏,似乎都怕弄出了聲響。這時的呂芳也已換上了一副肅穆謹敬的麵容,慢慢掃望向大家:“臘月二十九周雲逸的事大家都知道。從初一到今兒,皇上一直就在這裡清修祈雪。今天雖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準能好到哪兒去。虧空上的事,能過去我們就儘量過去,今年再想彆的辦法。我還是那句話,天大的事情,端賴我們同舟共濟。”嚴嵩當然深表讚同地點了點頭,嚴世蕃卻把目光望向身後幾個閣員,那幾個閣員卻依然以目視地。兩個太監去開門了,不是推,而是先用雙手各自使著暗勁將各自的那扇門慢慢抬起一點兒,然後慢慢往裡移——兩扇門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被慢慢移開了。左邊是司禮監的幾大太監,右邊是內閣的幾名閣員、準閣員,雁行般進了殿門。這裡麵大確實大,卻不像“殿”。房子的正中設的不是須彌座,而是一把簡簡單單圈著扶手的紫檀木座椅。座椅後擺著一尊偌大的三足加蓋的銅香爐,爐蓋上按八卦圖像鏤著空,這時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淡的香煙。銅香爐正上方的北牆中央掛著一幅裝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麵寫著幾行瘦金楷書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敬錄太上道君老子真言”;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紅朱印,上鐫“忠孝帝君”四個篆字。兩側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約有兩丈,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右邊兩柱間也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兩案上都堆滿了賬冊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奇怪的是兩條長案後都沒有座椅,唯有右邊長案的上首有一個繡墩。還有一點不同,左邊長案上銅硯盒內是朱墨,右邊長案上銅硯盒內是黑墨。四根大柱稍靠後一點還有四尊大白雲銅的爐子,每座銅爐前竟然都站著一名木偶般的太監,各人的眼睛都盯著爐子,因為那爐子裡麵燒的不是香,而是寸長的銀炭,那火紅裡透著青,沒有一絲煙,所以溫暖如春。那時宮裡用的這種法子雖然簡單卻十分管用。呂芳引著四大太監排成一行在左邊站定,嚴嵩引著幾大閣員和高拱張居正排成一行在右邊站定,兩行人麵對正中那把空著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後,呂芳引著四大太監走向左邊的長案後站定,次輔徐階引著與會的閣員四人走到右邊的長案後站定。嚴嵩一人這才慢慢走到靠近禦座右側繡墩上坐下。——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禦前財政會議在空著皇上的禦座前召開了。所有人屏息著,先是呂芳將目光望向了大殿東側挽著重重紗幔的那條通道,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條通道。通道南麵便是玉熙宮外牆,窗都開著,北麵便是嘉靖帝幽閉自己的那間謹身精舍,精舍正中的門這時也大開著,宮外的風時或挾著幾片雪花穿過窗又穿過門飄進精舍。蟄伏在裡麵的嘉靖帝顯然不畏寒冷,也顯然喜歡這片片飄進的雪花。又過了少頃,精舍裡傳來了一記清脆悠揚的銅磬聲。這便是開始議事的信號,呂芳立刻宣布:“議事吧。”剛才還木偶般站在白雲銅火爐邊的四個太監立刻輕輕地把擱在爐邊的四個鏤空銅蓋各自蓋在火爐上,接著行步如貓般輕輕地從兩側的小門退了出去。“還是老規矩。”照例是呂芳主持會議,“內閣把去年各項開支按各部和兩京一十三省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哪些該結,哪些不該結,今天都得有個說法。今年有哪幾宗大的開支,各部提出來,戶部綜算一下,內閣擬了票,我們能批紅的就把紅給批了。閣老,您說呢?”“仰賴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實心用事,最艱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嚴嵩不緊不慢地開始給會議定調子,“去年兩個省的大旱,三個省的大水,北邊和東南幾次大的戰事,再加上宮裡一場大火。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點全都應該。湊巧,去年入冬好幾個省又沒有下雪,有人就借著這個攻訐朝廷。要是今天再沒下雪,我們這些人恐怕都得請罪辭職了。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大家都知道,從初一到現在,皇上就一個人在這裡齋戒敬天。這場雪是皇上敬下來的,是皇上一片誠心感動了上天。上天庇佑,隻要我們做臣子的實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等的並不是與會眾人的認同,而是隔壁精舍裡皇上的咀嚼。明知嚴嵩說的是諛詞,認可不認可,兩條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片肅穆的表情。如果穿過東邊那條通道,走進北麵那間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牆神壇上供著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鋪有明黃蒲團座墊的八卦形坐台。這時坐台上並沒有人,因此坐台旁紫檀木架子上那隻銅磬和斜擱在銅磬裡的那根銅磬杵便十分顯眼,讓人立刻聯想到剛才那一記清脆的銅磬聲便是從這裡敲響的。緊連大殿的那麵牆前,顯出整麵牆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櫥。書櫥前兀然徜徉著一個身形高瘦穿著輕綢寬袍束著道髻烏須飄飄五十開外的人。要不是在這裡,誰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當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自去年十一月搬來,這裡便布置成了他平時煉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覽閱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非常之處,需有非常之名,為示自省,他將這裡名為“謹身精舍”。“謹身”二字,其實警示的是外麵大殿那些人,還有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萬官員。由於這場大雪,嘉靖帝這時顯然已輕鬆了下來。十五天的齋戒打坐,他依然不見疲憊,慢慢徜徉到貼著“戶部”標簽的那架書櫥前站了下來,抽出一摞賬冊,卻不翻開,仍然微側著頭——原來被抽出賬冊的那格書櫥背麵竟是空的,站在這裡比坐在蒲團上更能聽清大殿那邊所有人的說話。嚴嵩剛才那段話他聽進去了,現在在等著聽他下麵的話語。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大殿裡的嚴嵩甚至知道裡麵的嘉靖現在站在哪個方位等聽他接下來的話,把握好了節奏,這才又接著說道:“這一個多月來大家都很辛苦,總算把去年各項開支都算清楚了。內閣這幾天把票也都擬好了,司禮監批了紅,去年的賬也就算結了。然後我們再議今年的開支。徐閣老。”說到這裡嚴嵩望向了他身邊的次輔徐階,“你和肅卿管戶部,內閣的票擬在你們那兒,你們說一下,然後呈交呂公公他們批紅吧。”“內閣的票擬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給我們戶部的。”內閣次輔兼戶部尚書徐階說話也和嚴嵩一般的慢,隻是沒有嚴嵩那種籠蓋四野的氣勢,他看了嚴世蕃下首的準內閣閣員兼戶部侍郎高拱一眼,“我和肅卿昨夜核對了一個晚上,核完了之後,有些票擬我們簽了字,有些票擬我們沒敢簽字。”“什麼?”首先立刻作出反應的是嚴世蕃,“有些票擬你們沒簽字?哪些票擬沒簽?”呂芳和司禮監幾個太監也有些吃驚,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階。徐階仍然慢聲答道:“兵部的開支賬單我們簽了字,吏部和工部的開支賬單超支太大,我們沒有敢簽字。”“我們吏部和工部的賬單你們戶部沒簽字?”嚴世蕃雖有些心理準備,但這番話從一向謹慎順從的徐階嘴裡說出來,還是使他驚愕地睜大了雙眼。所有的人都有些吃驚,整個大殿的空氣一下凝固了。謹身精舍裡,嘉靖帝的頭也猛地抬起了,兩眼望著上方。一個聲音,是周雲逸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內廷開支無度……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他的目光陰沉地落在了手中那本賬冊的封麵上。——賬冊的封麵上赫然標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冊”!大殿裡,徐階說完了那幾句話已習慣地閉上了雙眼。嚴世蕃的目光轉而緊盯向高拱,聲音雖然壓著,但仍然近乎吼叫。“各部的開支內閣擬票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現在卻簽一個部不簽一個部,你們戶部到底要乾什麼?”嚴世蕃這一聲低吼把個本來十分安靜的大殿震得回聲四起。高拱不得不說話了,他將麵前案幾上的一堆賬本往前推了推,先是咳了一聲,聲音不大卻也毫不掩飾他的氣盛:“小閣老,戶部是大明的戶部,不是什麼‘我們’的戶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們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戶部都要照辦,那乾脆戶部這個差事都讓你兼起來,我們當然也就不用前來議這個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越發緊張起來,望向了高拱,接著又望向嚴世蕃。果然發難了!嚴世蕃開始也被高拱的話說得一愣,但很快反應了過來,更加激怒:“你們一個是戶部尚書,一個是戶部侍郎,待在這個位子上稱你們戶部有什麼錯?吏部和工部當然不是我嚴世蕃的衙門,但兩部的開支都是內閣擬的票!乾不了或是不願意乾可以說,這樣子以不簽字要挾朝廷,耽誤朝廷的大事,你們知道是什麼後果!”“無非是罷官撤職。”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讓,“昨天看了你送來的票擬,我和徐閣老都已經有了這個念頭,戶部這個差事我們乾不了了,你小閣老認為誰乾合適,就讓誰來乾得了。”“高肅卿!”嚴世蕃抬起了手竟欲向條案上拍去。“嚴世蕃。”沒等他的手掌拍到條案,嚴嵩一聲輕喝,“這是禦前會議。”精舍裡,嘉靖翻著賬冊的手又停住了,兩眼斜望著書櫥那邊。“爹!”外麵傳來嚴世蕃帶著委屈的聲音。“這裡沒有什麼‘爹’,隻有我大明的臣子。”接著傳來的是嚴嵩的聲音,“禦前議事,要讓人說話。肅卿,戶部為什麼不在內閣的票擬上簽字,你們有什麼難處,都說出來。”嘉靖繼續關注地聽著。“我也提個醒。”接著是呂芳的聲音,“議事就議事,不要動不動就扯到什麼罷官撤職。誰該乾什麼,不該乾什麼,這杆秤在皇上的手裡。希望大家心裡明白。”嘉靖還在聽著。“好。那我就說數字吧。”這是高拱的聲音。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賬冊上,翻開了第一頁。大殿裡,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賬冊。那本賬冊竟和內室中嘉靖帝拿著的賬冊一模一樣,封麵上寫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冊”。高拱翻開了賬冊:“去年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共為四千五百三十六萬七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為三千九百八十萬兩。可是,昨天各部報來的賬單共耗銀五千三百八十萬兩。收支兩抵,去年一年虧空竟達八百四十三萬三千兩!”精舍書櫥前,嘉靖帝眼睛望著賬冊,耳朵卻在聽著外麵的聲音。高拱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算核對,去年一年的超支則在一千四百萬兩以上!”嘉靖帝把手中的賬冊合上了,輕輕往麵前那張紫檀木案幾上一扔,然後走到香爐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輕輕閉上了雙眼。大殿裡的高拱接著說道:“這些超支裡麵,兵部占了三百萬兩。其餘一千一百萬兩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們為什麼在兵部的賬單上簽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萬兩,也是讓工部用了。一句話,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萬兩,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說到這裡,高拱抽出了一張內閣票擬的賬單:“先說記在兵部頭上這三百萬虧空吧!這三百萬兵部並未開支,卻擬了票叫我們簽字,小閣老,你說這個字叫我們怎麼簽!”聽到外殿高拱這番話,坐在蒲團上的嘉靖帝長長的眉毛又抖了一下,兩眼依然閉著。大殿裡所有人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有些氣急敗壞了:“擬票的時候你們戶部兩個堂官都在,當時你們都見過這張票擬,那個時候有話不說,現在卻把賬記在工部頭上!老徐,你們到底想乾什麼?”他不再和高拱正麵交鋒,轉而盯向了徐階。徐階接道:“看過不等於核實過。昨天晚間,我們找兵部一核實,才發現這筆開支有出入。這個事,太嶽,”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輕的內閣準閣員張居正,“你來說吧。”“是。”張居正應聲答道,“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二十七就核實完畢送交了戶部。當時我們的開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預算,並未超支。但昨天戶部通知我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我去看了,這三百萬是記在兵部造戰船三十艘的賬上。而且明確記載是造來讓戚繼光、俞大猷在東南海麵同倭寇作戰用的。實際我兵部從未見到過一艘戰船。”張居正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許多雙不知內情的目光開始互相碰撞打量了。精舍裡,嘉靖帝這時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從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他搬離了紫禁城遷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體召見甚至是內閣的閣員,每日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有幾人知道,他已經悟到了太極政治的真諦——政不由己出,都交給下麵的人去辦、去爭。做對了,他便認可;做錯了,責任永遠是下麵的。萬允萬當,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話,你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你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讓內閣說去,讓司禮監說去,讓他們揣摩著自己的聖意去說。因此,像這樣的年度財務會議,自己必須清楚,每一條決定最後還得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施行。虧他能想,也不出麵,隻在隔壁用敲磬聲來默認哪一項能夠批紅,哪一項不能批紅——過後即使錯了,也是內閣的錯,司禮監的錯。這時更是這樣,外麵爭吵得越厲害,他入定得越沉靜。讓他們吵,聽他們吵。凡這時,嘉靖不顯身,紛爭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問話的照例都是呂芳:“這個事怎麼說?”他問的這句話顯然是接著張居正剛才那個話題,但問話時目光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麵前案幾上的朱墨盒。“這件事你們發不了難!”嚴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張居正,然後麵對呂芳,“回司禮監的話,去年確實有三十艘戰船,耗資也是三百萬,是在浙江和福建兩個工場同時建造的。本來這三十艘船當時是為兵部造了以備海上作戰用的。後來為修宮中幾個大殿運送木料調用了十艘,其餘二十艘暫時讓宮裡管的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應該向宮裡有稟報。”“有這回事嗎?”呂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當然是明知故問。幾個秉筆太監碰了一下目光。“是有這麼回事。”呂芳下首的陳洪答道,“當時市舶司是為了運送絲綢、茶葉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換來白銀,由於船隻不夠,借用了二十艘船。後來因為海麵上倭寇鬨大了,也沒有足夠的兵船護運,這批貨就轉道京杭運河運到京裡來了。”呂芳籲了口氣,說道:“這就說清楚了。十艘船是為了修宮裡的大殿運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為了給朝廷調運貨物,賬雖然算在兵部頭上,錢卻還是用在正途。現在宮裡遭火災的大殿已修好了幾處,另幾處可以慢慢修。嚴大人,你們工部把那十艘船還給兵部。市舶司這邊我也打個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戰船。三十艘船都還給了兵部,這三百萬兩的開支記在兵部賬上也就名正言順了。”所有的人都不吭聲了。高拱手裡拿著那張三百萬兩的票擬也僵在那裡。大家都在等著,等隔壁精舍裡的擊磬聲。磬聲一響,這三百萬兩就可以報銷了。精舍裡,坐在蒲團上的嘉靖仍然閉著眼睛,雙手依然擱在膝上捏著法指,又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手終於慢慢抬起了,伸向了銅磬,握住了銅磬中那根磬杵,又猶豫了片刻,終於拿起磬杵向銅磬敲去。清脆的銅磬聲向大殿這邊響亮地傳來!“這三百萬的票擬戶部可以簽字了。”呂芳提高聲調大聲宣布。首先是嚴世蕃,長長吐了口氣,然後把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回合高拱他們是輸了。高拱顯然心氣不平,拿著那張票擬仍僵在那裡。“簽字吧。”徐階主動從高拱手裡拿過那張票擬,恭恭敬敬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遞給高拱,在高拱接那張票擬的時候,徐階的手有意停了一下。高拱知道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調勻心態,可簽字時手仍有些顫抖,以致“拱”字的最後一點還是點得有些過於粗黑。呂芳提高了聲調大聲宣布:“批紅!”站在司禮監這張大案末尾的那個秉筆太監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著那張票擬踅了回來,雙手遞給呂芳。呂芳拿起案上的朱筆在票擬上工整地批了“照準”兩個朱紅大字。“還有哪幾張票擬你們戶部沒簽字?”呂芳批了紅再問這句話時,聲音裡已經透出一絲肅冷。“一筆是應天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絲毫不掩飾他心中的不平,“修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工部年初報的是二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三百五十萬兩。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報的是一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二百萬兩。超支的虧空共達二百五十萬兩。”嚴世蕃:“江浙是朝廷賦稅重地,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門詳細賬目可查,而且河道監管都是宮裡派去的中官,你們不簽字,不隻是對著我們工部來的吧!”“還有哪些沒簽字?”呂芳不再容高拱回話,接著問道。高拱:“還有宮裡修殿宇的木料貨款。年初工部的預算是三百萬兩,這次結賬高達七百萬兩。虧空四百萬兩!”“我就知道你們算來算去就為算到皇上頭上!”嚴世蕃說這話時已經亮出了手裡那把無形的刀。果然,精舍裡坐在蒲團上的嘉靖眼睛雖仍閉著,握著磬杵的手卻是一緊。大殿裡,高拱知道不能不奮起反擊了:“我說的是工部虧空了四百萬兩,沒說不該給宮裡修殿宇。小閣老,你要殺人,乾脆直接動手就是,用不著這樣子欲加之罪!”“高肅卿!”這回是徐階嚴厲地打斷了高拱的話,“這是公議,誰也沒給你加罪,皇上更沒給你加罪。戶部提出疑問,工部能說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閣老,照例結算的賬單和預算的單子不合,戶部可以提出,用不著生氣。”徐階就這些地方厲害,幾句話既輕輕地化解了嚴世蕃的殺氣,又不落痕跡地保護了高拱。而這幾句話確實不容駁回,嚴世蕃想不出適當回擊的話,隻好忍著氣望向了嚴嵩。嚴嵩一直就微微閉著眼睛,這時依然毫無表情。嚴世蕃隻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呂芳。呂芳竟並沒明裡向著他,而是順著徐階的話說道:“徐閣老說得對。嚴大人就把這筆開支說說吧。”嚴世蕃忍著氣隻好答道:“都知道的事情有什麼可說的?年初的開支是說到雲貴山裡運木料,一勘察,山高林密,沒有路,大料運不下來,這才改成從南洋海麵運來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這麼大的難處,工部日夜趕辦,大船都翻了幾艘,還是搶在年底前將宮裡的幾處殿宇修好了。為了皇上,什麼樣的苦我們都可以受,多花的這些錢,你們為什麼總要揪住不放!”“如果是這樣,這幾筆開支,戶部似乎應該簽字。”呂芳替嚴世蕃定調子了。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階高拱。徐階沉默著。高拱也沉默著。精舍裡的嘉靖帝已經不在蒲團上了,而是在那裡來回踱著步,大袖飄飄。他喜歡大殿外的爭吵,也喜歡大殿外這樣的沉默,陰極而陽動,沉默之後,該打的雷便會打出來,該下的雨也會下下來。“徐閣老和高大人不好說,我來說幾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張居正。呂芳立刻說道:“可以。”“我隻說兵部。”張居正的嗓音清亮簡潔,“去年一年的軍費多數用在北邊的防務上,由於增加了兵力和開支,俺答的幾次進犯都擋住了。據宣府的軍報,俺答部今年還將有更大的進犯,兵員要增,而連接西北和東北一帶多處的長城今年也必須重修。僅這一項開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萬以上。還有是東南沿海的防務,如閩浙兩地,去年全靠戚繼光、俞大猷兩部不足兩萬的兵力抵禦倭寇在陸上的騷亂,可是我們的商船,我們的絲綢茶葉瓷器竟不能出海,光這一項損失一年至少在千萬以上。要保證東南海麵貨船暢通,閩浙和廣東募兵今年也勢在必行,這一項又得比去年增加開支二百萬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樣,一年就把戶部庫存的銀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給百姓加征賦稅。來之前聽說有些省份已經把賦稅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這樣下去,戶部這個家怎麼當?我以為這不是徐閣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擔的事。”“你的意思叫誰承擔?”嚴世蕃立刻盯住張居正。“我沒有說叫誰承擔。”張居正還是朗朗而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還像去年那樣不按預算開支,寅吃卯糧,則卯糧吃完以後,真不知道我大明朝還有什麼可吃!”嚴世蕃立刻頂了過去:“你的意思是去年為江浙修河堤、為皇上修宮室已經把我大明修得山窮水儘了!”張居正一凜:“我沒有這樣說。”嚴世蕃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你剛才話中的意思是什麼?”“那小閣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還要像去年那樣虧空!”高拱接言了。“呂公公,奸臣自己跳出來了!”嚴世蕃感覺到今天的爭議已經要你死我活才能解決了,“高拱是一個!還有張居正!”雷終於響了,嘉靖回到了蒲團前,卻不坐下,而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等著大殿那邊的暴雨下來。生死已懸於一線,高拱這時不但顯示出了硬氣,也顯示出了智慧,居然說道:“‘姦’字怎麼寫?是三個‘女’字。我高拱現在還是一個糟糠之妻,小閣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這個‘姦’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不要東拉西扯!”嚴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還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臘月二十九周雲逸誹謗朝廷的後台!周雲逸一個欽天監管天象的官員,在誹謗朝廷時,為什麼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說得那麼清楚?當時我們就納悶。現在明白了,就是我們在座的有些人把詳情事先都告訴了他!是誰教唆他的?怎麼,敢做不敢認!”這就是要置人死地了!高拱沒有接言。張居正沒有接言。其他的人也都沉默著,就連呂芳,這回也不能代皇上問話說話了,將目光望向大殿東側紗幔間那條通道,許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望向了那條通道。大殿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滯了。終於,重重紗幔的通道裡傳出了聲音,是嘉靖吟詩的聲音:“練得身形似鶴形……”在通道連接大殿的第二重紗幔間,嘉靖帝大袖飄飄地顯身了。所有的人都立刻靜靜地跪了下來,沒有即刻山呼萬歲,在等著嘉靖將後麵的幾句詩吟完。嘉靖向中間的禦座走去,接著吟道:“千株鬆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經走到了禦座邊,沒有坐下,隻是用一隻手扶著禦座一側的一個扶手,漠漠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知道他念完了,嚴嵩這時才帶頭山呼:“臣等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所有的人整齊地跟著磕頭。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嚴嵩:“嚴閣老,嚴世蕃說誹謗朝廷的那個周雲逸有後台,而且後台就在你的內閣裡。你說誰是周雲逸的後台?”嚴嵩答道:“回皇上,這裡沒有周雲逸的後台。”嘉靖又問:“那周雲逸為什麼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說得那麼清楚?”嚴嵩答道:“朝廷無私賬。比方去年應天修白茆河吳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陝西大旱,都是明發上諭撥的銀子。”嘉靖提高了問話的聲調:“宮裡修幾座殿宇的費用他怎麼也知道?”嚴嵩答得仍然十分從容:“這說明工部用的錢都是走的明賬。”所有的人都沒想到嚴嵩會在一場政潮即將發生的時候如此回話,理解不理解,許多人緊張的麵容都慢慢鬆弛了下來,有些人跪在那裡開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臉色。嘉靖的臉也舒展了,坐了下去,露出了笑:“起來,都起來,接著把架吵完。”所有的人又都磕了個頭,接著站了起來。隻有嚴世蕃有些悵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嚴嵩。“不要這樣看著你爹。”嘉靖的目光轉望向嚴世蕃,“要好好學著。”“是。”嚴世蕃一凜,連忙垂下了雙眼。嘉靖笑道:“朕剛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問道詩》。朕最喜歡就是最後一句‘雲在青天水在瓶’。你們這些人有些是雲,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沒有奸臣。”嚴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氣,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張居正剛才的言論和臘月二十九周雲逸的言論如出一轍,叫臣等不得不懷疑。”“如出一轍也沒有什麼不好。”嘉靖這句話又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嘉靖輕歎了口氣:“周雲逸被打死的事,朕現在想起來也有些惋惜。他也沒有私念,隻是他的話有擾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沒想到他就……呂芳。”“奴才在。”呂芳連忙答道。嘉靖聲調轉冷:“東廠的人你也該管管了。查一下,臘月二十九打死周雲逸是誰掌的刑。”呂芳露出應有的惶恐,低聲答道:“是。奴才下去就查。”嘉靖聲轉輕柔:“周雲逸的家裡聽說一大堆孩子,還有老母在,要安撫,撥點銀子,從大內拿。”呂芳立刻應道:“是。奴才下去就辦。”“國難當,家也難當,國和家是一個道理。”嘉靖感歎著,突然又把目光轉向了嚴世蕃,“嚴世蕃,剛才高拱說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夫人是怎麼回事?”嚴世蕃有些失驚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後就將幾房小妻送回娘家。”“好漢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麼辦?還是留下,隻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來吧。”“是。”嚴世蕃的聲音小得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見。“去年過去了,今年怎麼辦?該吵還得吵。閣老,你是首揆,內閣的當家人,有什麼打算?”一番亂石鋪街以後,嘉靖把話引入了正題。“當家無非是節流開源兩途。”嚴嵩說得十分誠懇,“比方說去年,哪一筆開支都是正當的,可非要用這麼多嗎?張居正剛才說得對,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比方工部為宮裡修殿宇,為什麼不在雲貴取木材,非要通過海麵那麼遠從南洋運木材來?是因為雲貴山裡的木材運不出來。記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議過,叫雲貴修路,既便於官府管理山裡的土司,也便於山民把山貨能運下來。這件事當時若是落實了,去年宮裡多花的三百多萬木料錢就能省下來。”嘉靖由衷地點了點頭,接著又望向嚴世蕃。“這件事工部有責任,臣有責任。”嚴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嘉靖的麵色更好看了,又點了點頭。嚴嵩接著上麵的話題說道:“今年所有的開支都要從這些上麵著眼,接下來內閣要好好議。”“張居正。”嘉靖突然點張居正的名。張居正立刻應答:“臣在。”嘉靖緊問:“你剛才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是閣老說的這個意思嗎?”張居正肅顏答道:“是這個意思,但閣老說得更透徹些。”嘉靖立刻顯出賞識的神態:“朕剛才在裡麵聽你算賬也算得很透徹嘛。你說隻要海麵的商路暢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貨物運到波斯印度一帶,每年就可以開源一千萬兩以上的白銀。朕想聽你說說這個思路。”“是。”張居正顯然有些激動,但儘力平靜心態,“其實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樂三年開始,成祖文皇帝就命鄭和率船隊遠下西洋,前後七次,商貨遠通。直至嘉靖十幾年,海上通商依然頻繁。後來因為倭寇騷亂,海麵不靖,商運受阻。臣在兵部,也是從兵部著眼,想著似乎應該給閩浙增加軍餉,讓戚繼光俞大猷部募充軍隊,建造戰船,然後主動出擊,剿滅倭寇,重新打通海麵貨商之路。”“這個想法張居正和臣商議過。”嚴嵩立刻把話接了過去。徐階高拱也立刻下意識地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是一愕,接著像是向徐階高拱表白般輕輕搖了搖頭,以示自己並未和嚴嵩有過什麼商議。嚴嵩輕輕使了一槍,徐徐接道:“隻要海麵貨商之路暢通,接下來就是運什麼。比方江浙的絲綢。一匹上等的絲綢,在內地能賣到六兩白銀,如果銷到西洋諸國則能賣到十兩白銀以上。現在應天是一萬張織機,浙江是八千張織機,能不能增加織機,多產絲綢?”“當然能。”這回輪到嘉靖搶著說話了,“關鍵是蠶絲。如何增加桑田,多產蠶絲。”嚴嵩立刻接道:“皇上聖明。曆來就是應天的絲綢也多靠浙江供應蠶絲,氣候使然,浙江適合栽桑產蠶。內閣的意思,乾脆讓浙江現有的農田再撥一半改為桑田,一年便可多產蠶絲一千萬兩以上,也就是說可以多產絲綢二十萬匹。”嘉靖又問:“農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糧呢?”嚴嵩緊答:“從外省調撥。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給浙江調撥一百多萬石糧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調糧食就是。”嘉靖接著問:“外省調來的糧一定比自己產的貴,浙江的桑農是否願意?”嚴嵩接著答:“每畝桑田產的絲比每畝農田產的糧收成要高。”嘉靖不再問了,終於說出了下麵這句應該由自己說的話:“再加一條,改的桑田仍按農田征稅,不許增加稅賦。”“聖明天縱無過皇上!”這回是嚴世蕃搶著頌聖了,“這樣一來,浙江的百姓定然會踴躍種桑。有了絲源,浙江和應天各增幾千張織機不成問題。”“好!好!”嘉靖竟然從座位上下來了,一邊輕輕鼓著掌,一邊顧自踱了起來,“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辦法。這件事就讓司禮監和工部去辦,當然還有戶部,多賺的錢都要在戶部入賬。如何入手,內閣這就回去詳細議個方略出來,然後給胡宗憲下急遞。這事還得靠胡宗憲去辦。”嚴嵩和呂芳幾乎同時大聲答道:“是。”嘉靖似乎十分興奮,踱到了殿門邊竟自己伸手要去開殿門,司禮監兩個太監慌忙奔了過去,將殿門打開。一陣雪風吹了進來,嘉靖的寬袍大袖立刻向後飄了起來。“哎喲!我的主子,當心著涼!”呂芳連忙奔過去,就要關門。“朕不像你們,沒有那麼嬌嫩。”嘉靖手一揚,阻住了呂芳。殿門外大雪飄飄,而滿掛的燈籠又在雪幕裡點點紅亮,一片祥瑞景象。突然,嘉靖發現就在玉熙宮台階前麵的雪地裡跪著幾個太監。大雪飄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最前麵那個太監手裡高舉著一個托盤,雖然飄了雪,還能看出托盤裡金黃色的緞麵上擺著一隻大大的玉璋!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誕子了嗎?”那個舉著托盤的太監大聲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爺給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孫!”呂芳大步走了過去,接過那個托盤,又大步回到嘉靖麵前跪了下來,高舉著托盤:“主子大喜!”另外四個司禮監大太監緊接著跪了下來:“主子大喜!”嚴嵩和所有的內閣閣員們也相繼跪了下來:“臣等恭賀皇上!”無論是真心歡喜還是裝出歡喜,畢竟這是嘉靖帝添的第一個孫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時不敢正視嘉靖目光的所有的眼睛這時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為“迎喜”。嘉靖的臉上也報之以喜,不是那種驚喜,好像早已勝算在心的那種得意之喜:“呂芳,把托盤舉高些。”“是呢。”呂芳將跪捧的托盤雙手高舉。嘉靖的右手伸進了左手的袍袖中,竟從袍袖裡抓出一把數個嬰兒拳頭般大的冬棗放在托盤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驚異之色!嘉靖又把左手伸進了右手的袍袖中,從袍袖裡抓出一把數個也有嬰兒拳頭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盤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驚異之色!嘉靖望著那一雙雙驚異的眼,笑著問道:“朕預備的這兩樣東西,民間是怎麼個說法?”呂芳雙手高舉著托盤見不著托盤裡的東西,這就該首席秉筆太監陳洪回話了:“回主子,百姓家稱作‘早立子’。奴才們服了,主子萬歲爺怎麼就知道今天會有這麼個天大的喜事。”所有跪著的人都知道在這個時候須接著這個話茬頌聖了,卻又知道這時候任何語言都不足以頌聖,包括耄耋之年的嚴嵩,全露出又驚又喜的目光隻是望著嘉靖。嘉靖淡淡笑著:“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縱聖明!”嘉靖過了這把神出鬼沒的癮,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麵前的呂芳:“呂芳。”呂芳答道:“奴才在。”嘉靖答:“這冬棗栗子是上天賜給朕,朕賜給孫子的。照祖製,添了皇孫宮裡該怎麼賞賜?”呂芳回道:“回主子,這是主子第一個皇孫,宮裡除了照例要賞賜喜慶寶物之外,還要調派二十名太監二十名宮女過去伺候。”嘉靖道:“那就立刻去辦。”“是!”呂芳這一聲應得十分響亮!嘉靖轉望向徐階、高拱、張居正:“徐階、高拱、張居正。”徐階、高拱、張居正:“微臣在。”嘉靖的聲音這時透著慈祥:“你們都是裕王的師傅和侍讀,有了這個喜事,朕就不留你們吃元宵了。你們都去裕王那兒賀個喜吧。”“是。”徐階、高拱和張居正這一聲回得也十分響亮。兩撥人都叩了頭,起身分彆奔了出去。這裡隻剩下了嚴嵩和嚴世蕃還跪在那裡。嘉靖望著大雪中逐漸消失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的背影,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嚴嵩和嚴世蕃:“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嚴閣老,現在就剩你們父子在了,你們說,周雲逸到底有沒有後台?”嚴世蕃倏地抬起了頭,嚴嵩製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嘉靖慢慢轉過頭,望向跪在地上的嚴氏父子:“今天是元宵節,你們就在這裡陪朕吃個元宵吧。”“是!”嚴世蕃這一聲回答中充滿了激動,似乎又透著些許委屈。離開的兩撥人,裕王府遠,司禮監近,呂芳在前,四大太監在後,隨侍太監隨著,這一大幫子很快回到了司禮監值房。值房門外兩個當值的太監立刻跪了下來。還沒走到值房的台階,呂芳站住了。後麵的人都跟著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階下麵雪地上一個跪著的“雪人”。“誰?”呂芳問那兩個當值太監。跪在台階左邊的當值太監:“回老祖宗的話,是馮公公。”呂芳眼中掠過一道複雜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馮保。四大秉筆太監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呂芳轉對四大秉筆太監:“今兒元宵,你們也各自回去過個節吧。”陳洪顯然明白了呂芳的用意,知他是想支開眾人,暗中從輕發落馮保,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裡說出來,繞著問道:“那當值呢?”呂芳:“我來吧。”其他三大秉筆太監也看出了些端倪,望著呂芳:“乾爹……”呂芳手一揚:“去吧。”“是。”四大秉筆太監隻好回轉身,慢慢走出了月門。還有一幫隨侍太監站在院中。呂芳對他們說道:“兩個當值的留在這裡,你們都吃元宵去。”“是!”一大幫人都退了出去。院子裡隻剩下了呂芳、馮保和那兩個跪在門外的當值太監。呂芳對著馮保:“起來吧。”沒有反應。呂芳又說了一句:“起來。”還是沒有反應。呂芳知道有些不對了,對那兩個當值太監吩咐道:“看看。”兩個當值太監連忙站起奔到馮保身邊,彎下身來:“馮公公,馮公公,老祖宗叫你起來呢。”一邊說,一邊就去攙他——竟然攙不起來。“馮公公凍僵了!”一個太監失驚地叫了出來。呂芳沒有任何表情:“抬進去。”兩個當值太監使勁將凍僵的馮保抬起,費力地抬進值房,安置在一把圈椅上,脫下馮保的衣服,立馬轉身出去用銅盆盛了兩盆雪進來。大雲銅盆的火旺旺地燒著,過了這一陣子,馮保的眼睛雖仍是閉著,牙齒卻已經在上下打顫。一個太監撈起一把雪在輕輕地擦著他的手臂,一個太監拿起一把雪在擦著他的腿腳。呂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閉著眼睛。“哎喲。”馮保終於發出了一聲呻吟。呂芳的眼睛睜開了,望向馮保:“抬到炕上去,給他喂薑湯。”兩個太監一個抱上身,一個抱下身,把他抬到炕上。幾口薑湯灌下去,馮保咳嗽了兩聲,緩了過來。雖然十分虛弱,但他還是掙紮著在枕上叩了個頭,“乾爹……兒子錯了……”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呂芳站在炕前:“你們都出去。”兩個當值太監:“是。”接著退了出去。呂芳在炕邊坐了下來:“跟了我這麼多年,天天教著,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瞧你那囂張氣,為了急著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雲逸,今天又搶著去報祥瑞。我不計較你,宮裡這麼多人不記恨?還有周雲逸那麼多同僚,還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這個找法。”馮保一連聲地答道:“孩兒知錯了,孩兒往後改。”呂芳也不說話了,隻是柔和地盯著馮保看。這目光讓馮保心裡一陣發毛。“要改,要好好改。”良久,呂芳開口了,“明天起,你就到裕王府上去當差。”馮保先是愕然了一會兒,咂摸明白呂芳的話後,哭喊著掙紮從炕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上抱住呂芳的腿:“乾爹!乾爹!你老就在這兒把兒子殺了吧!兒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起來。”呂芳又露出了威嚴。“乾爹……”馮保哆嗦著攀著炕沿爬了起來。呂芳道:“我再教你兩句話,你記住!”馮保怔怔地望著呂芳。呂芳說道:“一句是文官們說的,‘做官要三思’!什麼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變’!知道了危險就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馮保聲調發著顫音:“乾爹教導得對……可叫兒子到裕王府去當差,那還不是把兒子往絕路上送嗎?”呂芳正顏說道:“我再教你武官們說的那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打死了周雲逸,不隻是裕王,還有很多人都恨你,這不錯。可你要怎樣讓他們明白周雲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宮中你就沒有這個機會。看我大明的氣數,這皇位遲早會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個死呢!聽我的,我現在以皇上的名義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孫的大伴,你要夾著尾巴,真正讓裕王和他府裡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內的那一天,乾爹這條老命還要靠你。”說道這裡,呂芳的眼中竟然閃出了淚花。馮保一下跪趴了下去,號啕大哭起來,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明白呂芳的一番用心。從寅時到現在,短短的幾個時辰,裕王朱載垕卻像過了幾十年般漫長。玉熙宮禦前會議的抗爭,在前一天晚上高拱和張居正就告訴了他。偏就在寅時末側妃李氏突然臨產了,近兩個時辰隻聽見李妃難產的嚎叫。寢宮外殿的裕王由王府詹事譚綸陪著,繞室彷徨。一麵憂急李妃的生產,一麵忐忑著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的安危。現在,世子平安誕生,待看到徐階、高拱、張居正冒著雪也安然來到,而且是奉旨前來賀喜,裕王那顆極度緊張的心一放下來,身子也仿佛一下子虛脫了,坐在寢宮外殿正中的椅子上想站起來給師傅們還個半禮,竟沒能站起來,隻好欠了欠身子,虛伸著手:“請起,師傅們都請起,能回來就好……”幾把椅子圈成一個圓圈,圍著中間一個白雲銅的火盆,徐階、高拱起身在裕王的右邊坐下了,張居正還有譚綸在裕王的左邊坐下了,君臣圍爐向火,互相望著,幾許感慨此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徐閣老和肅卿兄、太嶽兄不知道,這幾個時辰王爺是怎樣過來的。”譚綸挑起話頭時眼睛已經有些濕潤,“王妃在寅時便開始臨產,兩個時辰接生嬤嬤都沒能接下來,是突然想起府裡有李時珍去年留下的催生丹,取了來給王妃灌服下才保住了母子平安。”徐階、高拱、張居正這才關注地打量麵色依然蒼白乏力地坐在中間圈椅上的裕王。譚綸接道:“這邊王妃難產,王爺還要惦記著你們,冒著雪到大門外看了幾次。真怕這次你們有誰回不來呀。”“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無非像周雲逸那樣,把這條命獻給大明就是。”高拱說這話時一股豪氣,“王爺喜誕了世子,我大明朝就中興有期。我們這些人,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坐在這個位子上,此時還不爭,倒不如死了好。”“可大明朝也就你們這些元氣了。”裕王似乎恢複了些力氣,伸手拿起銅盆上那把銅火鉗撥弄了一下炭火,聲音由於疲憊仍然細弱,“要是朝廷連你們幾個都沒有了,我真不知道還有誰能輔佐皇上匡正時弊。”“皇上還是聖明的。”徐階接言了,“不至於會出現那樣的後果。”高拱道:“可今天這個結果也沒好到哪裡去。王爺,說出來讓人灰心,去年那些爛賬全都報了。”“今年總算有了一個好的開頭。”徐階又接著說道,“開支控製了,沒有再給百姓加賦稅。但願浙江改農田為桑田的事能辦好。”“辦不好的。”張居正一開口便十分明確。裕王和譚綸都望向了他。張居正向裕王解釋:“在禦前,嚴嵩提了個方略,要將浙江百姓一半的農田改成桑田,說是隻要今年江浙能多產二十萬匹絲綢,就能彌補國庫的虧空。當時我們就想到,他們這是又想出了一個名頭借機兼並浙農的田地。利令智昏,全不想一個省一半的百姓失去田地,又是倭寇鬨事的地方,不出數月大亂將至。”“你們當時為何不向皇上陳奏?”裕王一聽便又急了。高拱答道:“嚴嵩的話一落音,皇上立刻便準了旨。同時恩旨農田改成桑田以後不得加征賦稅。皇上怎麼也就不想一想,這個方略一旦推行,嚴黨在浙江的那些心腹立刻便會勾結富商巨賈不要命地爭買百姓的田地。”“高大人張大人所慮極是。”譚綸接話了,“農田改成桑田以後且不加稅,一畝桑田比一畝農田的收成便要高出五成以上。這些桑田如果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裡,從種桑養蠶到織成綢緞中間便又能省去了買絲的環節,利潤可想而知。”張居正:“子理說得透徹,嚴嵩提這個方略一多半是為了彌補他們造成的國庫虧空,不一定有這些算計。可嚴世蕃他們慫恿嚴嵩提這個方略前事先準定已有了詳細的圖謀。”“不能讓他們得逞!”高拱站了起來,“當時沒能奏阻,下邊我們也得想法子補救,不能讓這個弊政在浙江施行。”“怎麼能阻止他們?從朝廷到浙江都是他們的人。徐師傅,你老怎麼想?”裕王望向了一直沒有吭聲的徐階。徐階隻向裕王欠了欠身子,卻將目光望向了張居正:“太嶽有沒有具細的想法?”張居正沒有立刻接言,而是想了想才答道:“浙江也不是鐵板一塊,嚴黨的人裡也不是沒有心存良知的人。要撕開一個口子,有個人我看可以爭取。”“誰?”高拱立刻問道。張居正接道:“當然得是能擔大局的人。”“你說的是胡宗憲?”高拱緊接著又問道。“正是此人。”張居正篤定地答道,“他是浙直總督,又兼著浙江巡撫,不隻嚴嵩,皇上也十分信任他。我們要是有人能說動他,讓他向嚴嵩和皇上剖陳利害,這個弊政就有可能無疾而終。”“太嶽,書生之見。”高拱立刻不以為然了,“他這個浙直總督可是從知府任上在嚴嵩手裡一步一步拔擢上來的。不是說哪棵樹都不能挪,胡宗憲這棵樹的根可是深埋在嚴嵩府裡,你想挪他也挪不過來。”裕王這時竟將目光望向了譚綸。“我看太嶽的這個想法可以深談。”譚綸接道,“王爺知道,幾位大人都知道,胡宗憲曾經和我有深交,他這個人在大事上還是有見解的。從他當浙直總督這幾年來看,雖然台麵上都順著嚴嵩和嚴世蕃,但牽涉到朝廷大局他總能穩住。”高拱不以為然:“就算這樣,誰去爭取他?疏不間親,他會聽我們的?”張居正接道:“當然不能直接讓他聽我們的,但可以派個人到他身邊讓他明白利害得失。”“派哪個人去?”裕王本是望著張居正,見張居正的目光一直望著譚綸,立刻便明白了,也轉望向了譚綸。譚綸隻好接言了:“這就不用問了。要去當然是我去。可總得有個職分,讓我名正言順地待在胡宗憲身邊,才有機會向他進言。”所有的人都一振,互相交換著目光。“我看這步棋可以一試,有譚子理在胡宗憲身邊,爭一分是一分。”話說到這樣的實處徐階謹慎表態了。“那就讓子理先到胡宗憲身邊去。”裕王撐著圈椅的扶手站了起來,“隻要能喚起胡宗憲心中那點良知,大局或不至於不可收拾。”“不能夠隻為了收拾破局。”張居正激昂起來,望向譚綸,“子理,你這一去,還想不想回來?”譚綸一怔,反問道:“什麼叫想不想回來?”張居正回道:“想回來就一定要在浙江燒起一把大火,然後將這把火從浙江燒到京師,燒到嚴嵩嚴世蕃他們身上來。如若不能,你也無顏回來見王爺,或者自己就倒在了浙江。想清楚了,你去還是不去?”“太嶽這話問得好!”高拱立刻拍膝站了起來,“要麼不去,要去就不是什麼爭一分是一分!”裕王被二人的話說得立時緊張起來,又望向了徐階。徐階倒不在意兩個後進在裕王麵前否定了自己,但畢竟自己才是這幾個人甚至全大明朝清流的定盤星,遠憂近慮自己都得把著:“切記住,浙江管絲綢的可是司禮監下轄的江南織造局。”“師傅慮的是。”裕王立刻被提醒了,目光虛望著前方,“倘若牽涉到織造局,便牽涉到宮裡,牽涉到皇上。譚子理還是不要去了。”張居正、高拱二人的激將,譚綸在意料中,雖事關自己的生死,他倒也並不看重,大丈夫要真能如此轟轟烈烈乾他一場,馬革裹屍本是應有的歸宿。但徐閣老一句江南織造局引出裕王的驚怯,卻使譚綸從心底處冒出一絲酸楚——裕王說這話時顯然不是擔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深懼司禮監,深懼皇上。這一點剜心的酸楚反倒激起了譚綸的去誌,他目光深望著裕王:“王爺放心,臣這一去決不會牽涉到宮裡,更不會牽連到王爺和諸位。隻要吏部能給我一紙浙直總督署參軍的任命,明天我就啟程。”裕王本是極敏感的人,徐階高拱張居正又何嘗聽不出看不出譚綸說這番話時心底的潮湧。一時,大家都有些尷尬,全黯在那裡。譚綸反而笑了一聲:“王爺,今天可是正月十五,賞我一碗元宵吧。”這就有些“今日彆燕丹”的味道了。不隻裕王,徐階高拱張居正都不禁心中五味雜陳,一齊望著譚綸。恰在這時,一個宮女從裡間出來了:“王爺,王妃說,都午時末了,是不是該給各位大人上元宵了?”“上元宵……立刻上元宵……”裕王的聲音有些沙啞,沙啞中難掩幾分哽咽。“再上壇酒吧。”高拱大聲說道,“我們陪譚子理喝!”——他竟忘了,自己一行是奉旨來恭賀世子喜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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