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九爺這個名字,還是寇英傑事後聽人說起,由來人這番神態氣度,以及前些時所見他離船時的排場上看來,這個鷹九爺顯然是具有相當聲望的一個人物。床上的郭老人似乎也微微一愕,隻是長久以來,他得自武林中萬分敬仰,早已養成他自視極高的身份和氣度,這種身份和氣度,使得任何武林中人,都對他望之生敬,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一麵。是以,此刻,就在鷹九爺乍一看到他這個人時,郭老人所顯現出的仍是一片泰然,泱泱大度!鷹九爺似是吃驚不小,神色微微一變,情不自禁地抱拳稱了一聲:“郭先生!”郭老人冷森地一笑道:“鷹千裡,你是來找老夫麼?”來人又是一呆,似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隻苦笑了一下,向後麵退了幾步。郭白雲鼻子裡哼了一聲,冷聲道:“我與貴上約會之事,已告一段落,西河兩岸產金權利,已拱手相讓,鷹朋友你午夜相擾,又為了什麼?”姓鷹的老人乾咳了一聲,道:“郭先生不要誤會,鷹某乃是奉了敝上之命,前來誠邀先生至大船一敘,因不敢確定先生就在這間房內,唐突之處,尚請海涵!”郭白雲搖搖頭道:“勝負乃兵家常事,貴上雖然出奇製勝,但是贏得並不光榮,我與他新仇舊恨,無甚可談,鷹朋友既然看見了我,可以返回複命了!”鷹千裡嘻嘻一笑,一雙眸子不停地在郭白雲身上轉著,顯然已經注意到老人身上的大片血漬,從而斷定出郭老人受傷不輕,他的神態,就不如先前那般拘謹了。“郭先生!”鷹千裡懶散地抱了一拳,臉上帶出十分油滑的神態道,“鷹某是奉命行事,再說敝上是一番好意,你老人家似不應過於拒人於千裡之外吧!”郭白雲倏地站起身來,隻見他臉上紅光大盛,顯然是氣憤到極點。隻見他伸出一隻瘦手,指向麵前的鷹千裡,強掩怒火道:“鷹千裡,你莫不是以為老夫身負掌傷,就可以由你任意擺布麼?”鷹千裡拱了一下身子,道:“鷹某不敢,鷹某隻是奉命行事,請你老行個方便!”郭白雲赫然一笑道:“行個方便,說得好,看來那鐵海棠分明是懼我不死,要你來送我的終!”鷹千裡一聲奸笑,抱拳說道:“白骨何須埋荒塚,人生無處不可終。郭老先生,你老人家既然明白這道理,鷹某就著實的不虛此行了!”這幾句話毫無遮掩,猙獰畢露,實在已把他的來意和盤托出,聽在寇英傑耳中,禁不住使得他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他下意識地緊了一下掌中刀,身子向郭白雲麵前靠近了一步,以備必要時出手相護。郭白雲所表現的竟是出乎意外的鎮定。聽了鷹千裡的話,他臉色微微一變,那雙含蓄著灼灼神光眸子,直向鷹千裡逼視過來:“鷹朋友,你自信有這個能耐麼?”“那要靠你老人家成全了!”鷹千裡這句話說得十分囂張,他在說這句話時,徐徐探出那隻鷹爪般的右手,右手上抓著的一雙虎眼石子,稀裡嘩啦不停地在手心裡搓著。這麼囂張的形態,以往在郭白雲麵前,他是無論如何不敢的。然而此刻,他顯然是認定了對方已不堪一擊,勝券在握,不覺趾高氣揚,放浪形骸。郭白雲看在眼中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轉向寇英傑道:“賢侄,你少安毋躁,隨我出去!”寇英傑巴不得離開現場,當下答應了一聲,一抖掌中刀,舉步外出。不意他足下方一移動,那個叫鷹千裡的老人已橫身阻在麵前,同時那一雙黃衣大漢,也左右兩方同時把身橫了過來。鷹千裡一聲怪笑道:“郭老先生,你這是何苦?眼前千裡內外,總令主一令千喏,你老人家自信逃得開麼?”郭白雲冷笑道:“鷹千裡你多慮了,郭某人這雙眸子還沒有閉上以前,就不信有什麼人能夠阻我任意來去!”說到這裡,他探手向寇英傑一伸,道:“刀來!”寇英傑怔了一下,雙手把刀送上。郭白雲接刀在手,微一振腕,已把一口軟刀抖了個筆直,站在正前麵的鷹千裡以及那雙黃衣大漢,頓時就覺出一股冷森森的刀氣,向自己的身上襲了過來。這是一種必然的現象,除非你出手相搏,你就必須要退開一旁,否則在對方刀氣籠罩之下,對方隻一出手,不死必傷。鷹千裡當然稱得上是一個“強者”,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才更知道厲害,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因此,就在對方刀氣方一襲體的同時,足下微點,已然向客房門外退出。同時間,他關照身邊的一雙黃衣漢子道:“退!”卻是慢了一步!郭白雲似乎是有意要借著眼前這雙黃衣漢子立下刀威。其實他的刀氣一經吐出,設非是功力高強之人,一般人很難脫身。那兩個黃衣漢子,方自覺出身上一冷,已是不妙,待到聞聲思退時,早已被對方那股無形的刀力吸了個緊。郭老人這種“以氣施刀”的手法,真可謂妙絕今古,其厲害之處在於“刀隨氣轉”,那是“意到氣到”,“氣到刀及”,眼前刀光猝然閃得一閃,匹練般的刀光,就像是一雙猝然展開雙翅的燕子一般,分彆向左右劈了出去。不過是一發即收,那雙黃衣大漢相繼發出了一聲慘叫,分彆向左右倒了下去。每人前額正中俱都留下了一處顯著的刀痕,刀勢極重。足足深入了兩三寸深淺,差一點把一顆頭顱劈成兩半。黃衣人發出了淒厲的一聲吼叫,由房間裡猝然撲出,摔倒在院子裡,他手裡的一個孤燈籠就手摔落在地,呼呼有聲地燃燒了起來。在此同時,持刀的郭白雲已同寇英傑翩然地蒞臨門外。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郭白雲舉手之間,已使得一雙黃衣大漢相繼畢命,明眼人如鷹千裡者,哪能不識得厲害?然而這可就應上了那句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鷹千裡那雙濃眉猝然向兩下裡一分,暴叱了一聲道:“好!”這老頭兒身子原來就夠矮小的,這時猝然曲起來,看上去幾乎同於小兒一般,隨著他的嗬斥之聲,猝然騰身而起,疾如鷹隼一般直向郭白雲頭上落下去。“起如飛鷹,落似天星!”這個姓鷹的端的是身上有真功力,絕不同於一般泛泛之輩。就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落的當兒,寇英傑才霍然驚覺到,這個鷹千裡一雙手腕之下,竟然分彆套有一個銀色的手套。那是一雙巧具匠心,百練柔鋼所編織的奇形手套,長及手腕,通體上下銀光燦然,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在手套的五指尖端,滋生著遠比鷹鷲更為銳利的五根長指甲,分彆彎出去有三四寸長短,以之攻取敵人要害,稱得上淩厲威猛,彆出心裁。鷹千裡落下的身子,正好迎上了郭白雲所揮出的那一刀,隻聽見“當”的一聲脆響,隨著郭白雲所翻出的刀勢,鷹千裡的身子猝然間又騰了起來,活像一頭靈猿般地翻了出去。顯然,鷹千裡這上來一撲,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而郭白雲那等淩厲的刀勢,竟然也沒有傷著了他,雙方似乎誰也沒有占到了上風。郭白雲決定要打勝這一仗,否則一切將不堪設想。他足下向前邁進一步,掌中刀第三度揮出,隻是看上去卻並不疾快威猛,刀勢看上去極為緩慢,徐徐落下,緩緩遞出。然而如果你就此推斷這一刀無甚威力,可就大謬不然,隨著他遞出的刀勢,隻見自那口刀的尖端,倏地暴長出匹練般的一蓬刀光。這蓬刀光一經發出,活似一匹緞子似的迤邐自如,又似一道怒卷的飛瀑,又沒頭蓋臉般的直向著鷹千裡身上飛卷了過去。鷹千裡矮小的身子,頓時向後一連後退了三四步,直到他退出在第五步上,才算拿樁站穩了腳步。刹那間,那蓬刀光直向他正麵襲過來,但是卻有礙於鷹千裡體內所逼運而出的內功潛力,一時停滯不前。在寇英傑看上去,簡直難以解釋,他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動手過招,簡直稱得上怪異絕倫!然而他立刻也就明白了,這兩個人正是彼此以浸淫多年的內元功力在相搏鬥,這種功力的相搏,外表看似不若一般傳統的打殺那般淩厲猛烈,然而事實上卻百倍過之,個中之微妙驚險,非當事人不足以體會其萬一。雙方站立的距離不足一丈,郭白雲出刀萬鈞。鷹千裡卻是挺身以迎,雙方表情肅然,麵上沉著,寇英傑滿懷緊張地期待著勝負的一分,雙方這種無形內功的抗衡,不可能相持很久。果然,就在寇英傑心懷期盼的一刹那,郭白雲忽然鼻子裡發出了“哼”的一聲。他手上的那口刀,在向外作勢一振之後,霍地收了回來,站立丈外的鷹千裡足下一個踉蹌。他身子確是夠靈活的,就在他身子略一失閃的同時,足下用力,有如穿簷的燕子一般,已然縱上了對麵的屋簷之上。夜色裡,看不甚清他傷在哪裡,隻是他必然是負傷了。隻見他臉色極為猙獰可怖,由緊咬著的牙關裡,發出了冷澀的一聲低笑:“郭老頭!你且慢猖狂,姓鷹的饒不了你的!”說完了這句話,他身子不再停留,向下一煞腰,“嚓”的一聲,再次穿牆而出,緊接著一路縱躍如飛而去。郭老人保持著直立的身子,直到鷹千裡身子去遠之後,才晃動了一下,頓時發出了一陣猝咳之聲。寇英傑大吃一驚,忙上前扶住他,道:“你老人家怎麼了?”郭白雲臉上現出了一片苦笑,這一瞬間,他的臉色又恢複了蒼白,接著他又發出了幾聲劇咳。“這裡不能停留,”他邊咳邊道,“我們馬上離開!”寇英傑道:“老前輩,你受傷了?”“憑他也配!”郭白雲雙手拄著刀道,“隻可惜我的內傷嚴重,剛才那一手‘濤鷹拍岸’隻發出了昔日五成的功力,否則……”他低頭又咳了幾聲,才接道:“要不然……姓鷹的萬難在我刀口下逃得活命!”說到這裡他搖了一下頭,卻又歎息道:“話雖如此,這個人竟能力擋我的無形刀氣,都是十分不易了。鐵海棠手下有此能人,無怪乎要稱雄一時了!”寇英傑見他說這幾句話時,一雙眸子顯得十分疲憊的樣子,不時地閉攏又睜開來,生怕他體力不支,忙自用力攙扶,不意他手臂一觸及對方身上,才覺出郭老人全身上下,俱為汗水所透。郭老人確實已無餘力,就在寇英傑橫臂攙扶時,他已不由自主地把身體倚靠了過去。寇英傑一驚道:“我背著你老人家吧!”郭老人點了一下頭,表示答應。寇英傑即刻脫下長衣,揉成一長條,把對方十字兜結地係背在背後,試了試覺不甚礙事。郭老人冷哼了一聲,道:“賢侄,你的馬呢?”一言驚醒夢中人,寇英傑答應了一聲,即刻向後院奔進,這所九裡香客棧,雖然看上去無甚異狀,其實大不儘然。寇英傑方自奔出這片院落,迎麵即見一名黃衣漢子持刀立在一盞高燈下。那漢子乍見寇英傑背著郭老人來到,捏口打了一聲急哨,身子向前一塌,已撲迎上來。寇英傑這時隻想著能夠救得背後的郭老人脫離現場,可就不顧得手下輕重。近麵而來的漢子,手上持著一口雁翎刀,二話不說,迎頭一刀直向寇英傑臉上劈下來。寇英傑向左一閃,飛右腿,直向那漢子心窩上踢了過去,那漢子方自向後一縮,寇英傑身子已旋風般的逼近,掌中刀反手投刺而出,“哧”一聲,深入進那漢子右肋之內,刀拔血噴。那人痛呼了一聲,身子斜著踉蹌倒下。這一手刀法,寇英傑是運智取勝,其實飛足不過是個虛招,用以掩飾下麵的一刀,想不到果然生效。背後的郭白雲看到這裡,由衷地發出了一聲讚歎。也就在這刹那間,眼前人影交錯,一連撲來三條人影——三個同著黃色衣衫的漢子。寇英傑咬了一下牙,一緊掌中刀,正要迎上去,背後的郭老人卻冷聲道:“不理他們,到馬房找你的馬……走為上策!”寇英傑應了聲:“是!”他忖思著老人如此關照,必有道理,當下一壓掌中刀,足下加快,直撲向馬房的那條甬道。三個黃衣漢子自一現身,就擺出了一副待搏的樣子,想不到對方竟然不戰而退,自是不肯善罷甘休。這些人其實每人皆有相當身手。在“宇內十二令”總壇之內,門下弟子共分為三類,以衣著色澤而分。藍色為一等高手,但數量極微,僅有八人;其次為黃色,總數為七十二人;再次為灰色,人數一百零八人。這些弟子,訓練間均為總壇主鐵海棠定下功課,由鷹千裡負責親手調教,平日功課督促訓練極嚴,經考試通過之後,才得各領職司,分派總壇主任用。這一次隨同總令主出巡,共有十六名弟子,多為黃衣弟子,其任務為負責總令主出行之護衛工作。其中遊擊手隻得八人,聽憑鷹千裡任意調遣應用。想不到今夜遇見了罕見的敵人高手,一上來就損失了三人,剩下五人分散各處,原警戒任務,因聽到死者同伴所發求救哨音而趕來彙集,才致與寇英傑遭遇。此時所來三人,各名丁七、王大立、江平,在第二類弟子之中,身手皆為佼佼者,其中丁七為小隊領班,身手最是突出。這人是矮身材,施展一對判官筆,擅以打穴手法,傷人要害,在同僚中有“辣手金剛”之稱,平日極得總令主與鷹千裡所器重,素日得“宇內十二令”盛名所庇護,養成唯我獨尊,目空一切個性,哪裡甘心吃這個大虧?這時乍見寇英傑不戰而退,丁七首先咆哮一聲,道:“相好的,留下命來!”雙足頓處,直向寇英傑背後襲到,掌中雙筆,照著郭老人背上就紮。這一來,他可是自找倒黴!郭老人儘管是傷重不支,可是以他那身神出鬼沒的武功造詣,又豈是丁七這類人物所能欺淩?就在丁七的一對判官筆眼看已將紮在他背心上的一刹那,郭白雲倏地掉過頭來。人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常常有意想不到奇招製勝,按說郭白雲此刻傷重待死,行動更屬不便,幾乎已失去了還手能力,在丁七的雙筆之下,實難出重手反擊,妙在這一出奇製敵的殺手,是“噗”地噴出了一口血沫。丁七如果涉世較深,就應該知道這種“碧血箭”的厲害,這種混合本體元氣,咬破舌尖噴出的“血箭”,如非到了萬不得已,施功人是絕不輕易施出,然而果真不惜消耗本身真元施出之後,其武力卻是銳不可當,即使你有橫練的金鐘罩鐵布衫功夫,隻怕也難以抵擋。兩者相隔既近,“辣手金剛”丁七即使再想躲避,已是不及,頓時被這一口血箭,噴了個滿臉都是,隻聽他慘叫一聲,身子仰後就倒,當場被這一口血箭貫穿腦骨,死於非命。這番景象,直把另外的二人王大立與江平嚇得呆在了當場,寇英傑乃得從容脫身。他背著郭白雲來到馬棚,方自找到了那匹黑水仙,二黃衣漢子王大立與江平,已雙雙自身後追到。就在他拉馬出槽的一刹那,王大立陡然騰身而進,猛力揮刀向著這匹黑水仙馬身上砍下來。黑水仙唏律律嘶叫一聲,人立前蹄,閃開了他的刀身,整個馬槽引起了一陣子騷動,眾馬齊鳴聲中,寇英傑已經拉馬闖出了馬棚。王大立一招失手之下,身子一翻,左手突出,隻聽得“喳”的一聲,發出了一支袖箭“花蛇弩”。寇英傑因甚久沒有聽見背後的郭白雲出聲說話,心念著他必已傷重不支,自是越快脫離眼前為佳,偏偏身後這兩個黃衣衛士緊追不舍,甚是惹厭。這支暗器“花蛇弩”飛臨眼前的一刹那,寇英傑已騰身上馬,借著馬棚內懸掛著的一盞破紙燈籠,他反臂遞刀,“哢嚓”一聲,將這支暗器劈落刀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刀劈暗器的一刹那,另一名黃衣衛士江平,霍然由斜刺裡躍身而出。他的身勢不謂不快,可是寇英傑的出手更快。早在寇英傑奔向馬槽的途中,就已悄悄將一口薄刃的柳葉匕首,藏於袖內,此時正好用上。江平身子方自縱起一半,寇英傑已待機揮出左手,這口柳葉刀“哧”的發出了一股子尖風。空中的江平起得快落得更快,一線刀光閃得一閃,這口柳葉刀已深深紮人江平前胸之內。江平嘴裡“啊”了一聲,騰起空中的身子,陡然向下一個疾滾,墜落於馬槽之內。在眾馬嘶鳴聲中,寇英傑已打馬狂奔而出。這一陣子忘命般的疾奔,也不知跑出了幾百十裡路,眼前已不見房舍人煙,空氣是出奇的清新,但冷冽砭骨。東方天地交接處的那道分界線,泛出了一片蒙蒙的魚肚白色,天交子午,已有了一些明意。眼前是一片參差不齊占地廣闊的石林,風吹過時,迂回出陣陣輕嘯。附近有一道溪水,溪水岸邊衍生著一望無際的青草,是一塊理想的放牧草地。寇英傑扣住了馬韁,打量著眼前這片地勢,耳朵裡才聽見背後的一聲長長歎息。像是方自由夢中蘇醒過來一般,郭老人微弱地道:“這地方很好……下來吧!”寇英傑應了一聲,翻身下馬,解下了衣扣,把郭白雲鬆下地來,後者膝下一軟,差一點坐倒在地,卻為寇英傑一把托住。一線曙光映照著郭老人臉上,在那張滿布皺紋的瘦削麵頰上此刻泛射出一種灰白的顏色,那是一種近似於死人的顏色。寇英傑歎了一聲:“老前輩……”隻覺得眸子一陣發酸,差一點淌下淚來。郭白雲注視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不要難受!我能夠支持到現在,實在已是僥天之幸,你不覺得這是奇跡麼?”說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一時為之展開了不少。輕輕地在寇英傑肩上拍了一下,他抖擻著精神道:“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把那十一字真訣傳授給你。來,你扶著我,找一個背風的地方,我們坐下來!”寇英傑淚眼模糊地道:“你老人家莫非一點都不為你的生死打算?”郭白雲仰起頭來,下頜上的那綹子山羊胡須,被風吹得揚起來:“寇賢侄,你好像還不能體會出我對你的苦心……”說著他又發出了一陣子咳聲。寇英傑已攙著他,在一處背風的石塊後麵坐了下來,郭白雲咳了一陣之後,微微閉著眸子,頻頻喘息著,道:“生死、境遇、緣分……太奇妙了,太奇妙了!”忽然,他雙眸大開,前胸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的臉在這一時,漲得通紅,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撐了起來,像是作了一場內裡的生死之戰,雖不過是短短的瞬息之間,在他前額上已現出了一層汗珠。之後,他更為萎弱的身子依向石麵,含蓄的目神裡,閃爍著一種對於人生通達的哲理,似乎他一直在盼望麵前的這個年輕人,能夠多了解些什麼,能由他這裡多獲得一些什麼似的。“寇賢侄,你好好記住了:兩手握固,閉目曰冥,這個冥字,為十一字真訣之首。”寇英傑哽咽著點了一下頭。郭白雲接著又道:“舌抵上齶……一意謂調!”頓了一下,他繼續又說道:“神遊水府,環臂為擦,心注尾閭,搖肩為聳……輝運兩目,頻頻稱咽!澄神摩腹,曲脊是攀……”以下,他陸續地道出了這罕為人知的十一字真訣,最後至“無我無人,心如止水”之“止”為止,合計為冥、調、擦、聳、咽、攀、凝、托、攪、充、止,共為十一字。道出這十一個字後,郭白雲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大的心願,他頻頻喘息著,要寇英傑由頭至尾背誦了一遍,改正了二三字後,才滿意地含笑點頭。這時東方泛出了微曦,成群的水鳥在附近水草地裡鼓翅為戲,又將是一天的開始。郭白雲祥和地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道:“你得知了我郭氏門中不傳之秘十一字真訣以後,已是我郭白雲嫡傳的弟子。”寇英傑哽咽著喚了一聲:“師父!”將要跪地行禮,郭白雲抓住了他,製止他下跪的身子。這一瞬間,他的臉色極為嚴肅:“有幾句話,我必須要囑咐你,你要切記!”寇英傑痛心地點頭道:“師父關照!”郭白雲道:“我所傳授你的這十一字口訣,你切記不可對任何人走口泄露!”寇英傑點頭答應。郭白雲道:“包括我那兩個弟子,甚至於我女兒——彩綾你也萬萬不可透露,你可記得?”寇英傑愣了一下,心中不勝詫異,隻是老人既如此關照,必有其原因,當時肯定地點頭答應。郭白雲緩緩地抬起一條腿來,他的行動一如他心情一般的沉重,這條腿似有一萬斤那般的重。寇英傑忙伸手托住。郭白雲徐徐地道:“英傑,你道為師這身武功,如何?”寇英傑頓了一下道:“天下無雙!”郭白雲淒慘地笑了一下,慨然道:“昔日,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可是這一次遇見了鐵海棠……”咳了兩聲,他頻頻苦笑道:“才知道他的武功並不在我之下。雖然這一次他勝我,有取巧的成分在裡麵,可是,他之能勝我,使我傷重至死,這畢竟不是偶然……他年歲還較我為輕,如假以時日,必將舉世無匹!我死之後,他必然更將趾高氣揚,普天之下,隻怕甚難再找到敵手了!”寇英傑一呆道:“師父是說,再也沒有一人能是這鐵海棠的對手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郭白雲冷笑了一下,道,“除了一個人。”“是誰?”“你!”郭白雲的目光,直直地逼視著他。寇英傑在他目光裡禁不住起了一陣莫名的恐慌。他張大了眼睛,惶然道:“我?”郭白雲微微點了一下頭:“隻要你熟記並且貫通我所傳授你的十一字口訣,然後再進而研習這卷東西……”說到這裡時,他用力地翹了一下他那隻右腿。“打開……來。”他手指著小腿道,“把褲腿撕開。”寇英傑呆了一呆,依言把那隻緊紮著的褲腳解開來。郭白雲踢足道:“撕開。”寇英傑雙手一分,“嘶”的一聲,撕開了褲腳,頓時他發覺到老人那隻右腿上,緊緊地纏著一卷東西,那是一卷白色的綾子,經過特意裱製之後的綾絹,緊緊裹纏在他的小腿上。看到了這卷東西,郭白雲臉上頓時罩起了一片笑容。他彎過身子來,用抖顫的一雙手,把纏裹在小腿上的那卷綾子解開,足足有五尺長短,等到全數解開,他已喘成一片。他把身子靠回到石頭上:“你打開來看看吧……”寇英傑對於這個垂死老人每一個加惠於他的動作,都由衷地感覺出極度的不忍,為了不忍拂他的心意,他小心地由老人手裡,接過了這卷綾子,並且徐徐地打開來。綾卷舒展開來,出乎寇英傑意外的,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卷精工繪製的圖畫。圖中所繪,並非是想象中的運功圖譜,更不是刀劍技擊的對手招式,而是一卷魚行大川,惟妙惟肖的圖畫——金鯉行波圖。一百條金色鯉魚,遊行於驚濤駭浪之間,陽光自側麵投射過來,水麵泛出點點磷光,眾鯉騰波各儘曲折活潑為能事,的確是一卷罕見的工筆之作。郭白雲在目睹著這卷圖畫時,眸子裡蕩漾出一種激動,一種欣慰,卻又似有無比的遺憾。“英傑,我要聽聽,你對這卷圖畫的意見?”“我?”“你說說看,你覺出這卷畫裡,所顯示的是些什麼?”“是。”寇英傑嘴裡答應著,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這卷絹畫。“我國河川鐘秀,唯黃河以產鯉著稱,以眼前這卷圖畫來說,水質是金,莫非畫的是黃河麼?”“然。”郭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眸子。寇英傑道:“陽光斜度看來,已儘黃昏時分,當在申、酉之後!”郭老人忽然眼睛大睜,無限驚訝地凝看著他:“說下去!”寇英傑道:“時當申酉,以太野真經時刻論中提示,這個時刻當屬陰泰交接,定者思動,動者思靜之時……”郭老人長歎一聲,頻頻點頭:“是其人,當有斯論也!”老人的眼神裡,顯現出無比的祥和與欣慰,那雙含蓄著無窮渴望的眼睛裡,一時滾動著淚珠,那是一種相見恨晚的惆悵與遺憾。“你……”他喘息著道,“你果然是我……要找尋的那個人……你再說下去。”寇英傑眸子再轉向畫麵,打量甚久。刹那間,他感覺到那百條金鯉,固然是各儘騰歡潑剌為能事,而最特殊的一點,就是百條鯉魚的姿態,竟然沒有雷同之處。這一突然的發現,使得他大生趣味,由不住移近了目光,細細地觀察下去。寇英傑全心全意地在觀察著這卷金鯉行波圖,郭老人卻全心全意地觀察著寇英傑。他不勝渴望地道:“你發現了什麼?”寇英傑道:“一百條鯉魚各有姿態!”郭老人喘息著笑道:“水呢?”“水?”寇英傑點頭道,“啊!水是逆流。”“對了。”郭白雲眼巴巴地看著他道:“除了這些,你還能看出些什麼?”寇英傑又注視了一會兒,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郭老人點頭道:“這已經很難得了,把畫絹收起來!”寇英傑依言把畫卷卷好,交到老人手上。老人接過來,微微一笑,卻又轉手把這卷圖畫交給了寇英傑。“師……父?”“這個你好好收著,”老人無限淒涼的道,“你我誼在師徒,這是我在臨終之前,所僅僅能贈送你的兩樣東西之一。”寇英傑怔了一下,內心有說不出的沉痛,卻未曾意識到老人所謂的兩樣東西,除了這卷“金鯉行波圖”以外,另外所指是什麼?提到這“兩樣東西”,郭老人臉上蕩漾出一種異樣的神采。“孩子,”他抖顫著把身子坐正了,“我把我生平最喜愛的兩樣東西給了你,你,你不……”說著發出了一陣濁咳。寇英傑攙扶著他依向石麵,老人忽然握住了他一隻手,寇英傑也體會出他這隻手掌火熱滾燙,下意識裡覺出了不妙。郭白雲淒涼地笑道:“華枝春滿,天晴月圓,也許我的時候差不多了……”“不!”寇英傑隻覺得喉頭一陣哽咽,熱淚奪眶而出。郭老人大口地向裡麵吸著氣,道:“我還有一些話要交代你,你要仔細聽……著……”“是。師父!”“這卷金鯉行波圖……乃是武林中一件至寶,絕非是一件尋常之物。知道它的人不多,但是凡是知道它的人,無不傾其心力冀圖占為己有。鐵海棠之所以在重傷我之後……還要找到我,目的就是在此!”寇英傑正想說話,郭老人以手勢阻止,他接下去道:“這不是一套普通的武功,也不是任何人所都能參透的功夫,圖中所示的一百條金鯉,暗含著一套罕世的武功。孩子,你知道這套武功的名字麼?”寇英傑搖了一下頭,表示不知。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種異樣的激動:“‘魚龍百變’。英傑,那是五百年前,金龍老人所獨創的百招神功,妙絕今古天下的百招神功……”“魚……龍百變?”寇英傑不勝駭異,這套武功的名稱實在太奇異了。“不錯,魚龍百變。你應該聽過‘鯉魚跳龍門’這句話吧!”“我聽過!”“那麼,這張‘魚龍百變圖’,正是脫胎於金鯉化龍時的各種姿態,曠絕今古天下的奇異姿態。”說到這裡,他微閉目光,發出了一聲歎息,徐徐地道:“當初金龍老人作此圖時,以奇異的智慧,注入筆鋒,畫中百鯉,固是惟妙惟肖,各有姿態,然而,如非具有慧心智力之人,卻是萬萬難以猜透其中暗含的招術,可惜!可惜……”他一連說了兩聲可惜,臉上布滿了遺憾。“英傑,也許你不相信,這卷‘金鯉行波圖’在我手裡已有二十年之久。然而,被我參透出其中奧妙,還不足一月的時間……”郭老人說到這裡,真是不勝遺憾,那張臉現出了無比的淒苦與“時不我予”。“如果早悟出半年就好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我早半年……能悟解這卷圖畫中的奧妙,最少,也能習會一些圖中身法,那麼,也就不至於吃鐵海棠的虧,落得萬劫不複的今日下場……”寇英傑聽到這裡,心情幾乎也同老人一般的沉痛,他深深地垂著頭,一言不發了。郭老人發出了冗長的一聲歎息之後,忽然展開眉頭:“這件事不再去談了,你隻需記住,這卷圖畫,你千萬不可示於任何人,即使是靜中自我參習,也須格外留意,否則在你功力未曾參透之前,必將廣樹強敵而罹致了殺身之禍!”寇英傑點了點頭。郭白雲喘息著道:“你把它纏在腿上……這樣較安全!”寇英傑依言照做,按說他得到了如此曠世奇珍,理當喜悅才是,可是他心裡卻因為緬懷老人的將去而感傷,竟然沒有一些可喜的神采。郭白雲又把身子撐了起來,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必然是有重要的話說。寇英傑忙扶著他坐正了身子。郭老人麵泛喜色地道:“我剛才說有兩樣東西送給你……英傑,你可知道,這第二樣東西是什麼……”寇英傑苦笑搖了搖頭,對於郭老人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他由衷地欽佩,但是對於他這種不儘人事而坐以待斃的行為,卻又不敢苟同。郭白雲似乎對於這第二件東西,遠比第一件東西更為重視,他的臉上刹那間顯露出一種光輝與慈祥。他顯得很緊張,很慎重的樣子:“第二樣東西,其實不是個東西,是……一個人!”寇英傑突然一驚。“是我最心愛的一個人。”郭白雲道,“她是我女兒彩綾,我把她也送給你!”“這……”寇英傑頓時為之一愕,這個贈品太突然,太離奇,一時還來不及在腦子裡轉過來。郭白雲苦笑著道:“隻可惜,我把她的一個水晶雕像遺失了……否則你就可以看見她的樣子,你一定會喜歡她的!”寇英傑實在也難以保持沉默,他原來早就想到要在一見郭老人麵時,就把上次在沙地裡所拾的晶瓶美人璧還給對方,隻是想不到見麵之後所發生的一切,竟然使得他無暇念及,這時郭白雲一提,他才忽然想起來:“師父,你老人家所說的,莫非就是這個?”寇英傑探手入頸內,把那隻一直懸掛在身上的水晶瓶取了下來,雙手送還。郭白雲接過一怔道:“你……你是哪裡來的?”寇英傑據實以告。郭白雲臉上現出了一種狂喜之色,他把這隻晶瓶仔細地湊在眼前觀賞了一下,緊緊地握在手心裡:“不錯……就是它……這是我當年親手雕刻塗色設計的。”他眼睛裡聚滿了淚水,那雙抖顫的手似乎連把持這隻小小晶瓶的力道也沒有,晶光四射的瓶身,拖曳著銀色的鏈身透過他白瘦的十指,交織成一片淒慘的意味,“英傑……你來看,她就是我女兒彩綾……小綾子……”“師父……我看過了。”寇英傑語音哽咽著垂下頭來。郭白雲道:“你……不喜歡?”“不,不!”寇英傑忙抬起頭來。“那麼你喜歡?”“我……”寇英傑一時為之瞠然。郭白雲嘶啞地笑了一聲,道:“這也許真是所謂的緣分……這隻晶瓶想不到竟然會被你所拾到,太巧了,太巧了!”他直直地注視著寇英傑,又接著道,“英傑,你可知道這隻晶瓶包含著一些什麼隱秘?”“我……我不知道。”“那我告訴你吧。”郭老人喘息著說道,“這隻晶瓶,其實也就是我女兒彩綾的一件聘物。當初,我曾經對她說過:‘這隻晶瓶子在誰的手裡,那個人,也就是我所選中的女婿……’”“這……”寇英傑無限惶恐地道:“師父!我隻怕配不上。”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你不要推辭了……這是我的決定。也算是對你唯一的要求。來,收下來……”“師父……”寇英傑由老人手裡,接過了這隻小小的水晶瓶,心情卻一下子沉重了許多。郭老人頻頻點著頭:“她是一匹鬆了韁的野馬……任性、驕傲……但是卻純真善良。”說到這裡,他一連又嗆咳了幾聲,嗆出了一口血痰。寇英傑大吃一驚道:“血?”郭白雲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道:“你對她要有耐性,就像……就像你對那匹愛馬黑水仙一樣。但是你要記住萬事都可將就忍耐,卻是千萬不能失去一個大丈夫應有的人格與尊嚴。否則你是駕馭不了她的……”忽然,他像是氣力不濟,那張蒼白的麵頰上,起了一陣痙攣,眼睛也像是忽然間睜大了許多,整個的眼珠卻向上麵翻轉了過來。“我……死之後……死之後……我……”像是咽喉裡突然塞著了一樣什麼東西似的,他雖然用了全身之力,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吐出。他的兩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攀抓了寇英傑的胳膊,“記住,我……死了之後,千萬……千萬……”驀地,寇英傑感覺出他的兩隻手上,忽然失去了力道,就在他乍然一驚的當兒,郭白雲的身子已向斜麵倒了下去。寇英傑急喚了一聲師父,把他的身子翻過來,卻發覺到老人鼻下垂出了兩根小指粗細的玉筋,人已經變得僵硬了。“老天!”寇英傑抖顫著叫了一聲,仿佛當頭上響了一聲霹靂,頓時呆在當場。郭老人的屍體是側彎曲的姿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扳直了。心裡像壓了塊鉛一般的沉重,像冰封了般的寒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麵對著麵前恩師的這具屍體發著呆,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想得太多了卻又像是一無所思。在一片混沌麻木的感覺裡,慢慢地找到了他原有的理智,恢複了冷靜。他想老人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幾句話:“我死之後,千萬……千萬……”到底是“千萬”為何?的確是很令人費解難以想象的一件事。“千萬把我運回去?”還是“千萬不要把我運回去?”還是另外有彆的意思?現在他所知道的一些是老人家居皋蘭興隆山郊的白馬山莊,身後僅有一女——郭彩綾,還有兩個弟子。老人對他這個女兒,特彆地疼愛,也許是過分疼愛的緣故,所以養成了他女兒的任性,是以才深深地希望著有一個人能夠代替他來對這個嬌寵任性的女兒加以管教、拘束,而這個人最好是他的女婿。這個任務,無疑已經落在了寇英傑的身上。至於郭白雲門下的兩個弟子,雖然老人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可是卻已流露出深為不滿的意思,是以他才沒有把本門的武功精髓傳授給他們。這一切使寇英傑感覺出即將麵臨在他眼前的那個新的環境極不簡單,然而“師恩如山”,卻又萬無退縮之理,他決定把老人的屍體運回皋蘭的白馬山莊去。下定了決心之後,他抱起了老人的屍身,向石林步出。他的心情沉痛極了,對於懷抱中的老人屍身,更似有無限的愧疚,其實老人是可以再多活些時候的,如果他不急於傳授寇英傑武功口訣的話。生前該是何等神龍見首不見尾,龍虎生風的一個威武的人物,死後卻是如此的淒慘、蕭條!在整理他的屍身時,寇英傑發現到老人家裡衣內,有一個黃色的貼身綢子包袱,裡麵有一卷手稿,記載著“越女劍術之深奧探討研習新篇”,一旁蠅頭小字寫著“彩綾二十一歲生日的禮物”等字樣。隻看這幾個字,也就可以想知父女之間的一片真情。寇英傑隻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了,幾乎有點不忍卒視。那是厚厚的一疊手寫抄本,大概有百頁左右,老人生前未談及此事,他也不便翻看。另外有一串黑色的玉珠,每一顆碩大如桂圓,似已少了數粒,珠麵上精工鏤著許多花紋和一個扁扁的檀木匣子。匣子裡竟是一具碧光閃燦的翡翠駱駝,匣蓋方啟,那蓬綠蒙蒙的寶光,直映得寇英傑滿麵泛綠,透體生寒。他雖然對於珠寶玉外行,可是這等彩光寶氣的翡翠,焉有不識之理?卻也可以猜想而知必是價值連城的一件寶物。當時他勿匆蓋好匣子,依然包好在綢包之內,自己學樣地隨身帶好。這些東西顯然是因為老人的疏忽,而沒有關照他如何處理,或者還來不及關照就先已斷氣。無論如何,寇英傑絕不存絲毫非分之想,他決心要把這些東西,親手交到老人的愛女郭彩綾的手裡。天空中高掛著那輪老日頭,陽光已趕走了早先籠罩在平原間的那襲寒意,在清可澈底蜿蜒如龍蛇般的溪水岸邊,他的那匹愛馬黑水仙正在低頭嚼食著地上的野草。寇英傑疲乏地抱著老人屍身,翻身上馬,辨了一下方向,即行策馬而去。秦州城為“隴”省著名大鎮,商業鼎盛,人文薈萃。西行皋蘭或走甘涼的朋友,在經曆千山萬水,長途跋涉之後,來到這裡,少不得都要歇歇腿兒。這裡最著名的酒——老二白。著名的曲子——秦曲,秦腔。著名的綢緞——秦綢。人家都說秦州的姑娘最中看——柳眉杏眼楊柳腰。這裡文風也盛,寺廟多,居民好客成風。是以,走南闖北的朋友,來到這裡再也不想動彈了。“要發財,在甘涼,要享受,走秦州。”可見這裡是最好花錢的去處,城北“胭脂七條巷”多的是北地胭脂,好此道的朋友,趨之若鶩,大可征美選色一番,一擲千金為求一笑的哥兒多的是。城南有最著名的賽馬場,每逢廟會之期,即由當地馬場場主親自主持賽馬盛會,四麵八方凡是精於騎術的朋友,再擁有一匹驍勇的好馬,都會樂意來此一顯身手。秦州之所以遠近馳名,每年一度的馬會,該是最為傑出的一項特色了。賽馬是這個時令最為熱門的話題,人人見麵都樂於道及。時值大賽馬之前二日,各方馬上豪傑,風雲際會,一夕之間,秦州城大小客棧無不爆滿,就連市郊老回回開設的棚子窩,也都叫四麵八方聞風擁集的外客住滿了。這當口,也是乾馬市商人的好機會,各方馬販子雲集於此,一匹名馬的身價,往往大得驚人,轉手間即得大利,一些馬行掮客樂此不疲。這一刻還有所謂的“馬眼子”,意即專門四下探訪名馬的人,憑著一雙飽具經驗的眼,再加上一張油滑見風轉舵的嘴,無往而不利。大賽馬前夕,這一行是最為活躍的角色了。“火眼”周江,該是“馬眼子”當中最具聲望的一個角色了。這家夥天生一對見風流淚的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馬臉,貌相簡直是不中看,然而誰都知道他,憑著他那一對火眼,在近五年的賽馬會上,已為他掙下了上萬的家當!有一句傳說的閒言:凡是火眼周江所看上的馬,一定錯不了。五次賽馬會上奪得大魁的名駒,其中就有三四匹是他閣下事先所看中的,而且是他中間轉手賣出去的。是以又有一句閒言傳開來:如果你想在賽馬會上奪魁的話,必須先找到周江,請他相信你的馬!於是,一經周江所品相認可的馬,必然身價百倍,即使你不參加賽馬,也會有人出重金搜購。火眼周江這家夥活該走運,風頭可是健極了。周江又看上了一匹馬。一匹全身漆黑,僅僅頸部有一道細細白毛項圈的駿馬。所謂駿馬這個“駿”字,也許現在用得並不十分恰當,因為那匹馬想係久涉長途,闖關千裡的關係,看上去已是十分的勞累了,而且全身上下沾滿了灰沙,乍一看上去不像是黑馬,而倒像一匹灰馬了。火眼周江特彆由井裡打了一盆水,找到了馬刷子,親自為這匹馬洗刷了一下。馬恢複了本來的模樣,端的是一匹有異尋常,身價不凡的異種神駒。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火眼周江目不轉瞬地盯著它瞧。柱子上,隻拴著這一匹馬,卻有兩個人在看。除了周江以外,另外的那個人是“長興客棧”的小夥計蓋三,這件事多虧了蓋三幫忙,偷偷地把馬由廄裡牽出來,這件事顯然還瞞著馬主,是以小夥計蓋三像做賊似的,顯得那麼緊張。蓋三道,“怎麼樣?周爺,你老倒是說句話呀!”周江還是不吭聲,他那雙火眼看上去更紅了,兩撇子緊緊擰著的眉毛時而展開時而又皺在了一塊,拿不準他心裡在盤算著什麼。蓋三可是急了:“我的爺!”他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嗓音道,“你倒是快說呀,這位爺可是頂難說話,他要是知道我把他的馬偷牽出來,不要我的命才怪!”“好馬!”周江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頭上那叢短發像馬鬃也似的豎了起來。憑著他在馬市場上混了三十年的經驗,憑著他那雙慣識名駒的火眼,這一次算是看上真正好的貨色了。蓋三怔了一下,緊張地追問:“這麼說,你真的看上了?”他打量了一下,點著頭道:“我看來也是不離兒。周爺,你老打算出多少銀子?”“那是要看賣方的開價了。”“能值多少?一千兩?”火眼周江一笑,道:“馬主人是乾什麼的?”“是……我也不大清楚。”“他姓什麼?”“姓……姓寇!這個姓還不常見!”“多大年歲?”“噢!”蓋三盤算著道,“年歲不大,二十來歲的一個小夥子!”周江一怔道:“這麼年輕?”接著他就笑了,在他想象裡,年輕人總比上了歲數的人好說話,他盤算著這個生意八成兒是做成了。小夥計蓋三道:“是個喪客!”“怎麼說?”“是個送喪的。帶著棺材來的,聽說是要到皋蘭,卻因為怕屍體壞了,正在找白塔寺的和尚,想法子處理。”這倒是新鮮的事兒!“這麼說還是個孝子囉?”“八成兒是吧!”蓋三擰著眉毛道,“人可是真難說話,脾氣壞透了,由廟裡回來,就關在房子裡,像個大姑娘一樣,吃飯都得端到他房子裡去!”“走!”周江說,“帶我瞧瞧他去!”蓋三怔了一下道:“房子裡還擱著口棺材,多喪氣呀!”周江一笑道:“有棺材才能發財。我都不忌諱你又怕個鳥?走,帶路!”蓋三嘻嘻一笑,道,“周爺,這件事要是說成了……”“媽的,財迷都轉了相,事成了,還少得你的一份嗎?”說著抬腿在蓋三屁股上踹了一腳,蓋三咧著嘴直笑,可就帶著周江,一徑地來到了後院的一個偏間。講究的客人是不會住這種房子的,小門窄麵兒的。也難怪,帶著一口棺材到處都不受歡迎的,能有人收留下來,已經是很難得了。門是關著的,上麵貼著一張白紙,寫著“喪不見客”四個字,墨跡未乾,像是剛剛貼上去的,蓋三兒回頭向周江攤了一下手,道:“你看怎麼樣?”火眼周江大咳嗽了一聲,上前“叭!叭!”在門上拍了兩下,大聲叫道:“寇爺在嗎?”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火眼周江皺了一下眉,剛想舉手再拍,隻聽得“刷”一聲,房門忽然打開,一個身著素褂,膀戴孝布的憔悴青年當門而立。周江拱了一下手道:“這位是寇爺嗎?”“是我,”孝服青年一雙眸子在周江身上轉著,很機警地道,“這位是……”“小姓周,周江!”周江一麵說一麵打著躬,滿臉笑容地說道,“有件事要跟您寇爺討個商量,屋裡方便嗎?”“隻要周兄不忌諱,有何不可?”說著姓寇的孝服青年隨即閃身讓開。周江欠了一下身子,關照一旁的小夥計蓋三道:“你去吧,好好照顧著寇爺的馬!”蓋三答應了一聲,退身自去。周江乃同著孝服青年進得房內,他剛一進門,可就看見了對麵置在木架上的那個老大的黑漆棺材,供桌上陳著靈牌——“先師郭公之靈位”。兩支白蠟燭突突吐冒著白光,照得這間房子裡一片淒慘,陰森森的怪怕人的!孝服青年道了聲:“請坐!”即坐了下來。火眼周江擠了一下他那雙火眼,正麵打量著對方這個姓寇的青年。顯然的是過於疲累的一副模樣,亂發不修,胡渣子總有十來天沒有刮過了,那雙灼灼神采的眸子,大概是因為過分傷心,睡不好的緣故,顯現出一脈紅絲。然而這些也不能掩飾住他原有的朗朗神采,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相當帥的小夥子。“寇爺大名是……”“寇英傑!”說了這句話,寇英傑一雙目光直直地向著火眼周江逼視了過來。憑著他這些日子的曆練,他相信麵前這個人不是“宇內十二令”的人,而且來人即便是身上有功夫,也有限得很,所以他大可不必擔心。“老兄的來意請直說吧!在下孝服在身,不便多談!”“是,”周江乾咳了一聲道,“後天大賽馬的事,寇爺您大概是聽說了吧!”寇英傑搖搖頭道:“沒有聽說!”周江一怔,這麼天大的事,對方竟然會不知道。“是這麼回事!”周江笑著道,“後天的賽馬會,可是秦州多少年來沒有過的盛舉了,各處來的馬上英雄,男男女女總有一百多人!怎麼寇爺,您老有興趣參加一份麼?”寇英傑搖搖頭苦笑道:“想也沒想到。怎麼周老兄,你就是為這件事來的麼?”“不不……”火眼周江搖著兩隻手道,“寇爺您會錯意了。是這麼回事,兄弟我是乾馬市的,寇爺大概也知道,乾我們這一行的可就憑著一雙看馬的眼和一張要錢的嘴,一句話:馬杓上的蒼蠅,混飯吃!”寇英傑不耐地道:“你有話直說吧!”“好好!不敢,不敢!”周江抬著屁股道,“是這麼回事,兄弟現正受人之托,要在馬會以前,收買一匹好馬!寇爺,您是知道,這年頭好馬難找啊!”寇英傑冷笑了一聲道:“一句話,你是看上了我那匹黑水仙是吧?”“黑……水仙?”周江睜大了眼道,“寇爺說的是張家口馬市上,懸一萬兩銀子身價收買的那匹上都馬王黑水仙?”“不錯,就是這匹馬!”“啊,老天!”周江一副驚喜不置的樣子,兩隻火眼簡直都直了,“是,是,就是這匹馬。寇爺,您就開個價吧!我給您一萬二,您大爺如果願意讓……”“叭!”在胸脯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周江站起來道:“這個價碼兒,包在了兄弟我的身上!”寇英傑搖了搖頭,冷冷地道:“我沒說要賣!”“寇爺您是嫌價碼還低?沒關係!”周江還是不息地追問。“老兄錯會意了。”寇英傑冷著臉站起來道,“要是為這件事,我已表明了態度,我就不再多留你了。老兄你請吧!”火眼周江一愣,趕忙上前道:“寇爺,您可知道買主是誰嗎?是……”寇英傑搖搖手道:“誰買都無所謂,我反正是不賣。周老哥,勞你白跑一趟,我不送你了!”周江又是一怔,一個勁兒地擠著那雙紅眼:“寇爺,放著這麼好的一匹馬不賣,不糟蹋了嗎?”“我倒認為賣了才糟蹋了!”周江擠了一下眼睛道:“對方買家是西北第一富戶金……”“我已經說過了,不賣!”寇英傑拱了一下手,苦笑了一聲,又接著說道,“對不起,你請回吧!”就是再厚的臉皮也賴不住了!“好吧……”周江滿麵遺憾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還想再說什麼,寇英傑已代他把門拉開了:“對不起老哥,不送你了!”周江歎了口氣,拱了一下手,這才步出房外。他可是一臉的不自在,在馬市上混了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難說話的主子,賣主不好說話,買主更不好說話。這地方提起金大王郭白雲老先生來,也許還不儘人皆知,可是如果提起他老人家那位掌上明珠,千金小姐郭彩綾來,卻是儘人皆知,無人不曉。其實郭彩綾的名聲更不如她的那個綽號“玉觀音”來得響亮。整個西北道上,提起玉觀音三個字來,大概不知道的人很少很少。人們對於這位玉觀音郭小姐的感受不儘一致,有人愛她,有人怕她,也有人罵她,卻又有人敬重她。愛她的美,怕她的狠,罵她的蠻不講理,敬她的行俠仗義。這位有“皋蘭第一香”的郭大小姐,就是這麼一副樣兒!她身兼美、狠,卻又嬌寵任性,講文嗎,她能詩詞歌賦;講武吧,整個西北道上,再也挑不出一個能是她對手的強人;講錢嗎,她老子是金大王,家裡麵黃金如山。請問,這樣的一個人,你把她如何得了!話可又得說回來,所幸這位大小姐在任性之餘,還有那麼一個慈善的好心,不時地乾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所以自從這位大小姐出道問世以來,這隴省半壁早已相安無事,盜賊不殲而自隱。不論你是黑白兩道的人物,隻要你敢在這位大小姐麵前鬥狠,那你可是找釘子碰,找倒黴。你強她比你更強,你狠她比你更狠。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女孩兒家大了,尤其是像她這種身懷武功的俠女,家是困不住她的。金大王郭白雲在家的時候,她也許老實幾天,老人家前腳一走,她可就跟著鬨翻了天。雖然上麵她還有兩個師兄,可是這兩個人,性情卻和她大不相合,自從二人各自分掌了東西兩處銀號買賣之後,師門裡的事可就不大過問了,也隻有金大王在家的時候,常來問個好,討教一些武功,對於這個師妹,他們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小姐忽然對騎馬發生了興趣,一連參加了兩次賽馬,接連奪了兩次大魁,她的馬癮可就越發的大了。她是專程由皋蘭趕到秦州來參加賽馬的。在秦州她的小廝毛七早就先行為她準備好了行館,香閨設在十麵香光,鬆花遍野的城北郊外,那裡有金大王一個多年的故舊所購置的梅園,郭小姐就住在那裡麵。她來了總有七八天了,像她這樣身份的人,永遠是人們注意的目標。就在大小姐住在梅園的當天開始,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原本多彩多姿的賽馬大會,一下子變得更具瑰麗十色,光芒萬丈!接連著馬市上又傳來了許多聳人聽聞的消息,郭大小姐的三度蒞臨,意圖奪魁的消息是其中之一!彆具趣味的傳說之二是盛京的養馬世家“卓小太歲”卓君明也來了!人們對於卓小太歲的大名,是不會陌生的。因為這地方的十三處馬場,有十二處是他們卓家的分號,儼然也是富可敵國響當當的一個人物。傳說中他騎術高,胯下的一匹“紫毛青”,是青海名種,有“八荒第一神駒”之稱。卓小太歲這一次親自帶著他的這匹名駒到秦州來參加賽馬大會,不用說是存心要跟玉觀音郭彩綾的那匹“火雷紅”彆彆苗頭。傳說似乎還多的是!譬如蒙古西郡王哈赤的愛女丹魯絲也來了,她的那匹愛馬“一朵雲”,也是久負盛名的名駒。另外傳說陝北的“虯九”也來了。虯九隻是一個諢號,其本人姓苗,年紀輕輕的,留了一口繞腮的虯髯,又以他在義結金蘭“大九義”中排行第九,是以人稱虯九。虯九也有一匹好馬——快哉風。這麼多的人物,平素在江湖上,隻要出現一個,也夠那些好奇的人談個不完,何況同時出現,那就更不得了!這些日子,人們目迷五色,耳聽八方,要看的太多了,要聽的也太多了。人人在談,人人在看,關於這些人的小小一點風驚草動,就足以使萬目所注,萬口交談。話再說回來,火眼周江所侍候的主子,正是那位美豔若仙、嬌嗔任性,這裡麵最不好說話的玉觀音郭大小姐。在“梅園”外觀望了半天,周江才翻身下馬!郭小姐跟前當差的那個雜役小廝毛七,正由門裡出來,一眼看見了他,直著眼說道:“那不是周爺嗎,你才來呀!來來,快進來吧!”說著上前就拉。周江賠著笑道:“彆拉,彆拉!大小姐起來沒有呀?”“這都什麼時候了!”毛七說,“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會沒起來,你快來吧,我正要找你去呢!”周江賠著笑,一麵用袖子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心裡盤算著見麵後的說辭。毛七卻已迫不及待地拉著他進了香光四溢的梅園。大小姐早起來了。這時候她穿著藕色的對襟小夾襖,下身是一襲八幅風裙,一頭秀發,隨便地向後麵攏著,手裡拿著剪花的大剪子,正在剪花枝。她喜歡藤蘿花,紫紫的,一串一串的像葡萄也似的垂著,很久沒人整理過了,現在經過她的手,一番“去蕪存菁”之後,看上去越發的清新悅目。秀秀的兩道蛾眉把著,眼睛是靈魂之窗,她的那雙眼睛看上去似乎特彆有靈性,黑白分明。高高的身材,細細的腰肢,明眸、皓齒、玉膚、酥項交織著一片美豔香光。由於花的襯托,使人想到了人麵花光四字成語,其實像她這般的美人兒,是無須任何物件來陪襯的。人都有煩惱的時候,她也不例外,尤其是像她這般大姑娘,私下裡,哪能會沒有一些背人的心事。都說女孩兒家大了,要為著自己的終身大事盤算了,她卻少想到這一方麵。在皋蘭的時候,多少個世家子弟上門提親,都叫她爹給回絕了,也從沒有一個能叫她看上眼的。老人家是怎麼一個打算,旁人是無從測知,都說他老人家的眼界太高了,準是得哪家的王孫公子,才能配得上他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還有人猜測著這位姑娘可能是從小就定過婚了。隻有她知道這些都不是!她知道爹的眼光太高,那是不錯的,但絕不是看對方的錢財和身世。她太了解她父親這個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有他老人家去負責安排,自己實在是用不著操心。早先,她曾經為自己立下過一個心願,將來就算是爹給自己挑中的人,也得要自己先看著順眼才行,要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絕不能委屈了自己。這個念頭到今天想起來,也還沒什麼改變。隻是,這麼多年來,看遍了甘涼道上,居然就沒有一個年輕的人能夠合了自己心意的,爹也從來沒為自己挑選過一個人。今年都二十一歲了,再過一個月,就該過二十一歲生日了。老人家臨出門的時候,偷偷地把她叫過去,告訴她說他這一次出遠門,固然是照例的去金礦上收錢,但是卻有兩件大事要去料理。兩件事之一,就是要為自己找到一個稱心合意的人。還有一件事,他老人家卻是沒有說。當時他老人家表情很嚴肅,告訴她歸期在生日之前,交代完馬上就走了。在她記憶裡,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急切地盼望著爹回來,從來還沒有一次爹離開家這麼長的時間。一麵用剪子在剪著那些雜亂的花枝,腦子裡情不由己地可就在盤算著這些事……這當口火眼周江同著毛七已經踏進了院子。毛七老遠地呼了一聲大小姐。大小姐停下了花剪,回過身子,毛七同著周江一徑地來到了麵前。周江趕上來深深打了一躬道:“大小姐早啊!”郭彩綾點點頭說道:“怎麼樣,到手了沒有?”火眼周江苦笑著搖搖頭。“怎麼回事?”郭小姐道,“沒見著馬主人?”“怎麼沒見著?”周江冷笑道,“人家不賣!”郭彩綾秀眉微顰著道:“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周江怪遺憾地道:“馬主人姓寇,是個外鄉客,我是好說歹說,怎麼說他也是不賣!”郭彩綾道:“那匹馬你看清楚了沒有?真像你說的那麼好?”周江歎息著道:“不瞞大小姐你說,我活了這麼大,像這麼好的馬,還是第一次見過,也許小姐你聽說過,這匹馬,也就是張家口馬市上懸銀萬兩的那匹寶馬——黑水仙!”郭彩綾頓時一怔,黑水仙這個名字她可是聽過,往昔爹爹每一次收取礦金回來的時候,總會提起這匹馬,她當然不會陌生。爹爹曾經不止一次地答應過自己,一定要把這匹馬想法子買到手裡送給她。現在她猝然聽見了這匹馬的消息,內心真有說不出的興奮,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靨。“真的是這匹嗎?你沒認錯?”“那還錯得了?是馬主人親口說的!”彩綾冷笑道:“那就多給他錢。你去跟馬主人說,人家出一萬,我出一萬二,再不賣就出它兩萬,反正這匹馬我是要定了!”周江重重地歎口氣,搖著頭道:“這不是錢的問題,那小子就是一句話——不賣!”“他是乾什麼的?”周江苦笑道:“是個送喪的孝子,還帶著一口棺材,看樣子像沒什麼錢,他是乾什麼的,我也不知道。”彩綾“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說了我要買沒有?”周江歎道:“他哪容得我說呀,我說什麼,他根本聽都不聽。”彩綾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這人姓什麼來著?”“姓寇。”周江道,“他就住在長興客棧裡。”彩綾扭過臉看著毛七道:“把我的馬牽出來,跟我出去一趟。”毛七答應了一聲,匆匆到馬廄裡去套馬。周江一怔道:“怎麼,小姐、你……”彩綾一笑道:“你也一塊去,這匹馬,我是要定了!”說著把剪子往地下一丟,就回房去了。送走了白塔寺的老和尚,寇英傑的一個心才算安定了下來。老和尚不知道在屍身上擦了一種什麼藥汁,說是防腐的,然後用浸過的白布條,上上下下的把屍體包裹起來,又在靈棺前念了一陣子經,燒了些紙,告訴寇英傑說這樣一來,屍體可保三月不壞。寇英傑布施了十兩紋銀,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和尚,才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他打算休息半日,明天一早啟程,算計著頂多再有五天的行程,就可到達皋蘭。到皋蘭後,見著了郭白雲的女兒和徒弟,把屍體送到,他的心才算能真正的安定下來,往後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去留,現在也不能預料,隻得走一步說一步。呆呆地看著麵前的那口黑漆棺材,他的心如冰也似的寒冷,靈前白燭的火焰搖曳著,照著他那張清臒憔悴的臉,一路的雨露風霜,他看上去的確瘦多了。每當他看見這口棺材,總會令他想到棺中那個慈祥的老人——他永不能忘懷的恩師,他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內心痛疚。然後他總會回憶著老人對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似一根尖銳的鋼針刺著他,使他片刻也不得鬆懈,當真是痛定思痛。然而,痛何為哉?房外有人在捶著門,蓋三兒的聲音嚷道:“寇先生開門,開門!”他沒精打采地站起來開門,隻看了一眼,就想把門關上。周江用力地撐著:“寇爺,你先慢著關門,有人來看你來了!”周江嬉皮笑臉地邁進一條腿來,一麵抱拳施禮。寇英傑怒聲道:“我早上已經跟你說過了不賣,你怎麼……”周江擺著手笑道:“賣不賣是寇爺你的事,不過買主可是親自來了,在前院候著你,要見見你!”寇英傑道:“我不想見客。你去跟他說,恁他出多少錢,這匹馬我也是不賣!”說完他就又要關門。周江用身子抵著,嘿嘿一笑道:“寇爺,你用這兩句話打發我可以,可是我要用這兩句話打發買主兒,可準保挨揍。對不起,還是勞你駕去見她本人說去吧。”寇英傑真想給他一拳,獨自個咬著牙發了一陣子恨,卻又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道:“好吧。我就跟你見他去!”小夥計蓋三忙代他鎖上了門。周江比著手勢道:“請!請!”寇英傑同著他穿過了後院,過了二道門的四合院,直往前堂步入。比較起來,前堂房舍寬廣整潔,不同於後麵院子的矮小雜亂,這裡住的客人都是些講究排場的體麵人。寇英傑一踏入這層院子,頓時發覺到院子裡擠滿了人,大夥就像是趕廟會似的聚在一塊兒談論著什麼,人人臉上充滿了激動,滿臉飛金。由各人那種傾慕,欣喜的表情上判來,儼然是來了什麼大人物似的,大家夥裡三層,外三層,把這片院子圍得滿滿的。火眼周江分著眾人道:“勞駕,勞駕,馬主人來了!”這一聲“馬主人”果然有效,圍站的人群,頓時空出了一條道路,所有的目光,俱都改向寇英傑臉上集中過來。這種舉止,大非尋常,寇英傑目睹這般,大是驚訝。可是,這團疑念,在他方一步入人叢,立刻就得到了答案,敢情人們所爭看的竟是一匹馬——黑水仙。這匹馬想係經過一番特彆的洗潔修飾,遍體油光水亮,墨光如緞的黑色壯軀間,襯著它頸項間那圈細細的銀毛,當真是彆具神威。駿極了!似乎有人特彆地痛愛它,在它身上加覆著一件紅緞夾披,這是養馬家對於寵騎眷愛的作風。黑水仙似乎不習慣這種場麵,不停地就地打著圈圈,忽然發覺寇英傑,長嘶一聲,更加不安寧起來。目睹著這般情景,寇英傑不禁陡地無名火起,倏地轉過身來,當胸一把抓住了火眼周江的胸衣:“姓周的,這是怎麼回事?”“啊唷!”周江怪聲叫著,連連搖手,顫聲叫道,“這……不關我的事,寇爺,你放手……快放手。”原來寇英傑怒火攻心之下,手上力道大增,幾乎把周江當胸的一片皮肉抓落下來,是以周江才會這般殺豬樣的怪叫起來。寇英傑冷笑道:“我已再三告訴你不賣,為什麼一再尋事欺人?莫非欺我寇某人是個外鄉客不成?”言罷,更加火起,陡地把周江舉起當空,一下子摔了出去,四周眾人俱都發出了一聲驚呼,這一下真要是摔落下來,周江即使不死,也夠他在床上躺幾個月的。大概是命不該死,就在眾人齊聲驚叫的刹那間,正麵的這扇空花隔門陡地敞了開來,一條倩影,捷如電閃星馳般的由堂內閃身而出,包括寇英傑在內幾乎都沒有看清楚來人是誰。總之,來人那種身法,端的是太離奇巧快,稱得上“翩落驚鴻”,飛身,落地,接人,雖是三個不同的動作,在她施展起來,卻幾乎像是一個動作。就在火眼周江整個身子眼看著就要摔落地麵,距離不過數寸的當兒,倏地為這個人探手接住。火眼周江早已嚇出了一陣冷汗,再看麵前人,才算是鬆了口氣兒。四下各人看到這裡,俱都由不住爆雷般的叫了一聲好兒。來人——好標致的一個大姑娘!玉般的肌膚,花樣的年華。四下裡各人,包括場子裡正在憤怒頭上的寇英傑在內,俱都為眼前這人的奇色絕姿所傾倒,隻覺得眼睛為之一亮。麵前佳人,玉手叉腰,杏眼斜睨,滿臉嬌嗔地打量著寇英傑,看上去大是不欲乾休的模樣。長長的一頭秀發,披散著,墨般的黑,雲般的柔,在頭頂上多加了一道串有明珠的發箍,更增奇麗,是以那露出的半麵香腮,襯在粉酥如玉的頸項裡,就顯出一種嫵媚,含蓄著萬縷柔情,明眸、皓齒、粉頰、香肩、細腰,豐臀……簡直無處不美,無處不俏,端的是上天刻意加工,造就出來的美人胚子!她隻是那樣斜睨著,眉梢兒吊起的眼角,更似有風情萬種,卻又流露著冷焰寒光,果真你要把她當成了一個取媚於人的淫娃蕩女,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美是美到了極點,冷也冷到了家。緊隨著適才眾人的一聲暴喝叫好之後,全場倏地變為鴉雀無聲。人人睜大了眼睛,張圓了嘴,所有的注意力,由於這個少女的忽然出現,全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為之凝結了。這塞外邊城,竟然孕育有如此玉樹奇葩,卻是大大出乎寇英傑的意料之外。然而,他絕非好色之人,在甫一震驚之後,立刻也就趨於正常,忙自把眼睛轉向一旁。人群裡忽然有人叫出了玉觀音三個字,一時眾聲雷鳴,紛紛歡呼了起來。來人——那個綺年玉貌的少女,臉上微微顯出了幾分不自在,卻把那雙澄波眸子轉向驚立一隅的客棧主人,微微點了點頭。客棧主人劉掌櫃的趕忙哈著腰跑過去,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玉觀音小聲地說了幾句,劉掌櫃的立刻四下抱拳道:“各位客官請轉回自己客房,玉小姐有點小事要和這位寇先生取個商量,各位請回,請回,對不起,對不起!”火眼周江與毛七也衝四下作揖,四周的人才不大情願地散開了。大家既然知道麵前這個絕色佳人是玉觀音,自然也就聯想到這位小姐的種種不近人情的作風,一個惹火了她可是不得了,雖說一雙眼睛硬是舍不得,那雙腳卻又禁不住不得不移動,三三兩兩地相繼離開,轉瞬間走個一空。院子裡隻剩下五個人——寇英傑、周江、毛七、劉掌櫃的,以及玉觀音本人。寇英傑不大自然地又把眼睛移向麵前的玉觀音。這一眼不僅僅是為了好奇,卻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觸。他忽然發覺到對方那張臉好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可是一經注目之後,卻又似完全陌生。也就因為這一眼的緣故,使得麵前這位嬌寵任性的玉觀音粉頰上罩起了一片薄怒。她那張幾乎已經平消下怒火的臉上,忽然再次地升起了一片紅潮,陡地揚起右手,一掌劈了過來。寇英傑自從此女甫一現身的當兒,早已意識到對方的蠻不講理,也就防著了她會有此一手。是以就在她方欲抬腕的一刹那,立即迅速地向一邊閃身避開,耳邊上隻聽得一股疾風掠過,似乎銳猛之極。玉觀音一擊不中,那隻遞出一半的纖纖玉手倏地向後一收,發出的掌力硬生生地又收了回來。一收,一發,顯然高明之至。寇英傑暗吃一驚,這才明白發出的掌力,竟然也是可以收回來的,卻又是他見聞不及。姑娘一擊不中,怒氣反倒消了不少。她打量著寇英傑,說道:“你就是那個姓寇的?”寇英傑冷笑道:“我是姓寇,不勞姑娘動問!”玉觀音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大概練過幾天功夫,不過,哼……”寇英傑道:“是姑娘要見我?”玉觀音那雙剪水瞳子,略略地在他身上逗留了一下,掃向一邊,道:“周江,把我來的意思告訴他!”火眼周江應了一聲,嘻嘻一笑,抖著兩隻袖子上前道:“寇爺,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寇英傑目睹著對方少女這般的傲氣,不禁心裡有氣,再見周江那副嘴臉,更不禁怒火中燒,然而轉念一想,自己一個行走在外的人,身上還戴著孝,還是不宜多惹事的好,想到這裡,強自把一口怒氣吞在肚子裡。周江見狀一笑道:“寇爺,玉小姐看上了你的這匹馬,可是你的造化,當著玉小姐的麵,你就開個價碼吧!”寇英傑冷冷一笑,道:“這匹馬是我千辛萬苦,親手擒捉馴服的,我並沒有出賣的意思,請轉告這位小姐一下,就說我寇某人不識抬舉!”周江怔了一下,轉臉看向一旁的玉觀音。寇英傑隨即轉身,待向他那匹愛馬黑水仙麵前走去。驀地那位玉小姐叱了一聲:“慢著。”寇英傑站住腳步,並沒有回過身子來。“你到底要多少錢?”玉小姐冷笑著說道,“不要緊,你報個價兒吧!”“也許姑娘你還沒聽清楚,”寇英傑冷冷地道,“這匹馬我不賣!”“我給你兩萬兩銀子,怎麼樣?”“對不起,玉小姐!”“你不要再說了。”大小姐轉向一旁的跟班小廝毛七道:“我要你帶的東西呢?”毛七答應著道:“在。”雙手奉上一個四角白銅的黑漆木匣子。“打開!”“是。”毛七答應著,遂即把匣子打開,在場之人,除了寇英傑以外,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匣子裡。匣子打開了!裡麵閃爍出一片珠光寶氣,黃的是金子,白的珍珠,更多的是五光十色的金銀細軟,耀眼生輝。毛七高高地把這個匣子送過來,玉觀音隨手由裡麵拿起了一串珠子。珠光閃爍著一片銀白之色,一顆顆大如蠶豆,粒粒潤圓,端的是上好珍珠,隻一粒已價值可觀,如整串論,那個價碼兒可就有些駭人了。玉小姐拿著這串珠子過目了一下,微微一笑,似乎變得平和多了:“我這次出來,可沒有帶著這麼多銀子,這串珠子,算計著大概值十萬兩銀子,你先收下來,隨時拿著它到皋蘭和甘州的‘寶祥銀樓’去兌現,我會交代下去的!”一旁的劉掌櫃的看得兩隻眼睛珠子幾乎都要滾了出來,火眼周江的一雙火眼也真像是要噴出了火來。他們當然也都知道這位玉觀音小姐有的是錢,父親金大王手下金礦就有兩處,另外她兩個師兄在甘涼還照顧著六家銀樓珠寶的買賣,她的話自非虛語。想想看,一出手以兩萬兩銀子去買一匹馬,已是聳人視聽,更何況以價值十萬兩巨銀的珠串輕以示人,更是聞所未聞的稀罕怪事!玉觀音把這串珠子提在眼前看了看,道:“接著!”玉指輕揚,手中串珠已化為一片白光,飛向寇英傑眼前,寇英傑抬手接住,隻覺得珠串上的力道輕重適度,宛若當麵手接一般,這等能把內力均衡施展得恰到好處,卻是不易多見。對方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年女子,竟然身負這等絕世武功,卻是極為難能可貴,如非是她這般的強人所難,傲氣淩人,寇英傑幾乎對她心生崇拜了。玉觀音珠串出手,即轉向火眼周江吩咐道:“把馬帶過來,我們走!”周江答應了一聲,就走過去牽馬。“且慢!”寇英傑喚住她。玉觀音微微一愣,即見寇英傑轉身步向自己身前站定,麵上神采不亢不卑。玉觀音道:“怎麼,你還嫌少?”寇英傑深深一揖,苦笑道:“姑娘言重了,在下賤微之身,難當重金相屬,再說這匹黑水仙生性擇主,隻怕即使在下有心割愛,姑娘卻也不便騎用,請恕不恭,原物奉還!”說罷雙手把串珠送上。玉觀音一把接過來,秀眉一挑,說道:“你?”她身邊那個跟班的小廝卻已忍不住怒聲道:“姓寇的,你也太不知好歹了,我們小姐是看得起你才……”玉觀音斥道:“你不要多嘴!”說罷身形微晃,如同一片彩雲般的落在了那匹黑水仙身前,隨即轉向寇英傑冷笑了一聲,右手輕撩,已把身上那襲粉紅彈墨的擋風甩向肩後。她不相信,還有自己不能乘騎的馬!哪裡知道,就在她單手拍向馬頸,正待翻身上馬的一刹那,那匹黑馬陡地人立前蹄,唏律律長嘶一聲,卻把揚起的一雙蹄腳,直向著麵前的玉觀音當頭踏下來,現場各人都為之一驚。玉觀音身形略閃,已飄出丈許以外,那匹黑水仙尚待撒潑時,寇英傑已閃身而前,一把扣住了馬韁,幾經拍按,才製止住這畜生的一腔怒火。玉觀音目睹及此,麵上一紅,狠狠地看了寇英傑一眼,冷笑一聲,忽地轉身而去。毛七在身後叫了聲:“小姐!”忙自趕上。周江左右看了一眼,也跟著跑出。這片院子裡,轉眼間,卻隻剩下了寇英傑與店東劉掌櫃的二人。劉掌櫃的趕上幾步,伸頭探望了一下,才回身來道:“這位先生,不是我說你,玉小姐既然看上了你的馬,又出這麼多錢,你又何必……”說著重重歎息一聲,十分遺憾地搖著頭。寇英傑淡然一笑道:“店東你是有所不知,我這匹馬除了我以外,彆人是騎不得的!”劉掌櫃的冷笑道:“不過是性子烈了點罷了,你是不知道,這位玉小姐是專門喜騎烈馬的,她家裡馬養的多了,還會真的怕了你這匹馬麼?”搖搖頭,他由鼻子裡“哼”了一聲,又道:“她是不願意跟你這種人一般見識!”寇英傑心裡不樂,可是轉念一想,也就不以為意。劉掌櫃的又歎了一聲:“兩萬兩銀子呀,我的老天爺!你算算看能買多少擔麥子?一五得五,五五二十五……足足二十五萬擔呀!老天,有了這些錢,你一輩子也用不著發愁了!”寇英傑微微一笑,不予置答。他忽然發覺到馬身上覆蓋的那件夾披,就去解下來。劉掌櫃的道:“這是玉小姐留下的東西,剛才是她親手蓋在馬身上的。”說到這裡皺了一下眉,道:“奇怪,剛才這匹馬怎麼這麼老實?啊,它是不願意叫人家騎它!”寇英傑聽說這件馬披是那位玉小姐留下來的,倒是微微一怔,發起愁來。劉掌櫃的道:“明天你到賽馬會上去找她,準能找著她!一件馬披算不了什麼,你就留下也沒關係。倒是這匹馬,我看就拴在我這前院裡吧,這麼名貴,萬一是給人牽走了,我可是賠不起你。”他一臉的不高興,好像寇英傑沒有把馬賣給玉小姐,連他也得罪了。其實寇英傑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這種感覺倒有幾分與昔日在沙漠裡,初見郭白雲時相仿佛!那時郭白雲同樣地想以巨金購這黑水仙,遭到了他的拒絕,然而事後回想起來,心裡卻頗不是個滋味。現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寇英傑說不出為什麼會把郭老人與眼前的這個玉小姐聯想在一塊,然而那種感觸,卻是並無二致。不知是怎麼回事,日間所見到的那位玉觀音玉小姐的影子一直在他腦子裡盤轉著。就他記憶所及,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女孩子,能在初次照麵裡,給他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玉觀音,這個外號確是很彆致,然而她是否真的姓“玉”?不可否認,這位玉小姐的確是個不尋常的女子。他尤其忘不了在她離開臨去前的一瞥,那種包含了羞窘,憤恨與敵視的目光,即令他此刻回憶起來,卻也有不寒而栗的感覺。得罪一個強敵,是不智之舉,如果這個強敵是個女的,尤其不智。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曾與這位玉小姐動過手,難以測出她的功力到底如何,然而他絕對相信這位小姐,絕非是易與之輩,必然是身負奇技,有著傑出身手的一個少女。由這位玉小姐,使他聯想到了宇內十二令的鐵小薇,以及那位總令主鐵海棠的愛妾沈亮君……這些女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惹的,武功之高,駭人聽聞!寇英傑想到這裡,不禁越加地激發他一番向上決心,這些日子以來,每當他靜下來的時候,他總會小心翼翼地展開郭老人贈送他的那卷金鯉行波圖來觀看一陣,每一次都會引起他極大的興趣,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一直吸引著他,使他更深入,更加聚精會神地研究其中的奧妙。然而,最終的結果,總是一片惆悵,最後不得不掩卷歎息。正如郭老人所說,圖中所暗藏的魚龍百變身法,端的是詭異絕倫,變幻虛實莫測,這種暗含著幾許天機的武功招術,如果一旦為人所解開熟習,必將為武林放一異彩,隻怕任何門派武功,都將在此一詭異罕世絕功之下黯然失色。也就是因為這種力量的推動,使得寇英傑血液裡流動著無比的熱力,決心要把這卷金鯉行波圖內所包含的魚龍百變身法參習透徹。夜燈下,寇英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孤獨,淒迷的燈光搖曳著他的憔悴的身影。他把背部倚向牆,耳中恰於這時聽見了隔院宿客所唱出的淒涼句子:“一燈如豆淒照旅,夜涼如水,好夢難求。最怕更催,噫——唏——啞——最怕更催!”唱詞人語音沙啞,那曲調又屬一般人難以聽懂的秦腔。然而此時此刻,一經入耳,卻能激起寇英傑無限感傷和幾許的遊子思鄉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