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我用軟弱的低語呼喚我的愛人,但在我的意識中又聚起陰鬱的幻想,我用我軟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尋覓。突然,在我滾燙的額頭,我感覺到你的眼淚、你的親吻和你的氣息。——普希金《康複》我象遊魂一樣恍恍惚惚晃了幾天,便接到中國同學會的通知,說彭維維的父母已經拿到簽證,從國內趕到奧德薩處理女兒的後事。彭維維火化以後,同學們在學校為她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思會。會上我見到彭維維的父母。她媽媽還記得我高中時的模樣,拉著我的手放聲大哭,不停地問我:“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閨女,你和我們家維維最好,知道她有什麼想不開的怎麼會走這條路呀?”我無言以對,隻能默默陪著她流淚。維維的父親臉色鐵青坐在一邊,一直不肯說話,後來提醒妻子:“那個玩意兒呢?拿出來讓她認認。”他這麼一說,維維媽立刻停了哭泣,從貼身衣兜裡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裡。我的眼神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著它,象盯著一枚定時炸彈。玫瑰、金、銀三色的戒指,做工精致而細膩,卡地亞永恒的“Love”標誌。就是這枚戒指,曾在維維的中指上駐留過很長時間,伴隨她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人們的視線。“阿姨,這是……”維維媽又落下淚來:“維維去的時候,手裡就緊攥著它,掰都掰不開。閨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見過這個戒指嗎?是什麼人送給維維的吧?”我情不自禁收緊手指,那個小東西就象塊烙鐵,滾燙地嵌進我的手心。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紅。維維,你臨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緊緊握著它,象握緊最後一點破碎的希望?“閨女?”忽然間我感覺再也無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來跑了。三天後彭維維的父母帶著她的骨灰返回中國。記得當年她曾對我說過一句玩笑話,她說如果她在這裡玩掉了底,讓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中國。沒想到一語成讖。那之後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麼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裡,太陽的影子靜悄悄地移動著位置,從東到西,我隻是茫然地等著,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嚇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邊。“維維,是不是你?你還恨他嗎?你還恨我嗎?”我在陽光下伸直手臂,望著牆上的人影喃喃自語。影子不停顫動著,卻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我捂著臉倒在床上,眼淚順著手指縫往下流,沾濕了枕頭,也沾濕了床單。隻有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鮮活氣兒。所幸母親的病情並無惡化,我暫時放下一顆心。手裡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乾淨。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麼下去,我離精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孫嘉遇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動。夜深人靜之時,我反複地一筆筆描摹著他的簽名。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係。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這時候邱偉卻來找我。他的臉色十分鄭重:“跟我走。”我被驚嚇到,水杯幾乎脫手滑落,這些日子我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抹著濺落的水漬,結結巴巴地問:“又又又出什麼事?”“他要離境了,就這幾天。”我二話不說換上鞋跟他上車。我們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我看著邱偉撥通、掛斷、再撥通、再掛斷,連續三次以後才提起話筒,開始壓低聲音說話。電話那邊就是孫嘉遇,我儘力壓抑著心中瘋狂的渴望,站在一邊沉默不語。然後我們先後換了三部不同的車,最後在一個樹林邊停下。邱偉把車子開進密林深處藏好,又帶著我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彆墅。“進去吧,他在裡麵等你。”邱偉用鑰匙開了大門。我一步邁進去,便聽到大門在身後砰然關閉,聲音在空蕩蕩的室內回響,令人心顫。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眼睛終於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辨彆出物體隱約的輪廓,我摸索著往裡走。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前有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我試探著叫一聲:“嘉遇?”桌角的台燈啪地亮了。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他的頭發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間還夾著半燃的香煙,而旁邊的煙灰缸裡已經塞滿了煙蒂。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做什麼。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麵。過很久他開口:“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雖然聲音沙啞,但我還能分辨得出,的確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那種熟悉的觸感從手指傳遞到心口,我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見到他了。我仰起頭貪婪地望著他,想尋找舊日的痕跡,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動。眼前漸漸水霧彌漫,他的臉也消失在其中變得模糊不清。“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個殺人未遂犯關在一間屋子裡,是不是特彆可怕?”他為我抹掉眼淚,看著我笑一笑。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於伸手抱住他。接觸到他的身體,我頓時感覺安心,這是長久以來對他習慣性的依賴。他腮邊的胡茬硬硬地刺著我的臉,身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我摟緊他的腰,辛酸地閉上眼睛。但他的身體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沒有任何回應,最終我不解地放開雙手。他錯開視線,淡淡地說:“我要走了,後天的機票。”我象被人迎麵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淚再次湧上來:“我跟你走。”“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兒去?言情看得太多,腦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樣。”他損起我來還是不遺餘力,“你真不應該來,邱偉這家夥好心辦壞事兒。”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中間不打算回應。邱偉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走這一趟我不後悔。他此番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來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他的嘴唇動了幾下,聲音很輕,我還是聽出他在說兩個字:“傻妞兒。”接著一聲歎息,更是輕得象呼吸。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簾掩映的室內卻日夜難辨,三十六小時之後,他將離開烏克蘭,暫時避到第三國去,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我窩在他懷裡,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強笑著問:“你有剃須刀嗎?我給你剃剃胡子吧?多難看哪。”分離在即,無論內心如何慘痛,我都想儘量維持著輕快的表情。我在浴室翻了半天,隻找到一把銀製的手工剃須刀,最古老的樣子。我舉著它回臥室,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把刀片橫到他的脖子上威脅:“乖乖的,不許亂動啊,不然我就給你放血啦。”他像是被這玩意兒給嚇到了,一直往後躲:“趙玫,你混勁兒又上來了吧,你會使嗎?”我按住他:“說了彆動你偏動,看看看,剃須膏弄得哪兒都是。”小時候我用這種剃須刀給我爸剃過胡子,有時候掌不住勁兒,就會在他臉上割幾個小口子。但今天我屬於超常發揮,沒有一點兒技術失誤。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點點從泡沫下現出原形。我用浴巾抹掉剩餘的剃須膏,捧著他的臉仔細而貪婪地看著,這樣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記住。他在我的注視下閉起眼睛,呼吸變得急促。房間裡寂靜無聲,我多麼希望時間能在此刻靜止,可是牆角的座鐘滴滴答答依舊永不停歇,我終於控製不住哭出來。“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和我說再見吧?等事情過去,你還會來找我嗎?”我問他。他側過身,輕輕抱住我,一時沒有說話,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離開烏克蘭重新開始,跟我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我不!”我哭得更厲害。“彆任性,我是為你好。”“不!”他歎口氣,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發:“彭維維……她的事兒你聽說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這個例子讓我難以接受,我賭氣說:“她是她,我是我,我倆不一樣!”“一樣的,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極其苦澀。看他的樣子,再想起維維的遭遇,我心裡又酸又苦,百味雜陳:“你真的喜歡過她,對吧?”“我確實喜歡過她。”他扶著額頭,神情無限蕭索,“她長得漂亮,人又活潑,和她出門可以滿足一個男人所有的虛榮心,我們有過一段挺好的日子。”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後來呢?”後來為什麼會變得象仇人一樣,彼此相看兩厭?“後來……後來我覺得倆人性格實在不合適,她個性太強,我也從來不知道讓著她,天天吵架多過正常的說話,那時候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她說沒有男的真正愛過她,都是為了她的身體。我說既然你都那麼想了,倆人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意思?乾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賭氣,去外麵和人約會吃飯,再回來專門氣我,我說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門找樂子,就這麼著越鬨越僵,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他低下頭,再也不肯開口。“維維她隻是運氣不好……”說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覺言語中的空洞無力。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攬過我,再次歎口氣。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說話。眼淚早已風乾,臉頰的皮膚被淚水浸泡過,緊巴巴地繃著,非常不舒服。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維維那裡早就聽過,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拚全,原來竟是個羅生門的故事。但維維人已不在,誰是因誰是果,誰為是誰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床頭的壁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對麵牆上,那壁紙是充滿東南亞風情的熱帶花卉,枝葉纏綿撲朔迷離,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世間男女之情。我伸出雙臂繞過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懷著最後一點希望追問:“如果我去了奧地利,是不是還能見到你?”“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乾脆,“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那你為什麼要放過那個混蛋?他要是乾乾淨淨死了,哪兒還有後來這些事兒?”我深恨他這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他的胸腔微微震動了兩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個人都在問這問題,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嗎?”我扳過他的臉:“告訴我。”他看著我:“ 你想讓他死嗎?”“他該死!”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絕不是愉快的笑容:“聽聽,連你都這麼說,我怎麼就心軟了呢?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裡,這不是傻逼是什麼?”他仰起頭,壁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流轉,他的臉上充滿自嘲的微笑。我望著他秀氣的側影,隻覺得心疼,卻不知道疼在什麼地方。“嘉遇。”“什麼?”“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這回他真的笑了,回頭看著我,眼睛彎彎地勾出兩道笑紋,“你知道不,我平時最怕人跟我說,孫嘉遇你真是好人,誰這麼說話,準就有什麼事兒要求我了。”“你就是。”我固執地重複。“算了算了。”他抓過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經十二點了,你好些天沒怎麼睡了吧?過來點兒,我抱著你,這就睡會兒吧。”我猶豫一下,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臟便隔著內衣砰砰砰撞擊著我的掌心,和著他心跳的節奏,漸漸倦意上湧,我挨著他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燈仍然黑著,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我一個激靈,立刻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彆出聲。”模糊的光線裡,我看到孫嘉遇光著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他們終於還是來了。”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噠噠噠一陣點射。我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朝他撲了過去:“誰誰誰?什麼人……”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孫嘉遇已經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著他滾過來,整個人撲在我的身上。一時間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已有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貼著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隨後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爆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台的鏡子被擊中,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玻璃碎片四處迸濺。壓在上麵的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嘉遇?”我掙紮著要爬起來“彆動!”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他們要乾什麼?”我驚恐萬分。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彆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卻異常鎮定。我已經完全亂了方寸,聽話地閉上嘴。他拖著我一點點挪到衣櫥後的死角處,這才湊在我耳邊說:“沒事兒,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著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之後完全歸於沉寂。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隨後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瘮人的寂靜,隻有遠處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我的背緊貼在牆上,渾身瑟瑟發抖,耳朵裡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聲。我想去握他的手,觸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借著窗簾縫隙透進的月光,他異常熟練地把彈匣壓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我怔怔地盯著他模糊的五官,這一串動作絕不是出自一個持槍的新手,而是無數次苦練之後的協調流暢。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裡,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靜而充滿殺氣。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處的繭子,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所有的僥幸都在一瞬間退去。我縮回手,感覺指端粘濕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彆不出什麼,但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恍如夢中一腳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緊他的手臂問:“你中彈了?”他沒有回答。我顫抖著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輕噓一聲:“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彆亂動行不行?”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著金屬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輕輕敲擊著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潛伏在周圍的隱隱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外麵到底是什麼人?”即使是在黑暗裡,我也能感覺到他揚起了嘴角。他說:“你覺得能是什麼人? ”“他們要乾什麼?”“進來,取命。”他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裡依然帶著笑意,卻寒氣逼人。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望而慌亂地在身上亂摸,“手機呢?報警啊!為什麼不報警?”“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身份?彆說報警,隻要手機一開機,當場就能把警察招來。”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湧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他平端起雙手試著瞄準,慢慢說:“跟你沒關係,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總會找上門來的。也好,這筆帳最終要有個了解。”我垂下頭,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隔一會兒他說: “我一直想讓你脫開,沒想到最後還是把你卷進來。我沒有阻止邱偉帶你過來,真是個錯誤。”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裡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玫玫,對不起。” 多少前情舊怨,都含在這幾個字裡,他說得艱澀淒涼。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那時候我們在雪地裡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淨的時光,他隻有我,我也隻有他。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沒關係,我不在乎,要是你什麼都不說就偷偷離開,我才會恨你,我會徹底鄙視你。”他沒有抬頭,睫毛在我手心裡頻頻顫動,象受驚的蝴蝶在扇動翅膀。耳邊突然噗一聲輕響,我嚇一跳,抬起頭四處察看卻找不到任何異樣。他仔細觀察一會兒,輕聲解釋:“電源被切斷了,這房子的防盜係統大概也癱了。這可有點兒麻煩,我還以為靠那套係統能撐到天亮。”我握緊他的手沒有說話,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不一會兒客廳方向就傳來毛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裡聽得令人心驚肉跳。“你呆著彆動,我去看看。”他掙脫我的手。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腳並用,匍匐穿過床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漸漸我聽出點門道,好象是防盜窗被撬動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入室內。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台劇,那裡麵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象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後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掃射,槍口下鮮血四處飛濺。可見編劇們的想象力多麼的不靠譜,簡直是誤人子弟。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裡。“聽著,玫玫。”他的聲音很平靜,象說不相乾的閒事,“落在他們手裡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你往廚房去,把門頂死,割斷煤氣管道……”他放在我手裡的,是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生日時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我渾身如浸在冰水中,拚命捏緊了那隻小巧的火機,想不到我年輕的生命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人生有太多的樂趣我沒有來得及體驗,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邊儘孝,但是幸好,還有他在身邊。幸好。我點點頭,聲音鎮定得讓自己都吃驚:“行,我跟他們說,Game Over!”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來,問我:“你不怕嗎?”“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實實回答,“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將來嫁給你,和你過一輩子。”他在黑暗裡看我很久,然後伸出手反複摩挲我的臉。幾分鐘後他又離開臥室,說要取點東西。我坐在衣櫥後麵等著他,安靜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依然坐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玫玫,假如我有結婚的機會,我不介意娶你。”我轉過頭,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濕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隻掙紮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入一片黑暗。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伸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身。那聲音卻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辯得出來,好象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試著動動身體,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我扭頭,看到身邊的點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體不緊不慢地滴入我的體內。我很快恢複了記憶,明白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失去意識前的所有擔憂恐懼瞬時紛至遝來。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我隻看到一個清晰的輪廓,寬肩細腰,勻稱而修長。我坐起身叫:“嘉遇?”那人迅速轉身,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筆挺的警察製服,碧藍清澈的眼睛,孩子氣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安德烈,驚奇地看他半天,掙紮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安德烈俯身凝視著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變作一種不透明的藍紫色,沉重得讓人不安。“發生什麼事?”我已有不好的預感,全身肌肉開始繃緊。他受傷了?還是……?“他還活著。”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麵無表情的直起身。“他現在在哪兒?”“警察局。” 安德烈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彙報工作,“孫在淩晨四點報了警。我們趕到現場,與黑幫槍戰後擊斃三人。孫隻受了輕傷,但必須入獄候審,今後他需要麵對走私、綁架和謀殺的指控。”我徹底清醒過來。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難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緝的犯罪嫌疑人?“我呢?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大聲嚷。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衣櫥裡找到了你,擔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麼?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報警?”“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感,“他寧可自己入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麼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這時候入獄,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我鬆開手,開始往後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後路可退。“玫。”他蹲在我麵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我瑟縮,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後,腦子裡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熟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成了陌生的符號。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對了,孫讓我轉告你,因為不想讓混亂場麵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孫嘉遇還活著。“他會判多少年?”“玫,我不知道。”他的臉上有同情和遺憾,聲音出奇地溫柔,“我隻是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於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決定。”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一句都不要多說。”這句話把我感動,他一直都愛護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望。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光滑的皮膚,象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均被凍結。孫嘉遇的精神狀態非常讓人擔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根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完全放棄。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溝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麼忙。原來我們都指望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後,隻來過兩次,神情緊張不安,大概是怕受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麼動靜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沒有現過身。氣得邱偉在背後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罵歸罵,官司還得接著準備,最後隻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有隻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為什麼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濕了, 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我把額頭靠在窗欞上,呆望著那隻毛茸茸的昆蟲撲閃著翅膀拚命掙紮,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邱偉和律師的討論。按照律師的說法,現在警察局對孫嘉遇的起訴,真正能站住腳的,其實隻有兩件事。一是走私,這個沒什麼可說的,人證物證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另一宗綁架殺人案,則很有商榷的餘地。邱偉直點頭:“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現場那兩個警察,已經托人搞定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們心裡都清楚著呢;那幾個烏克蘭黑幫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許他們露頭。”“那很好。”律師說,“沒有第三方人證和汙點證人,現場物證又早被破壞,如今隻剩下原告的證詞,這案子的可判決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但是邱偉顯然另有擔心,他皺起眉:“話是這麼說,可我們想得出這招兒,對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動,說不定錢砸得比我們更凶,關鍵是嘉遇還在裡麵,我們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那就沒辦法了。”律師攤開手,“隻能再送錢,警察局相關的人都送到。”提起這些行賄的道道,這位烏克蘭籍的律師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比我們還門兒清。邱偉看看我,隻能無奈的苦笑:“行吧,警局裡該上香的菩薩,咱都去捐個香火錢。”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國大使館能幫忙嗎?用他爸原來的關係,應該能打聲招呼吧?”“你可真夠天真的。”邱偉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人走茶就涼啊,何況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再說這可是刑事案,誰願意沾手惹一身腥啊?”“那羅茜呢?”“更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嘉遇沒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彆難堪,所以早就放出話兒來,今後誰也甭在她麵前提孫嘉遇三個字兒。”我小聲說:“她說的是氣話,她不會不管他。”邱偉狐疑地盯著我:“你怎麼知道?”因為我也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癡心的,就像彭維維,經過那麼多,不管她最後時刻心裡想的是恨是愛,但她最後放不下的,還是他。邱偉想一想,還是搖頭:“算了,回頭再說,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賴求個女的。”由於我們倆說的是中文,那律師迷惑地聽一會兒,放棄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們:“彆的就不說了,關鍵是孫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麼都是白費。”“讓您費心了。”邱偉跟他握手道彆,“您見了他再好好勸勸,好歹也見我們一麵。”不知道律師都跟孫嘉遇說了些什麼,幾天後他終於答應和我們見麵。我和邱偉坐在會見室裡等他,因為緊張,大夏天我變得手腳冰涼,口乾舌燥。二十分鐘後,孫嘉遇終於被警察帶進來。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傻傻地看著他在桌子對麵坐下。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齊齊,頭發已經剪短,雖然人還是那麼瘦,可是看上去氣色反而比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見麵時,更加死氣沉沉,冷漠得沒有一點兒生氣。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律師那邊的進展,他叼著煙,就那麼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人時眼神似望著透明物體,讓你覺得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你的身體,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心裡有東西在攪動,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的確已經放棄。那天他是淩晨四點二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內,到底在想些什麼。邱偉反複叮囑:“嘉遇,在裡麵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我們打點不到的地方。”他終於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神色。邱偉湊近,聲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幾乎聽不到:“有人不想讓你說話。”孫嘉遇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充滿嘲諷。“行了,你們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以後彆再來了。”我倏地探過身子,隔著桌子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他垂下目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麼看著我,眼睛裡全是淡漠和清冷,聲音也冷冷的沒有一點起伏:“離開烏克蘭吧,回北京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警察過來要帶他離開,我使勁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鬆手!”他硬邦邦地說。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肯鬆手。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掙脫我,我的手心出了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從我手中一點點滑脫,直到完全分開。他消瘦的背影終於在長廊儘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在看守所裡我還勉強控製著自己不要失態,出了門再也支持不住,雙腿發軟,扶著牆喘息半天勉強才透過一口氣。那天晚上我在酒館喝高了,逼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無數細節都晾出來盤點。最後我說:“你聽到沒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這麼多事兒了,他乾嘛還要裝大尾巴狼?他要有個什麼好歹,我活著有什麼意思?”我用力拍著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麼會認識他?我為什麼要認識他?”邱偉開始還想笑,忍得眉眼皺成一團,然後他歎口氣,沉默幾分鐘後問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絕回答。誰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是糊塗,那又怎麼樣呢?片兒湯話誰都會說,真遇上命裡的劫數又能怎麼樣,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關口上我可能還是同樣的選擇。我的確不了解他。初遇時隻知道他風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麵;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難逃,再也來不及回頭。邱偉說:“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你們倆不合適,乾乾脆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識,倒黴事消停過嗎?老輩兒人總說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著感情還沒到那份兒上,早分了還沒那麼痛苦。”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把星嗎?這彎兒繞得你不累嗎?”“我沒這意思。”他有些尷尬,“我是想說,他的確沒看錯人。他跟我說,挺乾淨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現在跟她說分手,就是活活兒毀了她。”邱偉平時沒這麼多話,說話也不會這麼語無倫次,明顯他也喝多了,我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來,笑得無法抑止。“哎趙玫你沒事兒吧?”邱偉心虛地碰碰我。我搖搖頭,一口氣乾了半杯啤酒,隻覺得一點酸澀從心裡慢慢膨脹,最後堵在嗓子眼那裡。我哽咽起來,被酒嗆住,咳得滿眼是淚。“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我站起來飛快地衝進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兜腸刮肚吐了個乾淨。等我終於抬起頭,從鏡子裡麵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麵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發枯澀無光。我手撐著台麵,渾身簌簌地抖,從國內回來,左右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邱偉追過來在外麵敲門,“趙玫?趙玫?”我深吸口氣,撩起涼水洗把臉,然後開門出去,“我沒事。”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當我說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算了,邱哥。”我蘸著酒水在桌上畫著圈,猶豫半天才問他,“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一件事?”“什麼?”“你上回沒跟我說完吧,嘉遇為什麼要放過那個人?”他在騰騰煙霧中扭過臉,一臉詫異地注視我:“你跟嘉遇見麵沒問過他?”我乾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裡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麼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女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年為那麼點兒錢你硬是逼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女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女打從出生長到現在,就不知道她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她是叫著我名字咽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麼算?”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女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還是迫不得已,跟她說她爸爸一直惦記她,以後逢著清明七月陰,讓她給我燒點兒紙。”邱偉仰頭笑起來,“這麼著孫嘉遇他就心軟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是有毛病。”我忍著滿眶的眼淚讚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號的傻逼,沒人比他更傻逼的!”“沒錯兒。”邱偉揚手叫過酒保,又上了兩紮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乾杯!一醉解千愁哇!”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於生意他是怎麼想的?原來的關係應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邱偉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彆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老錢被噎得直咽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身後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體的臭味,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幾天後我終於在七公裡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板是個精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假日,每天在店裡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隻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裡便熱得象蒸籠,讓人喘不過氣。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裡,我隻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精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我也就是拿創可貼胡亂裹一裹, 並不怎麼在乎。比起心裡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麼。午飯便買市場裡的盒飯胡亂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在菜裡多添幾塊肉。我隻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肉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裡那隻碩大的狼狗。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後,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裡市場打工,隻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裡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我不想總這麼麻煩他,提過幾次,他隻當做沒聽見,我就隻好隨他去了。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愛,腦子裡從未起過瀆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他卻叫住我:“玫。”我轉頭:“什麼事?”他遠遠地望著我,碧藍的眼睛裡充滿無數複雜的內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我咧開嘴笑笑,然後擺擺手,轉身進了電梯。電梯裡空無一人,我對著光可鑒人的內壁,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縱橫交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麼我覺得心臟已經滄桑得象過完半生?事情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陰涼爽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彆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剛端起已經涼透的盒飯扒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隻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碰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隻名叫“牛肉”的黑貝沒彆的好處,隻有一點,隻要遠遠看到穿製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裡的人小心。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鬆嘴,它悻悻地放開安德烈的褲腿,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罷休,圍著他嗚嗚低吠。我笑著問安德烈:“你怎麼這會兒就過來了?”方才一番掙紮,把安德烈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絲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衝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乾嘛乾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乾什麼?”“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手腕頓時奇痛入骨,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紮:“你想乾什麼?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他站住,轉身麵對著我,腦門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安德烈?”我十分詫異。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麼,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裡。”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麼?帶我去!”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警察不許我進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那人看看我,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鐘,馬上出來。”安德烈趕緊道謝,一邊帶我進去 ,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脫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後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蓋著被單。亂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麵伸出來,各種顏色的液體正通過那些透明的管子流進他的身體。他的左手卻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傷得很嚴重。”安德烈臉色陰沉,聲音裡有無以言表的沮喪,“當時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癲癇發作,值班的警察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我的腦子裡象飛進一群黃蜂,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臉,隻剩下一片空白。“嘉遇。”我單腿跪在床前,低聲叫著他的名字。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貼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少坎兒你都過來了。”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動一動,我連忙伸手緊緊握住。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隻當沒聽見,湊在他耳邊說:“嘉遇,不管付什麼代價,我都要讓你出去。”他身子輕輕一抖,手指驀然收緊,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搖頭,忍了多時的眼淚飛濺而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他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象關了電源的電視機屏幕漸漸黑了下去,眼中的焦點消失了。“嘉遇?”他的頭歪到一邊。床頭的儀器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護士按著對講器大叫:“醫生!醫生!”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無法反抗他鐵箍一樣的雙臂,隻能拚命踢他的小腿,“他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良心?”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兩扇大門在我眼前無情地關上。時間仿佛被凝固了一樣,許久紋絲不動。我呆呆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製地跳動。安德烈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想對他笑笑,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四周亂遭遭的,耳朵裡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器械的碰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器的嘀嘀聲……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內忽然傳來某種儀器拉直了的尖叫,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喊著:“一,二,三……”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砰,砰,砰……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咖啡液潑在地板上,就象乾涸的血跡。“那是什麼?”我茫然地問。“電擊,他們在做電擊。”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入我的耳朵,卻象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處迸濺,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下午四點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兩個便衣警察過去和醫生說話。我也想上前,卻被安德烈緊緊拽住。遠遠地透過人群,我隻能看到孫嘉遇的臉,在透明的氧氣麵罩下,顏色慘白得不像真人。“安德烈,請你放開我,我可以控製自己。”我試圖維持平靜。安德烈根本不聽我的,手指扣得更緊。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回去吧。”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那警察看著我搖搖頭,又對安德烈說:“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我坐著不肯走,安德烈沒有辦法,隻好等我情緒稍微平複,才采取強製手段帶我離開醫院。外麵的天色陰得厲害,厚厚的灰色雲層集結在北部的天空,空氣中蘊藏著暴風雨前的反常寧靜。他為我打開車門,我愣愣地站著,身後似有個鉤子拖著我的腳步,我抬不起腿上車。“玫。”他想拉我的手。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扯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幫我,安德烈,我要讓他出去!”“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到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警察?你們警察都是狗屎!”我在傷痛之下突然爆發,“明明一個垃圾國家,還要口口聲聲公正和民主,告訴我,你們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兒?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彆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麼會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裡怎麼會出這種事?我們送的那些錢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嗎?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們比黑社會還要無恥!”安德烈愕然地看著我,英俊的臉上出現一種痛楚的表情,混合著傷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後低下頭,一言不發轉身離開。我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安德烈,我說錯話。”這些難熬的日子,也隻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安德烈一動不動站著,終於艱難地開口:“你說得對,這真是個肮臟的行業!”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發動車子離開了。我已經完全脫了力,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後來就起風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從天上落下來。我在雨地裡站著,無言地仰起臉,狂風挾帶著暴雨打在臉上,雖然象鞭子抽過一樣的疼痛,卻分明能減輕心中無以名狀的煎熬和痛苦。有人撐著傘從身邊匆匆跑過,回頭看我幾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個瘋子。直到一輛越野車在不遠處停下,司機下車把雨衣披我身上,連摟帶抱地將我塞進司機副座。“邱哥……”我象見到親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來。“彆怕,我們這就去找羅茜,一定能救他出來。”邱偉專注地開車,神色異常凝重。我們坐在羅茜家的會客室裡,把來意通報之後,她還是晾了我們半小時才出來,身上披著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剛剛午睡起來。隻聽邱偉說了兩句,羅茜就板起臉:“我早就說過,他的事我不會再管,還來囉嗦什麼?你們還是爺們兒嗎?”邱偉把臉扭到一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肯說話。她站起身,不耐煩地說:“你們走吧。”我看看邱偉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現在隻有你能救他!”羅茜臉色鐵青哼一聲:“甭來這套啊,沒用!”我緊緊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臉幾乎聲淚俱下: “姐姐,隻要他還在裡麵,那些人就有機會再來一次。” 心情激蕩之下,我說得語無倫次,“他現在還用著呼吸機……”羅茜抬起頭看著邱偉:“她在說什麼?”邱偉站起來:“嘉遇昨兒晚上進了醫院。”“他病了?”“不是,外傷。”邱偉說得很平靜,“我剛去警局問了一下,一共七處通透性嚴重外傷,四處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鐵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壓根兒就沒打算留活口。據說警察進去的時候,牆上地上血噴得到處都是。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後輸了將近五千CC的血……”我失神地瞪著他,嗓子眼裡一股腥甜直翻上來。我不明白他怎麼就能如此冷靜地吐出如此殘忍的詞句,它們簡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淩刺進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來。“你……你閉嘴,彆再說了!”羅茜無力地揮揮手,製止邱偉再說下去。邱偉也就聽話地閉上嘴。羅茜跌坐在椅子裡,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哢哢做響,咖啡液濺在她的衣袖上,把淺淺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紅。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漸鎮靜下來,抹抹唇角問邱偉:“什麼人乾的?”“沒人知道。”邱偉慘笑,“現在連哪些人動的手都查不出來了,警察說,監視鏡頭那時候正好壞了。”“這樣啊。”羅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長得相當大氣,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也有一種張揚的豔麗,這個輕蔑的微笑,卻讓她的容貌帶上幾分陰鷙。邱偉點頭:“就這樣。”“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羅茜再次起身想離開。我不肯讓她走,膝行幾步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求你……”羅茜轉頭,對邱偉厲聲喝道:“讓她放手!”邱偉蹲下身,拉住我低聲說:“趙玫,快鬆手!”“姐姐……”我不死心,還想努力挽救,但羅茜用力從我手中抽出浴衣,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我們回去。”邱偉扶著我的肩膀往外走。坐進他的車裡,我全身還在止不住發抖,胸口象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難以為繼。邱偉沒有勸我,點起一根煙悶頭抽了半天,等我逐漸平靜下來,才開口說:“羅茜不拒絕就有轉機了。這人脾氣挺怪的,最討厭彆人羅嗦。”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真的?”他點點頭:“真的。”我心裡又升起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螢火蟲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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