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突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紮,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入目處——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薑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乾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裡,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遠。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頤非見她如此,嘲諷地笑了:“怎麼?夢見你的情郎了麼?”薑沉魚麵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黴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薑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貴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璧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貴妃要那本冊子。”“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貴妃求了他什麼,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隻能隱瞞到底了。”薑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薑沉魚心想,此中謎團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會牽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陰謀,因此,對於一些不願意被牽扯進去的人而言,現在這個的確已經是最好的真相。換句話說,就算有其他內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隻能爛在肚內,不得外泄。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麵色又變:“耳珠……”糟了,耳珠還在湖裡!當下坐起就要落地,卻被頤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著她道:“做什麼?”“放開我,我要去找……”“找這個麼?”頤非的右手裡忽然多出一物,並在她眼前搖了搖。薑沉魚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賜的那顆毒珠?“你……幫我撈回來了?”頤非撲哧一笑,手臂忽揚,就又將那顆珠子從半開著的窗戶丟了出去。薑沉魚心中一驚,急道:“你!”才剛說一字,卻見那顆珠子又出現在了他手上,繼續搖動。頤非看著她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笑道:“看你著急的,真是有趣呢。”薑沉魚自知受了愚弄,當即沉下臉,一言不發。頤非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再逗她,將珠子遞還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將窗戶一一推開。輕風吹入,紗幔輕輕飄拂,他凝望著外麵泛著絲絲漣漪的湖麵,忽道:“虞氏,跟我聯手吧。”薑沉魚一怔。頤非的衣袖鼓滿了風,蝶翼般朝後翻飛著,他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複之前的輕佻之態:“你看這天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你我同在舟上,逃無可逃。不若聯手,早登彼岸。”他這番話說得很誠懇,薑沉魚聽後,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隻是區區一名藥女。”頤非忽然笑了,轉回身,望著她,緩緩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藥女,不會需要一隻裝有紅鴆的耳珠。”薑沉魚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顆細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變得沉若千斤。頤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藥女,身側也不需要有兩名頂級高手藏匿跟從。”毒珠在她手上變得火燙火燙,幾乎握不住。畫舫內好一陣子安靜。兩人都不再說話,隻有風,一陣陣地吹進來,吹得他和她的頭發,都不停撩動。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薑沉魚才再度抬起頭來,低聲道:“你要我如何做?”頤非正色道:“第一步,當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說到這裡,他的眉毛又嘲諷地揚了起來,聲音再度變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沒猜錯,那夜西宮除了你師兄和羅貴妃,還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絕對不是福春。”薑沉魚想到了某種可能,仿佛是為了肯定她的想法,頤非同時說道:“而是我兩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一記悶雷聲轟隆隆地傳了過來,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薑沉魚與頤非彼此對視著,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表情。我真笨啊……薑沉魚想,自事情發生之後,她隻認為是程國設計故意要陷害她們,隻認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卻沒想過,在昭尹選人來迎娶頤殊之時,也暗中確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選。她可以身負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宮,他大概就是與昭尹意屬的皇子見麵,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來找他,無奈之下,隻好用另一件醜聞去遮掩那樁密謀,犧牲一個區區貴妃,總比事情敗露導致登基不成的好。她本是一點即透的人,如今被頤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頓時就全部連貫起來,變得清晰。那麼,究竟昭尹意屬的是哪位皇子呢?是麟素?還是涵祁?而眼前這個頤非,又豈會坐以待斃,會不會,在他身後也有他國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國,還是宜國?剛想到宜國,忽聽山水在船艙外稟報:“三殿下,宜王來了。”薑沉魚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一下,難道赫奕真與頤非有勾結?誰料,頤非聽後,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來了。”她尚不明其意,就聽外麵遠遠傳來赫奕的聲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頤非掀簾大步走了出去,薑沉魚聽他在船頭笑道:“真沒想到,區區一個璧國的藥女,竟有那麼大的麵子,勞煩宜王親自來接。”赫奕也笑道:“性命攸關,不得不來啊。實不相瞞,小王身上還有舊傷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針灸醫治的,現又到下針的時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難止,眼巴巴地趕往驛站,聽說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隻好馬不停蹄地來這兒了。”頤非道:“原來如此,果然是性命攸關。既然這樣,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壞陛下大事。陛下就請接她走吧。”薑沉魚聽他肯放自己走,連忙起身走出去,但見畫舫已朝湖邊劃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紅衣,笑得旭暖。此時此刻,如此相見,真是恍如隔世一般。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來,薑沉魚忙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將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而待得她站好後,赫奕便朝頤非抱拳道:“如此我們就告辭了。”頤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赫奕帶沉魚上車,馬車順順當當地離開王府,並無遇到其他阻攔。又一記閃電劈過後,天空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頂與車壁,薑沉魚看著陰霾的天空,不禁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著她,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現在是巳時。”見薑沉魚一呆,又補充道,“六月初三。”薑沉魚驚道:“什麼?也就是說……”“也就是說,你昨日下午進的三皇子府,一夜未歸。你師兄心中擔心,正好我送上門求他醫治,他便委托我出麵來接你。”薑沉魚沒想到,她這一昏迷竟是一夜,剛才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最多隻睡了兩個時辰呢。也難怪江晚衣他們會擔心。不過,算他聰明,竟知道讓宜王出麵接人。抬睫處,見赫奕笑得幾許曖昧,不禁有些惱:“你笑成這樣子做什麼?”赫奕咳嗽幾聲,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樣子?”樣子?什麼樣子?見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轉了一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說,隻是從座下摸啊摸,摸出一個銅托盤遞給她。薑沉魚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托盤背麵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麵銅鏡,照出了她此時的模樣:頭發散亂,雙目浮腫,唇色蒼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皺,看起來活脫脫一副被蹂躪過的模樣,再聯係一夜未歸……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終於知道赫奕的曖昧之色何來。啪,托盤被扣倒,薑沉魚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赫奕,赫奕揚了揚眉毛,對她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還是覺得心虛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想些什麼,你又如何知道?”“我跟頤、頤非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補充道,“頤非雖然惡名在外,但還不至於逼淫少女。”“那你為何這樣笑?”赫奕歎了口氣:“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此人的確一向笑得曖昧,然而此時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就忍不住覺得刺眼,她沉下臉道:“不許你再笑!”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濃了。薑沉魚怒道:“你還笑?你、你……”眼角餘光看見外麵依稀是個市集,當即喊道,“停車!給我停車!”馬車立刻停了下來。她打開車門下車,也不顧赫奕怎麼想,徑自冒著大雨衝進其中一家商鋪。這是一家售賣綾羅綢緞的布店,她一進門,就有店夥計迎上前道:“姑娘,買點什麼?”說著,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轉了一圈。薑沉魚拉攏衣服,道:“看什麼?把你這兒最好的衣服全部給我拿出來。”“是是。”店夥計一邊應著,一邊卻不走,遲疑道,“那個……姑娘,我們這兒可是要現結的,概不賒賬,您……帶銀子了嗎?”被他這麼一提醒,她這才想起自使程以來,身邊就再也沒帶過銀兩,正在窘迫之際,一聲音懶洋洋地自身後傳來道:“無論這個姑娘要什麼,都拿給她。”回頭,隻見赫奕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正靠在門上,雙手環胸,笑吟吟地看著她。而原本在櫃台上低頭算賬的掌櫃抬頭瞧見赫奕,麵色頓變,連忙走過來,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卻被赫奕擋住:“既在他國,這些繁文縟節的就省了吧。”“是。”掌櫃畢恭畢敬地應完後,轉身罵夥計,“還愣著乾嗎?還不快去拿店裡最好的衣服來給這位姑娘挑?”夥計連忙進屋,不多時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討好地呈到薑沉魚麵前:“姑娘請看,可有你中意的?”薑沉魚轉頭看赫奕,赫奕衝她揚了下眉,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也不推辭,選了其中一套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進內室更換。待得換穿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意識地取了白紗長裙、外罩淺紫羅衫的一套衣服。顏色、款式,都與她之前穿了去紅園見姬嬰時的很相像。銅鏡裡,映現出楚腰衛鬢、蛾眉曼睩,與兩個月前並無什麼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臉頰上紅疤猶存,又怎敵昔時嬌豔,不輸國色。薑沉魚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處疤痕,雖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癡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現在可好?他斷斷是不會思念她的,隻盼飛鴿將此地的訊報帶回時,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惱就頓時消失無蹤了,一顆浮躁的心,重新變得低沉而平靜。她挽好了發,走出去,赫奕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眼睛一亮,笑道:“這套衣服果然很適合你。”“我回驛站後把銀子還你。”“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嗇的商人,在遇到難得一見的客人時,也偶爾會免費贈送一次的。”“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一把傘?”旁邊的店夥計這回很機靈地立刻取來了傘。薑沉魚接過傘,打開,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還不準備上車嗎?”薑沉魚走過停在門口的馬車,然後回身,嫣然一笑:“時間還早,我要逛逛。”赫奕歪了歪頭,露出個不置可否的表情。薑沉魚走啊走,聽得後麵依稀有腳步聲,回頭,又是赫奕。不等她問,赫奕已道:“我可沒有跟著你。你隨意逛逛,而我呢,則隨意視察一番。”薑沉魚唇角微微上揚,望著道路兩旁林立的店鋪,忍不住道:“你是想說這些商鋪都是你開的嗎?”“糾正三點。一,不是這些,而是這條街上,從一號到最後一號,都是我的;二,雖然是我的,但不是我開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隻不過是負責收點紅利而已;三……”“三?”赫奕眨眨眼睛:“其實我本來無心炫耀,隻不過你問起了,如果不回答,就顯得不夠誠信。所以,我也隻好讓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麼富有了。”薑沉魚不禁莞爾。“所以呢,你不如考慮考慮。”赫奕忽壓低了聲音。她有些不解:“考慮什麼?”“在我向你炫耀了這樣的財力之後,難道,你就半點都不動心麼?”薑沉魚的心咯了一下,再回頭看赫奕,見他臉上雖然依舊帶著那種懶散的、曖昧的笑意,但烏黑發亮的眼眸中,又有著難得一見的真摯,隻不過,也是一閃而過,立刻就換成了彆的情緒:“我可比你那個一窮二白的師兄好多了,不是麼?”薑沉魚淡淡一笑,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你明明知道,我與師兄……不是那種關係。”“我當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風雨聲有點嘈雜的緣故,赫奕的這句話竟飄忽得幾乎聽不真切。薑沉魚的心又咯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勾住了,逐漸下墜。她抿了抿唇,握緊傘柄,深吸口氣,才再度開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嗎?”身後好一陣子沉默,就在她以為赫奕不會作答時,赫奕偏回答了:“沒有又如何?”“你若猜出了,就該懸崖勒馬,免得深陷泥潭……”話還沒說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轉了半個圈,同時,赫奕的另一隻手壓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傘柄。她抬起頭,看見飛揚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毫無笑意。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疊影子,仿若沒有儘頭。“小虞——”他如此喚她,用從不曾用過的稱呼,每個字都像是在爐火中淬煉過一般,說出來時,擲地有聲,“我聽說你去了頤非府一夜未歸時……我很擔心。”街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雨絲淒迷。隻有赫奕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耳中,那麼鮮明——“我很擔心,所以,我是主動去頤非府找的你。”世事多麼神奇。薑沉魚忍不住想,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男人,這個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如何長大,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麼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卻會喜歡她。而她,明明和他不過是半步遠的距離,卻仿若置身於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風花雪月——這多麼可怕。被人喜歡,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可是,她卻不激動也不感動,隻覺得隱隱的浮躁、微微的疏離,以及,淡淡的憂慮。於是,薑沉魚開口,用更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嫁人了。”“什麼?”赫奕臉上,如她預料地露出了錯愕之色。薑沉魚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下抽出來,然後抬起眼睛,異常平靜地重複道:“雖然聽起來像說謊,但卻是事實——陛下,我已是人婦。”赫奕的表情起了一係列變化,一雙眼睛卻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麼,離開他。”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呢,竟然說出如此囂張的話……她忽然有點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笑意到了唇邊,卻轉成了苦澀。“君知妾有夫啊……”薑沉魚垂下頭,幽幽歎息,“陛下不介意做贈珠之人,奈何,我卻隻能當還珠之婦……”臂上一緊,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堅毅:“無論是什麼樣的麻煩,我都可以解決。”停了一下,加深語氣道,“朕是帝王。”這是自她認識赫奕以來,他第三次開口稱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為天下第一美人時;第二次,是麵對頤非獻上的美人時,兩次都說得輕佻,帶著調侃。唯獨這一次,斬釘截鐵,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權勢瞬間撲麵而至。薑沉魚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淚——朕是帝王……朕……帝王……因為是帝王,所以擁有無上權威,所以可以隨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彆人的命運,踐踏彆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場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進了宮的畫月,想起了被滅族被打入冷宮的薛皇後,想起了由雲端墮至泥層的薛采,想起了被逼進宮又無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領教得實在太多了……為什麼這些帝王都認為,他們可以憑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擁有一切?薑沉魚笑,笑得唇角扭曲,雙眼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來:“是啊,陛下……是帝王啊。”因為是帝王,所以牽一發而製全身,所以更要顧慮處境。奪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願意,你的臣民又怎會允許?——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地傳達了那些話,而赫奕也看懂了,因為他臉上的堅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涼的遲疑、無奈的掙紮,以及固執的執著。薑沉魚將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輕輕推開,轉身。衣袖卻又被抓住。赫奕將傘舉到她麵前,沒再說些什麼。薑沉魚接了過來,繼續前行,雨依舊下得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很平靜也很頑固地向前走。我這一生會怎麼樣呢?絲履踩碎水窪,濺起很多水花。就算成為昭尹最倚重的謀士,又怎麼樣呢?水花飛濺著、跳躍著,點點汙垢,濡濕裙腳。我可還能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憐?母親悲傷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我並沒有後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怪不得彆人。我隻是……我隻是……薑沉魚慢慢地仰起頭,看著烏雲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得很遠很遠——沒錯,她不後悔。她隻是……孤獨。孤獨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裡仿若隱形,但是每當有溫暖的感情靠近時,就像此刻被雨淋濕了的感覺一樣,很沉很沉,壓住她,逼迫她,無法丟棄,隻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風乾。薑沉魚對著天空深吸口氣,然後閉上眼睛,幽幽地吐出去,再睜開眼睛時,表情已恢複如初,然後一邊前行,一邊淡淡道:“要不要出來,跟我說會兒話?”雨幕中,有身影閃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出現。“為什麼隻有你一個?”暗衛沉默了一會兒,答道:“彌生失手,被鬆竹所擒。”薑沉魚微微皺眉,其實,在頤非說穿她身邊有暗衛跟隨時,她就已經想到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雙方必定起過衝突,正在沉吟,暗衛又道:“主人請放心,彌生已服毒自儘。”薑沉魚的手抖了一下,傘麵頓傾,她連忙握好,轉身,看向那名暗衛。豆大的雨珠裡,那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顏,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過了也記不住。父親曾說,外形平凡是暗衛的首選條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因此,在昭尹把這兩個人賜派給她後,儘管見過他們好幾次,但回憶另一人的模樣時,腦海裡依舊是空白。那人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模樣。那麼眼前這個,又會在什麼時候因為她的什麼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薑沉魚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顫顫鬆開,伸出去,輕輕地搭到了對方肩上:“他叫彌生,那麼你呢?你叫什麼?”“回主人,我叫師走。”雨很大,暗衛淋著雨,一動不動,但指尖下,卻傳來心臟的跳動,還有他溫暖的體溫。薑沉魚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因長時間沒有得到回應而抬起頭來。視線相對的一瞬,薑沉魚開口道:“那麼師走,我給你一個新命令——活下去。”師走的目光顫了一下。“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嚴刑逼供,都給我活下去。”她說完,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個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種神聖高潔的氣度,“活下去,然後,我會救你的,想儘一切辦法救你。”師走模糊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神色——屬於人類的神色——有點茫然,有點慌亂,又有點不知所措,最終,融化成了感動。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池塘旁栽種著幾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綻出了新蕾,想必等雨過後,就會開放。一如此時此刻,身後的雨中,有一個人,開始偏離原來的宿命,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人都很孤獨。各種各樣,每時每刻。孤獨的衣服,以其強悍的姿態披覆在每個人身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旦心靈脆弱,就會被它逐漸吞噬。生命的意義,在於如何獲得幸福。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錮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為帝妻不得與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負國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將來無兒無女又如何?這一刻,她活著,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會喜、會怒、會憂、會懼,她鮮明存在,為什麼要放棄?憑什麼要放棄?為了某個目的而不竭餘力地去努力,這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她還能改變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讓彆人的人生從此不再漆黑。“公子不喜歡我,但是還有其他人會喜歡我;“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會被他們所喜歡;“看似為自己爭取到的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是如果真能令國家富強,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憂,這樣……也已是幸福的極致了。“我為什麼要憂傷?“我現在有了第一個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個。我們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長,我為何要想著孤獨,想著輕生,想著無望,想著自儘?“命運,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聖旨裡。“它在我自己手上。”薑沉魚伸手,從左耳上摘下那顆毒珠,用力狠狠一擲,珠子劃出長長弧度,啪地掉進了池塘裡,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沒在其他漣漪之中。師走吃驚地看著她,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個多月,自然知道那顆珠子的重要性,也親眼看見她曾為了它不惜跳湖尋找,可如今,她卻將它丟掉了,就那樣隨隨便便卻又無比堅決地丟棄到了水塘裡。風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長發,她是那麼的纖細柔弱,但是,世間卻沒有任何一種風,能將她吹倒。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綻放在塵世之間。倔強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