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緣誤(1 / 1)

禍國 十四闕 7064 字 21天前

這一日,薑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環握瑜喜滋滋地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麼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呼?”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兒給小姐說媒,這會兒正在前廳裡寫庚帖呢。”薑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麵?”“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麵偷偷地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賽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薑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吃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婦人眉長額寬,下頜削尖,一副玲瓏刻相,此時手裡展著一張帖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薑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麼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那邊薑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麼樣的人物,我若真能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薑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囉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回來。”薑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回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薑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麵了,隻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薑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娘辛苦了。”薑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發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麼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裡,你哥哥孝成雖是男孩,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得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裡,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隻有淇奧侯了。”“娘……”薑沉魚回握住母親的手,隻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仆匆匆來報:“三小姐,有客拜訪。”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薑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兒吧。我先回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薑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仆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小生欒召,參見薑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薑沉魚連忙屏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彆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昭鸞嘟噥道:“在宮裡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兒,豈料走得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薑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隻要不傳到太後耳朵裡,就什麼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回頭我還你。”薑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隻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裡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麼好玩兒的?既然公主來這裡,不如就在我這兒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裡頭有什麼好玩兒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兒,你成天悶在家裡,也怪沒意思的吧?”“這……”“彆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裡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鬨,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薑沉魚便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裡的一個賣麵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薑沉魚本還擔心不夠乾淨,但等那麵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麼都忘記了。末了昭鸞問她:“如何?”薑沉魚深吸口氣,又長歎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麵儘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麵的誘惑,更何況你我。”薑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麵?”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麵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麵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嘗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麵,真是遺憾啊!”薑沉魚回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麵的吧?那麼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裡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麵,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薑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隻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的說書先生一張口,薑沉魚怔住了——女人?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並且那女子說得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得小心肝怦怦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裡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致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裡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麵,而是她認為隻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薑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裡麵一動不動。男子約摸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麼冷的冬天,隻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彆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你連這個都知道?”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裡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麼!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她徒然變色道,“糟了!”薑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到茶館,躲到了門旁。“怎麼了?”薑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地朝這邊走過來。昭鸞緊張道:“怎麼這麼倒黴,京城那麼大,偏在這裡撞上呢!你看見了吧?”“什麼?”“哎呀,白澤啊!”一語如雷,震得薑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白澤,昆侖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征。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公子怎會來此地?薑沉魚下意識地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薑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麼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麼巧地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裡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昭鸞“哇”了一聲,湊在薑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麼厲害啊!”薑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麼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麵再上戰場?”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我沒想到的是你。”潘方一怔:“我?”“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雲亦雲,黑白不分,自甘墮落……”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麼?”“我說什麼?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泄露了軍情?”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麼說……”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麼?”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豔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麼?”潘方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忽地一拳捶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潘方轉身砰地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隻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隻不過……”“不過什麼?”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凶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薑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薑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麼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誰知姬嬰聽了卻哈地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呃?”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裡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他緊緊抓著手中的匣子,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來回變了好多次,而茶館裡的人,似乎成心要把這出戲看到底,全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聲。在那樣的眾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異常緩慢卻又十分堅定地走到說書的台子前,將匣子打開,單膝跪了下去:“寒戶潘方,求娶秦娘為妻。”茶館裡沉寂了片刻,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昭鸞伸長了脖子去看,雀躍道:“原來匣子裡裝的是聘書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啊!”低垂的竹簾搖晃著,簾後人幽幽一歎:“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掌聲再起,館中人人起身恭賀,為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而館外,姬嬰靠在馬車上,望著他們微微而笑,陽光灑在他的白衣和車轅處的白澤上,白光如雪。昭鸞歎道:“沒想到原來秦娘對潘傻瓜也有情啊……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後來潘傻瓜當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來時,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來轉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真應了‘緣分’二字呢。”薑沉魚看著眼前的一切,回味著姬嬰方才說的“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心中彌漫起一片柔情。那邊潘方求親成功,將匣子往簾後一遞,又看了簾上的人影幾眼,轉身喜滋滋地跑出來,對著姬嬰彎腰行大禮:“若非公子當頭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夢死,更無勇氣向秦娘求親……多謝公子大恩!”姬嬰受了他這一禮。潘方又道:“從今往後唯公子馬首是瞻,任憑差遣!”姬嬰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當新郎。他日戰起,自有用你之處。”潘方連聲應是。姬嬰轉身正要上車,忽地停下道:“哦,對了,現在正有一事勞你相助。”潘方連忙道:“公子但請吩咐!”姬嬰又是一笑,薑沉魚正覺他這次笑得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慧黠時,便見他的目光朝她們的藏身之處轉了過來:“熱鬨完了,兩位還不回家麼?”昭鸞掉頭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閃,瞬間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軀往那兒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給堵死了。薑沉魚這才知道原來姬嬰早看見她們了。昭鸞衝到姬嬰麵前,恨聲道:“就你這隻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當沒看見不行麼?”姬嬰笑著搖搖頭,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昭鸞不怕太後不怕皇帝,獨獨就怕他,因為她深知淇奧公子雖然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做出的決定卻比聖旨還難更改。此趟被他捉住,遊玩之旅隻能就此作罷,當下不情不願地嘟著嘴巴上了車。薑沉魚正想著她是否也該跟上時,姬嬰對車夫吩咐了幾句,車夫揮鞭驅動馬車徑自走了。昭鸞從窗內探出頭來,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來找你玩兒,順便還你錢……”眼看著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辭,如此一來,茶館門口就隻剩下她與姬嬰兩人。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低下頭不敢看他。偏偏,鼻間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時間,更加無措了起來。“薑家的小姐?”溫潤的語音帶著禮節十足的詢問,傳入耳際,又是一陣心跳。原來他真的認得她……薑沉魚連忙請安:“沉魚參見侯爺。”抬眸,看見的依舊是水般的清淺笑意,相比她的無措,姬嬰更顯鎮定,眉睫間一片從容:“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她心中一緊,複一喜,羞澀地點了點頭。唯一的馬車也走了,兩人隻能步行。薑沉魚看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在這樣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虛無,隻剩下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恍同夢境。不,即使在最奢侈的夢中,她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姬嬰並肩走在一起。他認得她。他送她回家。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也沒有多餘的話,就這麼默默地陪著她回家。“你……”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和公主在那裡?又怎麼知道我……我的身份呢?”“我看見了貴府的暗衛。”原來如此。傳聞淇奧侯不但文采風流,武功也極高,難怪那些暗衛分明藏於暗處,卻還是被他一眼看穿。“我……我打扮成這個樣子,跟公主一起胡鬨,很……失禮吧?”她不安地去看他,生怕他將她當成輕浮女子,然而,姬嬰依舊是微笑,語音裡帶著低低的溫柔:“不會,小姐的男裝很漂亮。”他在誇她漂亮?薑沉魚咬住下唇,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裡。“更何況,”姬嬰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樂所用,男子可來,女子亦無不可。”薑沉魚聽了更是歡喜,姬嬰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沒有那些個狹見陋習,而且很會化解他人的窘迫,與他相處,如沐春風,難怪會有那樣一個姐姐。還待再說些話,但相府轉眼即至,姬嬰在離門十丈處停下,拱手道:“容嬰就送至此處。”“多謝……公子。”本想稱他侯爺,但話到了嘴邊,最後又變成了公子。因為,他於她而言,從來與身份爵位無關啊……薑沉魚咬著唇,儘量不讓自己流瀉太多依戀的表情,快步進了府門。但過門之後,還是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眼,見姬嬰立在原地,目光並沒有隨她過來,而是看著他前方的地麵,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他在想什麼呢?為什麼那個人,當沒有旁人在看他時,他就從來不笑呢?為什麼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禮溫文有加,但卻給她一種始終隔得很遙遠的感覺呢?公子……薑沉魚望著夕陽下那抹長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說,你究竟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呢?薑沉魚回府之後,因事先知會過薑夫人,所以右相薑仲回來後也隻是念叨了幾句,並未多加責備。但是昭鸞公主就倒黴許多,被人帶到禦書房站了一個時辰了,昭尹依舊自顧自地批著奏章,連看也未看她一眼。昭鸞用左腳踩著右腳,再用右腳踩著左腳,如次換了大概十幾回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慘兮兮地叫道:“皇兄……”禦案前,昭尹恍若未聞,依舊埋首於奏折之中。昭鸞咬了咬牙,再喚:“皇兄啊……”“你知錯了嗎?”昭尹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從案前傳出。昭鸞連忙點頭,委屈道:“阿鸞知道錯了,站了這麼久兩條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饒了我吧!”昭尹鳳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麼說說看,錯在哪兒了?”昭鸞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妹不該貪玩兒,私自出宮。”“還有呢?”“還有?”昭鸞又想了半天,“不該不事先知會皇兄。”昭尹輕輕地“哼”了一聲:“朕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宮。”昭鸞見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當即鬆出大口氣,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愛民,本就不該花費心神在臣妹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饒了我吧!”“你呀……”昭尹放下筆,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妹妹直搖頭,“太後身體不適,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隻想著玩,是謂不孝,此其一;你貴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當帶保鏢隨行,怎可一人獨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鬨也就罷了,還拖他人一起下水,敗壞閨秀名聲,此其三……”昭鸞叫了起來:“等等!皇兄,我哪有敗壞人家名聲啊?我隻是帶薑家姐姐去吃麵,順便聽說書而已,這怎麼就敗壞名聲了?”“相門千金,女扮男裝,出入市井之地,這還不是敗壞名聲?”昭鸞自知理虧,隻好低下頭,但畢竟不甘心,輕聲嘀咕道:“市井之地怎麼了,也不想想你的某個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麼不說她沒名聲?”昭尹挑了挑眉:“你說什麼?”“沒什麼。我能說什麼?”“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暫且作罷,不得再有下次。”昭鸞大喜,連忙拜謝:“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萬歲!”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問道:“薑沉魚是個什麼樣的人?”昭鸞眼睛一亮,回身興奮道:“薑家姐姐是個大美人哦!不是我說,她可比那個什麼西禾東禾的美多啦,又溫柔又善良,還很有才華,彈得一手好琴……”昭尹眼角彎彎,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說,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嘍?”昭鸞“啊”了一聲:“對!就得這麼形容!太精準了,沒錯,她就是這麼一個好姑娘哪!”“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噢。”昭鸞轉身走了出去。昭尹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低頭看向書案,在一大堆折子中間,平攤著一份密報,上麵隻有一句話:“右相有意許小女沉魚於淇奧侯為妻”。他注視著那行字,沉吟許久,忽喚道:“田九。”田九如幽靈般出現在書房中。“最近皇後有何動靜?”“回皇上,皇後每日裡隻是悉心照看薛采,並無異狀,也不曾與其父通信。”“那麼薛肅呢?”“中郎將終日裡隻是同其他將領飲酒作樂,也無異狀,不過前夜亥時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榮去過他府中,兩人單獨說了會兒話,坐不到一盞茶工夫便走了。至於說了些什麼,尚不得知。”昭尹沉默,最後起身道:“擺駕,朕要去寶華宮。”田九彎腰退下,換了大太監羅橫前來服侍,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景陽殿,往赴寶華宮。時入夜,宮燈盞盞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斕。奢華皓麗的寶華宮,在夜景中更見璀璨,卻不見絲毫人影。見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數,便揮手讓身後的侍從也退了下去,獨自一人走進門內。穿過長長一條廊道後,一灣碧池展現在了眼前,水旁有階,階形呈圓弧狀,而三尺見方的池底,積著累累碎瓷。池旁坐著一人。那人披散著一頭長發,穿著件純白絲袍,絲袍的下擺高高挽起,露出光潔如玉的兩條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擺放著許多酒杯。杯身輕薄,花色剔透,觸之溫潤如玉,乃是以璧國赫赫有名的“璧瓷”燒製而成。而她,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拿起其中一隻酒杯,再隨隨便便地往池中一丟。“哐啷——”瓷器落於水中,與琉璃相撞,發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脆音。她揚眉,再拿起一隻,再往池中丟。一時間,大殿內隻聽得到一下下的水花淩亂聲,分明清冽脆絕,卻又淒厲幽怨。她聽著那樣的聲音,看著池底逐漸增厚的青瓷殘片,素白如衣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懨懨的神色。而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意亂神迷的情動。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後,將她摟進懷中,低聲輕喚:“曦禾……”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數不儘的纏綿入骨。曦禾沒有回頭,視線依舊望著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涼。昭尹將頭抵在她頸間,輕輕歎道:“你又拿這些死物出氣了……”曦禾唇角上挑,懶懶道:“這不挺好麼?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擲杯;古有妲己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今有曦禾以瓷為池,琉璃為宮。唯有如此,才當得起這‘妖姬’二字,不是麼?”昭尹將她的身子翻轉過去,直視著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難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紂?”曦禾定定地回視著他,許久方將臉彆了開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當夏桀商紂,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你如今手無實權,處處受製於臣,何來夏桀商紂的威風可言。”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來,將她摟緊了幾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隻道朕愛你之容,卻不知,朕真正喜歡的,是你這狠絕的性子啊,不給彆人後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這話要傳了出去,便有十個腦袋也要丟了。”曦禾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丟了就丟了吧,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犧牲臣妾。”昭尹低歎道:“曦禾,時機未到啊。朕向你保證,很快,很快就能讓你一解當日落水之恨。”曦禾聽後,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種肅麗之美,但笑容一起,就變得說不出的妖嬈邪氣,眉目間更有楚楚風姿、懶懶神韻,令人望而失魂。“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盤,又把這事歸到了臣妾頭上,到時候薛家要是滅了族,百姓提起時,必然說是臣妾害的,看來臣妾這妖姬之名,還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昭尹凝望著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悲傷之色:“朕知道虧欠你許多……”曦禾的回應是一聲冷笑。昭尹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朕會在其他事上彌補你。有些事,隻要你覺得開心,朕都會儘量依著你。”“比如這琉璃宮,這碎璧池?”“還有……”昭尹停頓了一下,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薑沉魚。”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搖曳著,模糊成了漣漪。第二日,宮裡傳下話來,要薑沉魚進宮教曦禾夫人彈琴。薑家全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差事怎麼就指派到了沉魚頭上。按理說,妃子想學琴,自可請天樂署的師傅教,再不濟,找宮裡會琴藝的宮女,怎麼也輪不到右相的女兒。這曦禾是出了名的驕縱蠻橫,教她彈琴,一個不慎,可能就會惹禍上身。薑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魚,要不你就裝病吧?”嫂嫂道:“是啊,還是找個理由推辭了吧,這差事,是萬萬接不得的。”便連薑仲也道:“此去恐怕艱險,還是不去為妙。”但薑沉魚最後卻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傳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決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托了,下次她還是會尋其他借口找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我決定了,我去。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就這樣,薑沉魚第二日進了皇宮。轎子在寶華宮前停下,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花廳,輕羅幔帳間,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麵輪廓,眉睫濃長。不知為何,看起來竟那般憂傷。原來這位囂張跋扈的美人,也是會憂傷的。薑沉魚屈膝施禮。曦禾轉過頭來,清亮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澀,望著她,望定她,最後長長一歎。此後,曦禾隔三差五便傳薑沉魚入宮教琴,但名為教琴,實質上,隻是沉魚負責彈,她負責聽,基本上不說話。薑沉魚覺得她是在觀察她,但卻不明原因,因此隻能儘量做到謹言慎行。在這段期間,黃金婆沒有食言,果然帶了姬嬰的庚帖回來。庚帖乃是以淺紫色的紙張折成,印有銀絲紋理,圖案依舊是白澤。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還寫了一幅上聯: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意難忘一夜聽春雨。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飄逸,靈秀異常。薑沉魚想了想,回了下聯: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於中好六彩結同心。黃金婆誇道:“真不愧是薑小姐,對得好,對得妙啊!”嫂嫂笑道:“他這櫻君子花,嵌入了‘嬰’字;沉魚便還他虞美人草,得了‘魚’字,真是好對。”眾人說笑了一番,散了。薑沉魚回到閨中,卻開始惆悵:公子此聯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說,那“意難忘”是什麼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隱喻不祥,真真讓人琢磨不透。但她也隻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說與母親知曉。偏這夜天又轉寒,大雪積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宮彈琴,才進寶華宮,便聽宮女道,夫人病了。一名叫雲起的宮女將她引入內室,屋內生了暖爐,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七寶錦帳裡,曦禾擁被而坐,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虛弱。她本想就此退離,曦禾卻道:“你來得正好。不知你可會彈《滄江夜曲》?”薑沉魚呆了一下,應道:“會。”當即就彈了起來。琴聲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之際,忽一陣雲來,大雨滂沱,江濤拍案,驚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雲霧彌漫的夜景中,一條蒼龍出雲入海,飄忽動蕩。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極重細節,但她輕挑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曦禾聽著看著,眼睛開始濕潤,最後落下淚來。薑沉魚吃了一驚,這一分神,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跪下道:“沉魚該死,請夫人恕罪!”曦禾並不說話,隻是一直一直看著她,目光裡似有淒涼無限,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劇顫,噗地噴出血來。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她臉上。身旁宮人驚叫道:“夫人!夫人你怎麼了?”曦禾砰地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厥。而薑沉魚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得幾不知身在何處——怎麼會這樣?此後發生的事情像是一出戲,而她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出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近於死亡般平靜的紊亂。先是雲起喚來了太醫,繼而皇帝也來了,小小的內室,一下子圍了好多人,濃重的藥味沉沉地壓下來,令她覺得幾乎窒息。耳旁有很多聲音,隱隱抓住幾個字眼:“此病蹊蹺……恐有性命之憂……為臣無能……”視線中,無數衣角飄來飄去,黃色的是皇上,紅綠青藍五顏六色的是妃子,淺紫的是宮人,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抹白色。與此同時,外麵有人通傳:“淇奧侯到——”薑沉魚抬起頭,隔著繡有美人圖的紗簾,看見姬嬰跪在外室,白衣鮮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紅,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一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但於那樣的戰栗中卻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了。隻要他一來,自己,就絕對不會有事。昭尹回身,臉上也有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聲道:“淇奧你來得好,這幫太醫院的廢物,竟沒有一個瞧得出曦禾得的是什麼病,你快去擬折,朕要把他們通通撤職!”姬嬰依舊鎮定,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也不高不低,但聽入耳中,偏又令人說不出的受用:“皇上請息怒。微臣聽聞夫人病後便速速趕來了,並且,還帶了一位神醫同來。”昭尹眼睛一亮:“快宣!”一青衫人在羅橫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在姬嬰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參見陛下。”內室中一老太醫的身軀晃了幾下,滿臉震驚。昭尹道:“你是神醫?”青衫人答:“神醫乃是鄉民抬愛,不敢自稱。”“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欽賜你神醫之名!快快進來。”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應了一聲,躬身而入,開始為曦禾診脈。從薑沉魚的角度看過去,隻見他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而更像個書生。而身旁的老太醫望著他,表情更加惶恐,籠在袖子裡的手抖個不停。江晚衣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父親,許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老太醫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裡,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淇奧侯請來的神醫竟然就是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聽他之言,這對父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麵,而今再見,卻又如此詭異,真真令人猜測不透。昭尹沒去理會其中的複雜關係,隻是焦慮地問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何會突然嘔血,昏迷不醒?”江晚衣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語。昭尹又道:“她數日前曾受風寒,得過內有蘊熱、外受寒邪之症……”江晚衣放開曦禾的手,直起身來行了一禮,緩緩道:“回稟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薑沉魚頓時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夫人是中了毒。”“中毒?”昭尹麵色頓變。“嗯,而且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顧名思義,服食者將會身體虛弱,元氣大損,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終悄然病逝。”昭尹怔立半晌,急聲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皇上請放心,夫人乃是貴人,自有天助,必會平安度過此劫,隻是……”“隻是什麼?”“隻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兒,所以,這胎兒,恐怕是保不住了。”昭尹整個人重重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再給朕說一遍。”薑沉魚緊張地盯著江晚衣,心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喊: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回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隻不過,如今已成死胎。”薑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回旋,那就是——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饒是她再怎麼不理俗事,再怎麼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致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注定了再難置身事外。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薑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麼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隻有薑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問道:“你是誰?”“臣女薑沉魚。”“你就是薑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兒意外,但很快麵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回去吧。”薑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得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回頭,看見的正是公子。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薑小姐出宮吧。”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薑沉魚離開那裡,慢慢地走出宮門。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杆上攏了捧雪,隻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嫋嫋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乾遞到她麵前。薑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可想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乾,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兒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地拭擦下來,反而令原本就淩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姬嬰輕歎一聲,從她手裡拿走濕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濕帕與他的手指所及處,那一塊的肌膚便著了火,開始蓬勃地燃燒。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難言的羞澀,想抬起眼睛看他,卻又害怕與他的視線接觸,隻能低垂睫毛看著他的衣襟,心中逐漸泛起脈脈柔情。他好……溫柔。他這麼這麼的……溫柔。此生何幸,讓她能與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締結良緣?自己,果然是有福氣的吧?薑沉魚心裡一甜,忍不住還是抬起視線看姬嬰的臉,誰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嬰放開了她,收回手道:“好了。”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薑沉魚連忙喊:“等等!那帕子……給我帶回家洗淨了再還給公子吧。”姬嬰道:“一條手帕而已,不必麻煩。”到底還是丟掉了。她心中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手帕一起被丟掉了。為了消除這種異樣的感覺,她連忙轉移話題道:“那個……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吧?”姬嬰淡淡地“嗯”了一聲。她隻好又道:“我剛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嚇得不能動彈……”訕訕地笑,笨拙地說,但終歸還是說不下去。好尷尬。難言的一種尷尬氣氛彌漫在他和她之間,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亦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就在那時,一騎自殿門外飛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拜道:“侯爺,出事了!”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灰襖大漢,濃眉大眼,長相粗獷,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還文了一條紅色的三爪小龍。姬嬰揚眉:“什麼事?”大漢瞅了薑沉魚幾眼,雖有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潘方單槍匹馬地跑薛府鬨事去了。”“為什麼?”“聽說……聽說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說書,被薛肅給……給玷汙了。”什麼?薑沉魚睜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見過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豈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姬嬰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我這就去薛府。”轉眸看一眼她,又補充道,“朱龍,你送薑小姐回右相府。”不待她有所回應,就一掀長袍下擺,縱身上了大漢來時騎的馬,駿馬抬蹄嘶鳴一聲,飛馳而去。那邊,名叫朱龍的大漢朝她拱一拱手,恭聲道:“薑小姐,請。”薑沉魚雖然擔憂,但亦無彆法,隻得跟著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裡的下人們見了她又個個麵帶異色,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她被今日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搞得心浮氣躁,又見下人如此失態,不禁怒從中來,厲聲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握瑜,你說!”握瑜顫聲道:“小姐,今日午時,壓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突然怎麼了?”懷瑾幫她接了下去:“不知從哪兒漏進了一陣風,把燭台吹倒,燒著了那庚帖……”說罷,從身後取出一物來,抖啊抖地遞到薑沉魚麵前。淺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銀色的白澤圖像從中一分為二,也把那句“櫻君子花”的“櫻”字,給徹徹底底燒去。握瑜在一旁輕泣道:“小姐,這可怎麼辦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異樣則視為不吉,不可成婚……”不可成婚——不可成婚——這四字沉沉如山,當頭壓下,擴大了無數倍,與兩個今日已在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次的字眼,飄飄蕩蕩地糾纏在一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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