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孝文帝拓跋宏信步登上附近的八公山。夕陽西下,八公山下一派寧靜,幾個牧牛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唱著高昂的牧牛歌,遠處的淮河在夕陽下波光粼粼。多少年來,拓跋宏一直向往著江南的文化,希望能有一天去長江邊走走,看一看江邊的楊柳,聽一聽如漠北雄渾曲調迥然不同的江南小曲,現在,他終於來到這“中州咽喉,江南屏障”的八公山,他也離江南越來越近了。一隻鳥從他的頭頂掠過,一聲尖脆的鳥鳴,拓跋宏忽然從驚悸中猛醒,就是這條河流,就是這塊地方,一百一十年前,東晉名相謝安在棋局前指揮若定,讓前秦符堅的八十萬大軍遭遇一次最慘烈的潰敗,從而演繹了一場“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慘劇。一百多年過去了,淝水之戰的硝煙早已蕩去,但那場大戰的勝利者東晉謝安卻成了拓跋宏幼時崇拜的偶像。伊昔先子,有懷春遊。契此言執,寄傲林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迥霄垂霧,凝泉散流。天色漸晚,拓跋宏一邊往山下走去,一邊吟詠著謝安的《蘭亭詩》。走到一處,耳畔傳來隱隱的吟詠: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循著吟詠之聲,元宏走進附近的一間草廬,院子裡,一位須髯儘白的老者正拿著剪刀,修剪著一株株玫瑰。看見拓跋宏進來,老者放下工具,雙手一合,說:“將軍彆來無恙,那盤棋,我們已下三年了,至今還未定出勝負。等我弄完了這些,就陪您再來。須知下棋也如同打戰,貴在不戰而屈人之兵。兵書又雲:‘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將軍三番五次進攻,卻又未出新招,又何談取勝?”老者的神情像是遇見了久違的熟人,又像是在獨自與靈魂對話。拓跋宏的侍從說:“見了陛下,為何不拜?”老者這才抬起頭打量了一下客人,說:“年輕人不懂規矩,既然上門做客,當然是客先拜主,豈有主人拜客之理?”侍從正要動粗,拓跋宏說:“不為難老人家了,他是南人,隻會拜南主吧。”老者說:“不管你是東主西主南主北主,隻要能給百姓帶來生機和安寧,自然就是百姓的主。”老者說著,又自顧吟詠起一首詩來: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這是江南有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的《登池上樓》。拓跋宏和著老者的音節,接著吟詠起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可惜,可惜呀,”老者說,“如此江南雅音從將軍口中吟出,卻多殺戮之氣。可悲,可悲呀。”拓跋宏知道,這是一個並不一般的老者,在這個傍晚,他有心要與老者好好聊一聊,他要與老者聊一聊這場即將開始的戰爭,聊一聊此時此刻各自的心境。當然,如果老者有意,他還想與老者聊一聊屈原或是謝靈運。“我的軍隊已經兵臨城下,或許不等到明天,這一大片土地就在我北魏大軍的鐵蹄之下,那時候,也就無所謂南主北主了。”老者嗬嗬一笑,說:“昨天已經過去,明天尚未到來,將軍又何必言明天之事?將軍如果不急,可與老朽將一盤棋下完,明天也就到了。”“說得不錯,明天尚未到來,但是眼下這一刻,如果我手中的劍輕輕一揮,老者的六斤半就連吃晚飯的機會都沒了。”老者又是一笑,說:“要是那樣,我這顆吃了一百一十七年飯的家夥就該換一個新的了,老朽謝你還來不及呢?”拓跋宏打量著滿園的玫瑰以及眼前這位鶴發童顏的老者,現在,他似乎明白父皇為什麼一生裡都向往著閒居的生活,一生裡都在為永遠也無法實現的鄉居做著準備了。拓跋宏伸手摘下一枝帶著晚露的玫瑰在鼻子上嗅著,說:“老伯的玫瑰如此嬌豔嫵媚,難道是諦聽屈大夫九歌之音的結果嗎?”“除了屈夫子,我也給它們吟詠胡歌,”老者說著,就又吟詠起來,那是讓拓跋宏一聽到就落淚的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胡歌也一樣能滋潤花草嗎?”“那要看歌唱的是什麼人了。”“自我親政以來,尊周孔,習禮儀,歌黃鐘大呂,誦窈窕之詩,使我北朝百姓安居樂業,疆域穩固,我做的還有什麼錯嗎?”老者扔一塊蒲團讓元宏坐下,自己卻將不遠處一塊百十斤重石鎖順手移到身下做了凳子,說:“齊魏兩國互為睦鄰,兩國之間雞犬相聞,齊魏二主各依祖製,各有法統,你看這淝水兩岸,齊魏百姓男耕女織,好一派安寧祥和,眼看戰爭在即,生民就要塗炭,北主眼裡縱然沒有南齊的百姓,難道也不為北魏的百姓想想嗎?”拓跋宏說:“想你南齊朝廷,連年演繹父子相背,兄弟相殘之宮廷鬨劇,這等國度,又有何安寧祥和而言?今南主蕭鸞違背先皇遺命,連廢二主,自立為帝,且又濫殺諸王,致血流成河,是為國君,老伯不認為未免太殘忍了嗎?”“北主的話,倒是讓老朽想起一件事來,北主先皇道武帝為效法漢人父死子承的繼位方式。決定改變鮮卑人舊有的母係製度,采取一經確立儲子地位,立即將母親處死的傳承方式,北主五歲繼位的那一天,就已經嘗到喪母之痛,這樣的方式,就不殘忍嗎?北主先皇道武帝的那次宮廷政變,其結果是道武帝死於其次子清河王拓跋紹之手,而拓跋紹又被其長兄拓跋嗣所殺,這就不是父子相背,兄弟相殘嗎?”拓跋宏招架不住了,說:“我族雖原為北方遊牧部落,但同樣為我中華之一族,自我先祖道武帝起,效法漢族傳統,推崇漢人文字,遵從漢族風俗,先祖太武帝馬踏漠北,一統北方,從而結束一百五十餘年的中原戰爭,我北魏天下得以日漸強大。今見南齊社會人心浮泛,民風奢糜,娼妓市化,盜賊橫行,實有悖祖宗法統,為中華大一統計,我今大兵壓境,隻要朕振臂一呼,頃刻間建康城就將為我所據。”老者說:“我的妻子在殺雞之前總要念念有詞,說什麼脫掉毛衣換布衣啦,還說什麼早死早超生啦,等等。總之,我殺你,我有理,我打家劫舍,是為你好。看來,北主與我的妻子好有一比,更與北主所說的橫行盜賊好有一比啊。至於北主剛才所說振臂一呼,即可將建康占據的大話,一百一十年前也曾有人說過,但最終卻在這淝水之濱唱了一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悲歌。前秦符堅的悲劇,北主總不至於這麼快就忘了吧?”拓跋宏與老者的唇槍舌劍中始終未占上風。這天晚上,老者一家為客人做了一桌八公山豆腐宴,讓拓跋宏真正胃口大開。第二天清晨,壽陽城頭的哨兵忽然發現,昨天黑壓壓踞紮在城外的北魏大軍像是被風刮走一般,沒有一點蹤影。士兵將這一情況報告給南齊守軍將領,將領們登上城頭,隻見那片空曠的營地上留下拔去帳篷的痕跡和未及清理的生活垃圾。沒有人能清楚北魏大軍一夜退走的真正原因,也沒有人知道那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究竟是為何人。拓跋宏沿著黃河一路北歸,在山東,拓跋宏虔誠地祭拜了孔廟,接著就回到洛陽,繼續他的漢化改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