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棋非棋 花非花(1 / 1)

梁武帝 黃複彩 2756 字 21天前

齊武帝將死未死,南齊王朝就像突然間被人置於一個巨大的火山口上,隨時都會因為一聲巨大的岩噴而被掀得個老底朝天。整個京城被一個老皇帝的死鬨得地翻天覆,而在建康南郊同夏裡三橋宅蕭衍府上,一盤棋局殺得正酣。坐在棋枰另一方的是蕭衍的從舅張弘策。遠在河北範陽的張弘策雖然也是紋枰高手,但他在這個時候特意趕來,顯然並非要與他的侄外甥在棋枰上一比高低。但沒等張弘策長途跋涉歇一口氣,蕭衍就將他按到棋枰上,於是二人圍追堵截,縱橫交錯,似乎都忘記了棋盤以外的前世今生。二人所談,除了棋語,還是棋語。一盤棋下到七八個時辰,張弘策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蕭衍抬頭看一眼他的從舅,說:“剛才的一陣透雨下得何等好啊,弘策何以如此大汗淋漓?”“麵對一尊石佛,弘策能不誠惶誠恐?”“攻守平衡,波浪不驚,這是你一慣的棋風,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說著,就將一粒白子輕輕放落一個位置,抬起頭看著從舅,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狡獪和得意。張弘策順手推開麵前的棋枰,說:“與叔達弈棋,不論輸贏,都快意無比。嘿,久不煮局了,今天算是過足了棋癮。”兩人吃了一點東西,夜已經深了,蕭衍意猶未竟,仍要捉對廝殺,張弘策不好掃他的興,也隻好陪坐到棋枰的另一方。不知什麼時候,蕭府一陣騷動,蕭衍的四個兄弟蕭暢、蕭融、蕭偉、蕭儋一陣風湧進府上。四個兄弟,蕭暢是蕭衍的同胞,其餘則是同父異母,都是感情極好的一族。他們中,最大的蕭暢比蕭衍小六歲,最小的蕭儋則剛剛成年,卻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幾乎是剛一進門,蕭儋就叫著:“三哥,嗬,舅叔也在啊,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老八蕭偉更是一臉的興奮,說:“大快人心,真正是大快人心啊!”“聽聽,這滿城的鞭炮聲……”果然,從台城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夾雜著陣陣鐘罄之聲。“聽到了嗎,齊王朝的喪鐘敲響了啊。”張弘策一下子捂住一個兄弟的嘴,說:“隔牆有耳!”蕭衍的頭仍埋在那棋枰上,顯然,這一局張弘策在不經意中給他設置了麻煩。現在的棋勢,正是剛才一局的翻版,隻是弈局的雙方調了個個。“稍不留神,就被你逮了個正著,弘策的棋藝大有長進啊。”“這一局,倒是讓我占了上風,叔達,你已經是無回天之力了。剛才的那一局我輸了,就是這樣的棋勢呢。”“隻怕高興得太早了吧,”蕭衍用手指敲擊著棋枰說,“棋枰上千古無同局,現在還隻是冰山一角呢。”一旁的兄弟們已經沉不住氣了,蕭偉說:“皇上駕崩了,三哥你知道嗎?”老五蕭融也說:“是啊,現在朝廷內外,各方勢力都在較量,三哥卻有好心思在這裡下棋,大丈夫淩雲壯誌,難道就消彌在這一方棋枰上了嗎?”蕭衍頭也不抬地說:“春雨聽蛙,夏雨弈棋,秋雨宜睡,冬雨煮酒,這是古人養生的最高境界,一場夏雨,洗滌了滿目塵埃,這寧靜夏夜,難道不正是弈棋煮局的大好時光嗎?弘策,該你走了。”“三哥……”連一向寡言少語的老四蕭暢也表示不滿了。“這些年來,三哥不是同我們一樣,一直就等著報仇雪恨的時機嗎?”張弘策想說什麼,蕭衍已在棋枰上扣下一子,說:“弘策,還愣著做什麼?”果然,棋局因這一子而發生了變化,張弘策不得不認真對待了。“棋枰上三十六計,計計嗜殺;縱觀天下棋譜,譜譜濺血。稍不留神,就會在瞬息間惹火燒身,弘策,這一回該領教了吧?”性急的老八蕭偉再也耐不下性子,一伸手就把那一盤下得正酣的棋局攪亂了,說:“三哥,你忘了父親過世後我們兄弟在一起的誓約,適當的時機,一定要洗雪心恥嗎?現在風雲變幻,瞬息萬變,三哥卻拉著從舅在這裡悠閒自得,把兄弟們晾在一邊,也太不近情理了吧。”直到這時,蕭衍才從棋枰上抬起頭來。幾個兄弟發現,三哥的眼裡,分明有一抹晶亮的淚光,都頓時無語。兄弟們似乎都從那一抹淚光中感受到三哥那看似平靜的內心翻滾著怎樣的波濤。現在,讓我們從正常的敘述中暫時離開,回溯一樁幾年前發生的震驚朝野的事件。永明九年(公元491年),齊武帝接到一封密件:荊州刺史蕭子響正欲謀反。這封密件猶如一支冷箭,讓外憂內患的齊武帝驚出一身汗來。蕭子響是齊武帝的第四個兒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被過繼到沒有子嗣的叔父蕭嶷家做了養子。永明一年,蕭賾繼位,世稱齊武帝。按照慣例,齊武帝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所有的兒子分封為王,可有一個兒子未能在分封之列,這個兒子就是他的四子蕭子響。因過繼到叔父家而未能享受分封為王這件事,對蕭子響心理上打擊太大。等漸漸長大,蕭子響的心理開始失衡,尤其是當他經常看到自己的同胞兄弟們駕著特製的馬車,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時,總不免會感歎命運的不公。坐在自己那輛普通的馬車上,痛苦的蕭子響禁不住瘋狂地用手捶打著車壁。他不明白,同樣是父親的兒子,卻為什麼會有兩樣的命運?齊武帝算得上一位慈愛的父親,對於四子蕭子響的心理變化,他不會不看在眼裡,等到蕭子響成年後,就立即將他派往富庶的荊州任刺史,也算是對蕭子響未能封王的一種補償。然而,父親的恩惠,並未能修複蕭子響受傷的心靈,長久的心理變態和精神扭曲,到任後的蕭子響更以一種惡作劇的方式發泄自己對命運造物的憤慨。也就在這時,蕭子響的一係列行為給小人提供了向齊武帝溜須拍馬的材料。告密者為證明自己的密報並非空穴來風,舉出一二三四,每一條都證據確鑿。那其中的任何一條擱在其他人的頭上,都足夠被定上謀反的罪狀殺無赦。為了弄清真相,齊武帝往荊州方麵派去長史劉寅等八人調查核實。當劉寅等人來到荊州城時,蕭子響要求對方出示詔文。而劉寅自以為顧命大臣,一定要求蕭子響必須先接受調查。蕭子響一怒之下,將這八人統統綁了,殺了,就這麼簡單。朝廷派去的第二批調查組正在去荊州途中,告密者真實身份也被暴露。蕭子響以極其殘忍的手段割下告密者的頭顱懸掛在城門頭上,作為歡迎朝廷第二批調查組的獨特儀式。朝廷調查組被這樣的歡迎儀式震驚了,但調查組又不能中止自己的工作。此後的結果是,荊州城頭又多了兩顆人頭。齊武帝意識到,事態的發展比他此前的想象要嚴重得多,齊武帝覺得,不給這個叛逆的兒子來點兒真的,說不定真會有大禍臨頭的一天。這一次,他派出一支由二百名軍士組成的討伐團,一路馬不停蹄,直達荊州。荊州方麵,蕭子響也早就布置好了一支精悍的人馬。荊州城外,雙方戰旗獵獵,劍拔弩張。討伐團首領還算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忽然覺得,與皇帝的兒子打仗是他人生中最為窩囊的一件事情,打贏了,師出無名,打輸了,更不會有好結果。當天夜裡,討伐團派出談判代表,往蕭子響府上送去三壇美酒和十頭肥牛,希望能以最溫和的方式調解齊武帝父子間的這場軍事衝突。然而蕭子響就像真的吃錯了藥,同樣毫不手軟地殺掉使者,並將對方送來的美酒和牛羊全部扔進大江。一直等到丹陽尹蕭順之奉齊武帝之命帶著五百名將士殺氣騰騰地撲到荊州城外時,蕭子響這才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的確胡鬨得有些過分了。蕭子響連夜給父親齊武帝寫了一封信,將二十一年來內心的憤懣和盤托出,他跪在堂上,懇求蕭順之能將此信轉交父親,並表示,世間哪有兒子造反去殺老子的?實是因為小人告密惹惱了自己,這才做出後悔莫及的事來,請父皇饒恕。然而蕭順之毫不通融,命人將蕭子響當場拿下,幾乎不容蕭子響再作分辯,就以最快的速度將蕭子響帶血的人頭滾滿一地灰塵。蕭順之臨出發前,齊武帝曾叮囑說,如果那逆子有悔過之心,務必放他一條生路。但荊州蕭子響至死也不會想到,蕭順之領命從建康出發之際,還接受了另一個上層人物的指令:文惠太子特意囑咐蕭順之,務必將蕭子響處以極刑,決不可留下後患。文惠太子深知這個四弟性格暴烈,桀騖不馴,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為日後登基稱帝除去隱患。聽到蕭子響被斬殺的消息,朝中上下,沒有人不為蕭順之捏一把汗。蕭子響與齊武帝之間的矛盾,說到底不過是人家父子之間的矛盾,作為朝廷命官,何必如此認真?正如人們所料,齊武帝很快就對這件事表現出後悔,尤其是當看到蕭子響臨死前寫給自己的那封言辭懇切的信,那信中字字含情,看得齊武帝老淚縱橫。這一年浴佛節,華林園為蕭子響做七七道場,齊武帝每天親自上香,每次上香時,都禁不住淚如雨下。齊武帝哭,他的文武大臣們不能不哭,以致華林園一片悲哭之聲。這對於親手誅殺了蕭子響的蕭順之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其尷尬的時刻。雖然齊武帝一直未因這件事而加罪於蕭順之,但蕭順之卻無時不感覺到齊武帝內心的悲傷,無時不感覺到一種越來越大的心理壓力。不久,蕭府傳來惡噩:蕭順之,死了。按照當時的慣例,像蕭順之這樣的二品大員,朝廷在他逝後是一定要追封諡號的,這是朝廷給予死者的榮譽,也是對死者家屬的撫慰。然而,齊武帝不僅沒有給蕭順之任何追封,甚至連蕭順之的葬禮也沒有派一位朝廷官員參加。父親蕭順之的死,對於在政治上大有抱負的蕭衍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這一年,蕭衍二十九歲,距王儉判定他“三十後貴不可言”的預言隻差一年。中國傳統孝道對於孝子在守孝期間的居室、飲食、衣著以及日常生活都有嚴格的規定。守孝的前半年,孝子須一身縞素,並在先父墳墓的附近搭建一間臨時茅棚,用以抵擋風雨,但茅棚一定不能有四壁,也一定不能有床鋪。一年之後,可以修建一所臨時的屋子,白灰塗牆,泥草為瓦,但屋內不得有床,隻能躺在簡易的草鋪上。兩年後,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中,但仍不可睡高廣大床。整個守孝期間,孝子不得飲酒,不得食葷腥,不得殺生,不得有淫,不得有任何娛樂活動。守喪期間必須放下一切與謀生及公務相關的工作,不得參與任何社會活動,但可以讀書、習字,每天需有相當的時間用來追思先父的慈愛和其做人的美德。直到三年孝期圓滿,才可以恢複正常的生活。兩年過去了,蕭衍兄弟雖均已回府,但仍在丁憂期。往事如煙,但往事往往並不如煙,父親的死,無疑從此在蕭氏兄弟心中種下對齊王朝難以泯滅的仇恨。現在,齊武帝死了,這對於蕭氏兄弟來說,的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聚集在蕭衍府上的,除了老大蕭懿,二哥蕭敷,所有該來的同父異母兄弟,大部分都來了。眼前的這幾位,都是與他最親密、也是他最可信賴的兄弟。他環視了一番這幾個膀大腰圓的兄弟,說:“好吧,你們攪亂了我的棋局,我不怪罪你們,現在,當著弘策從舅的麵,就請你們把你們要說的都說出來吧。”“三哥,我們來,沒彆的意思。皇上駕崩,局勢動蕩,各種勢力都在暗地集結,我兄弟的丁憂期即將結束,在此時刻,我們若還憋在家裡,會憋出病來的啊。”蕭衍說,也是也是。又有人說:“竟陵王被賜甲仗進宮,明眼人都該看出,南齊的天下非竟陵王莫屬。難得的是,大哥三哥都被竟陵王聘為帳內軍主,而大哥三哥全都不受,兄弟們都不知三哥這擺的到底是怎樣的棋局。”又有人搶著說:“竟陵王未必有戲,皇上年初即宣布南郡王為皇太孫,南郡王接掌皇權的可能性最大。”四位兄弟分成兩派,各自堅信自己的判斷,一時爭得麵紅耳赤。蕭衍打斷了幾位兄弟,說:“你看,你們都爭執不下,在這個關鍵時刻,你們是想我讓儘快加入太子黨,還是要讓我一頭紮到竟陵王懷抱裡去呢?”幾個兄弟說,我們也拿不定主意,我們就是為這個來找您的啊。一直沒有說話的老五蕭融說:“依我看,蕭昭業是一個花花公子,蕭子良生性軟弱,都不是做國君的材料。齊王朝就要完了。我兄弟中,大哥蕭懿鎮守西南,領軍二萬,二哥蕭敷雖為長沙王諮議參軍,但劍指一方,也可統領數千人馬,三哥文韜武略,父親當年最看好你。你我兄弟,哪一個都能獨擋一麵,隻要三哥你一聲呐喊,即可成摧枯拉朽之勢,不愁不成大業。”又有兄弟隨聲附和,說,五哥講得有道理,三哥您就發話吧。蕭衍看了看他的從舅張弘策,說:“弘策,你大老遠的從範陽趕來,不就是要給我說點什麼嗎,你彆再憋出病來才好。現在,當著他們麵,你就把要對我說的話對大家說了吧。”張弘策說:“我不是一進門你就拉著我下棋嗎,我哪有說話的機會?其實,我從範陽來,本無要緊事。隨著皇上的駕崩,目前時局混亂,我也是怕諸位兄弟會按捺不住,擾出什麼事來。正如五弟剛才所說,皇上死了,繼位者或花哨輕佻,或生性軟弱,齊王朝的確到了最後時刻。但是,諸位兄弟沒有看到各路諸侯這些年都在積蓄力量,等待著這一時機。在荊州,有隨王蕭子隆屯兵十萬,一旦京城有變,即可在幾天內順江而下;駐守北方壽陽的崔慧景手中捏著五萬人馬,早就瞅著一個時機。而在王公舊族中,駐守京城的王敬則勢力最強,一有雷聲,立即能掀起七尺狂浪。隨著齊武帝的死,齊王朝的確到了即將土崩瓦解的時候,但這個朝廷自高帝蕭道成始,畢竟有著幾十年的統治經驗,真正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以我蕭氏家族目前的勢力,遠不能與上述其中的任何一方抗衡。況且大哥二哥均是一世忠良,就是朝廷將一碗毒酒放在他的麵前,他也會氣都不喘地仰頭喝下。因此,諸位兄弟任何輕舉妄動,都有可能遭後悔莫及的後果。”張弘策的話,讓幾位性急的兄弟頓時無言,又有人拍著腦袋說:“三哥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們兄弟幾個就這樣憋在家裡,這七斤二兩都快憋出屎來了。”“弘策到底比我們這些人多吃幾斤鹹鹽,”蕭衍說,“我敢斷言,一切在這時刻蠢蠢欲動者,都將化為曆史煙雲。那些王公舊族都不足道,目前看來浮在水麵上的似乎隻有蕭昭業和蕭子良這兩股勢力,而在暗裡,會有一匹黑馬潛伏得更深,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我敢斷言,最後火中取栗的,定是此人。”一旁的兄弟同時“嗬”了一聲,仍是蕭偉沉不住氣,說:“那麼,這匹黑馬,會是誰呢?”蕭衍一邊擺弄著棋子,說:“我和從舅都還沒過足棋癮呢,都們都回吧。但是,我要告誡你們,該乾什麼還乾什麼,釣魚也可,喝酒也可,再不濟就找幾個歌舞伎在府上開幾次舞會,總之,在這非常時期,你們都要給我憋在家裡,憋出屎來也要憋,醜話說在前麵了,誰要是給我捅出什麼漏子,我可饒不了他。”說來奇怪,蕭偉、蕭儋這幾位兄弟,上有大哥蕭懿,二哥蕭敷,但兄弟們偏偏與三哥蕭衍最親,但凡有事,決不去找大哥二哥,偏偏來找三哥,寧願挨批挨罵,卻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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