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之將死(1 / 1)

梁武帝 黃複彩 1999 字 21天前

一個人要死,是任何力量也拉不回他的,不管這要死的人是卑賤的草民還是位尊天下的帝王。公元493年(齊武帝永明十一年)七月,首都建康石頭城齊武帝寢宮被一片死氣久久地籠罩著,在病榻上躺了三個多月的齊武帝蕭賾即將駕崩。對於蕭頤來說,這一年真正是流年不利。一月,做了十年太平皇帝的他突然心血來潮,命人趕製了三千輛戰車,準備收複被北魏長期占據的北方重鎮彭城。這件事剛剛開始,他的長子、文惠太子蕭長懋就在三月裡因病去世。不久,他在一次早朝時突然感覺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但他不想讓人看到他們的皇上病了,那天的早朝照常進行,滿朝文武,幾乎沒有人看出這個早朝與往日有什麼不同。然而早朝結束,他卻怎麼也走不下殿來。皇上不退朝,其他人都不好離去,但他還強撐著,讓人喚來皇家樂隊,說要在奉天殿看一場彆出心裁的演出。直到一口黑血無法遏製地從他的口腔內噴湧而出……這是七月的最後一天,江南伏暑季節。黃昏時分,昏迷了一整天的蕭賾再次醒來。他睜開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雕梁畫棟的宮殿、穿梭來往的美人——這曾經讓他如此熟悉又如此迷戀的一切,竟然又夢幻般地出現在眼前。但他知道,他細若遊絲的生命燭光即將耗儘。現在,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就要死了,無論是宮殿還是美女,都將不再屬於他,身為一代帝王,他將像影子一般消失於世,被人埋在地下,接著就會漸漸地變成腐屍……一股悲涼襲上心頭,粘稠的黑血再一次湧出他的口腔。皇宮裡再一次傳出娘娘們的哭叫聲,太監們尖著嗓子的叫喊聲,太醫們也忙著裝模作樣地診脈、掐人中、灌醒魂湯,垂死的皇上又一次緩過氣來。他喘息著,漠然地看了看四周,他看到一張張真真假假的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諂笑。是的,他就要死了,而他們卻還活著,這就是現實。他無奈地閉上眼睛,他的次子、竟陵王蕭子良向在場人揮了揮手,說:“都退下吧,讓皇上歇息。”殿內重新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滴嗒嗒地打在瓦楞上,一聲比一聲緊密。蕭子良連日侍候在父親的床榻旁,此刻,他多想有一張床,好讓自己美美地睡上一覺啊,然而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子良……”齊武帝朝空中伸出他的兩隻乾枯的老手,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像是要努力抓住什麼東西。蕭子良重新伏到父親的床榻前,他握住父親的手說:“父皇,兒臣在。”“子良,我就要死了嗎?”齊武帝用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問。“父皇,我已安排五百名僧人在華林園為您消災祈福,佛會加被於您的。”齊武帝呻吟著,額上沁出一粒粒黃汗,看得出,他在與死神作最後的掙紮。“子良,這個王朝,會是走到儘頭了嗎?”“父皇,不會……”“一切該來的總會來的,這個世界,太可怕了……”自從受命湯藥伺候父親的那一天起,蕭子良就經常聽到父親在睡夢中發出一種可怕的驚叫。他不知道父親在夢中究竟看到了什麼,父親是感覺到死亡的臨近嗎?常常一整個夜晚,他總能看到父親披著睡衣在寢宮的廊沿下獨自徘徊。隨著日子的逝去,父親越來越沉默得像塊石頭。“尚兒……”齊武帝在喚他的皇太孫蕭昭業的乳名。“已經派人找他去了……”“子良,你覺得我該把皇權交給他嗎?”“父皇的決定如此英明,兒臣隻會儘力輔佐他。”“我知道,你心裡一直都不愉快。”“沒有,真的沒有。”蕭子良趕緊說,“父皇忘了,尚兒一直是在兒臣身邊長大的。他就像兒臣的孩兒。”齊武帝一共有二十三個兒子,細數起來,有資格做太子的,除了長子蕭長懋,也就是這個次子蕭子良了。蕭子良為人敦厚,在朝廷上下廣有人緣,更重要的,蕭子良這些年曾先後做過會稽太守、丹陽尹、揚州刺史等,應該說,他有一定的參政主事的經驗,讓他做皇太子,應該是唯一的選擇。但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齊武帝的決定。那一天,當齊武帝走進太子寢宮,去吊唁早逝的長子時,他第一次發現,蕭長懋寢宮的奢華,足可以與皇上的寢宮相匹。可是這一切,與太子一向過從甚密的蕭子良一次也沒有在他麵前提過。目睹這些,齊武帝有一種被騙的感覺。如果他最放心的太子都有隨時在暗地裡與他爭奪天下的野心,這個世界,還有值得信任的人嗎?齊武帝當場就將火氣發泄到次子蕭子良的頭上。也正是在一時的激憤之下,齊武帝立即宣布立蕭昭業為皇太孫。繼位人的事,就這樣草草定下來了。明眼人都能看九_九_藏_書_網出,齊武帝對於立蕭昭業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矛盾,而且很快就後悔了。太平年代裡長大的蕭昭業是一個花花公子。朝中上下,很多老臣對於立蕭昭業這件事都持反對態度。或許正因為如此,齊武帝在剛一臥病在榻時,就將次子蕭子良召進宮來。他似乎有什麼話要告訴蕭子良,卻一直沒有說出來。暑熱的一天終於結束了,從宮牆外吹來一陣帶著濕氣的涼風,偌大的延昌殿裡難得一片寧靜。四周一片黑暗,齊武帝知道,他生命中的又一天過去了。這也許是他最後一個黃昏,一個多麼寧靜的黃昏!他享受著這最後一個黃昏,享受著這生命中難得的寧靜,但他知道,這死一般的寧靜並不是什麼好兆頭。在這種寧靜裡,一場爭奪皇權的生死決殺就要開始。臨死前的回光返照,讓齊武帝的意識異常清晰。在這難得的清醒時刻,往昔的時光像一麵鏡子,把一幕幕影像映現在麵前。十五年前,蕭賾的父親蕭道成冒死發動宮廷政變,斷然除掉劉宋的最後一個皇帝劉昱,又從傀儡兒皇帝劉勝那裡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禪讓”,從而讓統治南方五十八年之久的劉宋王朝徹底垮台,南齊——中國曆史上又一個王朝建立。然而開國皇帝蕭道成天生福淺命薄,在位隻短短一年就命歸黃泉了。身為長子,蕭賾當然地繼承南齊的皇權,成為又一代君主——齊武帝。在那些腥風血雨的年月裡,蕭賾親眼目睹父親是怎樣冒著生死奪得天下的,他也親眼看到父親為了鞏固南齊的天下,將一顆顆人頭像割麥子一樣割落在地。對於一個太平皇帝,他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守住一份家業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應該說,蕭賾的確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他在位十一年,南齊天下算是穩定,江南百姓也算是過了幾年安安穩穩的日子。沒想到的是,一切似乎剛剛開始,他卻不得不步父親的後塵,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一顆眼淚落到齊武帝的腮邊。皇妃們都休息去了,蕭子良也偎在他的床榻邊打著盹。在這個黃昏,沒有人能注意到他的這顆眼淚,大臣們都在忙著,忙著為他做老衣,忙著部署一個帝王死後的全國性的隆重葬禮,忙著新皇的登基。“尚兒……”蕭子良從昏睡中驚醒,他聽到父親仍然在喚皇太孫的乳名,心裡忽然有了一種無名的愁緒,但他還是安慰父親說:“西州離這兒有一百多裡地,緊趕慢趕,怕也要到明天早上。”其實他知道,這些日子,皇太孫蕭昭業一直就在建康,隻是,沒有人清楚他究竟在哪裡。“子良,剛才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夢說明不了什麼,彆太在意。”“一隻巨大的黑鳥張開翅膀,狂叫著,向我撲來……”齊武帝說著,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嗬,”蕭子良清楚地記得,他的長兄、文惠太子臨死前也曾向他說過這樣的夢,他隱約地感覺到,那絕對是一個不祥之夢。但他還是安慰父親說:“佛經上說,一切顛倒夢想,皆是虛妄,父皇一定是太累了,睡一覺也許就會好的。”齊武帝換了一個話題,他不再提那個夢,也不再提皇太孫的事。“子良,今天是什麼日子?”“父皇,今天是永明十一年七月三十。”“嗬,明天是八月初一,那是一個很好的日子。”蕭子良明白父親的意思了,他再次貼近父親說:“父皇還有什麼話要交待兒臣嗎?”“子良……你今年多大了?”“啟稟父皇,兒臣生於宋大明三年,今年已癡長到三十二歲。”“如果我沒有記錯,那一年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父皇的記性真好,”蕭子良說,“兒臣很小的時候,父皇就向兒臣講過這段故事。”宋孝武帝劉駿是文帝的第三個兒子,按照皇室中“立長”的原則,劉駿本沒有做皇帝的資格。但這一年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改寫了劉宋王朝的曆史,也將劉駿送上了皇帝的龍座。元嘉二十一年(公元444年),文帝的長子劉劭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父親文帝在接連誅殺了幾位據說企圖謀反的皇叔後,接著將要廢掉他的太子位。情急之下,劉劭夥同弟弟劉浚連夜發動宮廷政變,殺掉父親,自立稱帝。消息很快傳到遠在雍州任刺史的劉駿那裡,劉駿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帶兵撲向京城建康,殺死自己的兩個哥哥,平息了叛亂,最終取而代之,史稱孝武帝。建康城內外有民謠曰:“遙望建康城,小江逆流縈;前見子殺父,後見弟殺兄。”蕭子良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段曆史,是偶爾因他的出生之年而生起的聯想,還是另有深蘊?“你呀,什麼都不錯,就是太過軟弱。”他聽到父親歎了口氣說。過了一會兒,齊武帝忽然睜大了驚悸的眼睛,他用幾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子良,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齊武帝示意蕭子良把頭俯過來,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子良,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蕭子良四顧尋找著,細心諦聽著。宮殿的瓦楞間,有幾隻麻雀在啁啾;雨打在窗外的芭蕉上,雨聲細密,遠處傳來陣陣悶雷。“我已經聽到先皇在地底下發出的笑聲。”像是回應齊武帝的說話,一陣狂風,一隻受驚的鳥“嘎”的一聲撞到宮殿的窗欞上。在這樣的夜晚,這聲音讓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此刻,蕭子良已經失去了耐性,他隻希望儘早結束與父親這樣的會見,早點回到自己的寢宮,好好睡上一覺。但父皇卻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忽然,齊武帝指著寢宮牆上掛著的那把劍說:“竟陵王,替朕把那把劍解下來。”早有人將那柄劍取下來,送到蕭子良手裡。蕭子良握著那把劍,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來。齊武帝拚儘最後一點力氣,忽然從床榻上坐起,兩眼圓瞪著,直視蕭子良,聲九-九-藏-書-網色俱厲地說:“竟陵王,朕現在問你,朕要是把江山社稷交給你,你敢殺人嗎,哪怕是你的佐命大臣,哪怕是皇太孫?”隻聽“當啷”一聲,那把劍落到地上,蕭子良渾身顫抖著,說:“父皇陛下,兒臣情願做一個山中道士,做一個雲遊孤僧,孩兒隻是一心鑽研文學和佛學,從來沒有此非分之想。”齊武帝歎了口氣,他朝蕭子良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回去休息。蕭子良像是遇到大赦一般連忙逃離延昌殿。“尚兒……”齊武帝絕望地呼喚著皇太孫,然而沒有人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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