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嚴肅起來——是時候了,”“因為如今歡笑已被認為太嚴肅;”“美德對惡習的嘲謔竟成了罪孽!”晚餐桌上她沒露麵。稍晚的時候,她到客廳轉了一下,但壓根兒沒看於連。這態度太怪了。“不過,”他想,“他們的習俗我還不了解;此中道理,她以後自會向我說明的。”然而,好奇心熾,他研究起瑪娣兒特的表情來。不必隱諱,她神情枯索,而且含有惡意。顯然,已不是同一個女人,昨夜那種歡暢的情狀——是真是假,姑且不論——因為太過分了,反倒不像真的。第二天,第三天,冷漠依舊;她不看他,好像沒他這個人似的。於連惶惶不可終日,頭天那種洋洋自得之概,現在離他已有千裡之遙了。“會不會是迷途知返,想規矩做人了?”於連心裡捉摸著,“但規矩兩字,對超然特異的瑪娣兒特來說,未免太小家子氣了。”“日常生活裡,她才不信教呢!”於連想,“她熱衷宗教,是因為於他們那個階層有用。”“但是,就憑潔身自好這點,她難道不會痛恨自己傷名敗節嗎?”於連相信自己是她第一個情人。在另外的時刻,又換過一種想99lib?法:“應當承認,她舉手投足之間,談不到什麼天真無邪,淳樸溫柔。而心高氣傲,更甚於以往。是不是瞧不起我?光憑我出身卑微這一條,就夠她責備自己為我做出這種事來了。”於連通過書籍和維璃葉猶新的記憶,增長不少見識;憑這類先入之見,夢想情婦必定溫柔體貼,隻要能使情郎快活,可以不再計及己身。正當他追逐著虛幻的夢境,瑪娣兒特卻以其虛榮好勝的習性,對他怨氣衝天。這兩個月來,她不再閒得發慌,也不再為閒愁所苦;而於連不察,從而失去了最有利的機緣。“我給自己找了個爬在我上頭的主子!”拉穆爾小姐滿懷愁苦,這樣忖度道,“此人之愛榮譽,真沒法說!如果不給他麵子,他會報複,把我們的關係講出去。”瑪娣兒特不曾有過情人,人生走到這一步,即使最不解風情的女子,也會陡興溫柔纏綿的情緒,而她卻陷於苦思焦慮之中。“這下他對我可以予取予求,因為他可以威脅要挾;如果把他逼急了,他會不客氣,狠狠治我。”想到這一點,瑪娣兒特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她性格裡,敢作敢為是最大特點。除了拿自己的一生孤注一擲外,再也沒有什麼能使她感奮,能治她經常纏上的煩悶。第三天,拉穆爾小姐還是憋著勁不看他。吃完晚飯,於連明知不順她的心,還是跟她進了彈子房。“喂,先生,您以為對我已有偌大權柄了?”她恨聲叫道,勉強壓製心頭的怒火,“我的意思表露得夠清楚的了,你怎麼生做蠻來,非要找我說話?……告訴你,天底下還沒人敢如此張狂的!”情人之間這樣談話,也夠有趣的了;兩人你恨我怨,鬨得不亦樂乎。彼此都缺乏忍讓精神,而且又沾染了點上流社會的習氣,所以不久就明確表示:從此失和,各自西東。“我向您發誓,保證永守秘密,”於連說,“我再聲明一句:一宵情緣,如果對您名聲沒什麼影響,我可以永遠不跟您說一句話。”說完,他恭恭敬敬一鞠躬,徑自走了。言而有信,他視若一種職責,不難做到;想不到的是,自己已深深眷戀起拉穆爾小姐。三天前,瑪娣兒特把他藏在大衣櫃裡時,他的愛心無疑尚未萌動。但是,跟她徹底鬨翻的這一刻起,他心裡卻發生了急遽的變化。他酷虐的記性,把那晚的情景,連最小的細節,都給勾勒了出來,而在現實中,那晚他可說是相當淡然的。宣布永遠絕交的當晚,於連差點兒發瘋,因為向自己少不得要承認:對拉穆爾小姐,他已欲罷不能了。這一發現,在心底掀起極大的波瀾:好惡愛憎全亂了套了。兩天後見到匡澤諾,非但沒有傲視儕輩之概,反而想抱著他痛哭一場。對新近的愴痛習而相安之後,頭腦清醒了一點,他決定到朗格多克去跑一趟。收拾好行裝,便上驛站。站上的人告訴他,碰巧明天上圖盧茲的驛車裡還有個空位,他聽了幾乎要暈倒。定了座位,回到拉穆爾府,擬向侯爵報告行程。拉穆爾先生恰好不在家。於連半死不活地走回藏書室去等。進門不期看到拉穆爾小姐,是怎麼個情形呢?一看到他,拉穆爾小姐臉色不善,這種表情他決不會看錯。痛苦使他亂了方寸,驚豔使他不知所措,竟至一時軟弱,用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委婉聲調,對她說:“這麼說來,您不再愛我了?”“碰到阿狗阿貓,就委身於他,我都恨死自己了。”她氣惱得哭了出來。“碰到阿狗阿貓!”於連衝口而出,同時撲向一把中世紀的古劍,那是當作古董掛在藏書室的。他的痛苦,在跟拉穆爾小姐說話時已達於極點,及至看她流出羞愧的眼淚,頓時陡增百倍。一劍斃命,把她殺了,當是天下最痛快的事了。正當他從古舊的劍鞘裡費勁拔出劍來,瑪娣兒特感到一種新異的刺激,昂然向他走去;這時眼淚也不流了。想到拉穆爾侯爵,一種知遇之感突然兜上心來。“我要殺他女兒?多可怕啊!”他一揮手,像要把劍扔掉,“看到這戲劇動作,她準會哈哈大笑。”這麼一想,又恢複了冷靜。他用異樣的目光,察看古劍的鋒刃,好像要找什麼鏽斑似的;然後插入鞘筒,又以十分沉穩的態度,把劍掛回鍍金的銅釘上。這幾個動作,由快轉慢,前後有一分鐘之久。拉穆爾小姐望著他不無驚恐。“我險些要給情郎殺死!”她心裡想。這個念頭,把她帶回到查理九世與亨利三世那壯烈年代。她兀立在把劍掛回原處的於連麵前,定定然打量著他,眼睛裡恨意已消。應當承認,她此刻確實非常迷人,遠不像巴黎那種洋娃娃式的女人——這個稱呼,道出於連對巴黎女子的莫大反感。“我對他又要心軟了,”瑪娣兒特想,“剛才我口氣這麼硬,再這麼一張一弛,那他更可以稱王稱霸,以主子自居了。”她馬上逃了開去。於連看著她跑走:“天哪!她多美啊!一禮拜前,這妙人兒還發狂一般朝我撲來……那樣的時光,不會再有了!隻能怪自己!麵臨千載一時、切身有關的好事,竟莫知莫覺!……應該承認,我生來就是這種平平庸庸的倒黴性格。”侯爵回來了,於連忙不迭地告說自己要出門。“去哪兒?”拉穆爾先生問。“去朗格多克。”“對不起,你另有重任;要走,也是朝北走……甚至用軍事術語來說,我要向你下達諭旨:職守府邸,嚴禁外出。萬一要走開,也不得超過兩三個小時。隨時待命,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得著你。”於連一言不發,行禮告退,弄得侯爵驚奇莫解。其實,他當時的情緒,已開口不得,便趕忙躲進房裡,可以由著性子,把自己的命運想得如何不濟。“是呀,我連走開一步都不行!”他忖道,“天知道,侯爵要把我在巴黎困多久。天哪!這樣下去如何了得?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朋友都沒有。彼拉神甫不會有耐心聽我講完第一句話的,阿爾泰米拉伯爵就想攬我參加什麼密謀。“在此期間,我非發瘋不可。我覺得,我已是瘋子!”“誰能指點指點我呢?真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