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以後的幾天裡,希思克裡夫先生總是有意避免在吃飯時遇見我們,可是他又不願明說他不想見到哈裡頓和凱茜。他不喜歡完全聽命於自己的感情,因而他寧可自己不來。對他來說,二十四小時內隻吃一頓飯,似乎已經綽綽有餘了。一天晚上,全家人都上床睡了,我聽到他走下樓來,走出大門。我沒有聽到他回來,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還沒有回來。當時正是四月天,氣候溫暖宜人,雨水和陽光把綠草滋養得一片青翠,南牆邊那兩株矮種的蘋果樹繁花滿枝。早飯後,凱瑟琳纏著要我搬來一張椅子,帶著針線活,坐到屋子儘頭的樅樹底下去。她還哄著要槍傷已經完全痊愈的哈裡頓,幫她挖土布置她的小花圃。由於約瑟夫的抗議,他們的小花圃已經移到一個角落裡去了。我正在儘情地享受著彌漫在四周的春日的芬芳,還有頭頂那美麗柔和的藍天,跑到柵欄門邊去拔些連根的櫻草花來圍花圃的我家小姐,隻拔了一半就回來了,她告訴我們說,希思克利夫先生進來了。“他還跟我說了話呢,”她帶著困惑的神色,又加了一句。“他說了什麼?”哈裡頓問。“他叫我儘快走開,”她回答,“不過他看上去和平時大不一樣,所以我還停下來看了他一會兒。”“怎麼不一樣?”他問。“嗯,可以說是興高采烈——不,幾乎沒彆的——隻是非常興奮,非常高興!”她回答說。“那是因為夜間的散步使他開心吧!”我裝得毫不在意地說,其實我跟她一樣吃驚,而且很想去看看她說的到底是不是事實,因為主人臉上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喜色的。我找了個借口,走進屋子。希思克利夫先生正站在打開的門邊。他臉色蒼白,全身哆嗦,可是他的眼睛中確實有一種奇異的歡樂的光彩,這種光彩改變了他的整個麵容。“你要吃點早餐嗎?”我說,“四周逛了一夜,一定餓了吧!”我想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但我又不想直截了當地問他。“不,我不餓,”他回答說,掉過頭去,語氣裡很有一點不屑一答的樣子,好像他已經猜到我正想探察他高興的原因。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對他提出一點忠告的合適時機。“我覺得睡覺的時候不睡,”我說,“到外麵去溜達,這樣不好,不管怎麼說,在這樣潮濕的季節,這樣做是不明智的。我敢說你一定會著涼,或者發燒的。你現在就有點不對勁了!”“沒什麼,我受得了,”他回答說,“心裡還非常開心。隻是你們彆來打擾我就行。進屋去吧,彆惹我生氣。”我服從了。在我從他身旁走過時,我發現他的呼吸急促得像一隻貓。“準是的!”我心裡暗想,“要有一場大病了。我想不出他到底去乾了什麼!”那天中午,他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午飯,還從我手裡接過滿滿一盤吃的,好像是想補償一下前些日子的少吃少喝似的。“我既沒著涼,也沒發燒,內莉,”他說,指的是我早上說的話,“你給我這些吃的,我得領情才是。”他拿起刀叉,正打算吃起來,可是胃口突然一下子又變得沒有了。他把刀叉放到桌上,眼睛急切地望著窗外,接著便站起來出去了。到我們吃完飯時,還看到他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恩肖說他要去問問他,為什麼他不吃飯,他認為一定是我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他。“怎麼樣,他來嗎?”她的表哥回來時,她大聲問道。“不來。”他回答,“不過他也沒生氣。他好像真的難得有這麼高興。隻是我跟他說了兩遍之後,才惹得他不耐煩起來。他叫我快走開,來你這兒。他覺得奇怪,我怎麼還要找彆人做伴。”我把他那盤食物放到爐柵上熱著。過了一兩個小時,他又進來了,這時屋子裡已經沒人,可他並沒有平靜多少。在他那濃黑的眉毛下麵,依然是那副不自然的——的確不自然的——高興表情。臉色照舊沒有血色,不時露出牙齒,算是微笑。他渾身瑟瑟發抖,但不像彆人那樣因為冷或者虛弱,而是像一根繃緊的弦在顫動——與其說是發抖,還不如說是一種強烈的震顫。我想,我得問問這是怎麼回事。要不誰會問呢?於是我大聲問道:“你聽到什麼好消息了嗎,希思克利夫先生?看你好像格外興奮似的。”“我還哪來什麼好消息呀?”他回答說,“我這興奮是餓的,可我又好像什麼也吃不下。”“你的飯就在這兒,”我回答說,“你為什麼不拿去吃點呢?”“我這會兒不想吃,”他急忙喃喃地說,“到吃晚飯時再吃吧。內莉,再次跟你說定了,求你叫哈裡頓和另外那個離我遠點,我希望誰也彆來打擾我,我想一個人呆在這兒。”“你這樣把自己隔離起來,有什麼新的理由嗎?”我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古怪呀,希思克利夫先生?昨天晚上你去哪兒啦?我問這話並不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而是——”“你這樣問就是出於非常無聊的好奇心,”他笑著打斷了我的話,“不過,我還是願意給你回答。昨天晚上,我是踩在地獄的門檻上,今天,我可看到我的天堂了。我親眼看到了,離我還不到三尺呢!現在你最好還是走吧——要是你能管住自己,不去打聽這打聽那,你就不會看到或者聽到什麼讓你害怕的事情了。”清過壁爐,抹過桌子後,我就離開了,心中有了更多的困惑。那天下午,他一直沒有再走出屋子,也沒有人去打擾他的孤寂。到了八點鐘,雖然沒有聽到他的呼喚,我覺得還是應該把蠟燭和晚飯送去給他。他正靠在一個窗子敞開的窗台上,但是他並沒有朝窗外看,他的臉對著屋子裡的一片黑暗。爐火已經燒得剩下一點灰燼,屋子裡充滿陰暗的黃昏那種濕漉漉的暖和空氣。四周這般寂靜,不僅能聽到吉默屯那邊小溪的汩汩流水聲,就連溪水流過卵石,繞過露出水麵的大石頭時發出的潺潺聲和淙淙聲,也清晰可辨。我一看到奄奄一息的爐子,便禁不住發出一聲不滿的驚叫,連忙動手一扇扇關上窗子,一直關到他的跟前。“這扇窗要不要關上?”我問道,為的是想喚醒他,因為他一動也沒動。我這麼說著時,燭光照到了他的臉上。哦,洛克伍德先生,突然看到那模樣,我真說不出當時有多害怕!那對深陷的黑眼睛!那種笑容,還有那死人般蒼白的臉!我隻覺得,那不是希思克利夫先生,而是一個魔鬼。我嚇壞了,手中的蠟燭也歪倒在牆上,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好的,關上吧,”他用我熟悉的聲音回答說,“哎,怎麼這樣笨!你乾嗎要把蠟燭橫著拿呢?快點,再去拿一支來!”我已經嚇呆了,這時慌忙跑了出去,對約瑟夫說:“主人要你送支蠟燭進去,把爐火也生起來。”因為那會兒我再也不敢進去了。約瑟夫嘎啦嘎啦地鏟了一鐵鍬燒著的煤,進去了。可是他馬上又出來了,另一隻手裡還端著那盤晚餐。他解釋說,希思克利夫先生要回房睡覺了,今天晚上他什麼也不想吃了,明天早上再說。我們聽到他徑直上樓去了,可是他並沒有走進他往常睡的那間臥室,而是拐進了那間有圍板床的房間。我以前提到過,那個房間的窗子很寬,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鑽過。因而我心裡想,他大概還想晚上出去夜遊,卻又不想讓我們生疑心吧。“他是個食屍鬼,還是個吸血鬼呢?”我心裡暗想。我曾在書裡讀到過這種可怕的化身魔鬼。後來我又回想起,他從小就由我照顧,我看著他長大成人,幾乎跟了他一輩子,現在竟被他嚇成這樣,這是多麼荒誕可笑啊!“這個黑小子,一位好心人到死都一直庇護著他,可他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我迷迷糊糊地昏昏欲睡,迷信的意識在咕噥著。我半睡半醒地開始想象起他的父母來了,想得我精疲力竭;接著又重複了一遍醒著時想過的東西,重新追溯了他那頗多變故的一生;最後,又想到了他的去世和葬禮。關於這方麵,我隻記得為了在他的墓碑上刻什麼字,讓我傷透了腦筋。我還為這去請教了那位教堂司事。因為他沒有姓,而且誰也說不出他的年齡,因此我們隻好簡單地刻上“希思克利夫”幾個字。結果我的這個夢應驗了,我們就是這麼做的。如果你去教堂墓地,你在他墓碑上看到的,就隻有這幾個字,還有他去世的日子。黎明時分,我清醒過來了,恢複了常態。一睜開眼睛,我就翻身起床,來到花園裡,想要弄清他的窗下到底是否有腳印。結果沒有。“他一直呆在家裡,”我心裡想,“今天他不會有事了。”像往常一樣,我為全家人做好了早飯。我叫哈裡頓和凱瑟琳先吃,不必等主人下來,因為他睡得晚。他們倆喜歡到屋外的樹下去吃,所以我就給他們在那兒放了一張小桌子。待我回到屋子裡來時,發現希思克利夫先生已經下樓來了。他正和約瑟夫談著耕作方麵的事。他一一做了指示,說得清楚詳儘,但是說得很快,而且還不住地把頭轉向一邊,神情還是那麼激動,甚至更為過分。約瑟夫離開屋子後,他坐到平時坐的位子上,於是我就端了一碗咖啡放到他的麵前。他把碗移近些,然後就把雙臂擱到桌子上,一直望著對麵的牆。據我猜想,他是在看某個特定的部分;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兩眼閃閃發光,轉個不停,流露出極大的興趣,以致有那麼半分多鐘,他連氣也沒喘一下。“好啦!”我叫了起來,把麵包推到他手邊,“趁熱吃,趁熱喝吧,放了都快一個小時了。”他沒有理睬我,可是笑了笑。我倒寧可看他咬牙切齒,也不願看他這樣的笑。“希思克利夫先生!我的主人!”我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彆老是這麼瞪著眼了,就像見了什麼鬼似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彆這麼大叫大嚷了,”他回答說,“你朝四周看看,告訴我,這兒是不是隻有我們倆?”“當然,”我回答,“當然隻有我們倆!”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服從了他,仿佛我也不能肯定似的。他用手在桌子上一掃,在麵前的早飯盤碟中間,清出一塊地方,然後更自在地朝前俯著身子,打量起來。現在我看出來了,他並不是在望著牆;因為我仔細看著他,發現他其實像是在望著兩碼遠的一個什麼東西。不管那東西是什麼,顯然都給了他極大的歡樂和痛苦;至少他臉上那種既悲傷又狂喜的表情,會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那幻想中的東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知疲倦地一直追隨著它,就連對我說話時,也沒有放鬆。我提醒他說,他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可是白費力氣。即使他聽了我的話,想去拿點什麼,哪怕伸手去拿一片麵包,可是還沒碰到麵包,他的手指就已收攏捏成拳頭,擱在桌上,忘記他要做什麼了。我坐在那兒,就像是個有耐心的模範,竭力想把他那全神貫注的注意力,從入神的冥想中吸引過來。後來他變得很不耐煩,站起身來責問我,為什麼不讓他獨自一人吃飯?還說以後用不著我伺候,我可以放下東西就走。說完這幾句話,他就離開了屋子,順著花園的小徑,緩步走去,隨後消失在柵欄門外。時光在焦慮不安中悄悄逝去,又一個晚上來到了。我一直到很晚才去睡,可是睡下後依然睡不著。主人直到半夜過後才回來,他沒有去睡,而是把自己關在樓下的屋子裡。我留心傾聽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最後終於穿上衣服,走下樓來。躺在樓上,太讓人心神不定了,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憂慮困擾著我的頭腦。我聽到希思克利夫先生的腳步聲響個不停,不時還發出一聲呻吟似的歎息,打破了四周的寂靜。他還斷斷續續地咕噥著什麼話,我隻聽出其中有凱瑟琳的名字,加上幾聲親昵的或痛苦的呼喚,就像是在跟一個什麼人說話,聲音輕柔真摯,完全發自肺腑。我沒有勇氣徑直走進那個房間,可我又很想把他從幻境中拉出來,所以我就有意擺弄起廚房裡的爐火來,攪動了一通後,又開始鏟起煤渣來。這一來,很快就把他給引出來了,竟比我料想的還要快。隻一會兒他就打開了門,說:“內莉,到這兒來。已經早晨了嗎?你把蠟燭拿進來。”“才敲四點呢,”我回答說,“你要拿蠟燭上樓吧。就用爐火點一支好了。”“不,我不想上樓,”他說,“進來,給我把爐火生一生,再在這屋子裡做點什麼。”“我得先把煤塊扇紅,才能做彆的。”我說,搬來一張椅子和一隻風箱。這時,他還是來來回回走著,一副快要精神錯亂的樣子。他連聲不斷地重重唉聲歎氣,仿佛連正常呼吸的餘地都沒有了。“天一亮,我就要派人去把格林請來,”他說,“趁我現在還能想這些事情,還能冷靜地處理問題,我要詢問他一些法律上的事。我還沒有寫遺囑,還沒有決定如何處理我的財產!我真想把它們全都從地麵上給毀了。”“我可不想談這些,希思克利夫先生,”我插話說,“你先把遺囑的事放一放,還是抽點時間反省一下你做的那許多不公正的事吧!我從未料到你的神經會錯亂,可是看你現在確實非常不正常,這可以說全都怪你自己不好。照你最近這三天的生活方式,就連泰坦(希臘神話中的巨神。)也會被弄垮的。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你隻需照一照鏡子,就知道你多麼需要吃喝和休息了。你的雙頰深陷,你的兩眼布滿血絲,都像一個餓得快要死去,失眠得快要變瞎的人了。”“我吃不下,睡不著,這不能怪我。”他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並不是有意要這樣。隻要我能做到,我就會吃,就會睡。可是,你怎麼能叫一個在水中掙紮的人,在離岸隻有一臂之遙的地方停下來休息呢?我總得先到岸,然後再休息啊!好吧,不提格林先生了。至於說到反省我做過的不公正的事,我要說,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麼不公正的事,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可反省的——我太幸福了,不過還是不夠。我的靈魂的歡快毀了我的肉體,可是靈魂本身依然沒能得到滿足。”“主人,幸福?”我叫了起來,“多奇怪的幸福!要是你能聽我說幾句,不生氣,我可以給你提點忠告,那會使你更加幸福。”“什麼忠告?”他問道,“說吧!”“你知道,希思克利夫先生,”我說,“你從十三歲起,就過著一種自私自利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自那以後,你手裡就從沒拿過《聖經》。你一定已經忘了那書的內容,現在你也不會有時間去看它了。能不能去請個什麼人來——不管是哪個教派的牧師都行——對你講解講解《聖經》,給你指出,你在歧途上已經走了多遠,要是你在死前再不洗心革麵,你就不配進入天堂。這樣做不好嗎?”“我不會生氣,而是很感激,內莉,”他說,“因為你讓我想到我所希望的安葬方式——要是晚上把我抬到教堂墓地。要是你們樂意,由你跟哈裡頓一起陪我去。隻是特彆要記住,關於兩口棺木的安放方法,叫那個教堂司事一定要遵照我的指示做!用不著請牧師來,也不需要為我念什麼經文——我告訴你吧,我就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彆人的天堂對我毫無價值,我根本不想進!”“可要是你一味這樣固執,堅持絕食,就這麼死了,人家會不會拒絕把你埋葬在教堂的墓地呢?”我說,對他竟敢這樣漠視上帝,我大為震驚。“那你怎麼辦?”“他們不會那麼做的,”他回答說,“如果他們那麼做了,那你一定得把我偷偷移進去。這事要是你不管,你就會看到,人雖然死了,可實際上陰魂是不滅的!”一聽到家裡的其他人已經在走動,他立刻就躲回自己的房間,我也就鬆了一口氣。可是到了下午,約瑟夫和哈裡頓正在乾活,他又走進了廚房,神色狂野,要我到正屋裡去坐著,他需要有個人陪陪他。我拒絕了。我坦白對他說,他那些古怪的言談舉止讓我害怕,我既沒有那份膽量,也沒有那份意願,獨自一人去跟他做伴。“我相信,你是把我看成一個魔鬼了!”他說著,慘然一笑,“是個什麼非常可怕的東西,不能呆在一個體麵的人家!”說完他轉身對著凱瑟琳,這時她正好在那兒,看見他走近,連忙躲到我身後,他半帶譏諷地補充說:“你肯過來嗎,小寶貝?我不會傷害你的,不!在你看來,我已經變得比魔鬼還壞了。哦,有一個人是不會躲開我,肯跟我做伴的!天啊,她真是太殘忍了。哦,真該死!一個血肉之軀怎麼受得了啊——連我都受不了啦!”他不再要求彆人來陪他。黃昏時分,他到自己的臥室去了。整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們都聽到他在唉聲歎氣,喃喃自語。哈裡頓急著想進去,可是我叫他去請肯尼斯醫生來,他應該進去看看他。醫生來了,我請求讓我們進去,並想把門打開,結果發現門鎖上了。希思克利夫要我滾開,說他好好的,隻是想獨自一人呆著,於是醫生就走了。當天晚上下起了雨;真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早晨,我繞著屋子散步時,發現主人房裡的窗子在搖來擺去,雨直往窗子裡打。我心裡想,他不可能在床上,要不這麼大的雨一定把他給淋得濕透了!他要麼已經起來,要麼就是出去了。不過我也不必再胡亂猜測了,還是大著膽子進去看看吧!我取來另一把鑰匙,終於把門打開了。因為臥室裡不見人影,我就跑過去推那張大床的圍板;圍板很快就給推到一邊。我朝裡麵一看,希思克利夫先生就在裡麵——仰麵躺著。他的兩眼朝我瞪著,那麼銳利,那麼可怕,把我嚇了一大跳,跟著他仿佛又在朝我微笑。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死去,可是他的臉上,咽喉上,全都淋滿雨水,床單也在滴水,他卻一動不動。窗子來回搖擺,刮著了他擱在窗台上的一隻手,可是刮破的皮膚上不見滲出血來。我伸手去摸了摸,便不再懷疑,他真的死了,而且已經僵硬!我扣上窗子;把他掛在額前長長的黑發往上理了理。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為要是可能的話,我想在彆人看到以前,熄滅他那可怕的、活人似的狂喜目光。可是怎麼也沒能合上,它們似乎還在嘲笑我的企圖。他那張開的嘴唇和尖利的白生生的牙齒,也在嘲笑!我不由得又害怕起來,連聲大叫約瑟夫。約瑟夫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上樓來,他隻“哦”了一聲,可是堅決拒絕管他的事。“魔鬼把他的靈魂給勾走了,”他大聲說道,“他的這具臭皮囊也可以一起帶走呀,我才不管哩。瞧他多惡毒,死了還這麼齜牙咧嘴的!”這個老惡棍也齜牙咧嘴地嘲笑說。我原以為他還會繞床手舞足蹈一番,可是他突然平靜下來,雙膝下跪,雙手高舉,感謝上天使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家族又恢複了自己的權利。這件可怕的事弄得我昏了頭。我懷著一種壓抑住的悲哀,不可避免地回憶起往昔的時日。但是可憐的哈裡頓,雖然受的委屈最大、卻是唯一真正傷心的人。他整夜守在遺體旁,真摯地痛哭流涕。他摁住死者的手,吻著那張誰也不敢多看的譏諷、凶暴的臉。他懷著極度的悲痛深切哀悼死者,這種悲痛自然地湧自他那顆寬宏大量的心、儘管這顆心又像回火鋼一樣堅韌。肯尼斯醫生大傷腦筋,不知該宣布主人死於什麼病才好。我隱瞞了他四天沒吃東西的事實,為的是怕招來麻煩。不過我認為他並不是有意絕食,這是他生那種怪病的結果,而不是起因。我們照他的意願埋葬了他,結果引起四鄰議論紛紛。哈裡頓和我,還有教堂司事和另外六個人,一起抬的棺木,這也是送葬的全班人馬。那六個人把棺木放進墓穴後就離開了,我們留下來看著蓋土。哈裡頓滿臉是淚,親自鏟起青草皮,鋪蓋在褐色的墳頭上。如今,它已跟附近的墳塋一樣平整青綠了——但願這座墳裡的人也睡得一樣安穩踏實。可是,要是你去問一問這一帶的鄉親,他們定會手按《聖經》發誓說,他仍在東走西走。好些人說碰見過他,在教堂附近,在荒原上,甚至說在這座宅子裡。你一定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我也這麼說。可是廚房火爐旁那個老頭卻一口咬定,打從主人死後,每逢下雨天的晚上,從他臥室的窗口望出去,總能看到他們倆。大約一個月前,我也碰上了一件怪事。有天晚上我去田莊——那是個漆黑的夜晚,遠處隱約傳來了雷聲——剛走到山莊的拐彎處,我看到有個小男孩正在哇哇大哭,他的麵前站著一頭綿羊和兩隻羊羔。我還以為是羊羔撒野,不聽他的話了。“怎麼啦,小家夥?”我問道。“是希思克利夫,還有一個女人,他們在那邊,在那座陡坡腳下。”他哭著說,“我不敢打他們那兒過呀。”我什麼也沒看到,可是無論是羊還是他,都不肯往前走。於是我就叫他從下麵那條路繞過去。這孩子也許是獨自一人經過荒原時,想起了他父母和小夥伴們經常說起的那些無稽之談,所以就產生了這種幻覺。不過,現在我不願天黑出門了,也不想再一個人呆在這陰森森的屋子裡。可是沒有辦法。等哪一天他們離開這兒,搬往田莊,那我就高興了!“這麼說,他們打算搬往田莊?”我問。“是的,”丁恩太太回答說,“一結婚就搬。日子就定在元旦那天。”“那誰住在這兒呢?”“呃,約瑟夫得留下照料這房子,也許還會有個小夥子來跟他做伴。他們就住在廚房裡,彆的房間全都鎖上。”“這樣幽靈就可以隨便進去住了,”我說。“不,洛克伍德先生,”內莉搖了搖頭,說,“我相信亡靈已經得到安寧了,用輕薄的口吻議論他們是不對的。”這時候,花園的門被推開,外出閒遊的人回來了。“他們什麼也不怕,”我從窗口看到他們走過來,嘀咕了一句,“他們倆在一起,就連撒旦和他的全部人馬,也敢於麵對。”他們倆踏上門階,停下來朝月亮最後看了一眼——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借助月光互相又看了一眼——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躲開他們。我往丁恩太太手裡塞了一個紀念品,也顧不上她對我的魯莽行為會提出意見,就在他們打開屋門時,我穿過廚房悄悄溜了出來。要不是多虧我在約瑟夫腳下扔了一個金幣,發出一聲悅耳的聲響,讓他認出我是個體麵的正派人,他肯定會認為,他那位下人中的夥伴,乾出什麼輕薄的有失檢點的行為了。我步行回家時,繞道經過教堂,所以路也就遠了。走到教堂的牆腳下,我發現隻不過隔了七個月時間,這座建築顯得更加衰敗了,許多窗戶都沒有了玻璃,露出一個個黑洞,這兒或者那兒,都有瓦片突出在屋頂的簷線之外,等到秋季的暴風雨一來,逐漸地都要掉落下來了。我一路尋找,很快就在緊靠荒原的那個斜坡上,找到了那三塊墓碑。中間那塊是灰色的,半截埋在石楠叢中;埃德加·林敦的墓碑,四周還隻長滿草皮,它的腳下已爬上苔蘚;希思克利夫的那塊,依然是光禿禿的。在那晴朗宜人的天空下,我流連徘徊在這三塊墓碑周圍。望著飛蛾在石楠和風鈴草中間振翅飛舞,聽著那和風輕輕拂過草叢,我心裡想,誰會想到,在這樣一片安寧的土地下,長眠於此的人卻並不安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