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原來,她自以為是的那些小戲碼,他全部都知道……一時,心中感慨萬千。“流箏,回去好好睡一覺。”她點點頭,“對不起,寧老師,我……以後不會這樣了。”這句對不起是給寧老師的,可以縱容她永遠是個刁鑽小姑娘的人是至謙,不是寧老師。他微微一笑,“寧老師就是至謙,至謙就是寧老師,並沒有不同。”她鼻尖一酸,在這晚春的夜裡,暖意像空氣裡的花香,重重疊疊將她包圍。“而且,你的反應很正常,畢竟你資曆尚淺,還沒有真正見過死亡,朱雨晨跟你的友誼又跟普通病人不同,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你是真的把她當妹妹的,對你來說,她就跟親人一樣,情緒激動些也難免。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都是循序漸進的修煉,每一個外科醫生都是這麼慢慢成長起來的,你正在經曆的,也是我經曆過的。”他繼續道。她抬頭看著他,“你也害怕過?”“當然。”他目光漸漸暗沉,“我主刀的第二年,科室裡有個小病人,是個小姑娘,七歲,腦瘤做過一次手術了,複發,擴散,她跟朱雨晨一樣樂觀開朗,每天都很快樂,喜歡唱歌,頭疼得受不了的時候就唱很歡快的歌,她悄悄告訴我,唱歌並不能讓頭不疼,可是能騙媽媽,這樣媽媽就不知道她頭疼了。其實,大人怎麼會不知道小孩子的把戲?隻是裝著不知道罷了,她媽媽背地裡哭成淚人,跪下來求我們,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兒,那時我的心情跟你現在一樣,然而,有些事情,我們真的無能為力……後來,小姑娘走了,我到現在仍然記得她最後一次拉著我的手對我說的話,她說,叔叔,如果我走了,請你告訴媽媽彆哭,我會變成真正的小天使,在天上看著她……流箏,那一刻,我也流淚了,我也很憤懣,我也想質問老天為什麼要奪走這麼可愛的孩子。”阮流箏久久地抱著他,緊緊地抱著。晚春,夜風,沉默,懂得。“可是,我們能做的還有to cure,to relieve,to fort,所以,記得悲傷,再忘了悲傷。”他撫摸著她的頭發,“記住悲傷,讓我們永保初心,悲憐生命,仁愛天下,不淪落為你所說的手術器械,然後忘了悲傷,去做我們比普通人能做的除了悲傷以外更多的事。流箏,我知道你會做到,進修這麼久,大大小小手術一百多台,每一台我都看在眼裡,精準,沉穩,細心,都是你的優點,就連手術最多那天,你連做三台,仍然做到了每一台都很完美,你會是我的驕傲。”她默默地聽著,輕聲回了句,“不是你說的,完美是基本要求嗎?現在拿出來表揚了?”他輕輕一笑,在她額頭上親了親,“那是寧老師說的,可是至謙這兒你可以驕傲一下。”如花瓣擦過眉心,那一刻的觸碰,比深入她身體更讓她靈魂顫抖,凝視夜色裡他幽深的黑眸,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很清晰很清晰,淚光再次漸漸浮現,她靠入他懷裡,“對不起,我不該說你冷血,我錯了。”“知道錯了就要罰。”他帶著淡淡笑意。“怎麼罰?”在他無形的掌控和調節力,氣氛已經悄然起了變化。他把她從懷裡拉出來,低頭認真看著她的臉,“罰你回去飽飽吃頓飯,好好洗個臉,舒舒服服泡個澡,再美美睡一覺,四件事任何一件沒做到可就要手抄病曆一百本了。”她噗嗤笑了出來,淚花猶在。“進去吧,我看著你進去。”他立在夜風裡,昏黃的路燈,燈光披了他滿身。“不,我看著你走。”她抱著盒子,站著不動。他眉目一揚,似在問她為什麼。“我要看著你走!”她固執地。他笑了笑,“好。”不再問為什麼,回身上車,車燈漸漸隱沒在黑暗裡。臨去時,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之後,便再無人間春色,所有的和風、細雨、春陽、繁花,儘在其中了。阮流箏站在門口,心內每一個角落都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再無一絲空餘。“哎喲,這誰啊?站成望夫石了?”一個聲音響起。阮流箏一看,是好久沒見的薛緯霖。“我樂意!”她的目光回到車燈遠去的方向,並不掩飾自己的情感,隻是,這會兒車燈已經完全消失了。“哎喲哎喲!”薛緯霖連連嘖嘖,“我說你有點出息好不好?都跟你說了,不要讓男人輕易得到你,這樣男人才會珍惜,你怎麼就不聽啊?瞧你這花癡樣,就這麼一頭栽進去了?有你的苦頭吃!我說你還沒吃夠呢?”阮流箏瞥了他一眼,“謝謝你的提醒!”言語間已經有了輕鬆之意。薛緯霖搖頭,“無可救藥了!人都說,在一個坑裡跌兩次的是傻蛋!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怎麼執迷不悟呢?”阮流箏目色深遠,“我跟他是不一樣的情況,他也不是你說的那種男人。”“所以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薛緯霖再次搖頭歎息,“希望彆再哭著說你的十三年!”阮流箏微微展顏,“不管怎麼樣,謝謝你的好意。我先回家了,晚安,拜拜!”“晚安。”薛緯霖看著她笑,“過兩天我公司有事要出國一趟,給你帶禮物回來?”“不用了,謝謝!”說完,又道,“原來你也要工作啊,我還以為你成天閒著呢!”“原來我在你心裡就是這形象?”薛緯霖哭笑不得,“好吧,晚安。”阮流箏走進家門,裴素芬見她手裡拿著盒子,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哦,一個病人的東西,托我保管的。”她放下盒子,先陪阮建忠說話,問問他今天感覺怎麼樣。阮建忠從來都是樂嗬嗬的,即便是剛做完手術那段時間也不會在阮流箏麵前露出任何不適。所以,此刻也隻是打著嗬嗬,開女兒玩笑,“選好了?”“什麼選好了?”阮流箏不懂他的意思。“至謙和小薛啊,選好了?”阮建忠又問。“爸!”她無奈地叫了聲,“我跟薛緯霖從來就沒有任何可能啊!”“哦,那就是選了至謙了!”阮建忠笑道。其實這是大家近來都已經心知肚明的事了,不過阮建忠第一次挑明而已。阮流箏也就不解釋了,正好裴素芬叫她吃飯,她便裝傻吃飯去了。裴素芬陪她坐著,開始跟她說些家長裡短的事,物管費啊,電費啊,親戚家誰結婚誰大壽隨多少禮啊,阮朗今天打了電話回來啊等等。阮流箏一邊吃一邊聽著,然後一件一件回答媽媽,最後提醒裴素芬彆忘了帶爸爸去醫院複查,並且從錢包裡拿了一些錢出來,比以往拿得更多了一些,“媽,這個月的家用。”裴素芬推脫不要,阮流箏固執地放下,“媽,拿著吧,爸去醫院要花錢,物管、電費,還有這月隨禮也多,我每天在醫院,也沒時間花錢,您就拿著吧。”裴素芬感歎,“箏兒,家裡你負擔得太多了。”“媽,我是女兒,是您小棉襖啊,說什麼負擔不負擔?”阮流箏笑笑,已經全然看不出之前傷心的痕跡。“對了,媽,明早給我準備點吃的,綿軟一些的,我帶走。”“明天大手術啊?”裴素芬問。“嗯。”一天就在這樣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裡結束,她抱著朱雨晨給她的盒子上樓,已經沒有了再讀一遍日記的勇氣,放好,凝視著深綠色盒子映襯下那朵白綢花發呆。想起那張如梔子含露的笑臉,心裡依然極為沉重,耳邊同時響起的還有他的聲音:記得悲傷,再忘了悲傷。流箏,你會是我的驕傲。關燈,淚光在黑暗中隱去,但願,明早升起的不止是太陽,還有希望。朱雨晨的手術,寧至謙帶了包括她和丁意媛在內的三個助手一起。阮流箏知道,這台手術又是場耗時戰,朱雨晨的腫瘤本來切除就很困難,寧至謙還想全切,對技術挑戰高,一點一點地清除,初步估計得十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