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宋妃抱枕頻傳怨 燭光斧影歎蕭牆(1 / 1)

宋太祖 郭建勳 2545 字 21天前

趙匡胤一行,經唐州向北,一路上因天氣轉熱,時行時駐,到達洛陽,已是六月中旬,盛夏已來臨。洛陽是大宋的西京,建有專門的行宮,趙匡胤前幾次來此省墓,都住在這裡。這座行宮建於乾德初年,坐落在洛陽城正北,風閣樓台,飛簷碧瓦,除了規模較小外,絲毫不亞於東京的皇宮,是洛陽最有氣勢的建築。趙匡胤在宮中休息了數日,召石守信來行宮見麵。石守信自從交出兵權,從不過問政事,一心斂財禮佛,保養得白白胖胖,活像一尊彌勒佛。他行過叩首禮,在趙匡胤左側的椅子上坐下,說道:“臣聞皇上南巡襄陽,一路辛苦了。皇上,李良現在如何?臣已有十幾年未見他,令臣好生想念。”“他還是老樣子,依舊精力充沛,身手更勝往日。龍興寺是塊風水寶地,比朕的皇宮強多了,所以他當年斷然歸寺,如今連張瓊也留下不回了。”一說起張瓊,他就不免傷感。“皇上不必難過,人各有誌罷了。”“你不要寬慰於朕。兄弟故舊死的死,走的走,朕現在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石守信眯著眼,微微一笑道:“其實隻要皇上願意,有一個人肯定會回到皇上身邊。”“誰?”“趙普!趙宰相為大宋江山殫精竭慮,功勳卓著,卻被貶往郴州,臣亦替他不平。皇上如真思故人,何不將他召回?”石守信抓住機會為趙普鳴怨。趙匡胤陷入深思之中,久久沒有開口說話。次日下午,石守信等人,陪同趙匡胤往城東拜祭安陵。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死後葬於洛陽東郊的鞏縣。趙匡胤登位,尊父親為宣祖昭武皇帝,其陵墓稱為安陵。後來皇太後杜氏逝世,亦合葬於此。安陵乃皇家陵園,有一班人專門看護管理。園內鬆柏蔥鬱,陵墓巍峨。趙匡胤為人純孝,對母親更是感情極深。這幾年來,家國多事,未能來此省墓,心中常感不安,覺得有愧於父母。趙匡胤在父母靈前,親手擺好祭品,點燃香燭,依禮叩拜之後,仍然跪在地上,遲遲不願起來。他默默追憶父母生前的容貌,暗暗歎道:“人生易老,隻恐此生不能再朝安陵也。奈何,奈何!”悲從中來,不禁潸然淚下。石守信叩拜之後,站在旁邊,見趙匡胤行動遲緩,臉含憂戚,也不禁暗自感歎:“皇上老矣!”過了很久,趙匡胤才控製住情緒,站直身子,一步步登上墓台,默默地看著遠方,神色凝重。足足觀望半個時辰後,方才走下墓台,朝著安陵的西北方向,走了兩百步,開口對大惑不解的石守信和隨從人員說:“此處便是朕將來陵墓的所在。朕生時未能儘孝道,死後願永伴父母身邊,朝夕陪侍。朕之陵墓可號‘永昌’,與安陵合為‘安昌’。願我大宋江山永在,國民安昌!”趙匡胤又令人去城東的夾馬營,將自己年幼時經常騎著玩耍的一匹石馬搬來,安放在選定的墓址上,並反複交代看守陵園的官吏萬勿移動,這才悵悵歸去。卻說自從趙匡胤離京,趙光義就遵旨入住廣聖宮,替皇兄處理政事。趙光義精通史籍,遍覽群書,城府極深。他深知自己作為晉王,若在皇上外出時攝政理事,必能鞏固已經基本確定的皇嗣地位。因此,當趙匡胤提出讓他暫時代理政務時,他表麵上故作姿態,實際上心中竊喜。入宮之後,他兢兢業業地處理日常政務,晚上也大多宿在宮中,很少回晉王府。廣聖寺就在延福宮旁邊。趙光義的到來,猶如一塊石頭投進水中,攪動了宋皇後本來十分平靜的心。近年來,皇上老態日顯,完全沒有了房事,甚至很少在延福宮留宿。宋皇後三十餘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哪能耐得了如此寂寞?但身為皇後,深居皇宮,身邊除了宮女便是宦官,隻好強捺春心。趙光義不足四十,皮膚白淨,威武而不失儒雅,魁梧而不失俊秀,確實是天下難覓的偉丈夫。宋皇後對他心儀已久,隻可惜缺少接近的機緣。如今天假其便,近在咫尺,焉能不讓她芳心暗動、意亂神迷?因此,她先是派宮女送這送那,然後親自出馬,不時往廣聖宮送親手做的燕窩、參湯之類的補品,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依宮中製度,這等來往是萬萬不允許的,但她是皇後,趙光義是攝政的皇弟,誰敢多嘴?何況宮中的侍衛、宮女,都知道趙光義是皇嗣、未來的皇上,無不存心巴結,曲意逢迎,自然不會去管這樣的閒事。趙光義起初對皇後的熱情甚感惶恐。以他的地位,並不缺少美女,何必要冒此風險呢?而且宋皇後畢竟是自己的皇嫂,若有苟合,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故他總是敷衍應付,態度既不親熱,也不生硬,與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俗話說,日久生情。隨著交往的增多,人的感情免不了發生變化。再加上宋皇後因保養得當,看上去依然年輕美貌,豔麗潤澤,令人怦然心動;更為重要的是,宋皇後因其特殊的身份,將在趙光義繼任國君的大事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是絕對不能得罪的。這樣一來,趙光義的防範之心漸消,兩人的關係不知不覺有了微妙的發展。趙匡胤離京兩月之後的一天晚上,宋皇後送來夜宵,並攜了一壺陳年佳釀。兩人喝得性起,春情蕩漾,欲望如潮。恍惚迷離之間,相擁走入殿後寢宮,顛鸞倒鳳,成就了一段孽緣。爾後便常常偷赴巫山,恣意雲雨,竟將那兄弟、夫妻之情和倫理綱常,拋到九霄雲外。而宋皇後更是把一顆芳心,整個兒係在了趙光義身上。又過了一個多月,趙匡胤從洛陽返京。趙光義前往郊外迎接,見趙匡胤神情萎靡,印堂發暗,較離京時更顯衰老,心裡一陣愧疚,表情頗不自然。趙匡胤哪會想到其中的奧秘?回到宮中,對他說:“光義,朕此番外出,旅途勞累,甚覺精力不濟,意欲讓你繼續留在宮中,總理朝政。你意下如何?”趙光義內心很矛盾,想了想說:“陛下,我白天進宮,幫助皇上處理一些日常事務,晚上還是回府歇息罷!”他實在沒有勇氣同時麵對皇兄和宋皇後,尤其是在看到趙匡胤這般衰老的樣子之後。也許確實是因為外出時間太長,過於疲倦;也許是因為數十年持續高度緊張的生活,一旦鬆弛下來就再也難以恢複;也許是因為在襄陽、洛陽的所曆所感,導致了他對人生的某種厭倦。總之,趙匡胤回京以後,一直打不起精神,整日裡神思恍惚,目光呆滯。就這樣懨懨地過了一段時間,到九月底,終於臥床不起了。據太醫診斷,趙匡胤其實並未患什麼明顯的疾病,隻是心情抑鬱,不思茶飯,由於進食太少,引起身體的急劇衰弱。此外,因體內機能退化,肌肉鬆弛,牽動舊傷疼痛,常令他不堪忍受。趙光義懷著一種憐憫加贖罪的複雜心情,日夜侍奉在他的床前。這一天,天氣轉晴,趙匡胤感覺精神稍好,吩咐光義將自己扶起,倚在床頭,緩緩說道:“光義,朕觀你龍行虎步,有太平天子之象。我趙氏天下來之不易,你要好自為之!”趙光義坐在床沿安慰道:“陛下並無大病,近日即可痊愈。你放心休養罷。”趙匡胤越是對自己信任親密,他越是感到自責內疚。“光義,朕的病情如何,朕心中自知。況且人難免一死,隻不過遲早不同而已,何須顧忌?”趙匡胤緩得一緩,又說:“開封地處四塞,無險可守,朕本想遷都長安,倚山帶河,裁減冗兵,以為長治久安之計,可惜身罹屙疾,難以付諸實現了。”“治天下在德不在險,何必定要遷都?”“唉,你熟讀史籍,如何眼光這般短淺?若都開封,守此江山須大量禁兵,隻恐不出百年,天下民力竭矣!你應選擇適當時機遷都,慎勿猶豫。”趙匡胤閉上雙目,仰著頭,繼續說道:“眼下朝中外無驍將,內無良相。朕反複思考,北漢楊業,熟諳軍陣,武藝絕倫,可相機招降,授以攻城野戰之任;故相趙普,雖頗愛財,但忠心耿耿,處事乾練,可召回宮,恢複宰相之職。如此則才儘其用,國家可安之。”趙光義見他說話吃力,起身想扶他躺下休息。趙匡胤擋住他的手道:“彆急。朕尚有三事須告誡你,你仔細聽著:其一,周室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即使是謀反,亦止於獄內賜儘,不可於市曹刑戮,更不可連坐親屬。其二,讀書人乃國之根本,直諫者乃國之忠良,萬不可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其三,南人性懦弱、多機巧,故不得拜宰相。吾趙氏子孫曆代為君者,不遵此誓,天必殛之!光義,你速跪下,對天盟誓!”趙光義隻好跪下發誓,謹遵此誡。趙匡胤又鄭重叮囑道:“你可將此三誡,鐫於石碑,立於密室,以傳之子孫。切記,切記!”言罷已是氣喘籲籲,便由趙光義服侍睡去。又過了十餘日,趙匡胤病情轉重,咳嗽不止,連續幾天粒米未沾,臉色蠟黃,皺巴巴的皮膚鬆弛下來,就像一個水分不足的柿子,極為難看。麵對此情景,文武大臣、皇後、皇子,無不惶恐失色。禦醫們數番會診,亦無良策。開寶九年十月二十,趙匡胤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粗重。趙光義和宋皇後麵露愁容,守在床頭。寢宮外的萬歲殿中,宰相呂餘慶、盧多遜、皇弟光美、皇子德昭、德芳等人,皆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室內室外一片沉寂,充滿著哀傷和死亡臨近的氣息。入夜,趙光義察覺趙匡胤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連忙俯身輕喚道:“陛下,陛下!”趙匡胤聽到喊聲,費力地睜開雙眼,囁嚅著說:“光義,朕歸天之後,你要善待皇後、皇子,將來把皇位傳給德芳,勿違朕言!——宋愛卿,你過來。朕之遺囑,你可為證。”趙光義雙膝跪下,淚流滿麵道:“陛下放心,臣一定遵旨照辦。若有違背,神靈不容!”趙匡胤望了望光義,斷斷續續地說:“北患未除,朕……於心……於心不甘啊!”好容易才說完,疲憊地合上雙眼,又進入了昏睡的狀態。迷迷糊糊之中,慕容延釗、韓令坤一身戎裝走了進來,笑吟吟地說:“三弟,如今你不再是皇上,我們兄弟數人又可以把盞儘歡了!”說完二人扭身便走。趙匡胤正想追過去,卻被張瓊一把拉住:“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昏君,趙宰相為你賣命幾十年,你為何這般絕情?”趙匡胤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又看到李良在一旁冷笑道:“浮生若夢,便是皇上死了,也不過七尺之穴,何必要為那虛名空利所惑,自取其苦?”趙匡胤滿心羞愧,待要上前解釋,猛聽得一聲暴喝:“趙匡胤,你這個無恥之徒!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欺淩孤兒寡母,奪我大周江山?朕殺了你這狼子野心的狗賊!”趙匡胤回頭一看,隻見周世宗郭榮怒目圓睜,手舉寶劍殺將過來,不由得魂飛魄散,想要逃跑,卻怎麼也挪不動腳步,急得渾身冒汗,咬牙揮拳回擊過去,道:“你郭家天下亦是篡奪而來,朕取之有何不可?”這一拳用勁甚猛,卻打在軟綿綿的錦被上。他張眼一看,原來自己躺在禦床上,渾身是汗。趙匡胤歎了一口氣,想著剛才的一幕,仍心有餘悸。他感到身子酸痛,換了一下睡姿,無意中側身一望,頓時如遭雷擊一般,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趙光義和宋皇後正親昵地抱在一起!此時已是後半夜。趙光義和宋貴妃二人,見趙匡胤氣如遊絲,昏迷在床上,以為他一時半刻不會醒來;況且趙匡胤已是要死的人了,二人不再有什麼顧忌,於是舊情萌發,略示親熱。沒想到趙匡胤突然睜眼坐起,兩人頓時驚呆了!趙匡胤不知哪裡來那麼大力氣,順手操起床邊那把用來鎮邪的斧頭,怒呼一聲:“你們……這兩個畜生!”奮力擲了過去。那斧頭帶著響聲,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撞在牆上,震得室內燭光一陣猛烈地搖曳。隨即,趙匡胤的身軀猶如山崩,轟然倒下。驚魂未定的宋貴妃,戰戰兢兢地走過去一看,趙匡胤目瞪口張,似仍在厲聲斥罵,卻又沒有一點動靜。她大著膽子,伸手探了探鼻息,才知道趙匡胤已經氣絕,憤然歸天了。萬歲殿內,頓時爆發出陣陣哭聲。在這嘈雜的哭聲中,縱橫天下數十年的一代雄主趙匡胤,走完了他整整半個世紀的全部人生曆程。他的靈魂,卻超越了這塵世的喧囂,飄向蒼冥的天界,飄向神秘的彼岸。開寶九年,宋太宗趙光義繼位,是年十二月,改元太平興國元年。太祖諡曰: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聖功至明大孝皇帝。此後,每年清明,在洛陽鞏縣的永昌陵,當盛大的祭祀活動結束,夕陽西下的時候,總會有一位左臉帶著刀傷痕跡的僧人、一位舉止文靜的尼姑,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默默地上香、燒紙、叩拜,然後默默地離去。一年一度,從未間斷。時光荏苒,三十年過去了。又是清明,又是夕陽西下之時,那僧人、尼姑如期出現在永昌陵,隻是無情的歲月,已蝕去他們臉上的紅潤,烙上了無數條深深的皺紋。像往年一樣,默默地祭拜完,兩人一同走出陵園。然而,在本當分手的岔道上,那位僧人卻停了下來,緩緩施禮道:“師太,老衲年近八旬,體力不濟。從襄陽來此,往返千裡,甚覺艱難,往後便不再親臨拜祭趙大哥了。”那老尼聽了,雪白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動了一下。隻聽那僧人又說:“師太,有一件事,老衲幾十年來一直守口如瓶,今日也該告訴你了!當年老衲返回龍興寺,順便將宗讓攜回寺中為僧,取名法照,日前已接任老衲為龍興寺住持。阿彌陀佛。”“入得佛門,浴得佛恩,也算是他的造化了。貧尼謝過大師。”老尼雙掌相合,微微頷首。在抬起頭的一刹那,兩人的目光終於碰在一起。這是幾十年來兩人之間的第一次對視,然而,彼此的目光裡,已沒有絲毫的激情,有的隻是平靜與透悟。幾乎又是不約而同,兩人緩緩轉身,一個朝南,一個朝北,邁步離去。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條越拉越長的崎嶇山道和一片蒼茫的暮色。最後的一抹夕陽,掠過永昌陵圓形的墓頂,投射在洛河上,把河水染得輝煌燦爛,然後一點一點地黯淡,以致終於完全消失。所有的一切,都隱沒在岑寂和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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