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惠來到母親鄧夫人宮中,說起了丹姬為難媯翟的事。鄧夫人不禁感歎:“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誌氣,也不失為一個至情至性的人。若是尋常女人,裝作幾日便投懷送抱了,說不定還巴不得嫁給楚王哩,哪裡還這樣尋死覓活的。”“母親不嫌棄她嗎?”“你王兄不嫌棄,我一個老太婆嫌棄她做什麼?隻要她能誕下子嗣,我還要賞她呢!再說了,我看她的確美麗,氣度不凡,聽說在息國時就是她在主政。”鄧夫人輕笑,“我看你王兄這回像是動了真心了,表麵氣勢洶洶的,鼻眼間不像以前。”羋惠為母親捏著腿,道:“女兒也聽夫君說過息國的事。說息夫人治家有方,息國大小事情麵上是息侯治理,其實都是她暗中主政,去年因為被蔡侯氣病倒了,才放手了一陣。嗬嗬,都說天下的婆母都是一樣的,不喜歡聰明精乾的兒媳婦,母親您呢?”鄧夫人自信地說道:“不喜歡聰明兒媳婦的婆母其實是最不聰明的,生怕比自己強蓋了自己的風頭?一代更比一代強,才有希望,都不如上一代,那家族豈不就慢慢自行萎縮滅亡了?那些婆母以為蠢蠢笨笨的兒媳就不會犯大錯,想著又不要她們掌管國家,隻需灑掃除塵、帶帶孩子就行了。殊不知,咱們楚國的男人們在外廝殺,這王嗣後裔待在母親身邊的時日更多,古話說得好,三歲看到老,若是沒有一個聰明的母親,怎麼會有一個聰明的王位襲承人?這聰明的女人就犯起錯來也是圓圓滿滿,少有破綻,技高一籌得讓人心服口服,不像那些蠢笨的女人總是弄些丟人現眼的事,弄不好還毀家傾國呢。”羋惠俏皮笑了:“母親這話我可不理解了,外頭的男人們提起息夫人,哪一個不是說她紅顏禍水的?”鄧夫人笑道:“你呀,成天來套我的話。男人們又不是個個都像你王兄那樣聰明,還不是自己沒能力,把自己不想承認的錯一切嫁禍到女人身上。這是她太美的悲劇,我們不能成為他們的幫凶是不?難道沒有這個女人,你王兄就滅不了息國了?笑話!日後,你不要人前人後一口一句息夫人,如今她成了你王兄禦封的正妻,是你的嫂嫂了!”母女二人正說話,丹姬捂著紅腫的臉氣衝衝進屋來跪下,衝著鄧夫人嚷道:“老夫人要為丹姬做主啊!”鄧夫人眉頭一皺,喝道:“你起來說話,鬼哭狼嚎的,像什麼樣子。”丹姬看羋惠也坐在這裡,裝作沒有看見,氣鼓鼓坐在軟榻上,訴起苦來:“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那息國妖婦後於我進宮,我好心好意拜會她,她不僅不以禮相待,反而蔑視輕賤我。我隻不過打了她兩下,她就告到大王那裡,讓大王掌摑我,您看!”丹姬挪開手,果然一邊臉腫脹不已。羋惠瞧了一眼,忍不住哧笑起來,想說“活該”,因在母親身邊就把兩字咽了進去。鄧夫人冷冷瞥了一眼丹姬的臉,斥責道:“先來後到和尊卑貴賤,哪個更重?你自己不醒事跑去橫行霸道,隻挨了大王一巴掌,那是你的運氣!”丹姬傻眼了,不服地反問道:“我乃巴族尊貴之軀,以清白之身服侍大王,怎麼如今竟比不得一隻輾轉於男人之手的女人尊貴?那女人天生狐媚,迷惑息侯敗了家業,如今還來禍害大王,丹姬憑什麼要服她?何況,大王真心對她,她竟棄若敝屣,又憑什麼驕狂?”鄧夫人實在聽不下去這樣沒有分寸的話,罵道:“住口,你小心禍從口出!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息侯!憑什麼?憑本事!你要是有本事,大王自然聽你的,你沒有本事不知安分守己竟來老身這裡撒潑,你又是倚仗了誰這樣蠻橫?你不要以為老身沒有出門兒就不知道你乾的好事!你若是以為倚仗了大王的本事,隻管叫大王來回我,哼,老身還不信管不了自己的兒子,他就能縱容這樣醃臢的妾妃?”丹姬被一頓劈頭蓋臉地臭罵,委屈地哭了起來,再不敢回話。鄧夫人冷哼一聲:“惠兒,去叫仆人來。”羋惠出門叫來仆人,鄧夫人吩咐仆人道:“你帶著丹姬去找世醫拿一瓶治外傷的藥膏給丹姬敷傷。”丹姬看著羋惠嘲笑的眼神,更加生氣,可又說不出什麼,隻能帶著埋怨憤恨離去。幾日後,鄧夫人壽宴,楚國貴族均帶著女眷來賀,所有人都挑著好話祝福年近古稀的老壽星,作為楚國正夫人的媯翟卻沒有出席。席間,鄧夫人聽到貴族們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笑道:“大家不必議論,是老身親自下旨,讓媯氏靜養身體不來赴宴的。”熊貲聽了,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熊貲有點坐不下去了,他身在喧嘩的壽宴,心卻飄去了清寂的後宮苑中,不知那倔強的女人身體到底怎麼樣了,於是扭頭命世醫去察看一下媯翟的情況。媯翟躺在床榻上,一如既往的消沉。她空洞的目光停滯在一處,盯著牆上的磚縫懶得移動。她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輕盈,似乎心跳也可以跟著微弱下去。她仿佛能看到從天空厚厚的白雲裡鑿開了一條閃光的道路,道路上是一些飄逸瀟灑的仙童玉女,正揮手迎接她去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地方。宮殿、花樹、談笑,沒有殺戮,沒有強迫,沒有牽掛,這是她渴望的地方啊。媯翟眨了一下眼,覺得似乎沒有那麼難過了。世醫把手搭在媯翟枯瘦如柴的手腕上,眉頭凝結,若有所思。媯翟見到這麼複雜的表情,難得一見地開口問道:“世醫大人,我是不是就快死了?”夫人言語裡透著的欣慰興奮把世醫驚了一跳,差點診錯脈。世醫細細摸著微弱的脈搏,久久才停下,麵露驚喜之色,報喜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媯翟聽罷這話,驚得臉僵住了,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世醫重複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微臣這就稟報大王。”“哈哈哈哈,不用報,寡人都聽見了。”原來熊貲放心不下,還是趕了過來,正巧趕上了好消息。媯翟的手重重垂下,剛才見到的天堂不見了,隻有密布的烏雲。她怎麼就懷孕了呢?熊貲興奮地把奴仆們都趕出門外,隻留媯翟與他兩人。熊貲捉住媯翟的手,激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說話也語無倫次:“秋儂……”媯翟沒有抬眼看熊貲,一言不發,隻有淚水洶湧。熊貲心裡本充滿了喜悅,看著媯翟這樣黯然的神情便隻剩鬱悶了。熊貲瞅了一眼幾案上的陶碗,那碗羹湯剩了大半。熊貲皺眉,叫人端來熱湯,親手喂著媯翟。媯翟心裡除了哀傷,什麼也不想增加。她無力地抬起手,將熊貲手裡的碗打翻。滾燙的羹湯順著熊貲的手背流下,撒在了熊貲的衣襟上,他的手背當即就燙起了燎泡。媯翟沒有歉疚,沒有驚慌,隻有對熊貲剜心剖腹的恨意。奴才們聽到動向正要推門進來,熊貲吼道:“誰也不許進來!退下!”他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克製住氣憤,捏起媯翟的下巴,低聲威脅道:“你戕害自己的性命寡人不管,但萬不能夠戕害寡人的孩兒!你聽著,再這樣下去,寡人有的是手段對付那個什麼鬥丹、你的婢女,還有息姬允!”媯翟扭過頭,咬破舌尖,一口血痰噴在了熊貲臉上。熊貲氣得要發狂,把媯翟摔在床上,發怒道:“你不信可以試試,試試寡人到底有多少耐心陪著你。從明日起,你一日不吃東西,寡人就殺一個人,兩日不食,寡人就殺兩個人。你若願意用彆人的性命來成全你的任性,那你就繼續這樣下去吧。”熊貲走到門口,回過身來看了媯翟一眼,心口堵得發慌,他克製自己心疼她的衝動,丟下一句:“你好自為之!”拂袖而去。熊貲出了門,吩咐道:“叫幾個利索的人來貼心伺候夫人,若是不見好轉,統統殺頭!告訴丹姬,不許她靠近這裡半步,否則寡人要她的命!”熊貲來到宴席上,向鄧夫人報告了好消息。鄧夫人大喜:“真的?嗬嗬,老身這個壽誕過得有意義,明日要去宗廟祭祀,為我大楚遲來的王孫祈福!”鄧夫人趕緊宣布散宴,當即到媯翟的房中探望她。看到鄧夫人來了,媯翟起身來,對鄧夫人行禮:“參見老夫人!”鄧夫人將媯翟安枕好,和藹說道:“還病著就不用多禮了。你這孩子生得麵善,不該是乖戾之人,又何苦為難自己呢?好好養養,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媯翟雖然恨透了熊貲,對無辜的人卻沒有什麼恨意,尤其是為她解圍的羋惠與和善的鄧夫人,但她心裡有無法言說的痛,沒有人能體會。她儘量忍著眼淚,想說些不為難自己也不使鄧夫人難堪的話:“夫人,身為女子若要到我這樣份上,又如何強顏歡笑得起來呢?生人作死彆,離恨之苦,豈能說忘就忘?”鄧夫人聽著這話,也不禁感慨萬分,道:“老身能明白你的心思,當個未亡人都不是一時半載能緩過氣,何況你這樣的事呢?我那個兒子性情是暴躁了些,骨子裡其實是極好的人。命運讓你到了楚國,你又何苦與命運相抗拒?我兒馬上都五十歲了,娶了幾房女人都沒有留下子嗣,你一來就懷上了,這難道不是天命嗎?你為息縣子民做了那麼九九藏書多,就當可憐可憐這些奴才吧,他們當不好差,小命也不保,總歸是一條性命。他們會感謝你的。”媯翟苦笑道:“我不過一卑賤女子,何苦眾人都以性命相要挾,威逼利誘來哉?”鄧夫人道:“那你就當可憐可憐老身,六七十歲的老婆子,至今還沒有能夠抱一抱自己的親孫子呢。”媯翟不再應聲,閉上眼任淚水滑落。她心裡暗自掙紮:我不要任何人的感謝,我隻要簡單安穩的生活。鄧夫人安撫了一會兒,又囑咐奴才細心照顧後才離開。奴仆們把菜肴羹湯送進來,跪地請求:“夫人,求您吃幾口吧,不然奴才們沒有活路了!”媯翟望著一屋子的奴才,苦笑道:“我掌管息國政務之時,都沒有如此排場,想不到到了楚國,竟是這樣的局麵。你們放在那裡吧,我自己會吃。”奴仆們不起身,求饒得更厲害了:“請您饒恕奴才違令,奴才必須要親眼看您咽下去。夫人,您可憐可憐奴才吧,奴才不想死,求您可憐可憐吧。”媯翟摸了摸肚子,心裡打定了其他的主意,支起身來,指著那碗冒熱氣的羹湯,道:“好吧,把那一碗羹端來,我吃就是。”奴才們聽了這話歡天喜地站起來,跑前跑後地伺候開來。也許是太久沒有吃東西,也許是懷孕之後變得饑餓起來。媯翟喝完一碗羹,又吃了一小碗飯,喝了幾口熱湯才停下。媯翟叫人打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換上了新衣裳。有人將夫人主動進食的消息告知了熊貲,熊貲聽了,激動得眉飛色舞:“哈哈,我的秋儂終於聽話了。”晚上熊貲過來查看,媯翟雖然依舊不理會,卻也沒有哭泣,一連好多天情緒都特彆好。飲食調理得好,媯翟吃得也多,漸漸的,媯翟的臉色紅潤起來,月餘後竟越發顯得嫵媚動人。她的食量加大,睡得也安穩多了。這天夜裡,多日來不跟熊貲說話的媯翟推了推熊貲,忽然開口了:“我有了身子,不宜同房,你去丹姬那裡就寢吧。”雖然是冷漠刻板的話語,仍是令熊貲萬分驚喜:“你願意開口跟寡人說話了!不用管丹姬,不看著你入睡,寡人不放心。”媯翟抬起頭,幽怨地看著熊貲,似乎有訴也訴不清的苦衷與立場。熊貲一見她這神情,不由自主地妥協了:“好好好,我鼾聲大不擾你了,你好好睡吧,睡好了才有精力吃東西,才能養好我的美人和我的兒子啊。”夜深了,熊貲摟著丹姬進入夢鄉,媯翟卻披衣起身偷偷點亮了燈。她把屋內的家具都挪開,騰出了一塊空地。她站起身,掄起自己的拳頭,一拳一拳砸向了自己的肚子。拳頭的疼痛讓她咬牙忍住。她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憎恨地罵道:我不要這個孽種,不要這個孽種!她之所以願意吃飽,不再哭鬨,就是為了養足力氣,扼殺掉這個孩子。她不是殘酷的人,但她沒有辦法忍受自己與不喜歡的人生下孩子,如果說這是命運,那麼她不願意屈從這種命運。不知打了多少下,媯翟終於吐出一口鮮血,額頭也掛滿了汗珠。她見著地上的鮮血,沒有傷心,隻有高興。她恨恨說道:“熊貲,你不用威脅我,我不會讓你的孩子見到太陽!”每一個晚上,媯翟都是這樣又打又跳甚至翻跟頭,她對自己下了最狠的手。但是,命運是捉弄人的,無論她怎麼折磨自己,怎麼劇烈運動,肚子依然鼓了起來。幾個月過去,天氣越來越熱了,媯翟的肚子凸顯出來,像是裝了一個西瓜,她不但沒有力氣跑跑跳跳了,反而越來越容易困倦與饑餓,身體的本能需求已經戰勝了意誌,讓她感到恐懼的是,她沒有能力再拒絕睡眠與食物。到了懷孕七個月的時候,腹裡的胎兒再也不願呆在子宮裡,而是奮力掙紮著要出來。這天,媯翟剛喝完一碗羹湯,肚子突然疼了起來,她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身下像是開了一個口子,一股體內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巨痛。媯翟驚叫一聲,仆人都慌了,一時間該來的人都來了。穩婆和仆人們把媯翟抬到榻上,媯翟扯著帷帳,借著撕心裂肺的尖叫,想減輕疼痛,可疼痛已遍布她的全身,讓她感覺生命是那麼的虛無。“夫人,您用力啊!”穩婆焦急地喊。門外,楚王熊貲焦急地詢問道:“怎麼樣?怎麼樣了?怎麼生了這麼多個時辰還沒生下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走廊下徘徊,怎麼也不肯離開,等得不耐煩了,他說:“我要進去看看夫人!”“大王,夫人難產,這會子還生不下來,您還是先就寢吧,免得血光衝了您!”門外的老婆子拚命攔住熊貲。“難產?”熊貲聽到這裡更緊張了,“不行,寡人更要進去看看了!”“大王,不能啊,這,這不吉利的!”老婆子們不讓。“讓開!他們母子若有事,寡人大吉大利又有什麼用!”熊貲眉頭緊皺,心被媯翟一陣陣尖叫揪得緊緊的。他不理會產婆們的勸阻,推開門衝進到屋內,握緊了媯翟的手。此時,媯翟已經渾身濕透,疼痛攪得她睜不開眼睛,汗水像是無數條小溪流進她的眼睛裡、嘴唇裡。“秋儂,來抓住寡人!再用些力!”熊貲看著掙紮得一臉發白的媯翟,心裡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對待這個受苦的女人。媯翟疼得神智不清,隻感覺痛。她看向身旁的男人,恍惚間竟看成了息侯,仿佛死亡旅途上找到了同伴,扯開嘴角,柔情地喊到:“大王,大王,您……”話沒有說完,媯翟一陣抽搐,尖叫一聲幾乎把嗓子扯破。她手臂青筋畢現,尖尖的指甲把熊貲的血肉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熊貲任由媯翟抓著自己的手,再次鼓勵道:“秋儂,寡人在,你再加把勁兒!”一天一夜過去了,媯翟所有的力氣用儘,終於在黎明時刻,一聲嘹亮的啼哭讓所有的人放下心。熊貲雙眼熬得通紅,抱著瘦小的兒子,興奮不已,道:“這孩子來得這麼艱難,差點要了他母親的命,不如就叫艱兒吧!”熊貲一直陪伴著穩婆們把一切都收拾好。看著孩子,熊貲樂得一直合不住嘴,五十歲的人了,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把孩子放在沉睡的媯翟身邊,親吻了一下沉睡中的媯翟那光潔的額頭。“秋儂,你睡著的時候美極了。”熊貲喃喃稱讚,初為人父的激動讓他難以入睡,慢慢細瞧著媯翟美麗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