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翟淋雨又受驚嚇,未能與息侯行大禮就臥病不起,整整躺了三天三夜才有些精氣神。一場暴雨不僅泡壞了嫁妝,也讓她錯過成婚大禮的吉時。因此,息國的宗親們認定媯翟不祥,私下商量要息侯另娶側室。禦寇身負重傷還未醒來,諸將疲敝,無人做主。星辰聽了這消息一下慌了手腳,連連感歎:小主子為何如此命苦,好容易挨到出嫁,難倒反不如老死在陳國麼?星辰終究不敢隱瞞事實,隻能將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媯翟。媯翟聽罷,沉默不語,隻暗自思量:這事要是處理不得當,不僅她在息國沒有出頭之日,恐怕更累及禦寇無法交差。“主子,咱們非得找宗親理論理論。他們憑什麼認定您是不祥之身!息侯自個兒病著了,難不成也要賴在咱們頭上嗎?”星辰抱怨不已。“不可胡來!”媯翟勸道,“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隻能既來之則安之。我想,我是以六禮聘與息侯,且已入息國城門,雖未成禮,也是名正言順的息夫人,即使再娶妾室,我仍居主位。到了此處,所有的事便不是他人的事,而是我們自個兒的事。如果不拿出主子的態度來,豈不是自甘末位?我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不想再過陳國那般不能自主的日子。既然來到這裡,定當好生圖謀。”星辰點頭道:“主子能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隻是宗親如此放肆,豈能不與之理論?”媯翟搖頭:“一國宗親,累及世代榮耀,勢力龐大非旁人可比。他們既能拱衛息侯榮尊,也能使之一文不名。衛朔的前車之鑒尚未消卻啊!”星辰聽罷茫然道:“那該如何是好?總不能聽之任之呀!”媯翟眉頭一皺,心裡有了主意,吩咐星辰道:“你去探聽一下息侯的寢宮在何處?”星辰疑惑不已:“您這是?”媯翟鎮定從容說道:“我要親自服侍息侯直到病愈為止!”星辰連連擺手,道:“主子,不可!您未與息侯行禮就去侍候他,恐有傷顏麵,到時……”媯翟打斷道:“齊薑隻是被鄭世子退婚就招惹了一堆閒話,何況我今日已經到了息國。即便完璧之身,隻要我出了息國,背負的依然是改嫁的名分。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忌諱的?我要告訴宗親們,息夫人可與息侯共患難。”星辰勸阻不了,隻能依計行事。天黑後,星辰與媯翟溜進了息侯的寢宮內。媯翟揭下鬥篷,細細察看著息侯寢殿的環境。“主子,咱們真的要去伺候嗎?我瞧這裡比西陸行館還荒僻,不像是好地方。聽說息侯得了惡疾,咱們要是沾染上了,麻煩可就大了。”媯翟笑道:“你素日膽大,怎今日倒怕了?”星辰道:“主子無懼,星辰何所懼?”主仆二人相視一笑,走進了內殿。行不多久,一股腥臭便傳來,讓人掩鼻。二人摸索到了寢殿,模模糊糊地瞧見床榻躺著一個人,正蠕動著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響。主仆二人納罕不已,舉燈繼續前行,到了榻前才瞧個分明。無助的息侯正倔強地閉緊唇瓣,小心翼翼地挪著身體,錦被上半乾半濕的一大攤黃綠的痕跡,騷臭味彌漫室內。媯翟仔細一看,才明白過來:息侯失禁了!看來她的夫婿日子也不好過呢。媯翟見狀,忙將宮燈放下,彎腰預備攙起息侯。不料,息侯雙手亂舞,低聲嘶吼道:“走開!”星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這畢竟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息國的國主。媯翟見因掙紮躲避而氣喘籲籲的息侯,沒有生氣,反倒溫柔一笑停手,輕聲寬慰起來:“殿下若是不想更多人知曉,就乖乖聽話,讓我替你換下衣裳。”息侯聽著溫柔的話語,氣還未定,心卻跳了起來。他仰頭瞧著燈火闌珊中那出塵美麗的臉龐,傻眼了,愣愣問道:“你,你是何人?”星辰機警,趕緊跪下行禮:“回稟國主,這便是您……”媯翟打斷星辰的話,自報家門:“我便是陳氏宗女媯翟,還未來得及與您行禮的正妻。”息侯早聽聞媯翟才貌雙全,但沒料到這般出眾。如今相逢初見便是這般狼狽,息候羞得滿臉通紅,隻恨不能躲進地洞。他側過臉去,指著門外,慌忙說道:“快,快快出去!寡人現在病了,改日再見你……”媯翟屈身上前,扳正息侯的身軀,用力按住了息侯的手。扭頭吩咐星辰:“星辰,去打水,再找找櫃子裡可換洗的床褥。”“不可,不可,快快出去……”息侯想讓媯翟走,卻又不想大聲呼叫,生怕驚醒殿外貪睡的奴才。“殿下,其實我與您一樣,都是狼狽不堪的人。”媯翟吐氣如蘭。息侯臉上的紅暈褪下,露出蒼白的麵色,自憐地感歎:“你如何有我狼狽?”媯翟聽到息候自稱是“我”而不是冷漠的自稱“寡人”,心中一暖,對這個孱弱俊秀的未婚夫好感頓生。她勸道:“殿下可知,那一日我與長兄趕往都城,想在吉時與殿下結百年之好。豈知暴雨驟降,如天河傾倒,馬車困在泥沼中怎麼也出不來。我與侍婢不慎掉下馬車落入泥坑,好容易才掙紮著能進宮殿。原本要風光大嫁的女兒家,卻滿麵汙泥,形同乞丐,你說,狼狽還是不狼狽?我受涼又受驚,睡了三日才下床。幸好殿下也病了,不然怎麼舉行婚禮?想來這也是與殿下的緣分吧,等我們的身體都好了再拜堂不遲。”息侯看著眼前瘦弱嬌美的女子,說:“我也斷續聽聞了一些。那是天氣所致,如何能有我這難堪?看我現在,你,不嫌棄嗎?”媯翟看了看殿外睡得東倒西歪的奴仆,釋然一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為什麼要嫌棄自己的丈夫?殿下若信得過我,待你病愈之後,且讓我調教調教那些沒有把殿下照顧好的奴才。”息侯羞澀地點了點頭。媯翟粲然一笑,替息侯解開衣裳。外袍褪儘,隻剩裡衣。星辰打來一盆水,端著銅盆,對於屋內的情形,羞得進退兩難。想到媯翟也是未經人事,星辰隻能硬著頭皮低著頭把銅盆送了過來。其實呢,媯翟比任何人都要緊張。此刻,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但她不能慌亂,更不能退卻。她閉著眼紅著臉把息侯的裡衣脫掉,慌得氣也不敢喘。“星辰,你,你去找被褥吧,待會兒我叫你。”星辰尷尬,勉強放下銅盆,不放心地看著媯翟,頗為猶豫。媯翟點點頭,星辰這才放下手慌慌張張地跑開。媯翟深呼吸了一下,暗自鼓勵自己:這個男人是你的丈夫,你要好好照顧他。她把手伸進銅盆,絞起錦帕,替息侯擦拭身體。但是遇到關鍵的地方,她仍然羞得眼睛都不敢張。還好燈火昏黃,初經人事的青澀男女不需要麵麵相對得那麼清晰。媯翟將息侯扶起身欲給他穿好衣裳,卻見息侯臉色紅如石榴,眼神閃耀如星。息侯羞澀的模樣更讓媯翟的心變得分外柔軟,心頭生出一些疼惜。一種微妙的情愫漾開在兩人心間。媯翟慣於勞作的人,又練過幾手拳腳,很快就給息侯穿好了衣裳,星辰這才敢進來鋪床整理衣物。息侯靦腆地看著媯翟,聲如蚊蠅:“你將我侍弄得這樣妥帖,待會要再‘那樣’反複,豈不又要害苦你?”媯翟抹了抹額頭細汗,粲然一笑道:“但我不能拋下殿下不管呀?殿下不要擔心,也不要想彆的,調養好身子才是最要緊。”媯翟看了看息侯泛白的臉色,摸了摸息侯的手,想了一會兒,道:“《易》雲: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在我看來,殿下之病非惡疾,許是腹部著涼,寒氣入內,加之料理不慎,天長日久形成腸疾,隻要腹部著涼或者吃了生冷不淨食物,就會外泄不止。往常我們若有這樣的遭遇,都是泡上一個滾水腳,從根驅除。此法簡便,極有效用,殿下不妨一試。”息侯訝異,讚道:“卿博聞廣見,穎慧聰敏,是寡人之福,就依你所言。”息侯泡了個熱水腳,吃了一碗暖暖的小米粥,果真覺得舒適許多。他臨睡前勇敢地握住媯翟的手,少了猶豫羞怯,感動說道:“卿不顧非議,誠心待我,我定不負卿此生。”媯翟被息侯清澈純真的眼睛打動了,道:“殿下安危關乎國運,能與殿下共患難,已是我莫大福分。隻是怕明日奴仆們進殿,對我有所質疑。殿下稍有痊愈之相,我不想使您為我分心,然若就此離去,又心有牽念,難以安定。”星辰見狀,連忙俯身叩求:“大王,主子一心想著您的安危,如受人非議中傷實在委屈。”息侯聽罷,拿出隨身符節,交與媯翟,說道:“你我之間不必外道。我認定你是我的妻,你便是後宮之主。這群奴才行事怠慢,早該好生發落,誰敢對夫人不敬,寡人決不輕饒。”媯翟淚光盈盈安撫息侯:“殿下待我之心銘感不已。夜已深,殿下且休息吧。”息侯慢慢睡下,媯翟這才與星辰輕輕退出。媯翟長籲一口氣,將符節收在懷裡,歎道:“怨不得蔡姬日夜釀計,想不到我如今也要處處留著心眼,才能得一夕安穩。”星辰聽了,說:“主子不必哀歎,奴婢看那息侯是真誠良善之人。你能如此對他,他當然該知投桃報李。”媯翟麵上一紅,心如鹿撞。翌日,星辰將殿外侍候的奴仆都召集起來。奴仆們麵麵相覷,不知這個容顏姝麗的女人是誰。星辰亮出符節,擺開了架勢“大膽,夫人在此,還不跪下!”奴仆們見到符節,又見到媯翟從容鎮定,威嚴赫赫,嚇得趕緊跪下。媯翟將奴仆們左右瞧了個仔細,將他們的麵容記下。奴仆們跪了好陣子也不見她發號施令,都嚇得大氣不敢出。媯翟柔聲問道:“大王身側,該何人伺候?”跪在前排的一個小廝顫顫地舉起手,回道:“稟夫人,是奴才!”媯翟沒有斥責,依舊溫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奴才,奴才修明。”小廝嚇得頭也不敢抬。媯翟起身,踏著細碎的步子,站在修明跟前,語調柔和但話語卻多了內容:“很好,答得倒也乾脆。隻是你的名字雖然叫修明,眼卻一點兒不亮也不心明,倒儘做些折損主人壽限的陰毒之事!”修明渾身發抖,磕頭如搗蒜:“夫人,奴才冤枉。奴才侍奉大王,儘心儘責,夜以繼日,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夫人明鑒!”“儘心儘責?”媯翟輕笑,而後嚴厲斥責道,“修明,你當本夫人是鄉野田舍出來的村婦麼?你們這群人,本夫人最是清楚。高著攀,低著踩,見著三病兩痛的人就打歪主意,想著不該想的事!大王三日滴水未儘,他不想吃,你們就不去做嗎?床褥無人換洗,墊了一層又一層,這便是你的儘心儘責?”修明無話可回,抬頭怯怯瞧見媯翟犀利的眼睛,嚇得癱坐在地。“來人,把他架下去,亂棍打死,丟到亂墳堆裡去!”媯翟下令,然後問跪在修明身邊的奴婢,“你說,本夫人處置得可還公道?”那奴婢哪裡還敢反駁,隻能戰戰兢兢回道:“公,公道。”修明扯破嗓子求饒,媯翟巋然不動。直到修明快出了角門,媯翟才叫:“回來!”修明仿佛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再不敢亂說話。媯翟退回到座上,語重心長說道:“爾等侍疾月餘,不僅不恪儘職守,還令大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王若有不測,大宗豈能饒過爾等!”眾奴仆聽聞此言,趕緊俯身請罪。媯翟話鋒一轉,又道:“人非草木,孰能無私?息侯乃一國之主,生病了當用心侍侯,豈能怕麻煩而以逸待勞?爾等若能將功贖罪,用心侍候大王痊愈,本夫人不僅不苛責你們,還要重賞!”奴仆們聽說能逃離苛責,自然紛紛叩謝,哪裡還敢反對。星辰輕微一笑,說:“大王有令,病需靜養,任何人不得對外提及夫人到此之事。還有,從今日起,你們都在外間侍候,不必入內殿,若再有懈怠,嚴懲不貸。”媯翟降服了息侯身側的奴才,也獲得了與息侯單獨相處的機會。星辰說:“小主子為何不向殿下說說宗親們的舉動?”媯翟說:“那是殿下要處理的事情,我眼下做的是我分內之事。”經過媯翟的精心照料,息侯很快就好起來,臉色日漸紅潤,已經能下床走動。朝夕相處的日子裡,媯翟的美貌、溫柔、善良、細心和聰敏讓息候無一不歡喜。這天,息候握著媯翟的手深情地說:“上天待我真好,我何德何能,竟送這麼個天仙一樣的好女人給我。明日我就可以上朝堂了,我要和宗親們好好商議一下,一定要給你一個最難忘的婚禮。”息侯與媯翟拜堂儀式隆重舉行,舉國上下歡慶。雖有個彆宗親不悅,但誰能擋得住息侯決策?翌日,禦寇對媯翟說:“息侯待你如此深情親厚,為兄極為欣慰。看息侯也是好人,把你交給他,我也能放心回國了。遠離家門,你好生照顧自己,息、蔡相近,他日若歸寧省親,可以假道蔡國。蔡侯厚交於我,定會襄助,況雉兒是自家姐妹,相互來往照應是應該的。”媯翟一一答應,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娘家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