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蔡姬壽宴之夜,媯翟與星辰穿著媯雉身邊奴才們施舍的舊衣賞,扮成宮婢的模樣帶著預先準備好的點心,悄悄潛到了西陸行館。果然如星辰所說,守衛森嚴,連隻麻雀都飛不進去。二人小心翼翼地來到殿外,被守衛攔住。“什麼人?”“回差大哥,奴婢是正夫人殿裡的庖廚娘阿四,奉夫人之命給桓公夫人送點軟軟的點心,說是老人家牙口不好,愛吃些甜糯的小食,也奉命給諸位大哥送點宵夜,以示犒賞。”星辰手腳麻利,把食盒裡的點心都拿出來,準備分給守衛。“慢!我怎麼瞧你眼生得很?”媯翟頭巾包著額頭,臉上擦著鍋灰,身上沾著粟米粉,袖子還卷著沒放下來,一副剛從灶間丟手的模樣:“守衛大哥說得對,正夫人今日壽宴,殿裡人都騰不開手,才吩咐俺們來的。其實奴婢們也不想來這裡跑腿,這西陸行館荒僻不堪,駕車的小廝們都不願進巷道,把俺們二人遠遠地拋下,俺們硬是走到這裡來的。夫人吩咐如果沒有送到這些點心,要打折俺們的腿呢。大哥們行行好,放俺們進去吧,早早交差,大夥都清淨。”媯翟故意粗著嗓門說話。這時來了一個將領打扮的守衛過來,媯翟眼尖,一下就瞧出他是轅濤塗麾下副將身邊的一個副手。守衛一看是媯翟,忙出來說話:“今日確是正夫人壽誕,想來送些點心也是應儘的孝心,何苦為難她們。”守衛見上司發話了,道:“二位進去是可以,但不可耽擱,早些出來。”星辰感激不儘,連聲應諾,拉著媯翟的手急急往裡走。媯翟的手被星辰攥出了汗跡,二人急急跑進正殿,不見外間有奴才伺候,廊簷下坐著幾個老眼昏花、耳聾癡呆的老嬤嬤。媯翟悲愴無言,這是什麼行館,簡直就是冷宮。這裡的一磚一瓦,都冒著寒涼刺骨的冷氣。媯翟仿佛回到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她在椒蘭殿苦苦徘徊的那一刻。今日之陌生空曠,依然不輸當年。“靜若嬤嬤!”媯翟忍不住大聲呼喚老嬤嬤。“小主子彆大聲!”星辰緊張,趕緊低聲警告,“咱們今日進來犯了禁忌,不能再讓外人聽見,否則會害了桓公夫人!”媯翟點頭應允,拚命忍住眼淚。天上的月亮躲進雲層,春雨綿綿下了起來。媯翟仰起頭,恍惚地看著雨簾,任由星辰扯著她往前跑。一路小跑,兩個姑娘終於進了寢宮。一路沒有人阻攔,因為根本沒有人當值,比起之前陳曹夫人位高權重時的繁榮,簡直天壤之彆。正殿的台階破敗不堪,濕滑的苔蘚差點讓媯翟摔了一跤。一盞昏黃的燈在黑夜裡飄搖,陳舊的軟榻上靠著病態瘦削的陳曹夫人,一股腐朽黴變的氣息跟著雨點氤氳開來。沒有一個年輕麻利的奴才,隻有白發蒼蒼的老嬤嬤靜若,正顫顫巍巍地喂著陳曹夫人吃著淅淅瀝瀝的粥。媯翟輕聲走上去,靜若嬤嬤似乎像沒瞧見她一樣,連頭也沒抬。媯翟看向陶碗裡的吃食,那哪是什麼粥,簡直比米湯還稀。媯翟忍不住啜泣起來,向祖母身邊走過去。陳曹夫人看到有人來,掙紮著起身,揮舞著雙手,驚恐叫喊道:“是誰,是誰!杵臼,你來殺我了麼?畜生!蔡姬,是不是你這個賤婦?”靜若嬤嬤見陳曹夫人這麼大動靜,這才抬起頭,看著廚娘打扮的媯翟,她驚得陶碗摔碎在地,老淚縱橫向陳曹夫人稟報:“夫人,是您日思夜想的翟兒啊!”陳曹夫人聽罷,臉龐抽搐了幾下,她顫巍巍伸著手摸索,辛酸的眼淚滾落下來,喊道:“翟兒,我的小翟兒,真的是你嗎?”媯翟再也忍不住,撲倒在陳曹夫人懷裡痛哭,哭了好一陣子才哽噎回話:“祖母,翟兒想您想得好苦!”祖孫二人抱頭痛哭。星辰暗自揩淚,勸道:“夫人,小主子,久彆重逢是喜事,不要再哭了,倒不如多敘話。星辰在外邊替你們守門。”星辰退出去,陳曹夫人睜著空茫的眼睛疑惑不已:“星辰是誰?”媯翟忙道:“就是小四,我給重新改名的。祖母,您的眼睛怎麼了?”陳曹夫人悲歎道:“困守在此,日哭夜哭,眼睛怎麼能不瞎?你靜若嬤嬤日漸衰老,現在耳朵也聾了。”媯翟摸著靜若嬤嬤和祖母的手無限感慨:“原以為祖母困居在此,起碼能衣食無憂,可是看著剛才您吃的那些,簡直比我還要艱難啊,王叔怎能這樣狠心?”陳曹夫人話中有話諷刺道:“狠心?不狠心他怎麼能坐上寶座?也怪我平日規勸他太多,讓他忌恨,所以才讓蔡姬那妖婦想著這些小伎倆來整治我。哼,我享受了大半輩子,也值了,不過一死,有什麼好怕的。”“祖母……”媯翟實在不忍聽陳曹夫人這樣決絕的話語。“好孩子,難為你還惦記我,總歸是沒有白疼你。”陳曹夫人摟著孫女,享受難得的天倫,她推了推靜若嬤嬤,示意她去拿些東西。靜若嬤嬤點起一盞宮燈,到裡間翻箱倒櫃,找出了幾隻玉環和金釵遞給媯翟。“祖母,翟兒不能要,這是您的救命錢啊。”“嗨,老骨頭一把,還有什麼命可以救?再說這些死物也換不來吃食,留在這裡也隻能埋到土裡,倒不如給你做點嫁妝。要是蔡姬那賤人哪天把你嫁到窮鄉僻壤去,你總要有些體己錢傍身啊!我的小心肝!”陳曹夫人笑得爽朗,仿佛身處的依舊是椒蘭殿,嘟嘴嗔道,“你若不要,祖母可要惱怒了。”“唉,翟兒收下就是。”媯翟含淚收下陳曹夫人的心意,問道,“祖母,翟兒想問您,我的生母真的是狄族女人嗎?她到底去了哪裡?”陳曹夫人聽著追問,愣了愣,麵色沉下來。一陣莫名起的風刮滅了燈火,室內陷入了黑暗。媯翟隻聽見兩位老人粗重渾濁的呼吸,看不清她們的臉。陳曹夫人沉默不語,不打算回答問題。媯翟著急了,忍不住推著祖母的手哭道:“求您告訴翟兒吧。過了這個機會,我便再難尋時機見祖母了。除了您,還會有誰告訴我呢?她們把我詆毀得那樣不堪,讓翟兒……”陳曹夫人狠狠拍了床板,罵道:“蔡姬這個賤人,真是按捺不住啊!”待到靜若嬤嬤重新掌燈,陳曹夫人才平息怒氣,意味深長地對媯翟說道:“孩子,你母親的確是狄族的女人,但是祖母不能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你,因為這是你母親的意思。你的母親是個美麗勇敢的女人,陳國王族貴胄,沒有一個像她那樣令人欽佩。你要答應祖母,無論誰質疑你的母親,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是陳侯的女兒,陳國的宗女,這就是你的身份!不管你吃什麼,穿什麼,你的身份永遠毋庸置疑!”這時星辰慌張闖進來,焦急喊道:“小主子,有人要進來,趕緊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陳曹夫人安詳地躺在榻上,緩緩閉上眼睛,攔住靜若嬤嬤,任由孫女被拉著走了。靜若嬤嬤隻看著媯翟焦急的呼喊:“祖母……祖母……”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看著夫人沉靜地躺著,隻歎了口氣,將沉重的木門吱呀關上了。春雨是冷的,將媯翟衣裳浸濕。西陸行館沒有春天的生機,隻有一片死寂。星辰用手緊緊捂著媯翟的嘴,連扯帶拖地將媯翟帶到了門外,匆匆消失在巷道儘頭。直到離開近一裡地,星辰才敢讓媯翟放聲悲號。護城河的水像是緞帶環繞著秀麗的宛丘城,而星辰看著媯翟的眼淚淌成了一片河水。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福才各自不同。蔡獻舞苦苦壓製自己想在婚前見一見表妹的衝動,終於挨到了婚禮的這一天。房內牆壁上散發著胡椒的香味和泥土的清新,新人微微低頷,頭上的蓋頭輕輕顫動。獻舞回憶當日的相逢,心裡冒起萬千柔情蜜意,是音樂讓他們結緣,成就了這段佳話。獻舞不再羨慕齊、魯富饒,宋、晉兵強,隻覺得有此佳人,此生足矣。當他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揭開新娘的蓋頭後,果然看到了一個絕色佳麗。麵如芙蓉,眉目如畫,帶著無限的嬌羞嫵媚,等待丈夫的愛憐。獻舞溫柔地坐在新娘身邊,深情款款地端起合巹酒,預備送到新娘的櫻桃小口邊。但新娘抬起頭的那一刹那,蔡獻舞以為自己眼花了,這是誰?怎麼從沒見過?獻舞顧不得耽誤飲酒的吉時,也不管喜娘的驚訝,隻急切地揉了好幾揉眼睛,但是看到的依然是從未見過的女子。獻舞驚慌失措,立馬起身,問媯雉:“你是誰?為何寡人從未見過你?”媯雉見獻舞驚詫的模樣,莞爾一笑,嬌嗔道:“表哥你真會說笑,母親壽宴時不是見過我嗎?”說罷便要依偎過來。獻舞慌忙將媯雉推開身,厲聲質問:“說,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冒充寡人表妹?”洞房內還有一乾奴仆,捧著茶果、喜酒,還有的端著銅盆錦帕,正等著伺候,獻舞卻儀態儘失。媯雉被掃了顏麵,心有不快,想著母親的提醒也沒有發作,隻好慢慢解釋:“大王,臣妾沒有冒充什麼人。臣妾父王乃當今陳侯,母親蔡姬乃蔡國宗女,有兄禦寇,弟子款與子夏。大王想是飲多了酒,有些醉了罷,來人,替大王醒酒。”奴仆們個個不敢多言,隻能依照吩咐將醒酒湯呈上來,但蔡獻舞卻像發了瘋一樣,喃喃自語:“不,不,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她!”邊喊邊推開奴才,奪門而逃,留下愕然的媯雉和一乾奴仆。委屈的淚水滾落到媯雉鮮豔的禮服上,夢想的婚姻怎麼會在新婚之夜變了樣子?她緊咬櫻唇,心裡一遍遍追問自己:誰是她?誰是她!是什麼人奪走了丈夫的心?奴仆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媯雉這個樣子,不知該說什麼,誰也不敢留在屋內,丟下媯雉一個人哭泣。獻舞從馬廄牽出馬,嗬止住奴才,瘋狂向外奔馳。泥水四濺,馬腹全部沾滿泥水,獻舞隻拿著一壇老酒死命地灌自己。可是喝了一壇又一壇,就是無法醉。他終於忍不住,疲累地從馬上跳下來,跑到一顆樹前,狠狠地砸著樹乾,一拳又一拳,枝枝葉葉都零落,就像他的心。他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讓他誤娶了彆的女人?水仙花,《桃夭》曲,那人的一顰一笑都模糊起來!為什麼,偏偏思念的時候,卻再也記不得全貌?唯有眉心那一瓣桃花,醒目地烙印在記憶裡。他恨自己好糊塗,為什麼不在婚前見一見表妹,為什麼不在初八的那晚問一問她的姓名?他被一場壽宴衝昏了頭!上天賜予他的知己,賜予他的緣分,就這樣眼睜睜從自己手中錯過了!他的心被那個月下的人塞得滿滿,叫他怎麼能再容下彆的女人!可是他的妻子不是彆人逼著他娶的,是他自己喜笑顏開急不可耐求的親,還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陳、蔡聯姻,續傳佳話。蔡獻舞覺得作為一個諸侯國主,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悲哀過。他抽出馬鞭,瘋了似的宣泄自己的力氣,狠狠鞭笞著周遭的一草一木,直到筋疲力儘跨上馬,伏在馬背上往王宮奔去。獻舞不敢閉眼,怕閉上眼睛,故人便不可遏止地印在腦海中,可是他又極其想沉浸在夢中,這樣他就可以與她重逢,不再孤苦無依。獻舞折騰一宿,終於在黎明前回到宮裡。他眼睛充血,卻毫無睡意,仍有掙紮哀傷的力氣。他遙遙望著寢宮,喜慶的裝飾險些刺瞎他的眼睛。他又灌下一口酒,跌跌撞撞地闖進一位侍妾的寢室,不由分說摸黑將侍妾的衣物撕碎,粗暴伏在那個可憐女人的身上宣泄欲望,直到沉沉睡去。媯雉手腳冰涼,她坐在床上如泥塑木雕般聽著燈油滋滋爆響的聲音。侍婢討巧說道:“燈花爆,喜事到,夫人您的喜事要到了。”媯雉隻有滿臉冰涼的淚水,淒楚笑道:“喜事?我這輩子怕是都沒有喜事了。為什麼,我對他癡心一片,他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做錯了什麼?”侍婢憐憫說道:“夫人何錯之有,大抵是大王飲多了幾杯,有些醉了。”媯雉呆呆看了燈花一眼,母親的真言再次響在耳畔,世上沒有好人與壞人,隻有強者和弱者。強者永遠是對的,而弱者永遠都是錯的。是的,她不會心甘情願做弱者。媯雉擦乾眼淚,對侍婢道:“來,你替我脫下這些沉甸甸的束縛,替我梳洗。且去外邊問問,大王到誰那裡過夜了,哼,我倒要看是誰這麼大膽敢攪渾我的好事!”陪嫁的侍婢這才抖擻精神近前伺候。這才是她們熟悉的媯雉,精明、潑辣、陰狠,為了自己想要的,永遠都有無窮鬥誌。天漸漸亮了,媯雉已經很淡定鎮靜,她將自己收拾得精致富麗。見到蔡獻舞,她沒有責問獻舞夜晚去了哪裡,好像沒有經過洞房一劫一樣,兩人安靜地吃完早飯。待蔡獻舞上朝之後,媯雉帶著一批好手將昨晚蔡獻舞睡過的侍妾拖起來,二話不說捆綁嚴實,眼皮眨也不眨一下,丟進了枯井裡。一到晚上,蔡獻舞就不能麵對媯雉,那個天仙般的女人像施了魔咒一樣橫在他和媯雉中間。蔡獻舞原本想去陪一下媯雉,可站在這個女人身邊,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樣難受,思念鋪天蓋地襲來,讓他無法呼吸,於是他隻好去找侍妾。宮裡的侍妾原本就是些身不由己的奴隸,既沒有母國撐腰,也沒有恩寵眷顧,連自由之身都沒有。被媯雉扔到井裡的那個侍妾,讓這些女人如驚弓之鳥,夜晚就像是死亡之期一樣可怕。她們渾身顫抖著向蔡獻舞磕頭求饒,不敢讓獻舞留宿,都勸國主去正夫人殿裡歇息。獻舞鬱悶至極,對男女之事再無興趣。他知道這不完全是媯雉的錯,既然娶了她,她現在就是無比尊榮的蔡夫人,她有權力處置這些侍妾。蘆館的桃林裡,花蕊變成了新桃,媯翟徘徊在與獻舞相遇的樹下,帶著莫名的期盼希望能再見到那個陌生人,但是一切都恢複如初,若非桃花落,桃子結,媯翟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如美玉一樣的男人真的在這裡出現過。媯翟心裡淡淡的失落與憂鬱,終於隨著年複一年的桃花,消失在成長的歲月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