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曰(韓子:即韓非。所引文字見《韓非子·五蠹》。):“儒以文亂法(儒:儒家學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經典,如《詩》《書》之類。亂法:破壞法度。),而俠以武犯禁(俠:遊俠者。武:勇武的行為。禁:禁令。)。”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二者:指儒、俠。譏:非難。學士:指儒生。稱:被人稱揚。)。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術:方法。此處實指權術。),輔翼其世主(輔翼:輔助。世主:當代的天子。),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學生。原憲:即子思,孔子的學生。閭巷人:即平民百姓。),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懷:懷抱。獨行:特異之行,不同凡俗的操節。),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空室:室內空空,極言貧窮。蓬戶:蓬蒿所編成的門,極言家貧。按《莊子·讓王》記原憲之貧窮曰:“原憲居魯,環堵之宮,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褐衣疏食不厭(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飯食。厭:通“饜”,足。)。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誌之不倦(誌:懷念。)。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軌:車軌。“不軌”猶言“不合”。正義:指當時的道德準則和法律。),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果:堅定而不動搖。),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矜:自我誇耀。),羞伐其德(伐:誇耀。),蓋亦有足多者焉(多:稱讚。)。且緩急(緩急:複詞偏義,急迫。),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窘:困迫。井廩:水井和倉廩。按《孟子·萬章》及本書卷《五章本紀》皆言舜未稱帝時,多次遭其父與弟的迫害,舜修倉廩,其父瞽瞍撤梯燒倉,欲將他燒死。後又讓舜淘井,舜入井其父與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難不死,皆逃脫。),伊尹負於鼎俎(伊尹:商湯賢臣。負: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飯鍋。俎(zǔ,祖):切肉的案板。按《孟子·萬章》與本書卷三《殷本紀》說:伊尹曾尋機當了商湯的廚師,以烹調之理暗示為政之理,深得湯的賞識,被重用,建立大功。),傅說匿於傅險(傅險:又作“傅岩”,地名。據卷三《殷本紀》記載,傅說本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後被武丁發現,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參見《呂氏春秋·求人》),呂尚困於棘津(棘津:古代河水名。據《正義》引《尉繚子》說,薑尚年七十還未得誌,隻能在棘津做販賣飲食的小販。其人其事詳見卷三十《齊太公世家》。),夷吾桎梏(夷吾:即管仲。桎(zhì,至)梏(gù,固):古代刑具,即腳鐐與手銬。卷六十二《管晏列傳》記載,管仲原為公子糾之臣,公子糾在與公子小白(桓公)爭君位的鬥爭中失敗,逃往魯國,桓公讓魯殺公子糾,將管仲縛押至齊。“桎梏”雲青,當指此事。);百裡飯牛(百裡:即百裡奚。飯牛:喂牛。按《孟子·萬章》、《管子·小問》、《鹽鐵論》等書皆言百裡奚早年曾自賣為奴,替人喂牛,尋找機會,取得秦穆公的信任。),仲尼畏匡(仲尼:即孔子。據卷四十七《孔子世家》雲,孔子周遊列國,從衛國到陳國,路過衛國的匡地時,匡人見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陽虎,便將他圍困起來,幾乎把他害死。畏:在這裡有拘囚的意思。按《荀子·賦篇》有“孔子拘匡”之句),菜色陳、蔡(菜色:指饑餓的容顏。陳:陳國。蔡:蔡國。按據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周遊列國,路過陳、蔡兩國,途中無糧可吃,被餓得麵黃肌瘦。)。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猶然:尚且。菑:同“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淺陋。):“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饗:享受。)。”故伯夷醜周(伯夷:殷末名士。據卷六十一《伯夷列傳》記載,他認為周武王伐紂是以暴易暴,故反對周伐紂,隱居在首陽山。周建立後,認為吃周的糧食是可恥的,故餓死於首陽山。醜:認為可恥。),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文、武:指周文王與周武王。不以:不因為。貶王:損害王者的聲譽。);蹠、蹻暴戾(暴戾:凶暴殘忍。),其徒誦義無窮(誦義:稱讚道義。)。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竊鉤者:竊取衣帶鉤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莊子·胠篋》篇。竊國者:指最高統治者。),非虛言也。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拘學:抱著一得之見,或拘守偏麵理論而固步自封的學者。或:有的。咫尺之義:狹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陝小。),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卑論:低下的論點。儕(chái,柴)俗:遷就世俗之人。儕,等、齊。),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與世浮沉:隨世俗而沉浮,即隨波逐流之意。)!而布衣之徒(布衣:平民百姓。),設取予然諾(設:大。此指重視,看重。取予:從彆人那裡取得,或給予彆人。此指符合道義的取予。然諾:應允。),千裡誦義(誦:通“庸”,從也。),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委命:托身。),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賢豪間者:賢人和豪俠中間的人物。間,中間。邪:同“耶”。)?誠使鄉曲之俠(鄉曲:鄉間、民間。“鄉曲之俠”當指民間的遊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予:通“與”,同。),效功於當世(效功:比較功業。效,通“校”。比較。),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要:總之。功見(xiàn,現):事功顯現出來,意謂事情辦成了。見,同“現”。),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靡:無,不。)。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延陵:春秋時代吳國公子季劄,被封於延陵,故稱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過徐國時,徐君頗愛其劍,他心有贈送之意,末曾說出。待他回返時,知徐君已死,於是便將其劍掛於徐君墓地樹上,以示重言諾之意。(見《新序·節士》)不過延陵季子為春秋時人,文中不當言“近世”。又後文並末言及延陵季子事,隻說戰國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繩《史記誌疑》、崔適《史記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為衍文,可信。孟嘗:即齊國孟嘗君田文。春申:即楚國春申君黃歇。平原:即趙國平原君趙勝。信陵:即魏國公子信陵君無忌。以上四人是戰國時代以養士聞名的好俠之士。《史記》皆有傳,分彆見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藉:依靠。土:指封地。),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疾:聲音宏亮。),其勢激也(激:激蕩。)。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砥名:砥礪名節,提高名聲。),聲施於天下(施(yì,義):延。),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排擯:排斥、拋棄。)。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餘甚恨之。以餘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皆漢代俠士,見下文。),雖時扡當世之文罔(扜(hàn,捍):違。文罔:通“文網”,法律禁令。),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朋黨宗強:結成幫派的豪強。比周:互相勾結。比,近。周,合。),設財役貧(設財役貧:依仗自己的財富役使窮人。),豪暴侵淩孤弱(淩:侵犯。),恣欲自快(恣:放縱。),遊俠亦醜之。餘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猥:謬,錯誤。)。魯朱家者,與高祖同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魯:指漢代封國名。用:因。)。所藏活豪士以百數(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其餘庸人不可勝言(庸人:普通人。)。然終不伐其能(伐:自誇。)、歆其德(歆:欣喜,自我欣賞。德:恩惠。),諸所嘗施(嘗施:曾經施舍。),唯恐見之。振人不贍(振:通“賑”,救濟。贍:足。),先從貧賤始。家無餘財,衣不完采(完采:完整的花紋。),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軥(qú,渠):車轅前端駕於馬脖子上的彎曲橫木。“軥牛”猶言用牛駕車。)。專趨人之急(趨:奔走。急:危難。),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陰脫:暗中使其擺脫。季布原為項羽的將領,項羽失敗後,逃到濮陽隱藏在周家。後來劉邦懸賞捉拿他,周氏無奈將季布轉到朱家那裡。朱家通過汝陰侯夏侯嬰勸說劉邦,赦免了季布,並重用他為中郎將等職。此處“陰脫”即指上述事實。見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焉(延頸:伸長脖子。此指急於相見、相交。)。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父事:像對待父親一樣服侍他。),自以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陽有劇孟。周人以商賈為資(周人:指洛陽人。商賈:做買賣。資:生活的資本。),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任俠:講義氣,抱打不平。顯:顯揚。)。吳楚反時(吳、楚反:指吳、楚七國之亂。漢景帝三年(前154),吳王劉濞聯合楚國、趙國、濟南、膠東、菑川六國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亞夫率軍平定。詳見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條侯為太尉(條侯:即周亞夫。),乘傳車將至河南(傳車:驛站所用的車駕。河南:漢朝郡名,此指洛陽。),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為已矣。”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雲(宰相:指周亞夫。亞夫為太尉,相當於副宰相。敵國:與一個國家相匹敵。此極言劇孟地位的重要。)。劇孟行大類朱家(行:行為。大類:很像。),而好博(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種棋類遊戲。),多少年之戲(戲:遊戲。)。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千乘:千輛。古代一車四馬謂之“乘”。)。及劇孟死,家無餘十金之財(金:古代計算貨幣的單位,在漢代一斤或一鎰黃金稱一金。)。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稱:稱頌。)。是時濟南氏、陳周庸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儘誅此屬。其後代諸白(諸白:諸位姓白的。)、梁韓無辟、陽翟薛兄、陝韓孺紛紛複出焉。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相人:給人相麵。卷五十七《絳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彆載許負給周亞夫和薄姬等相麵之事。)。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孝文:漢文帝。)。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陰賊:內心陰險狠毒。慨:憤慨。不快意:不滿意。),身所殺甚眾(身所殺:親自所殺。)。以軀借交報仇(借:助。交:指朋友。),藏命作奸剽攻(命:指亡命。作奸:乾壞事。剽攻:搶劫。),(不)休(及)〔乃〕鑄錢掘塚(休:止。掘塚:盜掘墳墓。),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適:遇到。天幸:上下保佑。),窘急常得脫,若遇赦(若:或。)。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更:改。折節:改變操行。儉:通“檢”,檢束,檢點。),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薄望:怨恨小。)。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振:救。),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著:附著。),卒發於睚眥如故雲(卒:通“猝”,突然。睚眥(zì,牙字):怒目而視。)。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負解之勢(負:依仗。),與人飲,使之嚼(嚼:通“釂”,乾杯。)。非其任(不任:不勝任。此指酒量不行。),強必灌之。人怒,拔刀剌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賊不得:抓不到殺人者。)。”棄其屍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微知:暗中探知。)。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不直:理曲。)。”遂去其賊(去:放走。),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多:稱讚。),益附焉。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箕倨視之(箕倨:岔開兩腿坐著,像簸箕之狀,是一種無禮不恭敬的表現。倨,通“踞”。),解遣人問其名姓。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居邑屋:在家鄉居住。邑屋:鄉裡。見:被。),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陰:暗中。屬:同“囑”。)。”每至踐更,數過(急:關心。踐更:按漢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個月,稱為卒更。貧苦者想得到雇更錢的,可由當出丁者出錢,每月二千錢,稱踐更。脫:免。),吏弗求。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數過:猶言多次輪到。)。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居間:從中間調解。),終不聽。客乃見郭解(客:這裡指門客。)。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曲聽:委屈心意而聽從,以示對勸說人的尊重。)。解乃謂仇家曰:“吾聞洛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幸:謙詞,使我感到榮幸。),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且:暫時。無用:不便聽我的話。),(待我)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乃聽之。”解執恭敬(執:謹守。),不敢乘車入其縣廷(縣廷:縣衙門。)。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之:前往。出:得到解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厭:通“饜”,滿足。),然後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嚴重:尊重。為用:替他出力。)。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餘車(過:拜訪。),請得解客舍養之(客:指郭解的門客。舍養:供養在自家房舍之中。)。及徙豪富茂陵也(徙:遷移。茂陵:漢武帝的陵墓。按漢武帝建元二年(前139),為擴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數,“內實京師,外銷奸滑”,遷移全國家財在三百萬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遷郡國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郭解就在這時遷居茂陵。),解家貧,不中訾(訾:通“資”,錢財。),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衛將軍:指衛青。為言:替他談話。)。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權:權力。),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舉:檢舉。)。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和,聞其聲,爭交歡解(交歡:結為友好朋友。)。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已:不久。)。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闕下:宮闕之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亡:逃跑。),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解冒(冒:冒昧。此指冒然相見。),因求出關(因:順便。)。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跡:追蹤而來。)。少公自殺,口絕(口絕:滅口。)。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窮治:深究其事,追問到底。),為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禦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當:判處。)。”遂族郭解翁伯(族:滅族。)。自是之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敖:通“傲”,傲慢無禮。)。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裡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鹵公儒:《漢書》寫作“魯公儒”。),臨淮兒長卿(兒長卿:又作“倪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逡逡:謙虛退讓的樣子。)。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蹠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鄉:通“向”,從前。)。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不足采:不值得采取。)。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既:儘。於戲:通“嗚呼”。表感歎。)!”於戲,惜哉!《遊俠列傳》是《史記》名篇之一,記述了漢代著名俠士朱家、劇孟和郭解的史實。司馬遷實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類型的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俠”、“鄉曲之俠”、“閭巷之俠”,讚揚了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貴品德。這些被班固視為“罪已不容於誅”(《漢書·遊俠傳》)的社會底層的人們,在司馬遷的筆下卻成為傾倒天下大眾的英雄,並對他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對迫害他們的人表示極大憤慨,揭示了漢朝法律的虛偽和不公正的本質,表現了作者進步的曆史觀和《史記》一書的人民性。當然,作者對那些被視為“朱家之羞”的“盜蹠居民間者”式的豪俠卻加以否定和鞭撻。同時作者借儒形俠,又寫公孫弘等的誅俠之舉,委婉地表現了作者對此類儒者的憤激之情,“真極用意文字”(姚苧田《史記精華錄》),難怪正統的封建史學家班固稱此文是“退處士而進奸雄”(《漢書·遊俠傳》)。這又從另一角度顯示了此文的進步性。此文不但善於敘事,且敘事與議論相結合,行文中“谘嗟慷慨,感歎宛轉”(《史記評林》引董份語),處處傾瀉“憤激”“不平之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且層層回環,步步轉折,曲儘其妙,真“百代之絕”(董份語)。文章結構嚴謹有序,前有敘論,為一篇之綱,後分敘諸俠之事,為敘論作注腳,“太史公曰”總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後輝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吳見思《史記論文》)。韓非子說:“儒生以儒家經典來破壞法度,而俠士以勇武的行為違犯法令。”韓非對這兩種人都加以譏笑,但儒生卻多被世人所稱揚。至於用權術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職位,輔助當代天子,功名都被記載在史書之中,這本來沒有什麼可說的。至於象季次、原憲,是平民百姓,用功讀書,懷抱著特異的君子的德操,堅守道義,不與當代世俗苟合,當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們。所以季次、原憲一生住在空蕩蕩的草屋之中,穿著粗布衣服,連粗飯都吃不飽。他們死了四百餘年了,而他們的世代相傳的弟子們,卻不知倦怠地懷念著他們。現在的遊俠者,他們的行為雖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準則,但是他們說話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決斷,已經答應的必定實現,以示誠實,肯於犧牲生命,去救助彆人的危難。已經經曆了生死存亡的考驗,卻不自我誇耀本領,也不好意思誇耀自己功德,大概這也是很值得讚美的地方吧!況且危急之事,是人們時常能遇到的。太史公說:“從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廩時遇到了危難,伊尹曾背負鼎俎當廚師,傅說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呂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經戴過腳鐐與手銬,百裡奚曾經喂牛當奴隸,孔子曾經在匡遭拘囚,在陳、葵遭饑餓。這些人都是儒生所稱揚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這樣的災難,何況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亂世的人呢?他們遇到的災難怎麼可以說得完呢?世俗人有這樣的說法:“何必去區彆仁義與否,已經受利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為可恥,竟餓死在首陽山;而文王和武王卻沒有因此而損害王者的聲譽。盜蹠和莊蹻凶暴殘忍,而他們的黨徒卻歌頌他們道義無窮。由此可見,“偷盜衣帶鉤的要殺頭,竊取國家政權的卻被封侯,受封為侯的人家就有仁義了”,這話並非虛假不實之言。現在拘泥於偏麵見聞的學者,有的死守著狹隘的道理,長久地孤立於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觀點遷就世俗,隨世俗的沉浮而獵取榮耀和名聲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義、應允能實現的美德,千裡之外去追隨道義,為道義而死卻不顧世俗的責難,這也是他們的長處,並非隨便就可做到的。所以讀書人處在窮困窘迫的情況下,願意托身於他,這難道不就是人們所說的賢能豪俠中間的人嗎?如果真能讓民間遊俠者與季次、原憲比較權勢和力量,比對當今社會的貢獻,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總之,從事情的顯現和言必有信的角度來看,俠客的正義行為又怎麼可以缺少呢!古代的平民俠客,沒有聽說過。近代延陵季子、孟嘗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這些人,都因為是君王的親屬,依仗封國及卿相的雄厚財富,招攬天下的賢才,在各諸侯國中名聲顯赫,不能說他們不是賢才。這就比如順風呼喊,聲音並非更加宏亮,而聽的人感到清楚,這是風勢激蕩的結果。至於閭巷的布衣俠客,修行品行,磨礪名節,好的名望傳布天下,無人不稱讚他的賢德,這是難以做到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揚棄他們,不在他們的文獻中加以記載。從秦朝以前,平民俠客的事跡,已經被埋沒而不能見到,我很感遺憾。據我聽到的情況來看,漢朝建國以來,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這些人,他們雖然時常違犯漢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們個人的行為符合道義,廉潔而有退讓的精神,有值得稱讚的地方。他們的名聲並非虛假地樹立起來的,讀書人也不是沒有根據地附和他們的。至於那些結成幫派的豪強,互相勾結,依仗財勢奴役窮人,憑借豪強暴力欺淩孤獨勢弱的人,放縱欲望,自己滿足取樂,這也是遊俠之士認為可恥的。我哀傷世俗之人不能明察這其中的真意,卻錯誤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與暴虐豪強之流的人視為同類,一樣地加以嘲笑。魯國的朱家與高祖是同一時代的人。魯國人都喜歡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卻因為是俠士而聞名。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傑有幾百個,其餘普通人被救的說也說不完。但他始終不誇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賞他對彆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經給予過施舍的人,唯恐再見到他們。他救濟彆人的困難,首先從貧賤的開始。他家中沒有剩餘的錢財,衣服破得連完整的采色都沒有,每頓飯隻吃一樣菜,乘坐的不過是個牛拉的車子。他一心救援彆人的危難,超過為自己辦私事。他曾經暗中使季布將軍擺脫了被殺的厄運,待到季布將軍地位尊貴之後,他卻終身不肯與季布相見。從函穀關往東,人們莫不伸長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楚地的田仲因為是俠客而聞名,他喜歡劍術,象服侍父親那樣對待朱家,他認為自己的操行趕不上朱家。田仲死後,洛陽出了個劇孟。洛陽人靠經商為生,而劇孟因為行俠顯名於諸侯。吳、楚七國叛亂時,條侯周亞夫當太尉,乘坐著驛站的車子,將到洛陽時得到劇孟,高興地說:“吳、楚七國發動叛亂而不求劇孟相助,我知道他們是無所作為的。”天下動亂,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個相等的國家一樣。劇孟的行為大致類似朱家,卻喜歡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遊戲。但是劇孟的母親死了,從遠方來送喪的,大概有上千輛車子。等到劇孟死時,家中連十金的錢財也沒有。這時符離人王孟也因為行俠聞名於長江和淮河之間。這時,濟南姓的人家,陳地的周庸也因為豪俠而聞名。漢景帝聽說後,派使者把這類人全都殺死了。這以後,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韓無辟、陽翟的薛兄、陝地的韓孺,又紛紛出現了。郭解是軹(zhǐ,指)縣人,字翁伯。他是善於給人相麵的許負的外孫子。郭解的父親因為行俠,在漢文帝時被殺。郭解為人個子矮小,精明強悍,不喝酒。他小時候殘忍狠毒,心中憤慨不快時,親手殺的人很多。他不惜犧牲生命去替朋友報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搶劫,停下來就私鑄錢幣,盜挖墳墓,他的不法活動數也數不清。但卻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時常常脫身,或者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年令大了,就改變行為,檢點自己,用恩惠報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舍彆人,而且對彆人怨恨很少。但他自己喜歡行俠的思想越來越強烈。已經救了彆人的生命,卻不自誇功勞,但其內心仍然殘忍狠毒,為小事突然怨怒行凶的事依然如故。當時的少年仰慕他的行為,也常常為他報仇,卻不讓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兒子依仗郭解的勢力,同彆人喝酒,讓人家乾杯。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卻強行灌酒。那人發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兒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發怒說道:“以弟弟翁伯的義氣,人家殺了我的兒子,凶手卻捉不到。”於是她把兒子的屍體丟棄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處。凶手窘迫,自動回來把真實情況告訴了郭解。郭解說:“你殺了他本來應該,我的孩子無理。”於是放走了那個凶手,把罪責歸於姐姐的兒子,並收屍埋葬了他。人們聽到這消息,都稱讚郭解的道義行為,更加依附於他。郭解每次外出或歸來,人們都躲避他,隻有一個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著他,郭解派人去問他的姓名。門客中有人要殺那個人,郭解說:“居住在鄉裡之中,竟至於不被人尊敬,這是我自己道德修養得還不夠,他有什麼罪過。”於是他就暗中囑托尉史說:“這個人是我最關心的,輪到他服役時,請加以免除。”以後每到服役時,有好多次,縣中官吏都沒找這位對郭解不禮貌的人。他感到奇怪,問其中的原因,原來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於是,他就袒露身體,去找郭解謝罪。少年們聽到這消息,越發仰慕郭解的行為。洛陽人有相互結仇的,城中有數以十計的賢人豪傑從中調解,兩方麵始終不聽勸解。門客們就來拜見郭解,說明情況。郭解晚上去會見結仇的人家,仇家出於對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聽從了勸告,準備和好。郭解就對仇家說:“我聽說洛陽諸公為你們調解,你們多半不肯接受。如今你們幸而聽從了我的勸告,郭解怎能從彆的縣跑來侵奪人家城中賢豪大夫們的調解權呢?”於是郭解當夜離去,不讓人知道,說:“暫時不要聽我的調解,待我離開後,讓洛陽豪傑從中調解,你們就聽他們的。”郭解保持著恭敬待人的態度,不敢乘車走進縣衙門。他到旁的郡國去替人辦事,事能辦成的,一定把它辦成,辦不成的,也要使有關方麵都滿意,然後才敢去吃人家酒飯。因此大家都特彆尊重他,爭著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縣城的賢人豪傑,半夜上門拜訪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輛車子,請求把郭解家的門客接回自家供養。待到漢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將各郡國的豪富人家遷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貧,不符合資財三百萬的遷轉標準,但遷移名單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讓郭解遷移。當時衛青將軍替郭解向皇上說:“郭解家貧,不符合遷移的標準。”但是皇上說:“一個百姓的權勢竟能使將軍替他說話,這就可見他家不窮。”郭解於是被遷徙到茂陵。人們為郭解送行共出錢一千餘萬。軹人楊季主的兒子當縣椽,是他提名遷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兒子砍掉楊縣椽的頭。從此楊家於郭家結了仇。郭解遷移到關中,關中的賢人豪傑無論從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聽到他的名聲,都爭著與郭解結為好朋友。郭解個子矮,不喝酒,出門不乘馬。後來又殺死楊季主。楊季主的家人上書告狀,有人又把告狀的在宮門下給殺了。皇上聽到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親安置在夏陽,自己逃到臨晉。臨晉籍少公平素不認識郭解,郭解冒昧會見他,順便要求他幫助出關。籍少公把郭解送出關後,郭解轉移到太原,他所到之處,常常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蹤到籍少公家裡。籍少公無奈自殺,口供斷絕了。過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並徹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發現一些人被郭解所殺的事,都發生在赦令公布之前。一次,軹縣有個儒生陪同前來查辦郭解案件的使者閒坐,郭解門客稱讚郭解,他說:“郭解專愛做奸邪犯法的事,怎能說他是賢人呢?”郭解門客聽到這話,就殺了這個儒生,割下他的舌頭。官吏以此責問郭解,令他交出凶手,而郭解確實不知道殺人的是誰。殺人的人始終沒查出來,不知道是誰。官吏向皇上報告,說郭解無罪。禦史大夫公孫弘議論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俠,玩弄權詐之術,因為小事而殺人,郭解自己雖然不知道,這個罪過比他自己殺人還嚴重。判處郭解大逆無道的罪。”於是就誅殺了郭解翁伯的家族。從此以後,行俠的人特彆多,但都傲慢無禮沒有值得稱道的。但是關中長安的樊仲子、槐裡趙王孫,長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鹵公孺,臨淮的兒長卿,東陽的田君孺,雖然行俠卻能有謙虛退讓的君子風度。至於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東道的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流,這些都是處在民間的盜蹠罷了,哪裡值得一提呢!這都是從前朱家那樣的人引以為恥的。太史公說:“我看郭解,狀貌趕不上中等人材,語言也無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們,無論是賢人還是不肖之人,無論是認識他還是不認識他,都仰慕他的名聲,談論遊俠的都標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聲。諺語說:‘人可用光榮的名聲作容貌,難道會有窮儘的時候嗎?’唉,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