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其先有寵於古之衛君(古之衛君:戰國後期衛侯降而為君,故雲。詳見卷三十七《衛康叔世家》。)。至黯七世,世為卿大夫。黯以父任(任:保舉。漢製規定,凡居官二千石以上者,任職滿三年可保舉同胞兄弟或兒子一人為郎官,稱為“任子”。),孝景時為太子洗馬,以莊見憚(憚:懼怕。)。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為謁者。東越相攻(東越相攻:甌越(都東甌,今浙江溫州)與閩越(都東治,今福建福州)合稱東越。景帝三年(前154)吳楚反叛,甌越東海王搖先是舉兵從吳,事敗後又殺吳王濞以自脫罪責。吳王子逃入閩越,為報仇,於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勸閩越出兵圍東甌,甌越遂向朝廷求救。事詳卷一百一十四《東越列傳》。),上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比:緊挨著。),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便宜:趁便見機行事。),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節:符節,朝廷派官出使時作為憑證的信物。振:通“賑”,救濟。)。臣請歸節,伏矯製之罪(矯製:假借君主名義發布命令。製:帝王的命令。)。”上賢而釋之,遷為滎陽令。黯恥為令,病歸田裡(田裡:故鄉。)。上聞,乃召拜為中大夫(召拜:征召授予官職。)。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為東海太守。黯學黃老之言(黃老之言:道家學說。道家以黃帝、老子為祖,故雲。),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指:大指,意圖。),不苛小(苛小:挑剔苛求小節。後文“小苛”意同此。)。黯多病、臥閨閤內不出(閨閤:內室。)。歲餘,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以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治務在無為而已,弘大體,不拘文法(文法:法規,法令條文。)。https://黯為人性倨(倨:傲慢。),少禮,麵折(麵折:當麵頂撞。折,斷,此指拒斥、駁回。),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忍見:耐著性子見麵。),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遊俠(遊俠:好交遊並且勇於解救他人危難的人。),任氣節(任氣節:看重誌氣操守。),內行脩絜(內行:平日居家的品行。脩:通“修”,美好。絜:同“清”潔淨,純潔。),好直諫,數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劉棄:《漢書·張馮汲鄭傳》為“劉棄疾”。)。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位。當是時,太後弟武安侯蚡為丞相,中二千石來拜謁(中二千石:漢代內自九卿郎將,外至郡守尉的偕祿等級,皆為二千石。其中包括中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三個等級,中二千石是最高級。中:合乎,滿。),蚡不為禮。然黯見蚡未嘗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雲雲,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唐虞:儒家所推崇的遠古帝王唐堯和虞舜。)!”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戇(zhuàng,壯):憨厚剛直。)!”群臣或數黯(數:列舉過失,指責。),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這句是說漢武帝對汲黯給予破例的照顧。漢製規定,居官者病滿三月當免官,而武帝幾次特許汲黯可以不免官而居家養病。告:休假。數:屢次。),終不愈,最後病(病:重病,病得很厲害。),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守城:當依《漢書·張馮汲鄭傳》作“守成”,保護已成的事業。),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麾(huī,灰):通“揮”,揮手令去的意思。),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賁、育:孟賁和夏育,都是戰國時秦武王的壯士,勇力過人。)。”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踞:蹲或坐。廁:廁所。一說通“側”,指床邊。)。丞相弘燕見(燕見:和朝見相對而言,指在帝王閒暇時進見。燕:通“宴”,安閒。),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武帳:禦殿內四周陳設著五種兵器(矛、戟、鉞、楯、弓矢)的帳帷,以示威武。一說織成武士形象的帳帷。),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黯數質責湯於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囹圄:監牢。),二者無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按:前文已指責張湯不能奉公儘職,這二句更進一步揭露他的心思都用在了謀取個人名利上。“非苦就行”,是說明知事錯還努力去做,以求造就好名聲。非:錯誤的。苦:若乾。就:實現,達到。行:德行。句中“非若”二字語不通順,疑有誤。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傳》記載張湯如何廣交天下名士、賓客,用拉攏人情來獲取美名的事,可作為理解本句的參考。“放析就功”,是說肆意增繁律令破壞漢朝舊製,目的是要成就個人的功績。放:放縱,隨意。析:劈開,此指破壞。),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按:漢高祖劉邦初入鹹陽時,曾“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見卷八《高祖本紀》),法至簡約。漢立國後,丞相簫何奉命製律,“捃摭秦法,取其宜於時者,作律九章”(見《漢書·刑法誌》),依然法禁省約,簡便易行。漢武帝當朝後,對外頻繁用兵,對內大興營造,大量征發人力賦稅,致使許多人貧困破產被迫犯法,於是武帝任用酷吏張湯等修改法律,以嚴刑峻法加強鎮壓。史書記載,當時“禁網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見《漢書·刑法誌》)。這種作法已完全破壞了漢初舊製。約束:規章製度,此特指法令、法規。紛:紛亂,這裡有任意增繁加多意。更:更改。)?公以此無種矣(無種:沒有遺種,此指斷子絕孫,種:子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文深:深究細摳法令條文。),黯伉厲守高不能屈(伉厲:剛直嚴厲。守高:保持高昂的誌氣。一說掌握最高的原則(王伯峻《史記選注》)。不能屈:不肯向對方屈服。),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刀筆吏:辦理文書的小吏。古時在竹筒上書寫,因有誤而改動時必需用刀刮除,故有此稱。),果然。必湯也(必湯:指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令天下重足而立(重足而立:兩腳並攏站立,形容極其恐懼拘束而不敢行走。),側目而視矣!”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四夷:此泛指四方邊境內外的少數族。夷:古代統治者對東部各非華夏民族的蔑稱。)。黯務少事,乘上間(間:間隙,機會。),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無:通“毋”,不要。),上方向儒術(方向儒術:正傾心於儒學。),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吏民巧弄:指下級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來逃避法網的製裁。)。上分彆文法,湯等數奏決讞以幸(讞:審判定案。)。而黯常毀儒,麵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麵觸:當麵冒犯指責。徒:隻是。懷詐飾智:心懷奸詐而外逞智巧。飾:裝飾於外,此指顯露。取容:傅取對方的歡心。),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深文巧詆:深摳文法,巧言進行詆毀。),陷人於罪,使不得反其真(反其真:恢複事實真相。),以勝為功。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唯:雖然,縱然。說:同“悅”,喜歡。),欲誅之以事。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為右內史。”為右內史數歲,官事不廢。大將軍青既益尊,姊為皇後,然黯與亢禮(亢禮:行平等之禮。亢,通“抗”,匹敵,相當,對等。)。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大將軍尊重益貴,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揖客:行拱手禮的客人。),反不重邪?”大將軍聞,愈賢黯,數請問國家朝廷所疑,遇黯過於平生(平生:平素。)。淮南王謀反(淮南王謀反:淮南王劉安為報父仇早有反叛朝廷之心,自武帝建元二年(前139)起開始暗中結交權貴和賓客,收買民心,製造謀反器具,進行了長期的準備和謀劃。但是由於時機不成熟。始終未舉事。最後因內部矛盾使陰謀泄露,劉安自殺身亡。詳見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非:此指不正當的行為,此指謀反之事。)。至如說丞相弘,如發蒙振落耳(發蒙:揭開蓋東西的蒙布。振落:振掉快落的樹葉。此句是比喻事情很好辦,可輕易得手。)。”天子既數征匈奴有功(按:自元光二年(前133)匈奴與漢絕和親,到元狩二年(前121)秋匈奴渾邪王率眾降漢,漢征匈奴有幾次大勝。詳見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卷一百一十一《衛將軍驃騎將軍列傳》等。),黯之言益不用。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禦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丞相史:應為“丞、史”,《漢書、汲黯傳》和《史記》會注本均無“相”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褊心:心胸狹隘。),不能無少望(望:怨恨。),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有間:有頃,一會兒。罷:退下。),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無學:沒有學識。學:這裡特指儒學。武帝這句話是批評汲黯一向詆毀儒學,沒有儒者的思想修養,因此說話越發鋒芒畢露,不知敬上。)。”居無何,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按:事在元狩二年(前121)秋。渾邪(yē,耶)王因與漢將霍去病戰屢敗,傷亡慘重,單(,蟬)於欲誅之,故率眾降漢。詳見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卷一百一十一《衛將軍驃騎將軍列傳》。),漢發車二萬乘。縣官無錢(縣官:當時天子或中央政府的代稱,此指國庫。),從民貰馬(貰:(shì,世):借。)。民或匿馬,馬不具。上怒,欲斬長安令。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畔:通“叛”。),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令天下騷動,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罷:(pí,皮)弊:疲乏,疲勞。罷,通“疲”。)!上默然。及渾邪至,賈人與市者,坐當死者五百餘人(坐:因犯……法入罪。當:判罪。)。黯請間(請間:請得被接見的機會。),見高門(高門:未央宮內的高門殿。),曰:“夫匈奴攻當路塞,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數(巨萬百數:數以百億計的巨資。巨萬:萬萬,形容數目極大。)。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鹵:通“擄”,搶掠。),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塞:填充,此指滿足。)。今縱不能,渾邪率數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於邊關乎(文吏:執法的官吏。繩:依法處罰。闌:沒有官府允許的憑證而擅自出入邊關。當時的法律規定,與胡人通商不得持兵器出關,即使在京城內與胡人做買賣也以出關論處,因此一些百姓無辜地被判處犯了走私罪。)?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微文:苛細的文法。),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複妄發矣。”後數月,黯坐小法,會赦免官。於是黯隱於田園。居數年,會更五銖錢(按:事在元狩五年(前118),因“有司言三銖錢輕,易奸詐,乃更請諸郡國鑄五銖錢。”詳見卷三十《平淮書》。漢製,24銖為1兩。),民多盜鑄錢,楚地尤甚。上以為淮陽,楚地之郊(郊:城外,野外。此指楚地的要道。),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強予,然後奉詔。詔召見黯,黯為上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此句是說免官後將死無葬身之所。),不複見陛下,不意陛下複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狗馬病:對人稱說自己疾病的謙詞。),力不能任郡事,臣為中郎,出入禁闥(意思是說希望隨侍皇帝左右做近臣。禁闥,宮廷門戶。),補過拾遺,臣之願也。”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今:此指日後即將發生之事,非謂眼前。)。顧淮陽吏民不相得(顧:但,隻。),吾徒得君之重,臥而治之。”黯既辭行,過大行李息,曰:“黯棄居郡,不得與朝廷議也。然禦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巧佞之語,辯數之辭(辯數:此指強辯。),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禦主心(禦:迎。),外挾賊吏以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與之俱受其僇矣(僇:通“戮”,誅殺。)。”息畏湯,終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按:此句意思是說汲黯治理淮陽郡仍然保持從前任東海郡守時清靜無為的作風。),淮陽政清。後張湯果敗,上聞黯與息言,抵息罪(抵:抵嘗,此指判人有罪,使受到應有的懲罰。)。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秩:俸祿等級。此句是說朝廷給汲黯以優待。依漢製,郡太守月支俸錢抵於諸侯國相。)。七歲而卒。卒後,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姑姊:父親的姐姐。按:《漢書·汲黯傳》無“姑”字。)。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昆弟:兄弟。),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衛人仕者皆嚴憚汲黯,出其下。鄭當時者,字莊,陳人也。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籍死,已而屬漢。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此句是說漢高祖有意讓項籍的舊僚屬犯其名諱,以這種大不敬的行為來表示對舊主子的背叛和對自己的臣服。),鄭君獨不奉詔。詔儘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鄭君死孝文時。鄭莊以任俠自喜(任俠:好仗義行俠。),脫張羽於厄,聲聞梁楚之間。孝景時,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洗沐:沐浴,此指休假。漢製,官吏每五日例得休假。),常事驛馬長安諸郊,存諸故人(存:存問,看望問候。),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莊好黃老之言,其慕長者如恐不見。年少官薄,然其遊知交皆其大父行(大父:祖父。行:輩。),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莊稍遷為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為右內史。以武安侯、魏其時議(這是指鄭當時在武安侯的田蚡和魏其侯竇嬰在廷中為灌夫事發生尖銳衝突,武帝征詢群臣意見時,他先是肯定支持竇嬰,後又怯懦動搖,因此觸怒武帝被貶官。詳見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傳》。),貶秩為詹事,遷為大農令。莊為太史(太史:疑為“內史”之誤。前已言鄭為右內史,居九卿之尊;後繼言“以其貴下人”,正相切合。一說當從《漢書·張馮汲鄭列傳》為“大吏”。),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執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莊廉,又不治其產業,仰奉賜以給諸公(諸公:對年長者的稱謂。)。然其饋遺人(饋遺:贈送。),不過算器食(算器:竹製器皿。)。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推轂:推車,此處借言推舉人才。轂,車輪中心的圓木,與車幅相接。常用作車輪或車的代稱。),誠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為賢於己。未嘗名吏(名吏:直呼吏員的名字。),與官屬言,若恐傷之。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後。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莊(山東:古時泛指殽山或華山以東的廣大地區。翕:(xī,西)然:和同一致。)。鄭莊使視決河,自請治行五日(治行:準備行裝。)。上曰:“吾聞‘鄭莊行,千裡不齎糧(齎:攜帶。),請治行者何也?”然鄭莊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否(甚引:很明確地表示意見。引,引決,決定。當否:是非。此句是說鄭當時在皇上麵前不敢明確堅持自己的主張。)。及晚節,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匱。莊任人賓客為大農僦人(僦:運輸。),多逋負(逋負:拖欠,此指虧欠承辦運輸的錢款。)。司馬安為淮陽太守,發其事(發:檢舉揭發。),莊以此陷罪,贖為庶人。(贖:納錢贖罪。)頃之,守長史。上以為老,以莊為汝南太守。數歲,以官卒。鄭莊、汲黯始列為九卿,廉,內行脩絜。此兩人中廢(中廢:中途被免官。),家貧,賓客益落。及居郡,卒後家無餘貲財(貲(zī,姿):通“資”,錢財。)。莊兄弟子孫以莊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闐:充滿。);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複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署:題寫。):“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交態:結交的狀況,指交情的真偽深淺。)。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見:同“現”。顯現。)。”汲、鄭亦雲,悲夫!本篇是汲黯和鄭當時的合傳。汲黯是武帝朝中名聞遐邇的第一流人物。他為人倨傲嚴正,忠直敢諫,從不屈從權貴,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謁見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隻拱手作揖,見大將軍衛青時亦行平等之禮;兩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變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張發放官糧賑濟災民;批評彆人的過失,他從來耳提麵命不留情麵,即使對至尊的君主及其寵幸的權要人物也敢當麵諫諍指責,無所顧忌。傳中寫他四次犯顏武帝,三次斥罵丞相公孫弘和禦史大夫張湯,言辭都極為尖銳無情。難怪群臣為之震恐、責怨;公孫弘、張湯對他恨之入骨;而武帝雖在背後罵他甚至起過殺心,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是“社稷臣”而寬容幾分。司馬遷懷著極其欽敬的心情為汲黯樹碑立傳,不多敘政績,而傾全力表彰他秉正嫉惡、忠直敢諫的傑出品格。環繞這個中心,本文運用輻湊之法將眾多的零散材料交織在一起,從多方麵的人際關係中反複刻畫人物個性,尤其是一再描寫汲黯同最高統治者武帝和公孫弘、張湯之間的對立與衝突,就使他那漢廷第一直臣的光輝形象被異常鮮明地表現了出來。其中,汲黯那些一針見血、極具個性的言語被大量實錄,其辭之犀利精粹,其情之激切義憤,皆力透紙背,震撼人心,對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為重要的作用。汲黯信仰黃老學說,崇尚無為清靜之治,這和武帝崇尚儒學,重用酷吏,好大喜功,擾亂民生的“多欲”政治適相抵觸。故本傳表彰汲黯亢直犯上的言行,實質上是肯定了他在一係列現行方針政策上同當權者的鬥爭。因此這篇傳記的思想意蘊是複雜而深刻的,它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而且寓托了作者深切的愛憎之情,誠如古人所雲:“汲黯乃太史公最得意人,故特出色寫之。當其時,勢焰橫赫如田蚡,阿諛固寵懷詐飾智如公孫弘、張湯等,皆太史公所深嫉痛惡而不忍見者,故於灌夫罵坐,汲黯麵詆弘、湯之事,皆津津道之,如不容口,此太史公胸中壘塊借此一發者也”(牛運震《史記評注》卷十一,轉引自《曆代名家評史記》)。可以說,汲黯便是太史公批評現實政治的代言人,本篇的“發憤”之意是非常鮮明而強烈的。鄭當時是汲黯的好友,在尊黃老、任俠和居官清廉等方麵皆與汲黯一致,因而本篇將他連類於汲黯之後。文中著重表彰了他敬賢下士,竭誠進賢的美德,同時也指出他缺乏汲黯的剛直之氣,有趨從迎合權勢者的缺點。在嚴正直諫方麵,他於汲黯差之遠矣。故在作者眼中筆下,二人高下分彆,而敘其生平自然也就一詳一略,一重一輕了。汲黯字長孺,濮陽縣人。他的祖先曾受古衛國國君恩寵。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榮任卿、大夫之職。靠父親保舉,孝景帝時汲黯當了太子洗馬,因為人嚴正而被人敬畏。景帝死後,太子繼位,任命他做謁者之官。東越的閩越人和甌越人發生攻戰,皇上派汲黯前往視察。他未到達東越,行至吳縣便折返而歸,稟報說:“東越人相攻,是當地民俗本來就如此好鬥,不值得煩勞天子的使臣去過問。”河內郡發生了火災,綿延燒及一千餘戶人家,皇上又派汲黯去視察。他回來報告說:“那裡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於住房密集,火勢便蔓延開去,不必多憂。我路過河南郡時,眼見當地貧民飽受水旱災害之苦,災民多達萬餘家,有的竟至於父子相食,我就趁便憑所持的符節,下令發放了河南郡官倉的儲糧,賑濟當地災民。現在我請求繳還符節,承受假傳聖旨的罪責。”皇上認為汲黯賢良,免他無罪,調任為滎陽縣令。汲黯認為當縣令恥辱,便稱病辭官還鄉。皇上聞訊,召汲黯朝任中大夫。由於屢次向皇上直言諫諍,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當了東海郡太守。汲黯崇仰道家學說,治理官府和處理民事,喜好清靜少事,把事情都交托自己挑選出的得力的郡丞和書史去辦。他治理郡務,不過是督查下屬按大原則行事罷了,並不苛求小節。他體弱多病,經常躺在臥室內休息不出門。一年多的時間,東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們都很稱讚他。皇上得知後,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為政力求無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條文。汲黯與人相處很傲慢,不講究禮數,當麵頂撞人,容不得彆人的過錯。與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親近友善;與自己合不來的,就不耐煩相見,士人也因此不願依附他。但是汲黯好學,又好仗義行俠,很注重誌氣節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純正;入朝,喜歡直言勸諫,屢次觸犯皇上的麵子,時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為人。他與灌夫、鄭當時和宗正劉棄交好。他們也因為多次直諫而不得久居其官位。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時候,竇太後的弟弟武安侯田蚡(fén,墳)做了宰相。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來謁見時都行跪拜之禮,田蚡竟然不予還禮。而汲黯求見田蚡時從不下拜,經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這時皇上正在招攬文學之士和崇奉儒學的儒生,說我想要如何如何,汲黯便答道:“陛下心裡欲望很多,隻在表麵上施行仁義,怎麼能真正仿效唐堯虞舜的政績呢!”皇上沉默不語,心中惱怒,臉一變就罷朝了,公卿大臣都為汲黯驚恐擔心。皇上退朝後,對身邊的近臣說:“太過分了,汲黯太愚直!”群臣中有人責怪汲黯,汲黯說:“天子設置公卿百官這些輔佐之臣,難道是讓他們一味屈從取容,阿諛奉迎,將君主陷於違背正道的窘境嗎?何況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縱然愛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損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麼辦!”汲黯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皇上多次恩準他休假養病,他的病體卻始終不愈。最後一次病得很厲害,莊助替他請假,皇上問道:“汲黯這個人怎麼樣?”莊助說:“讓汲黯當官執事,沒有過人之處。然而他能輔佐年少的君主,堅守已成的事業,以利誘之他不會來,以威驅之他不會去,即使有人自稱像孟賁、夏育一樣勇武非常,也不能憾奪他的誌節。”皇上說:“是的。古代有所謂安邦保國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們了。”大將軍衛青入侍宮中,皇上曾蹲在廁所內接見他。丞相公孫弘平時有事求見,皇上有時連帽子也不戴。至於汲黯進見,皇上不戴好帽子是不會接見他的。皇上曾經坐在威嚴的武帳中,適逢汲黯前來啟奏公事,皇上沒戴帽,望見他就連忙躲避到帳內,派近侍代為批準他的奏議。汲黯被皇上尊敬禮遇到了這種程度。張湯剛以更改製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麵前質問指責張湯,說:“你身為正卿,卻對上不能弘揚先帝的功業,對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惡欲念。安國富民,九九藏書網使監獄空無罪犯,這兩方麵你都一事無成。相反,錯事你竭力卻做,大肆破壞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業,尤為甚者,你怎麼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規章製度也亂改一氣呢?你這樣做會斷子絕孫的。”汲黯時常和張湯爭辯,張湯辯論起來,總愛故意深究條文,苛求細節。汲黯則出言剛直嚴肅,誌氣昂奮,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罵張湯說:“天下人都說絕不能讓刀筆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懼得雙足並攏站立而不敢邁步,眼睛也不敢正視了!”這時,漢朝正在征討匈奴,招撫各地少數民族。汲黯力求國家少事,常借向皇上進言的機會建議與胡人和親,不要興兵打仗。皇上正傾心於儒家學說,尊用公孫弘,對此不以為意。及至國內事端紛起,下層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誌以逃避法網,皇上這才要分條彆律,嚴明法紀,張湯等人也便不斷進奏所審判的要案,以此博取皇上的寵幸。而汲黯常常詆毀儒學,當麵抨擊公孫弘之流內懷奸詐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諛主上取得歡心;刀筆吏專門苛究深摳法律條文,巧言加以詆毀,構陷他人有罪,使事實真相不得昭示,並把勝獄作為邀功的資本,於是皇上越發地倚重公孫弘和張湯,公孫弘、張湯則深恨汲黯,就連皇上也不喜歡他,想借故殺死他。公孫弘做了丞相,向皇上建議說:“右內史管界內多有達官貴人和皇室宗親居住,很難管理,不是素來有聲望的大臣不能當此重任,請調任汲黯為右內史。”汲黯當了幾年右內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條,從未廢弛荒疏過。大將軍衛青已經越發地尊貴了,他的姐姐衛子夫做了皇後,但是汲黯仍與他行平等之禮。有人勸汲黯說:“從天子那裡就想讓群臣居於大將軍之下,大將軍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顯貴,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禮。”汲黯答道:“因為大將軍有拱手行禮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嗎?”大將軍聽到他這麼說,更加認為汲黯賢良,多次向他請教國家與朝中的疑難之事,看待他勝過平素所結交的人。淮南王劉安陰謀反叛,畏懼汲黯,說:“汲黯愛直言相諫,固守誌節而寧願為正義捐軀,很難用不正當的事情誘惑他。至於遊說丞相公孫弘,就像揭掉蓋東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樹葉振掉那麼容易了。”當今天子已經多次征討匈奴大獲戰績,汲黯主張與胡人和親而不必興兵征討的話,他就更加聽不進去了。當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時,公孫弘、張湯不過還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孫弘、張湯日漸顯貴,和汲黯官位相當時,汲黯又責難詆毀他們。不久,公孫弘升為丞相,封為平津侯;張湯官至禦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書史也都和汲黯同級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還超過了他。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沒有一點兒怨言,朝見皇上時,他走上前說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垛一樣,後來的堆在上麵。”皇上沉默不語。一會兒汲黯退了下去,皇上說:“一個人確實不可以沒有學識,看汲黯這番話,他的愚直越來越嚴重了。”時隔不久,匈奴渾邪王率部眾降漢,朝廷征發兩萬車輛前去接運。官府無錢,便向百姓借馬。有的人把馬藏起來,馬無法湊齊。皇上大怒,要殺長安縣令。汲黯說:“長安縣令沒有罪,隻要殺了我,百姓就肯獻出馬匹了。況且匈奴將領背叛他們的君主來投降漢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讓沿途各縣準備車馬把他們順序接運過來,何至於讓全國騷擾不安,使我國人疲於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將呢!”皇上沉默無言。及待渾邪王率部到來,商人因與匈奴人做買賣,被判處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請得被接見的機會,在未央宮的高門殿見到了皇上,他說:“匈奴攻打我們設在往來要路上的關塞,斷絕和親的友好關係,我國發兵征討他們,戰死疆場與負傷的人數不勝數,而且耗費了數以百億計的巨資。臣我愚蠢,以為陛下抓獲匈奴人,會把他們都作為奴婢賞給從軍而死的家屬,並將擄獲的財物也就便送給他們,以此告謝天下人付出的辛勞,滿足百姓的心願。這一點現在即使做不到,渾邪王率領幾萬部眾前來歸降,也不該傾儘官家府庫的財物賞賜他們,征調老實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們,把他們捧得如同寵兒一般。無知的百姓哪裡懂得讓匈奴人購買長安城中的貨物,就會被死摳法律條文的執法官視為將財物非法走私出關而判罪呢?陛下縱然不能繳獲匈奴的物資來慰勞天下人,又要用苛嚴的法令殺戳五百多無知的老百姓,這就是所謂‘保護樹葉而損害樹枝’的做法,我私下認為陛下此舉是不可取的。”皇上沉默,不予讚同,而後說:“我很久沒聽到汲黯的話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說了。”事後數月,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適逢皇上大赦,他僅遭免官。於是汲黯歸隱於田園。過了幾年,遇上國家改鑄五銖錢,老百姓很多人私鑄錢幣,楚地尤其嚴重。皇上認為淮陽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任他為淮陽郡太守。汲黯拜伏於地辭謝聖旨,不肯接印,皇上屢下詔令強迫給他,他才領命。皇上下詔召見汲黯,汲黯哭著對皇上說:“我自以為死後屍骨將被棄置溝壑,再也見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納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馬病的,體力難以勝任太守之職的煩勞。我希望當中郎,出入宮禁之門,為您糾正過失,補救缺漏。這就是我的願望。”皇上說:“你看不上淮陽郡太守這個職位嗎?過些時候我會召你回來的。隻因淮陽地方官民關係緊張,我隻好借助你的威望,請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汲黯向皇上告彆後,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說:“我被棄置於外郡,不能參與朝廷的議政了。可是,禦史大夫張湯他的智巧足以阻撓他人的批評,奸詐足以文飾自己的過失,他專用機巧諂媚之語,強辯挑剔之詞,不肯常常正正地替天下人說話,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順其心意詆毀;皇上想要的,他就跟著誇讚。他喜歡無事生非,搬弄法令條文,在朝中他深懷奸詐以逢迎皇上的旨意,在朝外挾製為害社會的官吏來加強自己的威勢。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進言,您和他都會被誅殺的。”李息害怕張湯,始終不敢向皇上進諫。汲黯治理郡務,一如往昔作風,淮陽郡政治清明起來。後來,張湯果然身敗名裂。皇上得知汲黯當初對李息說的那番話後,判李息有罪,詔令汲黯享受諸侯國相的俸祿待遇,依舊掌管淮陽郡。七年後汲黯逝世。汲黯死後,皇上因為汲黯的關係,讓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兒子汲偃官至諸侯國相。汲黯姑母的兒子司馬安年輕時也與汲黯同為太子洗馬,他擅長玩弄法律條文,巧於為官,其官位四次做到九卿,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他的弟兄們由於他的緣故,同時官至二千石職位的計十人。濮陽人段宏起初侍奉蓋侯王信,王信保舉段宏,段宏也兩次官至九卿。但是濮陽同鄉做官的人都很敬畏汲黯,甘居其下。鄭當時,字莊,陳縣人。他的祖先鄭君曾做項籍手下的將領;項籍死後,不久就歸屬了漢朝。高祖下令所有項籍的舊部下在提到項籍時都要直呼其名,鄭君偏偏不服從詔令。高祖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項籍名諱的人都拜為大夫,而趕走了鄭君。鄭君死於孝文帝時。鄭莊以仗義行俠為樂事,解救張羽的危難,聲名傳遍梁、楚之間。孝景帝時,他做太子舍人。每逢五天一次的休假日,他經常在長安四郊置備馬匹,騎著馬去看望各位老友,邀請拜謝賓朋,夜以繼日通宵達旦,還總是擔心有所疏漏。鄭莊喜愛道家學說,仰慕年長者,那種情意殷切的勁兒,就好像惟恐見不到人家一樣。他年紀輕,官職卑微,但交遊的相知友都是祖父一輩的人,天下知名的人物。武帝即位後,鄭莊由魯國中尉、濟南群太守、江都國相,一步步地升到九卿中的右內史。由於平議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的紛爭意見不當,他被貶為詹事,又調任大農令。鄭莊做右內史時,告誡屬下官吏說:“有來訪者,不論尊貴或低賤,一律不得讓人滯留門口等候。”他敬執主人待客之禮,以自己的高貴身分屈居於客人之下。鄭莊廉潔,又不添置私產,僅依靠官俸和賞賜所得供給各位年長的友人,而所饋送的禮物,隻不過是用竹器盛的些許吃食。每逢上朝,遇有向皇上進言的機會,他必得稱道天下的年高望重的人。他推舉士人和屬下的丞、史諸官吏,委實津津樂道,饒有興味,言語中時常稱舉他們比自己賢能。他從不對吏員直呼其名,於屬下談話時,謙和得好像生怕傷害了對方。聽到彆人有高見,便馬上報告皇上,唯恐延遲誤事。因此,殽山以東廣大地區的士人和知名長者都眾口一詞稱讚他的美德。鄭莊被派遣視察黃河決口,他請求給五天時間準備行裝。皇上說:“我聽說‘鄭莊遠行,千裡不帶糧’,為什麼還要請求準備行裝的時間?”鄭莊在外人緣雖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順從主上之意,不敢過於明確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張。到他晚年,漢朝征討匈奴,招撫各地少數民族,天下耗費財物很多,國家財力物力更加匱乏。鄭莊保舉的人及其賓客,替大農令承辦運輸,虧欠錢款甚多。司馬安任淮陽郡太守,檢舉此事,鄭莊因此落下罪責,贖罪後削職為平民。不久,入丞相府暫行長史之職。皇上認為他年事已高,讓他去做汝南郡太守。幾年後,卒於任上。鄭莊、汲黯當初位列九卿,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純正。這兩人中途都曾被罷官,家境清貧,賓客遂日趨沒落。待到做郡守,死後家中沒有剩餘的財物。鄭莊的兄弟子孫因他的緣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太史公說:憑著汲黯、鄭當時為人那樣賢德,有權勢時賓客十倍,無權勢時情形就全然相反,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般人呢!下邽(guī,龜)縣翟公曾說過,起初他做廷尉,家中賓客盈門;待到一丟官,門外便冷清得可以張羅捕雀。他複官後,賓客們又想往見,翟公就在大門上寫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汲黯、鄭莊也有此不幸,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