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列傳第一(1 / 1)

史記 司馬遷 2745 字 22天前

夫學者載籍極博(載籍:書籍。),猶考信於《六藝》(《六藝》:即《六經》。指《詩》、《書》、《禮》、《樂》、《易》、《春秋》。)。《詩》、《書》雖缺(《詩》、《書》雖缺:相傳孔子曾經刪定《詩經》、《尚書》,經秦始皇楚書後,多有缺亡。),然虞、夏之文可知也(虞、夏之文: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大禹謨》,其中詳細記載了虞夏禪讓的經過。)。堯將遜位(遜位:這裡指讓位。遜,讓,退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鹹:全,都。),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典職:任職。此指代理職務。典,主持。),功用既興(功用:業績,成就。),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重器:寶器。此處用以象征國家政權。),王者大統(大統:帝位。),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說者:指諸子雜記。):“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這一句的意思是說,許由、卞隨、務光雖見於諸子雜說,而《六經》中未曾言及,又根據什麼稱說呢?稱,讚許,表揚。)?太史公曰: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雲(塚:墳墓。)。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餘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其文辭:指《詩》、《書》裡記載的文字。少:稍微,略微。概:梗概。),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意思是怨恨因此就少了。用,因。是,此。希,同“稀”。稀少。)。”“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餘悲伯夷之意(悲:此處引申為悲憐、歎服、同情。),睹軼詩可異焉(軼詩:指下文《采薇》詩,該詩未收入《詩經》,所以稱之為軼詩。軼,通“逸”、“佚”,散失。可異焉:著實奇怪。因為前文《論語·述而》說過“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而歌辭中又有“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這種表示怨氣的話,所以感到著實奇怪。)。其傳曰(其傳:《索隱》按其傳,蓋指《韓詩外傳》及《呂氏春秋》。):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國人:指居住在國都,享有一定參預議論國事權力的人。中(zhōng,仲)子: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的次序,伯夷排行第一,叔齊排行第三。中子,就是次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盍:何不。)。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木主:象征死者的木製牌位。),號為文王(號:追諡的尊號。),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叩馬:勒緊馬韁繩。叩,通“扣”,拉住,牽住。):“父死不葬,爰及乾戈(爰:於是就。乾戈:古代常用兵器。乾,盾。戈,戟。此處引申為戰爭。),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弑(shì,士):古代下殺上稱之為弑。如子女殺死父母,臣殺死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左右:身旁的隨從人員。兵之:用武器殺掉他們。)。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宗周:以周王室為宗主。),而伯夷、叔齊恥之(恥之:以之為恥。認為武王平暴,天下宗周是恥辱的事情。),義不食周粟(義:堅持仁義、氣節。),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薇:野豌豆,蕨類植物,草本,其葉與果可食。)。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暴:前一“暴”指暴臣,後一“暴”指暴君。易:換。),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適:往。到……去。)?於嗟徂兮(於(xū,虛)嗟:歎詞,表示驚異。徂(cú,陽平,“粗”):通“殂”,死亡。),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或曰(或:有人,有的人。):“天道無親(天道:指左右人類命運的天神意誌。無親:沒有私心,沒有親疏、厚薄之分。),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積仁潔行:積累仁德,使行為高潔。)!且七十子之徒(七十子:孔子受徒三千,通六藝者七十二人。七十,是舉整數而言。),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空:空乏、窮困。)。糟糠不厭(糟糠:借指粗劣的食物。糟,釀酒剩的陳渣。糠,糧食之皮。不厭:吃不飽。厭,寫作“饜”。飽。),而卒蚤夭(卒蚤夭:終於早死。蚤,通“早”。夭,過早地死。相傳顏淵二十九歲白發,三十二歲死去。)。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肝人之肉:挖人肝臟當動物的肉吃。按“盜蹠”雲雲,均係當時對這位奴隸起義領袖的誣稱。),暴戾恣睢(暴戾(lì,力):粗暴乖張,殘酷凶惡。恣(zì,字)睢(suī,隨):任意胡為。),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彰明較著:形容非常明顯,容易看清楚。彰、明、較、著,都是明顯、顯著的意思。)。若至近世(近世:實則當世,這是避免招致災禍的措詞。),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擇地而蹈之:選好地方才肯邁步。不敢輕舉妄動。),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行不由徑:不從小路行走,比喻光明正大。徑,小路。引申為邪路。),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二句的意思是說,主張不同,彼此不相商議、合作。語見《論語·衛靈公》。為,與。)。”亦各從其誌也。故曰:“富貴如可求(語見《論語·述而》,原文作: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語見《論語·子罕》,原文“凋”,作“彫”。句未有“也”字。比喻隻有經過嚴峻的考驗,才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見:同“現”。顯露。)。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這兩句曆來解釋不一。《索隱》認為伯夷讓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餓死之輕若此;又一說是操行不軌,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發憤而遇災禍,是其輕若此。《正義》認為重為盜蹠等,輕謂夷、齊、由、光等。顧炎武則認為其重若彼,謂俗人之重富貴;其輕若此,謂清士之輕富貴。而顧氏更貼近本文原意。)?“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語見《論語·衛靈公》。疾,痛恨。稱,稱頌,讚許。)。”賈子曰:“貪夫徇財(徇財:為了達到獲得財物的目的而犧牲性命。徇,通“殉”。為某種目的而死。),烈士徇名(烈士:有誌於功業的人。),誇者死權(誇者:矜誇的人。死權:為權勢而死。),眾庶馮生(眾庶:泛指百姓。馮(píng,平):通“憑”,依靠,依據。)。”“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同明相照”五句,語見《易·乾·文言》,原文作“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說的是同類事物互相感應。作,起,出現,著述。睹,顯露,昭著。)。”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附驥尾:蒼蠅附驥尾而行千裡;比喻追隨名人、受到名人的稱揚之後而成名。驥,千裡馬。)。岩穴之士(岩穴之士:在山野隱居的人。),趣舍有時若此(趣:趨向,向前,取。舍:隱退。),類名堙滅而不稱(堙滅:埋沒。),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砥:磨刀石。引申為磨勵,鍛煉。),非附青雲之士(青雲之士:德隆望尊、地位顯赫的人。),惡能施於後世哉(惡:怎,怎麼,哪。施(yī,衣):延續、留傳。)?《伯夷列傳》是伯夷和叔齊的合傳,冠《史記》列傳之首。在這篇列傳中,作者以“考信於六藝,折衷於孔子”的史料處理原則,於大量論讚之中,夾敘了伯夷、叔齊的簡短事跡。他們先是拒絕接受王位,讓國出逃;武王伐紂的時候,又以仁義叩馬而諫;等到天下宗周之後,又恥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誌,於是餓死在首陽山上。作者極力頌揚他們積仁潔行、清風高節的崇高品格,抒發了作者的諸多感慨。文章借助夷、齊善行,和所謂暴戾凶殘、橫行天下的盜蹠做比照;以操行不軌,違法犯禁的人和審慎小心、有崇高正義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惡者安逸享樂,富裕優厚,累世不絕;而善者遭遇的災禍卻不可勝數。從而抒發了天道與人事相違背的現實,有力地抨擊了“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謊言,對天道賞善罰惡的報應論,提出了大膽的懷疑,充分表現了作者無神論的觀點。但是,商朝末年,紂王的統治已瀕於崩潰,武王伐暴是“順乎天而應乎人”的,是不可逆轉的,而夷、齊的諫阻和恥食周粟是背轉曆史大潮的。所以,毛澤東同誌在《彆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曆史上歌頌這兩個人物,那是頌錯了,他們不值得歌頌。而作者對篤守遺訓、不能變通的行為加以歌頌,無疑是有所偏頗的。本文寫作獨具特色。縱觀《史記》本紀、世家、列傳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讚語,唯《伯夷列傳》則無。滿紙讚論、詠歎夾以敘事。名為傳紀,實則傳論。史家的通例是憑借翔實的史料說話,而或於敘述之中雜以作者的意見,就算變例了。所以,本文實開史家之先河,亦為本紀、世家、列傳之僅有。本文雖多讚論,但縱橫捭闔,彼此呼應,回環跌宕,起伏相間。伯夷、叔齊的事實,隻在中間一頓即過,“如長江大河,前後風濤重疊,而中有澄湖數頃,波平若黛,正以相間出奇。”《史記論文》第五冊《伯夷列傳》時有鮮明比照,一目豁然;時有含蓄設問,不露鋒芒卻問題尖銳又耐人尋味。太史公潤筆潑墨之中,可略見其筆力之一斑。學者們涉獵的書籍雖然很多,但是還要從《六經》裡考察真實可信的記載。《詩經》、《尚書》雖然殘缺不全,但是還可以從記載虞、夏兩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唐堯將要退位時,把帝位讓給虞舜;虞舜把帝位讓給夏禹之際,四方諸侯和州牧都來推薦,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試用。主持國政幾十年,功績卓著以後,才把政權交給他。這表示天下是極貴重的寶器,帝王是極重要的統緒,所以傳授政權是如此地鄭重審慎啊!可是諸子雜記裡說:唐堯想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僅不接受,反而以此為恥辱,於是逃走隱居起來。到了夏朝,又出現了不接受商湯讓位的卞隨、務光。這又如何頌揚他們呢?太史公說:我登上箕山,說是山上可能有許由的墳墓。孔子依次論列古代的仁人、聖人、賢人,如吳太伯、伯夷這些人,都非常詳細。我認為所聽到的許由、務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但是經書裡連一點大略的文字記載也見不到,這是為什麼呢?孔子說:“伯夷、叔齊不記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他們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麼怨恨呢?”我對伯夷的意誌深表同情,看到他們未被經書載錄的遺詩,又感到很詫異。他們的傳記上說: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想要立叔齊為國君,等到父親死了,叔齊要把君位讓給伯夷。伯夷說:“這是父親的遺命啊!”於是逃走了。叔齊也不肯繼承君位逃走了。國人隻好擁立孤竹君的次子。這時,伯夷、叔齊聽說西伯昌能夠很好地贍養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可是到了那裡,西伯昌已經死了,他的兒子武王追尊西伯昌為文王,並把他的木製靈牌載在兵車上,向東方進兵去討伐殷紂。伯夷、叔齊勒住武王的馬韁諫諍說:“父親死了不葬,就發動戰爭,能說是孝順嗎?作為臣子去殺害君主,能說是仁義嗎?”武王身邊的隨從人員要殺掉他們。太公呂尚說:“這是有節義的人啊。”於是攙扶著他們離去。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紂的暴亂,天下都歸順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齊卻認為這是恥辱的事情,他們堅持仁義,不吃周朝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上,靠采摘野菜充饑。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辭是:“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裡的薇菜。以暴臣換暴君啊,竟認識不到那是錯誤。神農、虞、夏的太平盛世轉眼消失了,哪裡才是我們的歸宿?唉呀,隻有死啊,命運是這樣的不濟!”於是餓死在首陽山。從這首詩看來,他們是怨恨還是不怨恨呢?有人說:“天道是沒有偏私的,總是經常幫助好人。”像伯夷、叔齊應該說是好人呢,還是不該說是好人呢?他們如此地積累仁德,保持高潔的品行,卻終於餓死!再說,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學生裡,隻有顏淵被推重為好學,然而顏淵總是窮困纏身,連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飽,終於過早地死去了。天道對好人的報償又是怎樣的呢?盜蹠成天殺無辜的人,烤人的心肝當肉吃,凶殘放縱,聚集黨徒幾千人在天下橫行,竟然長壽而終。這是遵循的什麼道德呢?這是極大而又顯著的事啊。至於說到近代,那些不走正路、專門違法犯禁的人,卻能終生安逸享樂,過著富裕優厚的生活,世世代代都不斷絕。而有的人,選好地方才肯邁步,適宜的機會才肯說話,走路,不敢經由小路,不是公正的事決不發憤去做,像這樣小心審慎而遭禍災的人,數都數不過來。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有所謂天道,那麼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孔子說:“思想不一致的人,不能相互商量。”也隻有各人按著自己的意誌行事。所以他又說:“假如富貴是可以尋求得到的話,即使作個卑賤的趕車人,我也願去做;假如尋求不到,那還是依照自己的愛好去做。”“到了嚴寒季節,才知道鬆柏是最後凋謝的。”整個社會混亂汙濁的時候,品行高潔的人才會顯露出來。這難道不是因為有的人把富貴安樂看得那麼重,才顯得另一些人把富貴安樂看得那麼輕嗎?孔子說:“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稱述。”賈誼說:“貪財的人為財而死,重義輕生的人為名而獻身,矜誇而貪圖權勢的人為爭權而喪生,平民百姓則貪生而惡死。”《易經》上說:“同樣明亮的東西,就會相互映照,同屬一類的事物,自然相互感應。”“彩雲隨著龍吟飛騰,穀風隨著虎嘯而興起,聖人述作,才使萬物本來的麵目顯露出來。”伯夷、叔齊雖然有賢德,隻有得到孔子的稱讚,名聲才愈加顯赫。顏淵專心好學,也隻是因為追隨孔子,他的德行才更加顯著。岩居穴處的隱士,或名聲曉達,或湮沒無聞,有時也是這樣的,像這樣的人如果名聲埋沒得不到稱揚,多麼可惜啊!窮鄉僻壤的士人要砥勵德行,樹立名聲,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怎麼能揚名後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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