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卓府留帖(1 / 1)

俠隱 張北海 2723 字 27天前

果然,三號那天,李天然在報上看到了消息,山本率領著一個“日華經濟合作團”,搭乘剛成立沒幾個月的“華北航空”班機,昨日由東京直飛北平。新聞不很長。除了引錄了一段山本的話,像什麼“爭取華北政治之特殊性質,謀求五省之貿易改善,樹立中日滿之經濟提攜”,順便還提到訪問是二號晚上在卓府進行的。是卓老太爺卓雅堂出麵宴請。南上貴賓還包括江朝宗,殷汝耕,潘毓桂。李天然有點搞不懂。像殷汝耕,是給南京國民政府通緝的漢奸,可是,他記得羅便丞提過,這小子人還住在北平,每天坐大汽車去通州他那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去辦公。他沒去多想。對他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本這次看樣子還是住在卓府,應該還是花園那幢小樓。這倒是省了不少麻煩。這兩天他也比平常更勤著看報,留意山本的動靜。都沒有。倒是有個頭條新聞說,三個日本兵在朝陽門外向守衛半夜開槍,堅持開門進城歸隊,說是要參加次日在東單廣場上的實彈演習。六號星期六,李天然中午起的床,發現師叔剛回來,手上一個小紙包。他請了安,“就今兒吧。”“好……”德玖把紙包攤在茶幾上,“剛買的。”舊報紙裡頭躺著一堆綠綠亮亮圓圓的玻璃球。“小孩兒彈的珠兒……”德玖撿了一粒,在手裡轉了轉,“輕了點兒……不要緊,多使點兒力。”他遞給了天然,“你試試。”李天然接了過來,掂了掂,兩眼搜索著客廳四周。他突然倒退了三步,右手三指捏著彈珠,屏住氣,平地拔起了不過兩尺多,空中翻了個身,而就在開始下降的刹那,一喊,“開燈!”右腕輕輕一抖,打向十步外房門旁邊牆上的開關,也就在雙腳落回原地的同時,“啪”的一聲,屋頂吊燈也一下子亮了。“好!”德玖悶聲喝彩,“好,快趕上你師父了。”他朝前走了幾步,在地氈上找到了那個玻璃球兒,彎身撿了起來,“彈珠也沒碎,腕力恰好。”給師叔這麼一誇獎,天然臉上沒露出來,嘴上也沒承認,可是心裡頭舒服極了。他微笑著打了個岔,“咱們什麼時候走?”“天黑前吧……白天還沒去逛過。”李天然打發徐太太早點回家。爺兒倆太陽剛開始偏西出的門。二人都是一身黑,優哉遊哉地溜達,一下子就混進了大街上灰灰黑黑,同樣優哉遊哉的人群。過了皇城根,夕陽正對著他們軟軟地照過來。西天半邊雲給染得紫紫紅紅,襯出遠近一層層黑黑灰灰的屋頂。前方高高的空中,忽現忽沒,一群大雁在天邊悠悠北飛。李天然發現,幾天沒去注意,街邊路旁的積雪早都化了。“你瞧,”德玖一指,“快吧?那棵柳樹都長芽了。”爺兒倆在前海附近找了個小茶館。兩杯之後,李天然跟掌櫃的借了張紙和筆墨。“勞您駕……”他把毛紙毛筆推到師叔麵前,看看旁邊桌上沒人,開始低著嗓子念。“三月二十一日午夜……”他等師叔寫……“西洋樓廢墟……”他又等了等……“燕子李三,還山本劍。”天然拿起來看了看,一筆小草。“信封?”德玖問。“不用。”“乾嗎三月二十一?”他套上了毛筆。“春分……總得揀個日子。”“廢墟?他找得著?”“那是他的事。”“要是他回了日本?”“也是他的事……看他是要劍,還是不要臉。”“好小子!”德玖蓋上了墨盒,“要是他帶了幫子人?”“到時候再說。”“那……”德玖頓了頓,“你領教過日本劍道沒?”“沒,見都沒見過,”天然抿了口茶,“不就是把刀嗎?總不至於寒光一閃,飛劍取我的頭吧!”德玖笑了,“那倒不至於……不過,”他想了想,“我倒見過一回,在承德……”他喝了口茶,“彆的我也說不上來,反正留神他出刀,他們刀出鞘就是一招……又快又準,又陰又狠。”“哦?……來這一套?”天然微微一笑。“好小子!”德玖捋了捋他下巴胡,也微微一笑。他們像那回盜劍一樣,從德勝門抄了過去。夕陽隻剩下了最後一片微弱餘光,連人影都照不出來了。二人沿著人家院子牆根走,上了西河沿,找到了上回蹲的那棵大柳樹。他們戴著毛線帽,沒蒙臉。天還不晚,路上還有人。要是給不相乾的瞧見了兩個蒙頭蒙臉的夜行人,會更糟。他們倆都隻把帽簷拉低,把黑手絹繞在脖子上。兩個人一先一後上了卓府花園東牆,再沿著裡邊長廊屋頂,貼著瓦,爬到了小樓東邊。他們緊趴在那兒,一動不動,隻是看,隻是聽。小樓上下都亮著,都有人影,也有陣陣語聲。那兩頭狼狗懶懶地躺在前麵草地上。太陽早下去了,月亮還沒上來。沒風。天可涼了。下邊的人像是在平常乾活兒,不像是忙著有客人要來。二樓出現過兩條人影,一男一女。高高瘦瘦的像是山本,上身白襯衫,下身黑西褲,在走廊上抽了會兒煙。女的隻是在房門口閃了幾閃。天然貼著師叔耳朵,“您怎麼看?”“有人更有意思。”“像是要出門兒。”“那就快……你往後邊繞,我在前頭給你搗搗亂,聽見有事,你就動。”李天然蒙上了臉,“彈珠您帶上了?”又戴上了皮手套。“唉,這時候不用,還等什麼時候。”天然朝北邊繞過去,到了小樓後頭。小花園很黑,也很靜。二樓窗子都上了簾,隻透出少許光亮。他記得中間是客廳,西邊是睡房廁所,東邊空著。他輕輕無聲地躍上了一樓屋簷,試了試麵前的窗戶……裡邊插上了。前邊大花園突然連著響了幾聲狗的慘叫。人音雜了。不少人在嚷。他知道要快,舉起了手,少許用力一捶玻璃,“嘩啦”一聲。他等了等。沒有動靜。他探手進去,摸到了把手,開了窗,一撩綢簾,彎身鑽了進去。屋裡不亮,隱隱辨認出跟上回差不多,幾隻箱子,小沙發,一堆堆衣服。他上去把房門拉開一道細縫。前頭花園裡更吵了。好些人在喊叫。小樓下邊咚咚地響著雜亂的腳步聲。那兩條狗叫得更尖更慘了。他從門縫瞄出去。客廳門開著。走廊上站著兩個人,靠著欄杆,手上像是舉著酒杯,正朝下邊看。他沒再猶豫,開門進了客廳,掃視著四周,眼角不離門外走廊上那兩個人。他瞧見咖啡桌上有個銀盤,上頭擺著一瓶紅酒。他無聲移步向前,掏出口袋裡那張紙,塞了過去,再用瓶子輕輕壓住帖子一角……他出了園子就褪了蒙麵,慢慢逛回小茶館。德玖已經坐在那兒等了,見他進來,給他倒了杯茶。天然喝了一口,“您待會兒乾嗎?”“我剛打發掌櫃的去給買幾個包子……吃飽了,再去東宮走走。”德玖說他先在長廊上頭,賞了那兩條狼狗幾個彈珠。這兩條狗叫得之慘,把裡頭幾個護院全給引出來了。他換到假山後頭,每隔一會兒就甩幾顆……“你哪兒去?”“上馬大夫家坐坐。”分手的時候,天可黑了一陣了。沿街的鋪子早都亮起了燈。很舒服的三月天。路上還有不少人。李天然慢慢逛到了乾麵胡同。都不在家。劉媽請他到了客廳,也不用吩咐,就給他端來一瓶威士忌,一壺冷開水,一桶冰塊。他配了杯酒,順手拿起桌上一本又厚又重的書,Goh The Wind,靠在皮沙發上翻……一家人過了十點回的家,還跟著一個羅便丞。“看到哪兒了?”麗莎邊脫大衣。裡麵一身白色落地長裙。“剛摔了花瓶。”都寬了外衣。羅便丞為每個人倒酒。馬大夫鬆了領帶,陷入大沙發,“沒事吧?”“沒事……過來坐坐。”“天然,”羅便丞舉杯一敬,“有藍田的消息沒有?”“沒有。”“奇怪,一個多月了……藍蘭也沒消息?”“不知道,最近沒碰見她。”羅便丞握著酒杯在想什麼。馬姬坐到他身旁,“你聽到什麼?”“我?關於藍田?沒聽到什麼。”麗莎偏頭望著他,“你的表情不像。”“哦……和藍田沒有關係……”他頓了一會兒,“也許以後會有。”“耶穌!”馬姬忍不住大喊一聲。“你們沒看今天的報嗎?”他抿了一口。“到底什麼事?”馬姬真的急了。“日本軍隊在東單廣場大演習。”馬大夫擦洋火點他的煙鬥,“也不是第一次了。”“實彈是第一次。”“在城裡……是。”“還有什麼?”麗莎也有點忍不住了。“吃飯的時候我沒有提……”羅便丞添了點酒,“在座好幾個人都不熟,不過我去參觀了。”“怎麼樣?”煙鬥熄了,馬大夫又劃了根火柴。“唉,怎麼說好……我是日本使館邀請去的。”他伸直了那兩條長長的腿,靠在沙發背上,“隻有我一個外國……抱歉,美國記者。”“結果?”馬大夫都急了,把火柴棒丟進了煙灰碟。“實彈,機槍……一個營的兵力,隻是……”他又停了下來,把每個人搞得又急又煩,可是隻有等。“隻是……有個助理武官給我解釋,一個營代表著一個師團……這還不算,東單廣場上,正中間,蓋了一座長方形的城堡……不大,比這間客廳大一點而已……三個中隊,有先有後,分彆從西邊、西南和東邊三個方向進攻……還有坦克……”大夥兒靜靜地等。“是那個武官最後一句話讓我感到恐怖……”他又停了。馬大夫板著臉,“說啊!”“在城堡給攻破之後,槍聲還沒停,他跟我說,‘那就是北平!’。”大夥兒都愣住了。“如此公然?”馬大夫噴了幾口煙。“是……如此公然。”“沒有中國記者在場?”“沒有。全是日本記者,拍照片的,拍紀錄片的……”“那北平這些報上的消息怎麼來的?”馬姬推了他一下。“顯然照抄使館的新聞稿……哦,”羅便丞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著天然,“還有那位鴨媽摩多……”“誰?”天然沒聽懂。“鴨媽摩多,山本……坐在前排。”李天然心裡一顛。他突然感覺到什麼盜劍還劍,不但給自己找了件麻煩,而且無意之中把他和藍青峰的關係拉得更緊了。本來是蠻單純的出口氣,現在好像又跟藍的工作扯到一塊兒了。“為什麼單獨邀請你?”馬大夫見沒人說話,就問了一句。羅便丞裝得一臉委屈,“我也不是一個完全沒用的記者。”大夥兒笑了。馬姬揉了揉他胳膊,安慰他。“你自己怎麼看?”馬大夫接著問。“想要拉攏我吧……我寫得比較客觀。”馬大夫慢慢噴著煙,“你會報道這個演習嗎?”“當然,已經差不多寫好了……明天一早就發。”“他們在利用你。你知道吧?”“拉攏比較好聽一點。”“隨你便。他們想拉攏你。”“那目的是?”羅便丞的聲音表情都有點自衛。“目的是?……”馬大夫板著臉微笑,“目的是利用你的新聞報道來替他們在美國宣傳……嚇唬一下貴通訊社的讀者,讓他們覺得更應該中立,更應該堅持孤立。”“I Love you,Daddy!”給馬姬這麼激動地一喊,羅便丞臉上有點掛不住。馬姬也覺出了,偏頭親吻了一下他的麵頰,“不用難過,你隻不過是天真,比起惡人先告狀,要可愛得多了……”羅便丞誇張地歎了口氣,“我在你心目中可真偉大!”馬姬起身,整理了一下她那淺藍色晚禮服,取了羅便丞的大衣,“回去寫稿吧,我送你上車。”他有點不太甘心就這麼走,邊穿大衣邊申辯,“我也沒有那麼天真……剛才問起藍田,就是擔心他筧橋一畢業,就要去打仗。”馬姬等他握完了手,挽著他出了客廳。“我去換衣服,”麗莎放下酒杯,站了起來,看著天然,“你要是有話,等我回來再說。”馬大夫和天然坐在那兒乾等。母女二人幾乎同時進了客廳。麗莎換了身紅睡袍。她們全倒進了沙發。“好,天然,什麼事?”馬大夫先開口。李天然喝了口酒,慢慢把留帖的事跟他們說了。馬家三個人都沉默不語。這種沉默讓天然感到一股壓力。他掃了每個人一眼,“這件事關係到我們練武的。”沒有人反應。“天然,”還是馬大夫先開口,“我現在心很亂……三月二十一?那還有時間。過兩天,來取刀的時候我們再談……”他站了起來,“麗莎,我們去睡吧,讓他們兩個說說話。”馬姬目送她父母進了裡屋,又等了幾秒鐘,偏過頭來,直盯著天然,“Why?”“老天!”他悶聲一吼,“你忘了我是誰?!”她給天然的聲色嚇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怎麼會忘記?”他稍微平靜了點,“我不敢說我有多大本領……”可是胸脯還在一起一伏,“要是師父在,也輪不到我出麵……可是師父不在,也沒有人出麵,”他頓了下,“山本侮辱了我們整個武林。”馬姬張大了眼睛,“對不起,天然,我沒有聽清楚,山本侮辱了誰?”天然沒有立刻回答,他意識到這句話中有話。她等了幾秒鐘,看他還是沒有反應,就又補了一句,“原來山本侮辱的是你們武林。”他很氣,可是又想不出適當的話來頂回去。他悶悶地抿著威士忌。馬姬又等了幾秒鐘,移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我們回來之後,差不多每天都在談你……好,對不起,我剛才的話有點過分……”她想了一會兒,“聽我說,有兩件事,我覺得你搞混了……”李天然陷在軟軟的沙發上,一動不動。“你師父一家的仇,你非報不可。我們都了解……很難接受,可是了解,而且同情,而且……隻要你開口,我們絕對幫忙……”天然有點激動,呼吸有點急促。馬姬拿起他的手,輕輕一吻,等他平靜下來,“天然,是Maggie在跟你說話。”他呆呆地點點頭。“好……兩件事。一件報仇,我已經說了,而且希望你報成,隻要你沒事,是第二件……你以為山本侮辱的,隻是你們武林?”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前方。“讓我換個方式來說……你以為這隻是爭一口氣的麵子問題?……那剛才羅便丞說的皇軍在東單實彈演習,攻打北平,又是什麼?”他一動不動,隻是胸瞠一起一伏。“爸爸的事,他跟你說了,是吧?……”馬姬欠身為二人添了酒,把杯子給了天然,自己抿了一口,“他一輩子獻身給病人。可是現在……他想要治的是一個更危險的病……明白嗎?”他沒有反應。“回到剛才。不要以為教訓了一個山本,保住了你們……保住了中國武林的聲譽,就沒事了。”天然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因小失大?”“差不多,見樹不見林……還有,我知道你也知道,”她臉上也露出一絲苦笑,“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光靠一個人的本領,就可以解決的。”李天然一口乾了他杯中的威士忌,站了起來。她送他出去。在黑黑的大門洞裡,她親吻著他,“我下禮拜六走,這幾天都會在家陪爸爸媽媽。沒事來找我。”他出了大門,心很亂,腦子和胡同一樣一團黑。世界上的事真是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辦。師父從前哪兒有這麼多麻煩?該乾就乾。說乾就乾。乾得又對又好。而且乾了一輩子,才被尊為顧大俠。可是現在,一個山本就招惹這麼些話。而且他無話可回。他幾乎不由自主地進了煙袋胡同。看看表,快一點了。管他徐太太不徐太太,睡不睡在對屋,他現在特彆需要巧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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