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春節(1 / 1)

俠隱 張北海 2864 字 21天前

他明白馬大夫的意思。那句話是叫他耐著性子,不要輕舉妄動。他也明白他要報的這個仇,隻能天知地知,和他們這幾個人知。可是,儘管他暫時壓住了心中的急和恨,壓住了當場、親手,置朱潛龍於死地那種饑渴,他回家上了床,還是久久無法入睡。他下了床,光著上身光著腳,下了那蓋著一層冰雪的院子,進了那烏黑乾冷的夜空,吸著那刀子般的寒風,活動了下他那身緊緊紮實的肌肉,深深運了幾口氣,一招一式,在冰地上走了一趟太行拳。“好!”北房屋簷下爆出低低啞啞一聲喝彩。李天然猛然掉頭。明知是師叔,也驚嚇了一下。漆黑一片,沒人影兒,隻聽見聲音說,“進屋吧。”他進了屋,開了燈,回房套了件睡袍。“不壞……”德玖坐在那兒滿意地微笑,“你這些年,功夫倒沒擱下。身輕如燕,手重如山。”天然心裡頭可有點兒慚愧。隻記得回來的時候,師叔已經睡了,可是就沒聽見他老人家起了身,還站在廊子下頭看了半天。他心倒是平靜了下來,慢慢喝著威士忌,把“順天府”的事,一句一句交代給師叔。“沒認出你?”“沒。”“隻掃了你一眼?”“也許兩眼。”“沒彆的反應?”“沒。”“他氣色?”“挺好……壯了點兒。模樣兒沒怎麼變,還是那兩道粗眉毛,方下巴兒。”德玖沉思了會兒,“他怎麼也料不到是你。”“他根本料不到我還活著!”“還出現在北平……”德玖點著頭,“隻有看見了我,這小子才會想起了你師父一家,想起了山莊的事,想起了你。”“唉……天下的事,可真是可遇不可求。”“彆歎氣了。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德玖添了杯酒,“可求的就要看咱們自己了……”他抿了一口,“馬大夫叫你等姓藍的回來?”天然點了點頭。“你怎麼看?”天然搖了搖頭。“他有他的打算,這絕錯不了……可是咱們的事已經夠咱們愁的了,還去伺候他?”“說的是。”“他幫的這些忙,咱們得感謝……可是要是他有個條件,那可得想想。”“是。”“大寒,你年輕,可是你是掌門。我這個師叔,也隻是師叔,全得你決定。你怎麼走,我怎麼跟。”天然有點緊張,“可不能這麼說。”“不這麼說,還像個師叔?隻是彆忘了你師父那句話。”“哪句?”“不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我沒忘,隻是……”天然頓了頓,“就像那回藍老說的,要是咱們的事,跟他的事,碰到了一塊兒?”“先辦咱們該辦的。”“我知道。”“那不結了?”“可也不這麼簡單……”“大寒,你那位藍董事長,八九不離十,是在給官府做事……彆看他擺明的是什麼實業家。暗地裡,不是南京,也是二十九軍……你想想,幾次找你談這個,談那個,還不是知道了你的出身,你的本事,想拉你入他們一夥?”“這些我也都想過了。”“那就好……一塊兒乾是一回事。乾完了怎麼著?你一入了他們那夥,就得聽他們的……要是派你去扛槍,你也去?”李天然無話可說。爺兒倆又喝了會兒酒才進去睡。不過,李天然倒是有少許安慰。師叔答應一塊兒上馬大夫家過年……這幾天麗莎她們可忙壞了。一大堆老朋友請客吃飯。直到二十九號除夕那天下午,馬姬才拖了天然去東四和西單繞了一圈。她買了好些絨花絹花,當時就順手在頭上插了枝蝙蝠。這還是李天然這麼些年來頭一回在北平過年,又是跟馬大夫一家人。自從山莊出了事,他什麼年節都不過了。這回可好,馬大夫全家不說,師叔也來了……就可惜巧紅不在。彆看馬大夫他們在北平住了這麼久,過起年來的味兒可還不足。全是基督教徒,天然不怪他們屋裡不設什麼供桌。那祭灶、祭祖、接財神什麼的,也隻是跟著劉媽湊湊熱鬨。外頭小孩兒來送財神,也都是老劉去打發。倒是正屋牆上,馬大夫掛了幅《桃園三結義》年畫應景。麗莎還在茶幾上擺了幾盆水仙和海棠,還有一盤帶枝帶葉的幾串金橘兒。屋子門口也貼了幅春聯:“爆竹聲聲辭舊歲,銀花朵朵迎新春。”李天然本來有點兒擔心師叔跟外國人沒什麼話說。這才是白擔心。一身新棉袍的德玖,新修的頭,新修的胡子,坐在上座,把麗莎和馬姬兩個人給逗得你捶我,我捶你。“全是你小時候淘氣的事兒!”馬姬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你都沒跟我們講過?”桌上有三位大人在場,天然隻能抿著酒微笑,“太丟臉了。”“那當然是,”馬姬緊追不放,“哪兒有這麼笨的小孩兒,伸手到地洞裡去抓狗,還不給咬?就算是為你師妹。”她突然收住,又覺得收得太快,又補了一句,“難怪給你師父打。”劉媽他們給準備的倒是相當地道的除夕菜。豬羊肉凍兒,辣蘿卜,酸白菜,肉丁兒炒黃瓜丁兒……光是這幾道,加上喝,就搞了一個多鐘頭。最後上的是羊肉餃子。胡同裡突然傳進來“嗶嗶啪啪”幾聲響。天然看了看表,“小孩兒就是忍不住。”“呦!”馬姬給提醒了,“下午忘了買炮仗。”李天然看桌上的人都正吃得香,第二鍋還沒下,腦子一轉,“還不到十點,我上四牌樓去買點兒……”也沒等彆人說話就下了桌子。他上正屋取了大衣,順手在茶幾上的紙盒子裡揀了枝紅絨帶金的石榴花。街上熱鬨極了,真也都不怕冷。他很快進了煙袋胡同。裡頭黑乎乎的。他走到儘頭,矮身一躍,上了房。北屋東屋都有亮。聽了會兒,聲音打北屋過來,想是巧紅在那兒陪老奶奶熬夜。他下了房,掏出那朵石榴花,釘在巧紅房門上。四牌樓底下全都是人,有的趕著辦年貨,大部分是來趕熱鬨。李天然擠了過去。找了個地攤兒,買了十好幾盒,什麼“二踢腳”,“悶聲雷”,“炮打燈”,“滴滴金”……“誰吃到製錢了?”天然回來一上桌就問。“都還沒。”麗莎給他添酒。“吃到了有什麼賞?”馬姬問她母親。“吃到了還不夠造化?”馬大夫拍拍女兒的頭,“還領賞?”麗莎喝了口酒,“這麼好了……今年牛年,這兒沒人屬牛,那誰吃著了,待會兒擲骰子做頭莊。”他們五個人在飯桌上過的年,熬的夜。大夥兒幾乎同時停了筷子,都吃不動了,也都快一點了。馬姬趁這機會去點了幾根香,拉著天然到院子裡去放炮。“四牌樓南,四牌樓北,我可沒看見有誰,在四牌樓下頭喝涼水!”馬姬大笑,點了個二踢腳……“咚”……“嘣”兩聲爆響,接著就一會兒“當”,一會兒“劈瀝巴拉”,一會兒“嗶嗶啪啪”……搞得滿院子都是煙氣,雪上頭滿是碎紅紙屑。兩個人像小孩兒似的,在院裡折騰了半天才回屋。飯桌已經收拾好了。中間一個紅色金魚大瓷碗。小製錢給麗莎吃著了,她做頭莊。五個人輪流抓,後來連劉媽都上來抓了幾把。一直玩兒到三點多,又吃了老劉炸的年糕才散。就麗莎一個人贏,足有二十多元。她封了兩個十元紅包,一個給了親女兒,一個給了乾兒子。李天然高興地收了,然後意外地發現師叔也居然備了禮。兩個晚輩,一人一個一兩重的金元寶。馬姬究竟是個美國女孩兒,跑上去抱住德玖親了親。天然發現這又是他頭一回見師叔臉紅。爺兒倆慢慢溜達著回家。街上還有人在放炮仗。路燈照得著的地方,看不見白雪,全給蓋著一層碎紅紙。硝煙味兒挺嗆。“您這幾天怎麼打發?”“乾什麼?”“馬大夫他們後天上西山,叫我一塊兒去。”“你去,不用管我。”爺兒倆進了正屋。李天然開了燈,發現擺在中間的幾張沙發都給移靠邊了。窗前的寫字台給搬到了北牆,上邊立著兩根紅蠟,鐵爐子裡插著幾把香。他很感激地看了看師叔,脫了大衣,到抽屜裡找了幾張紙,寫下了師父一家人的名字,貼在牆上,再把蠟跟香都點上了,心中默默想著師父師母,二師兄和丹青,磕了三個頭。德玖也上來磕了。天然搬了張椅子請師叔坐下,又磕了三頭。德玖也要給掌門人磕,給天然攔住了,就隻拜了拜。李天然中午才起床,喝著師叔給沏的茶,心中微微感歎,想出去拜個年,都無人可拜。就一位藍青峰,也在天津。街上還在放炮仗,屋子裡都有煙味兒。爺兒倆把劉媽給他們包回來的餃子煎了煎,就把大年初一的飯給打發了。下午上街逛了逛。都在休市,可是還挺熱鬨。他買了幾串兒糖葫蘆,山藥蛋和山裡紅,又看見街上小孩兒手裡頭的風車好玩兒,也買了幾串兒。回家插在窗縫兒上,“吧兒吧兒”地響著。他本來還想備點禮給巧紅和老奶奶,後來再想,又覺得不很妥當。他年初二下午去馬大夫家。他們早都大包小包收拾好了等他。還是他開,走平則門,直奔西山。顯然馬大夫昨天晚上才把天然回北平之後的事說給了她們。一見麵,母女二人就上來緊緊抱住了他。剛過了八裡莊,路分了岔。馬大夫說走西北那條。“你看見那個路牌兒了嗎?”馬姬問天然。“沒看見。”“這條經過八寶山Golf Course。往南那條小路去Pao Ma g。”她先用英文發音,再叫他用中文念念。天然念了兩遍,笑了,“跑馬場?”“英文之外,大英帝國送給全世界的禮物,高爾夫和賽馬。”“我不知道北平還有這些玩意兒。”“有英國人的地方就有。天津,上海……全有。”一進山就成了石頭路,有點滑,很不好開。李天然慢慢開過了香山,又開了二十幾分鐘,馬大夫叫他上一條小道,一條隻給腳步壓平了點雪的小道。走了沒多久,到了一個沒十戶人家的小村子。他們在一座莊院門口停了車。本來馬大夫打算就住進臥佛寺現成的青年會招待所,可是馬姬覺得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想在北平還混在美國人堆裡,她爸爸才托同事在附近村子租了這座農宅的北屋和西屋。簡單是簡單,可是挺乾淨,有明暗五間房,兩間有炕。馬大夫麗莎一張,馬姬一張,天然睡外屋搭的木板床。最方便的是,這個小村子裡沒彆的牲口,就幾頭毛驢兒,天好的時候租給遊山的人騎的那種。頭三天,四個人騎著四匹毛驢兒,逛了附近七八個廟,什麼碧雲寺,臥佛寺,天台寺,法海寺,還有玉泉山。他們多半就在廟裡吃個齋,有幾次也吃自個兒隨身帶的罐頭麵包。路上偶爾下驢到樹後頭撒泡野溺。第四天一早,他們去八大處,等逛完了那邊的大悲寺,回到香山,已經很下午了。四個人順著山路騎著,幾乎無意之中經過了那座西山孤兒院。現在早就改成了一所小學。都在過年,大門緊閉,裡頭多了幾幢平房,操場上白白一片乾乾淨淨的積雪。他們全停了下來,都有點發呆,都沒下驢,愣愣地看了會兒。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又上了路,李天然前頭帶著,沿著曲曲折折,上頭還鋪著半尺多厚的雪,半個腳印兒也沒有的山道,往下走。西山遠遠近近一座座山嶺,一道道山溝,全叫冰雪給封住了,一片銀白。開始西下的太陽把這片白給照得特彆耀眼。空山之中,隻有那一陣陣的風聲,和那四匹小毛驢十六個蹄子的踏雪聲。“嘿!天然!你這是去哪兒?”馬姬在後頭喊,“再往下走可就到永定河啦!”李天然沒有答話,在山坡漸漸平下來的一片雪地,把毛驢放慢,四處張望。“就是這兒……”他收住了驢,看了看幾棵光禿禿的樹乾和路北一條幾乎看不出來的小道,“馬大夫?”馬大夫騎上來幾步,默默無語,點了點頭。麗莎和馬姬交換了一眼,都明白了。“就在這兒……”李天然瞄了下母女二人,“馬大夫撿回來我的命……”又瞄了下路邊,一片白雪,什麼都給蓋住了,“走,離這兒不遠……”他腳跟一踹毛驢肚子,拐上了那條隱約可見的小道。兩旁疏疏落落的樹乾,漸漸密了起來,一直連到山坡。他們一行四人順著小道騎了十幾二十分鐘,來到了一道倒垮很厲害的土牆。李天然在一座半塌的木頭門前打住,看了看給風吹雨打成朽木的大門,下了驢。其他三個也下了。從破土牆上頭看過去,一片白雪,遠遠前方拱著一個小堆,“那是當年莊上的灶,就它還在……”天然摘下了墨鏡。“太行山莊?”馬姬四處張望。天然點點頭。馬大夫和麗莎二人站在驢子旁邊,拉著口韁,遙望著麵前一片白色雪地。馬姬牽著驢過來,挽著天然的胳膊。李天然慘然微笑,戴上了墨鏡。全是雪,沒地方坐,四人又都上了毛驢。馬大夫從背包取出來半瓶威士忌,對著嘴喝了口,傳給了麗莎,再一傳又傳到了天然手中。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唉,給大雪一蓋,什麼都看不見了……誰知道這塊地上一家四口給殺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有誰在乎嗎?”一直沒說話的馬大夫開口了,“上帝知道。上帝會懲罰他。”李天然微微慘笑,“那不過癮……”馬大夫輕輕歎了口氣。“既不解饑,也不解渴。”馬大夫又深深歎了口氣……在山莊廢墟前打住了這麼一會兒工夫,連一身滑雪裝的馬姬都給凍得有點受不了。天然把酒瓶還給了馬大夫,一踹驢肚子,掉頭原路下去了。這個姓沈的農家,年前就為這些客人殺了口豬,包了夠吃上一個月的餃子,可是也不能老吃這些玩意兒,就隔天去鎮上買點新鮮菜肉。今兒晚上給房客烙餅,還弄了幾樣菜。豬肉絲兒炒醬瓜,炒雞子兒,蝦米白菜,喝白乾兒。大夥兒吃得都挺痛快。完後在正屋,點著兩盞昏暗的油燈,圍著大火盆,喝著威士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馬大夫和麗莎不到十點就回屋坑上去了,剩下天然和馬姬繼續瞎聊。扯了會兒洛杉磯,又扯了會兒北平……“你覺得羅便丞怎麼樣?”李天然啞笑,“怎麼樣?”“初一那天晚上,他約我去了一位法國領事家吃飯。”“很好。”“他又約了我,在等我回去。”“很好。”“天然!”她有點急,“你裝不懂?”“什嘛?就一次約會?”“一次就夠了。”“你確定?”“女人彆的本領不談,這方麵敏感極了……”李天然慢慢抿著威士忌,“很聰明,心眼兒也很好,非常直爽,也很幽默,喜歡熱鬨……”馬姬烤著火,半天沒出聲。“那不很好嗎?”她望著盆裡的火,白白的臉給映得紅紅的,白睡袍也給映得發紅。“這麼說好了……如果我是女的,如果他真心,我會跟他好。”他覺得最好不提這小子一見唐鳳儀就鐘情,二見就心灰意冷。馬姬高興地笑了,敬了他一杯酒,“我要你第一個知道。”“謝謝……”天然微笑,接著皺起了眉頭,“不過我可不能為他的長相負責。”她輕輕捶了他一下,“你呢?回來半年了……”他沒有回答,靜靜喝酒。“好,不問了……”她偏頭吻了下天然的麵頰,“倒是有件彆的事和你商量。”“你說。”“英文說,I owe you……中文說,有恩報恩,欠債還錢。”“慢點!”天然立刻感覺到她要說什麼,“我的事你可千萬,千萬不能惹上!”“我還沒說完。”“夠了。”“天然……”她抿了口威士忌,“這種事不是一句謝謝就可以回報的。”“我難道不明白嗎?……這也許是為什麼當時老天安排我在場……來報答你們一家人。”馬姬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的恩報了,那我……我的恩怎麼報?”天然沒有立刻接下去,起身用剪子把兩碗油燈的蕊給剪了剪。豆子般大的火苗,一下子亮了些,“我剛到美國那段時候,你幫了我太多忙,還有……”他說不下去了。“那是在事情發生之前……還有,我們兩個人的事,是自然發生的……還有……”她盯著天然,等他問。“還有?”“也是心甘情願,也不後悔。”馬姬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睡袍,“你還是想想,隻要你開口……”她摸了摸天然那頭散發,“Good Night.”轉身回了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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