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卓十一(1 / 1)

俠隱 張北海 2778 字 27天前

過了年去九條已經是四號禮拜一了。他先到後院。楊媽說馬大夫一早兒來過,給他換了紗布繃帶。李天然在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藍田正在熟睡。進了他辦公室,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掛了大衣,倒了杯茶,才發現今天是金主編早到,小蘇反而還沒來。“看今天報了沒?”金士貽抬頭問。“還沒。”“你聽聽,《世界日報》轉載路透社的消息,說南京政府決定立即裁撤西北剿匪總司令部……真是完了……”“完了?”“你還不懂?”金士貽離開了他的座位,邊看邊走到李天然桌前,“國共一合作,下一步就是聯俄,再下一步就是打!”李天然取了支煙,給了金士貽一支,點燃了,沒說話。“可是又怎麼打?”金士貽噴了口煙,“你沒看見前些日子皇軍演習?看看人家的裝備……飛機,大炮,坦克,裝甲,機關槍……你再看看咱們的軍隊,喜峰口那回,大刀都上陣了。”“沒白上啊。”“沒白上?贏一塊輸一百!……我去年夏天跑了趟青島,沿路倒是看見不少中央軍……你猜怎麼著?地方上都在笑,說國民黨的軍隊,官比兵多,兵比槍多,槍比子彈多。”李天然哈哈大笑,“還有什麼?”“年前的事兒了……張學良給判了死刑,立即特赦,現被監管……”他合上了報,“對了,有件事兒跟你商量,好些人都想多看點兒那個愛什麼老八……”“什嘛?”李天然莫名其妙。“英國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那位,叫什麼來著?愛德華八世?……跟那個叫什麼來的美國女人?……你再給弄篇長點兒的,多找幾張相片兒……”金士貽弄熄了煙,往回走,“天下可真有這麼糊塗的國王,為了一個女人,還離過兩次婚……還是咱們皇上會享福,後宮佳麗三千!”李天然最討厭這種貧嘴,可是金士貽回頭眯眯一笑,又補了一句,“不玩兒也可以擺在那兒啊!”房門開了,小蘇一身肥肥厚厚的大棉袍,白圍巾,還背了個書包,進了屋。金士貽一聲大喊,“大學生來了!”小蘇有點兒羞,沒說話,脫了棉袍,掛起了書包。李天然沒聽懂。金士貽也沒解釋,打完了電話就走了。“怎麼回事兒?”李天然坐在那兒問。“沒什麼……今天開始去朝陽女師上半日學。”小蘇故作鎮靜,可是掩不住滿臉的興奮。李天然非常驚訝,“好極了……念什麼?”“生物。”他看見小蘇還在那兒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可是給他這麼一問,就什麼全抖出來了。是去年偷偷兒去考的。幸虧現在有了半日學,又是師範,否則考取了也沒法兒上,也上不起。完後又跟金主編說了些好話,又托她哥哥去說,才能每天早上去上三小時的課。李天然隻能搖頭苦笑。她末了的話更讓他驚訝——每個星期天,小蘇還去學校上二十九軍教官辦的軍事訓練。李天然望著小蘇一身黑毛衣黑長褲,黑棉背心,一張給暖得紅紅的小圓臉,真覺得她了不起。上班做事,貼補家用,上課受訓,抗日救國,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想寫東西。他很想幫點忙,又不知道該怎麼去幫,“我能幫什麼,儘管說。”“好!”小蘇一下子又興奮起來,說有本兒《初級生物學》,是英文的,很多地方看不懂。李天然叫她隨時來找他。還有,生物有問題,還可以帶她去找馬大夫。他看得出來小蘇非常滿足,那種做到了想要做的心滿意足。他不知道等他的事完了之後,臉上是不是也會顯出這種笑容。小蘇打開了她的飯盒。他上後院去看藍田。又一個驚訝。不是掛帶沒了,不是手腳靈活了,而是藍田一臉愉快的表情。“我在床上想了三天三夜……”藍田拉他進屋坐下,“你大概很難想像,我頭上挨的這一棒,臂上給劃的這一刀……有點兒像……”他偏頭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我現在明白爸爸說的了……我是昨天晚上十一點半開的竅。”李天然非常感慨,微帶笑容,注視著他那張漂亮的麵孔,現在充滿了光明磊落。“這一頓揍,像是老天給我的一個啟示……當頭棒喝!回想的話,當初去考空軍,開始也許真是一種逃避……一直到昨天半夜我才恍然大悟,這正是我要的。”考慮到藍田才十八出頭,李天然更覺得佩服,“打算什麼時候走?”藍田輕輕笑了,“本來是下禮拜,現在……”他伸手摸了摸他左半邊小片禿頭,“現在可能要二十幾號,等頭發再長一點兒……”李天然大笑。就算是年輕人愛美,這也是可被原諒的虛榮。他回到辦公室。小蘇剛吃完,說有位姓羅的來電話找他。李天然打到辦公室。不在。又打到他家。也不在。外頭乾冷。風挺尖,有太陽,可是就是穿不過雲層。天空一片淡灰慘白。他呢大衣夠暖,隻是耳朵凍得發痛。路上的人都像是有目的那樣走動,沒人閒逛。剛拐進王駙馬胡同就瞧見那部乳白色De Soto。這小子,原來是從我家給我打的電話。他進了大門。院子裡立著一個半個人高的白色電氣冰箱。廚房裡有人說話。“回來啦!”徐太太在爐子前邊轉過了頭。羅便丞站在後邊看她烙,一隻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也沒用筷子,白手捏著一張餅,“我已經吃了兩張了。”羅便丞轉身把盤子擱在案板上,“下邊兒都是你的……”他擠了擠眼睛,“聽過嗎?有錢難買末鍋餅。”“這張好了,誰吃?”徐太太看見羅便丞搖頭,就給了天然。“可沒什麼就的……有點兒鹹菜,炒了幾個雞子兒。”天然脫了大衣,站在案頭連吃了兩張。羅便丞說冰箱在他家擱了一個多星期,沒時間送。他昨天才從天津訪問了張自忠回來。廚房沒地兒擺,也太油。於是兩個人把冰箱給抬進了東屋餐廳,上了正房去坐。羅便丞說還有架收音機。天然說不要,沒什麼節目好聽。“你以為日本軍隊在長安街上演習過分嗎?”羅便丞陷進了軟沙發,“那你上天津去看看……日租界不用提了,英租界,法租界,義租界,到處都是浪人,漢奸,特務,便衣……這還不說,日本駐屯軍總司令部,就在市中心的海光寺!”顯然羅便丞很欣賞這位現任天津市長,這位三年前在喜峰口以大刀擊退了鈴木部隊的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不是《辛醜條約》不許中國在天津駐兵嗎?張自忠就把他的三十八師一批官兵改編成了保安隊,換上了保安隊的土製服,來維持天津的治安……不是這樣的話,去年夏天他剛上任,就有日本特務在金剛橋鬨事,不可能不流血,也不可能不擴大……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肯定借口護僑占領天津……”他頓了頓,慢慢自己笑了起來,“你聽過英租界洋車夫的事件沒有?”“沒有。”“也是去年夏天,也是他剛做了市長,英國巡捕打了個洋車夫……結果市長下令,英國不道歉賠償,洋車不去英租界,不拉英國人……”他哈哈大笑,“這還不算,就上個月,又因為英國貨進出都不交稅,我們這位將軍市長又下令禁運,不許開船……天津人都佩服他。”徐太太進來端了壺剛沏好的香片。李天然叫她收拾完了就回去。他倒了一杯給羅便丞,“你的訪問寫完了嗎?”“早上就發出去了……”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哦,對了,他還跟我談起了那個日本人。”李天然知道指的是誰,還是問了一句,“哪個日本人?”“上次我們談的……那個給打死的羽田……”羅便丞微微搖著頭,“顯然這個羽田不簡單。張自忠說,土肥原為了這個案子找過他兩次。”“張自忠怎麼認為?”“他說羽田是土肥原派到北平的特務。”難怪藍青峰覺得沒多問就一掌劈死了他,有點可惜。這些都不去管了,李天然想知道案情給偵察到了什麼地步,就稍微誇張地說了聲,“是嗎?”“你聽,土肥原一口咬定說,不是藍衣社乾的,就是共產黨。”“是嗎?”“你再聽。張自忠還看到了那首詩,還問我知不知道那位‘俠隱’是誰。”“你怎麼說?”“我說內幕消息沒有……不過建議他把這首詩當做證據,轉給土肥原,就說有個‘燕子李三’,重返陽間,替天行道,掌斃羽田。”李天然搖著頭笑,“隻有你們美國記者能這麼亂開玩笑……你怎麼安排到這個訪問的?”“跟訪問北平市長秦德純一樣,都是藍先生幫忙。”李天然心中微微一動,“可是訪問是你一個人?”“藍也在場,他陪我去的。”“他沒說話?”“說了……”羅便丞揚了下眉毛,“他說要是日本人肯接受這個,也不會搞個沈陽事變了,更不會駐兵華北。”李天然平靜了下來,“藍先生沒提他兒子的事?”“藍田?沒有。”李天然喝了口茶,把藍田給卓十一那幫人打了一頓,現在要去當空軍的事說了一遍。“真的?!”羅便丞嚇了一跳,“那位少爺?去當空軍?”“一點兒不錯。”“我看是北平玩兒夠了,也可能失戀了……要不然就是愛上了飛行員製服。”“可能,但主要不是。”“不管是為什麼,祝他好運……”他舉起茶杯一敬,喝了一口,“可惜不是酒……”“以茶當酒……祝他好運……”“希望他知道當空軍是要打仗的……尤其現在,”他喝完了茶,看看表,“說到酒,差不多是那個時候了……走,出去喝,我請。在天津賭了場馬,贏了八塊。”李天然進屋換了身雙排扣人字呢灰西裝,套頭黑毛衣。他覺得現在最好先不付那五百元冰箱錢。家裡有這麼多現款,肯定讓羅便丞起疑。這種記者,有時候真像個偵探,不動聲色,到處打聽,追根問底。“去哪裡?”他上了車。“先去探望中國未來的空中英雄。”羅便丞開出了胡同。一大堆男男女女在藍田屋裡。留聲機響著。有個男孩兒在彈吉他。到處都是吃的喝的。藍田搶上來招呼,使了個眼色。李天然猜,大概是叫他不要提筧橋的事。二人坐了會兒就走了。李天然順便帶他參觀了一下他的辦公室。“去哪裡?”他又上了車,又問。羅便丞沒立刻回答,過了東四才說,“大陸飯店。”“哦。”李天然提醒自己要警覺一點。“記得那位寫打油詩的嗎?”他穩穩地開車,“我去天津之前,就在那兒的‘銀座’訪問他……再去看看。”“他怎麼說?”“是位老先生,六十出頭,瘦瘦高高的,可真能喝酒,的確有點酒仙的味道……說牢裡倒沒吃什麼苦,都挺照顧他的,隻是沒酒喝……關了一個晚上,問了兩次話,就放了。”“問了些什麼?”“主要是問他哪兒得來的消息……你猜他怎麼回答?”羅便丞一臉服氣的微笑,“他說他是詩人,寫的是詩,不是新聞。”李天然也笑了,“還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一大堆……說他的彆號‘將近酒仙’是張恨水給他取的,表示他又能喝酒,又能寫詩,比不上李白,也快了,所以封他‘將近’酒仙……”“沒提他哪兒來的消息?”李天然有點耐不住了。“沒提……他沒告訴偵探,當然也不會告訴我……不過,他倒是提了一件事,很有意思……我們在‘銀座’喝酒。他說大陸飯店有個地下賭場……而且,你聽,老板是卓家那小子和羽田……有意思吧?”李天然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街道……很像這幫子人乾的事。那個小警察的話沒錯。走私大煙,地下賭場,肯定還有彆的見不得人的玩意兒。可是混這種生活,做這種買賣,跑這種江湖,不能隻靠卓十一和羽田。後邊總得有人玩兒硬的。可不可能就是朱潛龍和他那些便衣?可不可能這夥人就是“黑龍門”?走著瞧吧……“你去過那個賭場沒有?”“沒有,隻去過舞廳,”羅便丞開上了石駙馬大街,“賭場是個私營俱樂部,隻有會員和會員的客人才進得去……而且,通訊社老板允許我的交際費,可不包括賭。”他又一拐,進了飯店前邊的小花園。兩個人下車,直奔“銀座”。剛過四點。裡邊人不多。日本紙燈照得半明不亮。才進了酒吧,右邊傳來嬌嬌的一聲,“John!……Mr. Lee!”都聽出來是唐鳳儀,可是習慣了酒吧的暗光,才看見門右邊一個角落圓桌坐著三個人。他們走了過去。除了她沒動之外,另外兩位微微起身,等他們入坐。“見過吧?卓世禮先生。楊副理……”唐鳳儀一揚手,“羅便丞先生是位美國記者。李天然先生,記得吧,在老金那兒做事。”這還是李天然在堂會之後第一次和卓十一碰麵。大家都客氣地略略點頭。隻是羅便丞幾乎是有意地,上前伏身親吻了下唐鳳儀的麵頰。他們三人在喝香檳。羅便丞看了李天然一眼,跟女招待點了兩杯威士忌加冰。唐鳳儀西式便裝。上身淺灰毛衣,下麵深灰法蘭絨長褲,黑高跟鞋,屋子裡還戴了頂黑卷沿帽。卓十一寶藍長袍,細白麵孔,左手小指上的金剛鑽,比唐鳳儀手上那顆還耀眼。那位楊副理,麵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壯壯的身材,把那套黑西裝給繃得緊緊的。“真是巧……”唐鳳儀舉杯,“新年快樂。”每個人都抿了一口。“密斯脫李近來忙嗎?”唐鳳儀放下酒杯,向他敬了一支煙,自己也取了一支。“還好。”他掏出他的銀打火機為二人點煙。唐鳳儀仰頭噴出一縷煙,彈了下煙灰,“藍田沒事兒了吧?”“沒事兒了……”羅便丞搶著回答,“正在家裡開party。”卓十一舉杯抿了口香檳,揚了下眉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年輕人比較莽撞。”楊副理跟著輕輕微笑。“莽撞,是……”李天然也微微一笑,拿起了酒杯,“一頭莽撞到木頭……”他敬唐鳳儀,“真也是巧。”卓十一收起了那少許笑容,“小夥子走路不睜眼,還會撞上彆的!”羅便丞似懂非懂。唐鳳儀垂下眼光。李天然還在微笑,右手中指輕輕攪著麵前杯中冰塊,“說的也99lib?是……”氣氛有點僵。唐鳳儀借這個冷場又叫了瓶香檳。桌上沒人說話,默默地等著一位經理過來“嘣”的一聲開了瓶,又默默地看著他倒酒。李天然臉上仍帶著微微淺笑,左手夾著煙,右手大拇指扣住了中指,用了五成力一彈,把指尖沾的一滴威士忌,像一粒沙一樣,打向對麵卓十一的右眼珠——“哎呀!”卓十一剛拿起才倒滿的酒杯,就“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兩隻手同時按住了右眼。全都嚇了一跳。經理呆呆地站在那兒,手中還握著瓶子。那位穿和服的女招待小碎步地跑了過來。吧台那邊有一兩個人回頭往這邊看。“怎麼了?”唐鳳儀急叫著,用手去扶卓十一的膀子,給他一下子甩開。“媽的!什麼玩意兒!”卓十一用手一會兒揉,一會兒按,“不像是蟲……”又眨了幾下,“不對……這隻眼有點兒花……”楊副理很快起身,到他身邊查看,偏頭瞄了李天然一眼。“彆動!”唐鳳儀又湊了上去,托著他的頭,“得上醫院……有血!”卓十一猛然把她推開,手還握著右眼,站了起來,“走!”楊副理給他披上了皮領大氅,扶著他離開了。唐鳳儀有點兒尷尬,輕輕舒了口氣,恢複了正常,“怪了!……這麼大冷的天兒,會有蟲?……還這麼厲害?”她抬頭望了望屋頂,“也不像是上頭掉下來什麼……”羅便丞滿臉疑容,搖搖頭,“的確奇怪……會有血?”唐鳳儀木木地點著頭,有點自言自語,“邪門兒……”“不信邪的話,那就是巧了……”李天然輕鬆地喝了一口威士忌,“人頭能莽撞到木頭,不也是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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