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頓爵士的懷疑沒錯,那些咬傷我們的駭人怪物確實有毒。首次探索高地後的早晨,我和薩姆瑞都高燒不止,痛苦萬分。查令格的膝蓋青得很厲害,連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困難。我們隻好一整天都呆在營地裡。約翰爵士在大夥力所能及的幫助下,自己忙活著把樹籬又是增高又是加厚——畢竟這樹籬我們唯一的救命草。我記得,整整一天我都有種被密切監視的感覺,可誰在監視我們、他又藏身何處卻都無從知曉。這種感覺十分強烈。我忍不住告訴了查令格,他卻輕描淡寫地說我不過是燒糊塗了。我三番五次地快速環顧四周,每一次都確信自己會看見些什麼,但映入眼簾的隻有亂糟糟的樹籬或是頭頂那深不可測的枝蔭葉影。就算如此,我心裡的這股感覺仍然愈來愈強——有什麼鬼鬼祟祟又不懷好意的東西就藏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我想起了克魯皮力——印第安人迷信的樹精——一種在草木間鬼祟遊蕩的幽靈。我甚至能想象,要是有誰侵犯了它那片幽謐的聖地,這隻惡靈會在入侵者身旁如何的陰魂不散。那天夜裡(我們在梅普爾·懷特高地度過的第三個夜晚)的遭遇讓眾人膽戰心驚。我們打心底裡感謝約翰爵士,是他辛勤的勞動換來了我們防禦堅固的基地。大夥圍著零星的火堆剛睡下,忽然,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尖叫傳來。大家都被這前所未聞的嚎叫吵醒了——或者該說是驚坐而起。我找不出任何曾經聽過的聲響來形容這奇異的聒噪,它好像離我們有幾百碼遠,比火車引擎的鳴笛更加震耳欲聾,但又不像那般清脆尖銳。這聲音要低沉得多,因極度的痛苦與恐懼而顫抖著。我們用手堵住耳朵,想將這讓人汗毛直樹的嚎叫拒之耳外。這聲音裡的苦痛讓我心裡翻江倒海,全身直冒冷汗;痛苦的哀號無儘悲涼,仿佛濃縮了生命的種種磨難,彙集了上天的暴怒責罰。緊接著,響鈴般的尖叫裡出現了一陣歡快的咯咯聲。笑聲斷斷續續,低沉沙啞,好似尖叫聲的詭異伴奏。鳥兒們從林間驚起,樹葉沙沙作響。這驚悚的二重唱持續了三四分鐘,隨後,一切戛然而止,如同它乍響時那般突兀。大家魂不守舍地在沉寂中坐了良久。約翰爵士往火堆裡扔了一捆樹枝,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大家沉思的麵龐,跳躍在我們頭頂的枝丫上。“那是什麼?”我低聲問道。“明兒早就知道了。”約翰爵士說。“這聲音離我們不遠——比禽龍的空地遠不了多少。”“今生能有幸傾聽這一出史前悲劇,我們真是上輩子積了德喲。侏羅紀的鹹水湖畔,一隻大恐龍在蘆葦叢中的爛泥地裡生擒了隻小恐龍。”我還是頭一回聽查令格如此一本正經地說話。“人類真有福氣,幸好沒在曆史的舞台上提早亮相。再大的勇敢和再先進的機器都沒法和這來自遙遠世界的異域力量抗衡。就像今晚出沒的這些怪物,繩索、飛棍、弓箭一類的武器又能起什麼作用?就算是最先進的來福槍,在這怪物麵前也隻能聽天由命。”“我還是得力挺我的小幫手。”約翰爵士邊說邊親昵地摸著他的來福槍,“不過怪獸的勝率的確挺大的。”薩姆瑞舉起手。“噓!”他喊道。“什麼聲音?”短暫的寂靜後,一陣鏗鏘有力的“嘭嘭”聲傳來。這聲響饒有規律,像是什麼動物的腳步聲——柔軟的腳掌在地麵沉重、謹慎地打著節拍。這家夥繞著營地偷偷摸摸地走著,最後停在了大門口。我們聽見了緩緩起伏的“嘶嘶”聲——它在呼吸。這怪物和我們之間隻隔著一道脆弱的樹籬。大夥兒都拿起了自己的來福槍,約翰爵士在樹籬間撥出了一個射擊孔。“老天!”他悄悄說道。“我好像看見了!”我彎下腰,越過他的肩膀往外看。是的,我也看見了!有個模糊的黑影蜷縮在漆黑一團的樹叢前——一股危險的氣息迎麵撲來。它的身高不及一匹馬,但那昏暗的輪廓已能展示出它的強壯與巨力。它規律地“嘶嘶”喘氣,宛如發動機排氣的轟鳴。在它來回走動時,我似乎瞥見了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樹葉的沙沙聲令所有人忐忑不安,這東西似乎正朝我們慢慢爬來。“我覺得它要跳進來了。”說著,我揚起了來福槍。“彆!彆開槍!”約翰爵士低聲說。“夜裡太靜了,槍聲會傳好幾裡。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彆開槍。”“它跳進來我們就玩兒完了。”薩姆瑞結結巴巴,緊張地笑了笑。“不,它過不來。”約翰爵士說。“不到最後關頭誰也彆開槍。也許我能給它點顏色看看,看我的吧。”如此英勇的事跡我還是頭一回見到。約翰爵士貓著腰走向火堆,撿起一支燃燒的樹枝,一眨眼便從大門預留的縫隙裡溜了出去。那怪物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咆哮,向前幾步踉蹌。約翰爵士一刻也沒猶豫,飛也似得向那家夥猛衝去,直直地將樹枝朝它臉上一戳。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張蟾蜍般的巨大臉孔。它的皮膚上像是長著瘤子,坑坑窪窪。嘴角下拉,拖著浸滿新鮮血跡的口水。下一秒,樹叢間傳來了一陣騷動——我們的不速之客跑掉了。“我想它是怕火,”約翰爵士笑嘻嘻地說著,走回來把樹枝扔回了柴堆裡。“你怎麼能冒這樣的險!”大夥異口同聲。“彆無選擇。倘若它蹦到了我們中間,要放倒這夥計咱們就隻能互相崩槍子兒了。要是隔著樹籬打傷了它,這家夥就會立馬攻擊我們——絕不會輕易放棄。不管怎樣,我們已經愉快地擺脫這家夥了。對了,那是什麼東西?”兩位學者麵麵相覷,有些遲疑。“個人而言,我還無法將這種生物準確歸類。”薩姆瑞說,借著火堆的火點著了他的煙鬥。“看來你是想展現科學家的保守態度。”查令格說道,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不說彆的,籠統地講,我們今晚遇見的動物一定是某種食肉恐龍。我早就說過,這裡很可能有這樣的動物。”“大家得牢記,”薩姆瑞說,“這裡還有許多史前動物沒現身。不用費腦子就知道,我們不可能一一辨出每一隻可能碰上的動物。”“沒錯,簡單的分類就夠了。等明天找到更多的線索後,我們再來界定這種生物吧。現在能做的隻有重返夢鄉了。”“但必須有人放哨。”約翰爵士毅然決然地說。“在這種地方可不能碰運氣。從現在開始,每人兩小時輪一班。”“那我就第一個吧,剛好抽完這支煙。”薩姆瑞教授說道。從那刻起,誰都不敢在沒人放哨的情況下入睡了。早晨,大夥沒費太大功夫便發現了昨晚那場騷動的事發點。禽龍的棲息地變成了慘不忍睹的屠宰場。綠草皮上處處散落著大肉塊和血泊。我們一開始猜想,昨晚應該有好幾隻動物被獵殺了。但仔細檢查後發現,這場屠殺的受害者僅有一位。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頭笨重的禽龍被撕成了碎片。凶手或許在塊頭上不占優勢,但顯然要暴虐得多。兩位教授席地而坐,一麵專心致誌地討論,一麵挨個兒檢查著留有牙印和抓痕的肉塊。“我們還不能確定那具體是什麼動物。”查令格教授說著,膝蓋上放著一塊毫無血色的大肉塊。“這些咬痕也曾出現在英格蘭山洞的角礫岩中,和劍齒虎的很像;但我們昨晚見到的那種生物體型無疑更大,並且有爬蟲類動物的特征。依我看,應該是異龍(異龍:一種大型二足、掠食性恐龍,平均身長為8.5米。它們生存於晚侏羅紀的啟莫裡階至提通階,約1億5500萬年前——1億5000萬年前。(譯注))。”“或者斑龍(斑龍:又名巨齒龍,屬名在希臘文意為“巨大的蜥蜴”,是種大型肉食性恐龍,生存於中侏羅紀巴通階的歐洲(英格蘭南部、法國、葡萄牙)。(譯注))。”薩姆瑞補充說。“是的,任何一種巨型食肉恐龍都有可能。它們都是世上最令人顫栗的生物,可謂是地球的噩夢,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查令格被自己即興創作的段子逗樂了,笑聲粗獷又響亮。“還是小聲點好。”羅斯頓爵士簡短地說道。“咱可說不準這附近埋伏著什麼。要是這夥計回來吃早餐時抓住了我們,看誰也笑不出來了吧。那些禽龍皮上的印記是什麼?”一塊積垢的青灰色肩部皮膚上有一圈奇怪的、黑乎乎的東西,像是瀝青。沒人知道這是什麼,但薩姆瑞說,兩天前我們遇見的一隻禽龍幼崽身上也有類似的東西。查令格沒有說話,洋洋得意的神情似乎在暗示我們他已經知道答案了,但就是不說。最終,約翰爵士主動請教了他。“如果大人‘您’賜予我發言的機會,我倒是很樂意談談鄙人的拙見。”他毫不遮掩口氣裡的諷刺。“我對‘您’的領導還不太習慣,所以剛才考慮不周,不知鄙人還需得到‘您’的準許才能無傷大雅地笑一笑。”直到羅斯頓爵士道了歉,這位難伺候的朋友才心滿意足。待他終於解了氣,我們坐在了一棵倒下的樹乾上,他和我們保持了一貫的距離,如同是在幾千人的講堂裡授課。“關於這些印記,”他說,“我認同我的同事兼好友薩姆瑞教授的 ‘瀝青說’。這高地的形態表明它是由火山運動形成的。說起火山運動,我們自然而然就會想到瀝青,而且毫無疑問,是液態的瀝青。這些生物很可能在哪裡接觸過這些瀝青。但現在更重要的是把這片林間空地弄得屍橫遍野的食肉動物。大家可以粗略估算一下,這高地的麵積還不及一個英格蘭小鎮。一些動物卻在如此有限的空間裡共存了多年,而且其中大部分在平地世界早已滅絕。顯然,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食肉動物會大肆繁殖,它們的食物來源會消耗殆儘。如此一來,它們要麼被餓死,要麼就得改變食肉的天性。但這都和我們所見的情況不同,也就是說,這些凶殘的物種受到了某種因素的製約,所以這裡的自然平衡才會多年來維持原狀。這因素是什麼?它又是怎麼運作的?這是亟待我們解答的問題之一。我相信咱們以後還會有機會仔細研究這種食肉恐龍的。“我倒寧願再沒這種機會了。”我說道。教授先生隻是挑起了他的粗眉。我這個“小調皮”的無關言論在這位“校長”聽來就像是耳邊風。“也許薩姆瑞教授另有高見。”他說。接著,二位聖人攜手步入了高不可攀的科學殿堂,爭論起何為真正的製約因素,是出生率的改變,還是食物的減少。那天上午,我們繪出了高地的一小塊地貌,製成了地圖。我們有意避開河西的翼手龍濕地,轉而向東。這個方向依然草木密布,我們隻得慢慢前進。遠征隊在梅普爾·懷特高地的種種恐怖遭遇在我腦海裡一一重放,不過事情也有好的一麵。整整一上午,我們都漫步在可愛的花叢中。我發現大多數的花兒或黃或白,教授們解釋說,這都是花朵的原色。好些地方被花叢鋪得不剩縫隙,整隻腳都可以軟軟地踩進去。花香甜美濃鬱,令人陶醉。來自故鄉的英國蜜蜂在身旁嗡嗡飛繞。我們在枝蔭葉影裡穿行。樹枝被果實壓彎了腰,有的樹木我們熟識,有的卻是從未見過的新品種。我們觀察著哪些果實被鳥兒啄過,這樣一來,不光能充實食品儲備,還能避免吃到有毒的果子。我們漫步林間,見到了許多野獸踩出的深腳印,禽龍也在其中。有一次,我們伏在灌叢裡觀察這些吃草的大家夥。約翰爵士透過他的望遠鏡向我們彙報說,這些動物身上也有瀝青圖案,不過位置與早晨看到的不同。沒人知道眼前的這一幕意味著什麼。我們也見到了許多小型動物,比如豪豬(一種以螞蟻為食的動物)和野豬(長著雜色的皮毛和長長的彎牙)。還有一次,我們透過林間的縫隙,望見遠處的山頭上一隻暗色的動物在快速移動。它速度之快以至於我們都沒看清是什麼。約翰爵士猜那是隻鹿,但若果真如此,它應該和愛爾蘭糜(愛爾蘭糜:又稱大角鹿,是體型最大的鹿。生存於更新世晚期及全新世早期的歐亞大陸,由愛爾蘭至貝加爾湖東。(譯注))一樣體型巨大(我老家的沼澤地裡時不時都能挖出這種巨鹿的骨骸)。自從上次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光顧了查令格堡後,每次回營時大家都憂心忡忡。還好,這次我們的東西都完好無損。當晚,大家就現狀及規劃進行了一次大討論。我必須得費些篇幅記錄下來,因為這次會議與下一次探索息息相關。而接下來的探索比幾周的遠征更有意義。薩姆瑞首先發言。一整天他都焦躁不安,而現在,當約翰爵士列出了我們第二天的計劃後,他開始忍不住訴苦水。“今天也好,明天也罷,我們今後隻有一個目標,”他說。“就是離開我們掉進的這個陷阱。你們都在絞儘腦汁思考該怎麼深入這裡,但照我看我們應該動動腦筋該怎麼離開。”“你可真是語出驚人,先生。”查令格一邊捋著胡子一邊低吼道。“一位科學人士竟然有如此不光彩的想法。這裡,對於所有熱血澎湃的博物學家們來說都充滿了誘惑,而此刻置身於此的你,卻建議我們在探索伊始時就離開。薩姆瑞教授,我先前對你可是寄予了厚望。”“你得明白,”薩姆瑞酸溜溜地說。“在倫敦,我有一大班學生正忍受著不中用的代課老師。我的情況和你不同,查令格教授。據我所知,從來沒人委托過你參加任何教育工作。”“一點不假,”查令格說。“我的大腦能夠勝任所有頂尖的研究,讓這麼一顆腦子來做低端些的工作就是種侮辱。所以我果斷拒絕了所有的授課邀請。”“比如呢?”薩姆瑞譏諷地問道。但約翰爵士趕緊轉移了話題。“我承認,”他說,“在還沒深入了解高地前就打道回府,恐怕會讓人悔青腸子的。”“我可就沒臉回報社,也沒法麵對麥克阿登先生了。”我說。(您一定能理解我這篇報道的直言不諱吧,先生。)“我要是留下這一大卷的稿子,他可絕不會原諒我。況且,現在沒有必要討論這個話題,就算我們想要離開這裡,也束手無策呀。”“我們的小夥伴隻用了基本的常識就駁倒了某些人瘋狂的想法。”查令格說道。“至於你那卑微工作的利益,我們是半點不關心;但如你所說,我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所以,也彆費神來討論了。”“做其他事就不費神了嗎?”薩姆瑞含著煙鬥憤憤不平。“讓我給你們提個醒,我們來這兒可不是漫無目的的。我們在倫敦動物研究協會大會上接受的任務是查明查令格教授的言論是否屬實。我必須承認,他的說法已經被大家認可了——任務到此結束。至於這片土地上遺留的其他問題,隻有一支人數更多、設備更精良的探索隊才有能力探究。倘若我們非要自己動手,已摘得的科學果實恐怕就無緣回到故土了。在我們為登頂一籌莫展時,查教授用他的智慧把我們送上了高地,我相信他的八鬥之才也可以助我們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得不承認,薩姆瑞的這番話很有道理。甚至查令格也有些動搖,他怕那些質疑者們永遠也得不到證實的消息。“下山之事看似是鑽山填海,”他說,“但我相信智慧的力量是無窮的。我承認,在此地逗留的建議並不可取,而且我們很快會麵臨如何返回的問題。但如果不能完成地形草圖,對這裡也沒個一知半解,我堅決反對離開。薩姆瑞博士不耐煩地哼了幾聲。“我們已經探索兩天了。”他說,“對這裡地形的了解也沒比一開始增加多少。這地方顯然植被茂盛,要深入腹地、弄清地域間的聯係至少得花好幾個月。要是中央有一處高山,情況可能會不同;但就眼前所見,這裡的地形是內凹的。走得越遠,就越不可能看到全景。就在這時,我靈光一閃,目光正巧落在了頭頂那棵參天的銀杏樹上。既然這棵銀杏的枝乾比四周的樹木都要粗壯,它的高度理應也勝出一籌。倘若高地的邊緣是最高點,那麼,這棵大樹何嘗不是這片國度的瞭望塔呢?我在愛爾蘭的茂密森林裡長大,從小就是一名無畏的爬樹能手。我的同伴們在攀岩上技藝超群,但爬樹的本領一定比不過我。隻要我的雙腿能站上那最矮的那根大樹枝,爬不到頂端那才奇了怪。大家都對我的想法很滿意。“我們的年輕朋友一定可以擔此大任。”查令格說著,臉頰上的蘋果肌高高拱起,“比他體型健碩的人還真沒法勝任這樣的高空特技,就算那人可能更有領導氣質。小夥子,勇氣可嘉啊!”“老天,真有你的,夥計!”約翰爵士拍著我的背說,“我們怎麼就沒想到!離天黑還有差不多一個小時。帶著你的筆記本,興許可以把這裡的地貌畫出個大概。把這三個彈藥箱放在樹枝下,我馬上就能送你上去。”我麵向樹乾,約翰爵士站在盒子上將我輕輕托起。就在這時,查令格一個箭步向前,用他的一雙大手將我猛地一推,我的身體便彈向了樹乾。我用雙手抱住一根樹枝,雙腳猛蹬,直到我的身體——接著是雙膝——都上了樹。我的上方有幾根位置不錯的樹枝,像是一架大爬梯,更遠處還有幾簇容易攀爬的枝丫。我飛速向上,很快,地麵便沒了影兒,身下隻剩繁枝茂葉。我時不時遇到些障礙:比如有一次,我要爬上的樹枝離我足有十尺遠。不過什麼都阻擋不了我。查令格隆隆的說話聲越來越遠。但這棵樹實在太大了,抬頭望去,眼前的葉子沒有絲毫減少的趨勢。我腳下的樹枝上似乎吸附著一塊什麼東西,厚厚的猶如一叢灌木,可能是隻寄生蟲。我斜過頭來想一探究竟,卻在看清的那一瞬,差點在驚恐中摔下枝頭。我看見了一張臉,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就在離我一兩尺遠的地方。這張臉的主人蹲坐在寄生蟲身後,和我一樣,正想看清這蟲子。那是一張人類的臉——至少,比其他猴子長得更像人類。這張長臉麵色慘白,皮膚長有丘疹,鼻梁下塌,下巴撅起,雙頰上插滿又短又硬的胡須。濃密的眉毛下方,一雙眼睛如野獸般凶猛。它向我發出一聲嚎叫,像是咕叨了一句咒語。我從它張開的嘴裡瞅見了鋒利的牙齒。刹那間,那雙惡魔般的眼睛裡閃過仇恨與威脅,但下一秒又變成了無法比擬的恐懼。它一頭紮進了那抹綠色的枝葉中,樹枝斷裂的聲音隨之傳來。我瞥見了如紅豬般長滿毛發的身體,緊接著,它便消失在了樹葉與枝乾的漩渦中。“怎麼了?”羅斯頓在樹下大聲問道。“你還好吧?”“你看見了嗎?”我大喊道,雙臂緊緊纏繞著樹枝,每一根神經都在發怵。“我們聽見了些動靜,你摔倒了嗎?怎麼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猿人嚇丟了魂,猶豫著是否該先下樹告訴我的同伴。可我已經爬了這麼遠,就這樣無功而返似乎有些丟人。我休息了良久,終於喘過氣來。重拾勇氣的我開始繼續攀爬。有一次我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了一根腐壞的樹枝上,懸空晃了好幾秒。不過除此之外,一切都還順利。漸漸地,我周圍的樹葉開始變得稀疏。當微風拂過臉頰時,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身處森林之巔了。但我下定決心,在到達頂點前絕不往四周看上一眼。所以我繼續向上爬,直到樹頂的那根枝椏被我壓在了身下。樹枝成“丫”型,坐上去很容易。等我調整好平衡後,終於,我將目光投向了大家身處的奇異國度。一幅全景圖在我麵前緩緩展開。太陽剛好西沉至天際線,今夜月朗星稀,高地的全貌在我眼前一覽無遺。從這個高度望去,整個高地呈橢圓形,長約三十英裡,寬約二十英裡。整個地形像是個淺漏鬥,四周向中間傾斜,中央有一大汪湖水。湖泊周長約十英裡,四周長著一圈茂盛的蘆葦,在夜色中綠波蕩漾,美麗動人;水麵上零星分布著一些黃色的沙丘,在柔和的陽光下金光閃閃。這些沙丘上躺著一些長長的深色物體,說是鱷魚又太大,說是小舟又太長。透過望遠鏡,我能辨認出那是某種動物,可模樣就看不清了。我們所在的這側高地樹影蔥蘢,斜坡上偶爾有些空地,向下延伸五六英裡後便到了中央湖泊。我能夠看見身下空地裡的禽龍,而更遠處是樹木環繞的開闊平原——翼手龍沼澤。對麵那片高地的景觀則大為不同。峭壁外側的玄武岩出現在了高地內,形成了一座約兩百尺高的懸崖,懸崖下是一片綠樹成蔭的斜坡。借助望遠鏡,我看見紅崖的底部有好些黑點,與地麵有些距離,可能是洞口。其中一個閃著白光,但我無法看清那是什麼。我坐在樹頂對著高地在本子上勾勾畫畫,直到太陽落山,我再也沒法看清細節。之後,我爬下了樹,同伴們正在地麵上焦急等待我的歸來。這一次,我成為了整個遠征隊的英雄。我獨自急中生智,又獨自完成了任務。有了我手中的地圖,大夥至少省出了一個月的時間,不用在未知的危險裡瞎子摸魚。所有人依次莊重地與我握手。在大夥討論地圖的細節前,我講述了在樹頂和猿人的奇遇。“它一直都在那兒。”我說。“你怎麼知道?”約翰爵士問。“因為我一直有種被惡人監視的感覺。我跟您提過,查令格教授。”“我們的年輕朋友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他也是我們這組人中唯一擁有凱爾特血統的成員,所以才如此敏感。”薩姆瑞一邊填著煙鬥,一邊準備發表他的長篇大論:“整個心靈感應理論——”“實在是門大學問,我們就不必討論了。”查令格決絕地說。“好了,告訴我,”他接著講道,像是在主日(主日:基督教中稱呼星期日的傳統名稱。(譯注))發表講話的主教,“這種生物的手指可以彎曲到手背上嗎?”“這我還真沒注意。”“它有尾巴嗎?”“沒有。”“它的腳可以抓住樹乾嗎?”“它在叢林間直上直下,速度很快,我想應該可以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薩姆瑞教授,你來檢驗我說得對不對——在南美,有三十六種猴子。類人猿的種類還不得而知,但它確實存在,並且不是那種滿身長毛、像大猩猩一樣的物種。東方世界和非洲大陸還從未出現過這類生物的行蹤。”(我看向查令格時情不自禁地想,其實我在肯辛頓區見過這種生物的表兄)“這是一種長著胡須的蒼白生物。這類動物皮膚很白,(它們的白皮膚)說明它們白天都隱藏在樹林之中。我們要弄清楚的是,這種生物更近似猿類還是人類?如果它更像人類,那麼它就很可能是大家所說的‘遺失的一環’(遺失的一環:指介於猿和人類間的物種。(譯注))。這是亟待我們解答的謎題。”“絕非如此。”薩姆瑞插話說。“既然馬龍先生用他的智慧與勤勞,”(我不得不照搬他的原話)“為我們繪製了地圖,我們唯一的任務便是安全無恙地離開這個鬼地方。”“噢,該死的人類文明。”查令格埋怨道。“應該是偉大的人類文明,先生。大家的任務是記錄下我們的所見所聞,研究之事就留給後人罷。我們在馬龍先生繪製地圖前就說好了。”“好吧,”查令格說,“我承認,比起遠征,把探索結果轉達給英格蘭的朋友更讓我安心。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走出這裡。但是,到目前為止我極富創造力的頭腦還沒有遇上過任何不能解決的問題。我向你們保證,明天我會把精力放在如何下山的難題上。”就這樣,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那晚,我們借著一根蠟燭精心製作失落世界的第一版地圖。我把在“瞭望塔”上看到的每一個細節都畫在了相應的位置上。查令格的鉛筆在標記湖泊的空白處停了下來。“我們該叫它什麼?”他問。“你為什麼不借此機會讓自己名垂千古呢?”薩姆瑞用他一貫的尖酸口吻說道。“先生,我的名字能被我的子孫銘記就足夠了。”查令格嚴肅地說。“任何不學無術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山峰或河流,以此來紀念他毫無價值的存在。我不需要這樣的豐碑。”薩姆瑞尷尬地笑了笑,準備反擊,可約翰爵士先插話了。“年輕人,你來給這湖命名吧。”他說。“你是第一個見證它的人。老天,如果你想把它稱作‘馬龍湖’,沒人能阻攔你。”“當然。讓我們的小夥伴命名吧。”查令格說。“那麼,”我承認我說出口時臉紅了,“就叫它格拉迪斯湖吧。”“你不覺得中央湖泊更形象嗎?”薩姆瑞評論說。“我更喜歡格拉迪斯湖。”查令格同情地看著我,搖著他的大頭,裝出一臉反對的神情。“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他說。“就叫格拉迪斯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