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與世隔絕的新大陸(1 / 1)

故鄉的朋友們大可分享我們的喜悅,因為大夥正在朝目標前進。查令格教授的一部分言論也已經得到證實:說實話,儘管我們還沒有登上高地,但它已經觸手可及。就連薩姆瑞教授也有了“改過自新”的架勢。當然,他還是打死不願承認對手言之有理,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已經隻看不說,不再老是喋喋不休地唱反調了。我們送回了一個受傷的印第安人,我忐忑地把這封信交給他保管,不知能否最終送達。上次我寫到了一行人乘坐埃斯梅拉達號停靠在一個印第安部落,正要打那兒啟程。一上來我就不得不說點倒黴事——今晚鬨出了一場紛爭(教授們無休止的吵嘴打架不提也罷),很可能會釀成悲劇。我之前提過那個會說英語的混血仔戈麥茲,人很能乾,也挺積極,但依我看這人也好四處打探——他那夥人的通病。最後一晚,忠厚純良的大個子黑人讚布看見他藏在小木屋附近,好像在偷聽我們商議行程。讚布和他的整個族人都對混血深惡痛絕,於是把那家夥揪到了我們麵前。戈麥茲居然亮出了小刀,但卻被抓住他的人一手就給製服了。要不是讚布力大無窮,肯定會被捅傷。事情最後以訓斥收尾,兩個死對頭也極不情願地握手言和,真希望一切就這麼過去了。而兩位大學究的交惡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我不得不承認查令格教授挑起釁來那是當仁不讓,但薩姆瑞的嘴也刻薄得可以,隻會把局麵攪得更糟。昨晚,查令格教授說他根本沒興趣邊觀賞泰晤士河邊沿岸散步,因為他才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最終極限。他毫不懷疑自己將在威敏寺(威敏寺:威斯敏斯特修道院,簡稱威敏寺,是一座位於倫敦市中心威斯敏斯特市區的大型哥特式建築風格的教堂,一直是英國君主安葬和加冕的地點。在今天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中還安葬著眾多英國貴族、詩人、政治家、科學家等名流。(譯注))擁有一席之地。薩姆瑞則酸溜溜地回敬了他一笑,說他清楚米爾班克監獄(米爾班克監獄:英國監獄名。1812年建於威斯特附近, 由圍繞一塊六角形中心空間的6個五邊形建築組成,主要關押候審的未決犯和已決犯。1890年監獄被關閉。(譯注))業已拆毀。自負異常的查令格根本不屑發火。他笑眯眯地連聲應和“是嘛,是嘛!”,扼腕的口氣好像對方不過是個小鬼。說真的,他倆的確跟小毛孩沒什麼兩樣——一個瘦骨嶙峋,總是一驚一怪;另一個飛揚跋扈,讓人退避三舍,但卻都擁有引領各自領域的科學稟賦。智慧,性格,靈魂——隻有當一個人經曆漸長,才能參透它們的個中不同。第二天大家就正式踏上了此次非常旅程。我們把物品毫不費勁地塞進兩隻獨木舟,又將隊員撥成了六人一組。顯然,為了清靜起見,兩位教授被分開在了兩條船上,我和查令格坐在一邊。他喜不自禁,榮光滿麵,欣欣然地默默搖晃。不過我可是曾經見識過他彆的模樣,若是這股陽光驟變成暴風雨,我一點兒都不會驚訝。和他作伴雖然時刻都會提心吊膽,但也絕不會乏味,因為你總會戰戰兢兢地揣測他那臭脾氣接下來的走勢。兩天來大夥順著一條幾百裡寬的大河逆流而上。水色深黑,但很清澈,河床依稀可見。亞馬遜有一半的川流都是如此,而另一半則顯著混濁的白色——取決於河水流經哪一片地區。前者的深色來自於腐爛的植物,而後者是黏土的顏色。有兩回我們遇上了湍流,得繞行至少半公裡才能避開。兩岸的原始森林比次生林好走,大夥扛著獨木舟輕鬆穿行。我怎麼也忘不了那片神聖的秘境,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我根本料不到竟有如此參天的巨樹。它們繁盛地向上舒展,拋出枝椏,在眾人頭頂交彙成一麵昏暗翠綠的哥特式穹頂,高遠得幾乎讓目光窮儘。金色的陽光偶爾才能滲透這恢宏的陰影,撇下幾處微薄的光斑。我們悄無聲息地踩在由腐葉織成的厚軟地毯上,微光熠熠的殿堂讓肅穆降臨到靈魂,就連查令格教授的高亢點評也化成了耳語。要是獨自一人,我對這些高大的植物肯定一無所知,但在兩位科學巨人的指引下,我們認識了雪鬆、絲綿樹(絲綿樹:落葉大喬木,又稱美人樹。原產於巴西、阿根廷及玻利維亞。分布在熱帶季雨林及雨林地區。(譯注)),還有紅木。琳琅滿目的植物豐饒著這片大陸的饋贈——自然賜予人類賴以生存的一草一木,而動物則處在食物鏈的最後的一環。鮮豔的蘭花和五顏六色的地衣附滿了樹乾,搖曳的光束照亮了金燦燦的黃蔓、緋紅的西番蓮屬滿天星和深藍的牽牛花,儼然一座夢幻仙境。在這片開闊的林蔭地上,厭棄黑暗的生命頑強地朝光明進發。每一株植物——就連弱者——都竭力扭動著爬向青翠的天井,蜿蜒地纏繞在比自己更高大強壯的同胞身上。攀援植物濃鬱地令人生畏,而其它不以攀爬為生的植物則深諳躲避陰暗的技藝:你看那常見的蕁麻、茉莉花,甚至攀援棕櫚,它們環聚在雪鬆的根莖旁,正奮勇向冠頂靠近。這些莊嚴的拱頂甬道在我們腳下延伸,看不見任何動物的痕跡,但高處世界的生息卻不時從頭頂傳來,告訴我們那兒有數不勝數的爬蛇、猿猴、鳥類和樹懶。它們棲息在陽光下,驚奇地盯著身下幽遠昏黃的深淵裡正蹣跚前行的渺小黑影。清晨和落日時分,吼猴(吼猴:指吼猴亞科吼猴屬下的一類新世界猴,分布於拉丁美洲地區,現存15種。身體粗壯,麵部裸露,吻短,眼眶朝前。能夠發出巨大吼聲,聲聞數裡,擁有發達的下頜骨,用以保護發聲器官。(譯注))們一齊狂嘯,長尾鸚鵡也開始刺耳地喧囂。但在白日燥熱的光景裡,隻有昆蟲在放聲嗡吟,好似遠方的海浪響徹耳畔。肅穆雄偉的樹影杳無聲息,幻化成黑暗將我們吞噬。一次,一隻長著羅圈腿的家夥(不知是食蟻獸還是熊)在陰影裡跌跌撞撞地一陣疾跑——那是我在壯美的亞馬遜叢林裡唯一一次遇見的生物。不過倒是有跡象表明,在這些幽謐的秘林深處,人類就在我們左近。到了第三天,空氣裡回蕩起一陣奇異、低沉的節奏。整個早晨,這隆重的律動時斷時續。當它起初響起時,(我們的)兩條船正在距離彼此幾碼處行駛。印第安仆人們呆若木雞,好像瞬間石化。他們豎起耳朵,臉上寫滿了驚恐。“這會是什麼聲音?”我問。“鼓,”約翰爵士漫不經心地答道,“戰鼓,我以前聽到過。”“是的,先生,戰鼓,”混血仔戈麥茲說,“答得對極了,印第安野人,不是曼索印第安人(曼索印第安人:居住在美洲河流格蘭德附近的印第安人。(譯注));他們一路上都在監視我們,一有機會就會宰了我們。”“他們怎麼監視我們?”我望向空蕩蕩的黑林,那裡萬籟俱寂。混血仔聳了聳方肩。“印第安人知道。他們有的是一套。他們監視我們,用鼓聲通氣。一有機會就宰了我們。”到了那天下午——根據我口袋裡的日程本,當天是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四麵八方都響起了鼓聲,至少有六、七麵。鼓點時快時慢,有時明顯像是一問一答:東邊的一隻鼓一陣急促擊打,片刻之後北麵又響起一長串敲擊作為回應。持續轟鳴的鼓點裹挾著難以儘述的緊迫和威脅感。混血仔滔滔不絕地念叨著,“我們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我們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每個音節都好像嵌入了鼓聲。沉靜的樹林裡沒有一絲動靜,安詳的大自然和美、舒適地躺在陰暗的植被帷幕後;但林間深處卻傳來同伴們詮釋的信息:“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這一句來自東邊;“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這一句來自北麵。戰鼓全天候地轟隆作響,互相通信,四處彌漫的恐嚇在我們的有色同伴臉上反映得一清二楚,就連那個趾高氣昂的混血也像被嚇得不輕。但我在今天卻徹徹底底地見證了薩姆瑞和査令格擁有的高貴品質。那是一種科學巨匠的英勇,一種激勵達爾文對抗阿根廷牧羊人、華萊士直麵馬來島獵頭者的精神。仁慈的大自然規定了人類的大腦不能同時為兩件事情所擾,因此當對科學的渴求占據上風時,單純的個人顧慮早已無處立足了。在一整天冗長、玄虛的脅迫聲伴隨下,兩位教授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隻騰空的鳥兒,任何一簇岸上的灌木,彼此間還多次嚴厲交鋒:薩姆瑞的高音咆哮強攻查令格的低聲怒嚎。但兩人卻對印第安鼓點和可能發生的危險置若罔聞,仿佛是坐在聖詹姆士街皇家協會俱樂部的吸煙室裡。隻有一次,他倆屈尊降貴地討論起了鼓聲。“不是米蘭哈(米蘭哈:和阿瑪胡卡食人族均為南美食人族部落。(譯注))就是阿瑪胡卡食人族,”査令格說,大拇指朝回音重重的林間一豎。“沒錯,先生,”薩姆瑞回答,“這些部落都大同小異。我猜他們說的是多式綜合語(多式綜合語:又叫編插語,綜合語,抱合語等,以美洲印第安人的語言為代表。特點是把主語、賓語和其它語法項結合到動詞詞乾上,以構成一個單獨的詞,但表達一個句子的意思。(譯注)),屬於蒙古人種。”“多式綜合語無疑,”査令格寬慰地笑著,“我看這塊大陸上不會再有彆的語型了,而且據我觀察,起碼有上百種(綜合語)。但我對蒙古人這套理論持絕對懷疑態度。”“我看但凡有一點比較解剖學背景的人都能找到論據。”薩姆瑞挖苦連篇。査令格激憤地撅著下巴,胡子和帽緣在臉周圍連成一圈,“那可不嘛,先生,不求甚解的人都會和你誌同道合。可大學問家準會得出彆的結論。”兩人虎視眈眈地對峙起來,而四周是遠處飄來的竊語,“我們要宰了你們——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那天夜裡,我們把小舟係在溪流中央,用巨石錨牢,並為可能發生的突襲做好萬全防備。可什麼也沒發生,黎明時分大夥出發,身後的鼓點已經沉寂了。下午三點左右,木舟遭遇了一灘急流——正是査令格教授在第一次考察時遇險的地方。我得承認,這條一英裡多長的湍流讓我倍感欣慰。儘管它微不足道,但卻絕對是檢驗查令格故事可靠與否的第一條力證。印第安人先把我們的獨木舟送到叢林另一邊,接著是物資。這裡的樹木蔥鬱,我們四個白人肩上扛著來福槍,穿插在印第安人中間,謹防來自林間的任何危險。夜幕降臨前,我們已經成功地避開了湍流,來到了高出它十英裡的地方,並在那裡下錨過夜。我估算隊伍現在已經位於乾流上遊一百英裡的位置了。就在第二天大清早,我們終於邁出了曆史性的一步。天剛破曉,査令格教授就焦躁起來,不時地觀察兩岸。忽然他指著一棵與河岸角度特彆的孤樹,興奮地嚷起來。“你們怎麼看?”他問道。“絕對是一棵阿薩伊棕櫚樹(阿薩伊棕櫚樹:一種生長在中美和南美沼澤及雨林的棕櫚樹,在150到1740米的林地海拔山區河流泛濫的森林和次生林地平原都能見到它的身影,以其類似葡萄般大小的圓形紫色漿果著稱。(譯注))。”薩姆瑞回答。“錯不了,那就是我當做地標的阿薩伊棕櫚樹。沿著河對岸往上走半公裡,就能找到神秘入口。奇跡和秘境就在那密不透風的樹林裡。到了那兒,你看到的就不再是深綠色的矮灌木,而是淺綠色的草叢了。通往我那秘密花園的大門就在高大的白楊樹中間。穿過那裡,一切就豁然開朗了。”那裡確實彆有洞天。當行至那塊鋪滿淺綠色草叢的地方時,大家推著兩條獨木舟走了上百碼,最後遇上了一條和緩的淺流,水波清淨,能看見河底的沉沙。這條小河大約二十碼寬,兩岸的植物爭奇鬥豔,短短一段水路,灌木叢就被蘆葦蕩取代。要是從未來過這裡,你肯定猜不到此處竟會岔出這麼一彎細水和一方如此夢幻的伊甸園。說這裡是仙境一點也不為過——簡直是想象力的極致。蔭蔽的植物在高空相觸,錯落成一排大自然的花架。金黃的暮色中,綠幽幽的河水穿過這青蔥的隧道,澄淨又美好;而當透過樹枝傾瀉而下的暉光閃爍著詭譎的斑斕時,景色又變得更為奇幻。枝繁葉茂的拱頂下,光滑如鏡的水波在我們腳下如水晶般純淨地流淌,綠得好似冰山一角。每一次劃漿,晶瑩的表麵就漾出千層漣漪。這裡真是通往探險聖地的絕佳路徑。印第安人早已無影無蹤,動物卻多了起來。這些生物性格憨厚,看起來對獵人毫無防備。裹滿黑色絨毛的小猴亮出雪白的牙,嬉笑喧鬨地對我們又眨眼又叫嚷。偶爾也會有一計水花濺起——有隻笨重的鱷魚從岸邊紮進了河裡。有一回,一隻黝黑的貘借著灌木的縫隙笨頭笨腦地打量我們,然後又哼哧哼哧地躲進了森林;還有一次,一頭矯健的黃色大美洲獅在林間疾馳,褐色的肩頭上一對凶狠的綠瞳虎視眈眈。鳥類品種繽紛,特彆是涉水禽,鸛鳥、鷺鷥和鹮三兩作伴,藍紅白各異,擠滿了岸邊伸出的每一節斷木。而我們身下的清澈水光中也鮮活著各色的大小魚類。三天裡,考察隊徜徉在這條綠意朦朧的陽光水道上。當我們望向那幽深的遠方時,誰也不知道這碧色的水流要湧向何方,這翠然的拱廊源自何處。人類的足跡怎麼也無法打破這片陌生水域深沉的平靜。“沒有印第安人。克魯皮力把他們嚇個半死。”戈麥茲說。“克魯皮力是樹精,”約翰爵士解釋道,“是惡魔的通稱。那些可憐蟲肯定覺得這裡有什麼怪物,所以就避開了。”第三天開始,河水已經越走越急,也越變越淺,獨木舟顯然沒法再載著我們前行。有兩次,船擱淺了很久。最後大家終於把船推到灌木叢間,在岸邊過了夜。晨間,我和約翰爵士在雨林裡順著河流的走向徒步了好幾公裡;看到水位不斷下降,我們隻得返回向大家通報。查令格教授早就有所察覺:這裡已經是獨木舟能到的最高點了。於是我們把小舟在樹叢裡藏好,在樹上用斧子刻了痕,以便下次回來能再找到。隨後大夥又把槍支、火藥、食物、一頂帳篷、毛毯和剩下的東西分成幾份,每人背上一些,準備迎來艱苦的新旅程。新一頁即將翻開,隊裡那兩盞不省油的燈就不幸吵翻了天。查令格自從加入隊伍就對全體發號施令,但這無疑惹得薩姆瑞一肚子不快。現在,薩姆瑞看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對他指手畫腳(其實不過是讓他背一個無液晴雨表),一下就爆發了。“能九九藏書網容我問一句嗎,先生,”薩姆瑞冷冷地放狠話,“你有什麼資格來命令我們做事?”查令格怒目圓睜,發指眥裂。“我,薩姆瑞教授,是以考察隊隊長的身份在命令你們。”“那你聽好了,先生,我不承認你這個身份。”“是嘛!”查令格躬了躬身,生硬地嘲諷道,“那敢請您老來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身份?”“樂意效勞,先生。你是那個誠信有待考證的人,本委員此行正是這個目的。你,先生,受製於你的評審團領導。”“老天!”查令格坐在一隻獨木舟的邊緣發出感歎。“既然如此,那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呢,就不緊不慢地在後麵跟著。我要是不當領隊,你可彆指望我來帶路。”謝天謝地,隊伍中還有兩個腦筋正常的人——我和約翰?羅斯頓爵士——來勸阻這兩位大學者,不至於因為他們的狂躁和愚蠢讓眾人兩手空空,掉頭歸鄉。我倆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複了爭吵,又是軟磨,又是硬泡!終於,薩姆瑞叼著煙鬥、一臉鄙夷地上路了;查令格也牢騷滿腹、左搖右晃地跟上了他。不過,我們倒意外地發現兩位專家竟都對愛丁堡的伊林沃思博士頗多微辭。從此以後,但凡情況失控,我們就搬出這位救星。隻要一提到這個蘇格蘭動物學家,就一定可以扭轉乾坤,讓兩位教授暫時拉幫結派,同仇敵愾地揶揄這個共同的仇敵。大家排成一列縱隊,沿著河水前進。很快水流就收窄成了一條小溪,最後彙入了一片沼澤。所有人都陷了進去,海綿狀的苔蘚沒過了膝蓋。那裡盤踞著大團大團駭人的蚊子,還有密密麻麻的飛蟲。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到了堅實的地麵,終於可以繞過這塊鼓噪著各式蚊蟲的不詳之地。大夥高興不已,取道林間,把身後那如同風琴般嗡鳴的沼澤甩得老遠。丟下獨木舟的第二天,我們就發現周圍的環境與之前大相徑庭。道路一直向上傾斜,越往上爬,樹木越稀少,不見了熱帶雨林的枝葉扶蘇。亞馬遜衝擊平原的巨樹已被鳳凰棕櫚和椰子樹取代,它們零星地點綴在土地上,彼此隔著蔥蘢的灌木叢。在相對濕潤的低穀裡,毛裡求斯棕櫚優雅地綻開低垂的葉子。我們完全倚靠指南針指路,有一兩回查令格和兩個印第安人意見相左。按查令格不忿的原話說就是,一幫人“寧可追隨那些個靠不住的半開化野人,也不願接受現代歐洲文明傑作的指引”。第三天,查令格終於鬆口,說他認出了上次探險的幾處地標,大家的選擇也總算被證明無誤。我們在一處發現了四塊被火烤焦的石頭,那裡應該是露營的空地。道路還在上升,全隊花了兩天時間才翻過了一條碎石遍布的斜坡。植被又發生了變化,隻剩下了象牙棕櫚和花團錦簇的美麗蘭草。我學會了如何辨彆珍稀的蘭花品種,還能認出洋蘭和齒蘭(洋蘭、齒蘭:均為蘭花的種類。(譯注))粉色和猩紅色的花蕾。時不時會有一條小溪汩汩地墜下山中低窪的峽穀,溪底鋪滿了鵝卵石,岸邊的蕨類欣欣向榮。每晚大夥都能在碎石底的溪邊找到合適的宿營地。水裡的小藍魚為晚餐提供了美味,它們成群結隊,和英國鱒魚差不多大小。放下獨木舟的第九天,隊伍接近了樹林邊緣,我印象裡已經走了一百二十公裡之遠。樹木越來越矮,直到隻剩下了灌木,最後被一片無垠的野竹林取代。竹林層層疊疊,隻有用印第安人的彎刀和鉤鐮才能砍出一條路。我們花了整整一天來橫穿這座屏障,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馬不停蹄,中途隻休息了兩次,一次一小時。再沒有比這更單調、更辛苦的旅途了,就算是在最開闊的地點,我還是沒法看清前方十一二碼處的風景。大多數時間裡,我的視線隻能聚焦在身前的約翰爵士和他那穿著棉布外套的背影上,還有我兩手邊一英尺處高牆般的黃色竹林。銳利的光線劈頭蓋臉地射來。仰望,你能看到十五英尺之高的竹子微微顫動,映襯著靛藍的雲霄。我想不出在這片密林裡究竟住著什麼動物。不過有幾次,我們聽到了龐然大物沉重的腳步聲,隻有咫尺之遙。約翰爵士從聲音判斷那應該是某種野牛。夜色降臨,大夥在竹林中清出一方空地,立刻搭好營地,這漫長的一天真是讓人筋疲力儘。隔天一大早大家就上路了。周圍的景觀又有了不同:我們的身後是竹林築成的牆圍,它紋絲不動,好似在為河流標記;麵前則是一馬平川:稍稍上翹的平原上,簇簇桫欏星羅棋布。景色在我們的眼底蜿蜒,最後彙成一線鯨脊般的山脊。晌午時分,隊伍終於來到山脊邊緣,山下原來是一片淺淺的凹穀,而對岸又連著一條緩緩揚起的斜坡,與低沉圓潤的天際線交融。正是在這兒——群峰中第一座被我們征服的山頭上——發生了一樁奇聞,不知道會和今後有什麼牽連。査令格教授和兩個土著印第安人在隊伍裡打頭陣,突然,三人停住腳步,興奮地指向右方。大家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一英裡左右的位置,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灰鳥正悠悠展翅,從地麵飛起。它在低空輕盈地劃出一道直線,最後隱沒在桫欏樹間。“看到了嗎你們?”査令格興高采烈地大喊。“薩姆瑞,你看見了沒?”他的同事盯著那家夥剛才消失的地方。“依你看那是什麼?”他問。“一隻翼手龍,我保證。”薩姆瑞猛然一頓譏笑,“閒得荒!”他吼道,“就算真有什麼東西飛過,頂多也就是隻鶴。”査令格氣得七竅生煙,隻好抖了抖背包,繼續前進。但和我並排走的約翰爵士臉上卻掛著比平日嚴肅許多的神情。“它還沒飛進樹叢那會兒我就盯上它了,”他手握蔡司放大鏡(蔡司放大鏡:1864年創立的蔡司公司生產的一種光學儀器。創始人德國光學儀器企業家卡爾·蔡司對於現代透鏡的製造生產貢獻良多。(譯注))說,“我不好講那是什麼,但我敢以運動員的名譽打包票,活到今天我還真沒見過那樣的鳥。”這件事便暫告一段落了。我們是否真如領隊所說,離未知隻有一步之遙?是否就要踏入那與世隔絕的失落世界?我已經向您如實彙報了剛才的插曲,這樣您也能隨時跟進這邊的情況。但目前也唯獨就這一次,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什麼能被稱為奇觀的事了。讀者們,迄今為止,我已經毫無保留地帶領你們直上寬廣的河流,穿過陰濃的灌木,泛舟於綠色甬道,在攀上了棕櫚樹長斜坡後,又闖進了竹林帶,最後越過了桫欏樹平原。終於,此行的目的地躍然眼前。翻過第二座山頭後,我們看到了一片不規整的平原,棕櫚樹鱗次櫛比,還有我之前在素描簿上見過的那堵高聳的紅崖。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它就在那兒,和(畫上的)簡直一模一樣。崖身最近處離營地大約七公裡,向著我目光能看到的最遠處伸展。査令格像隻藍孔雀般雄赳赳地踱步,而薩姆瑞雖然悶聲不語,但還是心存懷疑。再過一天,我們就會揭曉所有謎底。這會兒,被折斷的利竹割傷手臂的胡塞極力要求返回,我把這封信交給了他,希望它能順利寄出。接下來若有機會,我還會繼續通信。我亦附上了一張行程的草圖,興許可以讓我的記敘更清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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